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宜听完他的话,料峭寒风一瞬间灌进她的衣领,血液一片冰凉。
他为何会这样说?
是在试探,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对上邵钦的视线,眼底一片坦荡无畏,实则全身力量都倚在红墙上——她几乎快要站不稳。
长宜面不改色道:“内廷尽在将军掌控之下,长宜亦在将军手中,禁卫重重,长宜如何逃脱?”
“是吗。”
邵钦抬手,轻轻拨开长宜垂下来的发,拨到她的耳后。
男人粗粝指尖触到她娇嫩的耳,她如受惊的鸟,连忙错头避开。
人都说一个人的耳朵有多软,便有多么好掌控,这话果然有道理。
李长宜的耳朵并不算特别柔软,就如李长宜这个人。
他收回手,触感留在指尖,风吹不掉。
邵钦唇角动了动:“公主本领通天,如何跑不掉?”
长宜小脸冻得发白,说话时白气呵出:“我若真有通天本领,眼下就不会撞到将军手中。反正逃走也会被将军抓住,我又何必白费力气?”
果然,长了教训,人才能变乖。
邵钦面色稍缓:“公主知道便好。”
视线下移,瞧见她一直捂着伤口,眼底再次冰封。
“伤好了?”
长宜垂眼:“……没有。”
邵钦:“既没有,为何不在宫中养伤,跑出来做什么?”
他眼眸沉沉,气势如山一般压迫过来,令人喘不过气。
看起来,