校场旗帜烈烈。
草靶在空中移来动去,红色靶心嵌满箭羽,每一个都昭示长宜可能的下场。
长宜心脏紧缩。以邵钦的力量和准度,若真中他一箭,下场非死即伤,她真的能够承受吗?
可此时若是退缩,恐怕她找不到其他机会能从他手中获得自由。
况且她所要的,不仅是在长乐宫的自由,而是逃离皇宫,永久离开邵钦的自由。
长宜站在原地,内心天人交战。
刘公公见此情景,犹豫着上前一步,讨好道:“将军,公主困在宫中许久,身体早就大不如前,恐怕跑不了多远……”
长宜看了刘公公一眼,她没想到他居然会为自己说话。
“哦?”邵钦转头,拉满弓的手微微一松,弓箭方向调转,对准刘公公,慢悠悠勾唇,“那你来替她。”
刘公公脸色瞬间惨白,两条腿打着颤,扑通一声跪下来:“将军!奴婢……奴婢……”
当着长宜的面,也不敢说自己不愿,李公公急得眼睛乱转,半天也没个下文。
一片混乱中,长宜吸了口气,主动上前一步,仰头看向邵钦凌厉的侧颜:“好,我跟你赌。”
校场周围把守侍卫无数,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午后日光淡薄,邵钦在日光中转过身,看向站在一米外的狐裘冷美人。
没有邵钦叫起,长宜已经自己站直了身体,直直迎上邵钦的目光,冻得发白的小脸微微绷紧,脸上写满坚韧。
她不掩藏自己的惧怕,却仍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邵钦移开眼,淡淡道:“还站在那做什么?”
长宜一怔。
“跑啊。”
他轻飘飘扔下这句话,却像一击重石砸进长宜的心池。
是生是死,即将分晓。
长宜毅然转身,手提裙摆,迈步朝空旷无人的校场奔跑而去。
同时在心底默数。
一。
二。
三。
寒风拂过她的脸,长宜忽然在想,如果这一次她能中箭身亡,就这样痛快地死在皇宫里,那也没什么不好。
无自由,她宁愿死。
六。
七。
八。
陈旧的校场中,深红色的围栏,棕黄色的木桩,灰色的场地。
一切都是暗色的,只有她是纯白的蝶。
九。
邵钦搭上弓弦,缓缓闭上单只眼睛。
十。
在数到十的瞬间,长宜蓦然转身。
邵钦手里的箭刚刚离弦,长宜盯紧弓箭方向。
箭是朝她来的,又好像不是朝她而来。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长宜已经来不及思考,摆在她眼前的只有一条路。
她一定要逃出去。
一定要。
长宜手心渗了冷汗,大步迎上弓箭射出的方向。
饶是始终作旁观的侍卫们也不由得睁大双眼。
刘公公更是急得在原地跺脚:“这这这……公主这是在干什么!!”
他话没说完,只觉身旁一道黑影闪过,刘公公身子一颤,还以为是有人行刺,吓得连忙转身。
这一转身才发现,原本站在一旁的高大男人竟原地消失了,只剩下被扔在原地的弓弦。
刘公公意识到什么,下意识朝校场看。
只见一身玄色劲装的身影踏空飞去,眼见就要追上那支箭。
然而终究晚了一步。
带了十成力道的箭羽穿过长宜的肩,生生将她射了个对穿。
鲜血自长宜的白色大氅一点点晕开,像是亲眼目睹了一朵红梅的盛开。
剧痛自肩膀传来,长宜只觉得整个肩膀都要断掉了。
她眉头紧蹙,痛得几乎站不稳。她眼前阵阵发黑,不受控地向前栽倒。
却跌在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邵钦落地后立即揽住她的肩,让她倒在自己怀中,表情寒得不能再寒。
“李长宜,你不要命了?”
他的怀抱坚实有力,硬梆梆的,长宜很想逃。
可她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仰头,看着邵钦冰冷的眼眸,她忽然感到一丝痛快。
她苍白的唇角扯了扯,露出一个略带胜利的笑容。
“将军,你要说话算话。”
都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在关心他们的赌约!
邵钦放在她肩头的手掌收紧,几乎快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好、好……”
他咬牙念了两声好,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火来。
怀里的女人眼皮渐渐沉重,笑容也一点点凋零。
邵钦猛地抬头,对侍卫大喊:“太医呢???还不滚去找太医???”
一众侍卫如梦初醒,就连后方的刘公公也被这句话喊得醒过神来。
他甩着拂尘,焦急地指挥:“快去请太医!让叶太医来!”
邵钦抱起怀里的女人,紧绷一张脸,锐利眼眸溢满杀气,整个人如同地狱修罗。
离校场最近的便是建章宫。邵钦将一干侍卫甩在身后,踏进宫门时,一干宫婢纷纷跪在两侧,向邵钦行礼。
邵钦看都没看,抱着中箭的长宜直直走向正殿,一脚踹开殿门。
他大步走到床边,单膝跪地,这才以合适高度将长宜平稳放在床上。
邵钦起身,找来剪刀,极轻极轻地,剪断她肩上过长的箭支,只留了很短一截。
从军多年,邵钦见过箭伤无数,早已知晓该如何处理。
做完这些,他坐在床边,静静注视床上的女人。
长宜眼眸轻阖,安静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
她唇色苍白,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颗泪痣清晰长在眼角,衬得这张脸精致而高贵。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
邵钦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一瞬停滞后,缓缓伸向了长宜的精致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她时,他的指尖忽地一顿。
只要他再向前半寸。
就可以触碰到她柔软的脸庞。
指尖短暂停留三秒。
最终还是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他的手。
邵钦垂眸,扫向长宜如玉一般无暇的脸。
为何面对他时,她总是能说出那般冷硬的话来。
便是中了箭,倒在他怀里,她说的第一句话也不是求他给她机会。
而告诉他,记得说话算话。
他看了她许久许久,久到,他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李长宜。”他沉沉唤她,“你便如此讨厌我吗?”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他永远不会从她口中得到回答。
-
太医赶来时,邵钦负手站在殿内,面色漠然地等着。
殿里炭火生得很热,太医进殿的一瞬间,还以为入了夏。
太医匆匆走到邵钦面前,刚要行礼,邵钦一把拦住他,道:“去看公主。”
公主?
难道是……
太医视线一转,在看到床上的女人时,惊得眼睛都睁大了。
永安公主不是被囚在长乐宫吗?
怎么会在这里???
太医不敢多问,慌忙道了声是,走到床前放下医药箱,跪在床边,小心翼翼解开床上人的狐裘大氅。
又握着剪刀,剪掉她肩膀周围的衣物,露出半边肩膀,以及血淋淋的伤口来。
太医吩咐宫女下去备巾帕和热水,随后从医药箱里翻出麻沸药,均匀洒在伤口处。
待宫女备好一切,太医净了净手,便开始准备拔箭了。
邵钦突然走上前,叫住太医:“等等。”
太医抬首:“将军?”
邵钦望着她没有丝毫血色的脸。
不禁想起她在中箭时,紧紧蹙起的眉头。
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捏紧,邵钦面色不变,只道:“拔箭时小心些,不要弄疼她。”
太医暗暗心惊。
却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神情,恭恭敬敬道:“是,将军。”
其实用了麻沸药后,基本不会感到疼痛了,不过邵钦既然叮嘱了,太医还是打了十二分小心,拔箭时一点力道也不敢用,生怕弄疼长宜,惹得将军不快。
等太医拔掉长宜肩上的箭时,他已满头是汗。
他把肩连同染红了的白帕子一齐丢进热水盆了,净过手后,赶紧从医药箱里掏出止血药来,为她源源不断流血的伤口止血。
一直敛眉注视这一切的邵钦忽然道:“她伤得如何?严重么?”
太医擦了擦汗——他头上的汗除了是因为拔箭,也是因为邵钦一直在旁边看着他救治。
他生怕哪点做得不够好惹将军不快,看得出来,将军很在意床上这位前朝公主。
是以,听邵钦问完,太医回道:“秉将军,此箭力道深厚,若是寻常人中了这一箭,很容易被箭贯穿。不过公主这箭中得很巧,似乎缓冲了一部分力道……”
邵钦懂得太医的话是何意。
箭是有力量的。
长宜在箭只飞了一半的的时候迎上去,便只用承受一半的力量。
就像巴掌只落一半和全部落下,痛感全然不同。
邵钦面色稍霁:“那便是不重?”
太医:“重也不重,卧床静养三个月便可痊愈。”
邵钦没再说什么。
“继续罢。”
-
长宜陷入一个黑暗的世界里。
在那个世界,她一直被困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铁笼中,什么都看不到。
她在里面大喊大叫,没有任何人回应,似乎那个世界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再后来,她在笼中的角落里发现一只可怕的虎。
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如果她想从笼中逃出去,她必须要以血饲虎,否则便要永远关在这里。
长宜当然不愿被关。
她在梦里放了一碗血,放到那只老虎面前。
老虎喝了她的血,没想到它非但没有如他说的那样放过她,反而怪笑起来。
笑着笑着,老虎突然露出锋利的齿,猛然按着她的双肩一跃,把她按到笼子角落。
它说:“李长宜,你永远也别想逃。”
这声音……
分明是邵钦!
长宜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她每天第一眼就会看到的床帏,而是她前所未见的明黄。
明黄?
长宜缓缓侧头,将殿内陈设扫了一遍,终于忆起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是建章宫。
一朝君王的住处。
她居然在邵钦的寝殿里。
她怎么没有在长乐宫?
长宜低头一瞧,她身上的衣物也不是她自己的衣物,甚至没有穿过的痕迹。
她肩膀中箭处已被包扎,长宜稍微动了动,当即痛得眉头紧蹙,倒吸一口冷气。
长宜还记得那天在校场,她倒在邵钦怀里,难道他把自己带到了建章宫?
正这样想着,殿门忽然响动。
长宜下意识偏头,邵钦步伐沉稳走进来,随手解开大氅丢给宫女,当即朝床边走来。
看到他来,长宜心中忽然想到方才的噩梦。
她在昏倒前已经提醒过了邵钦。
那么,他应该不会像梦里那样食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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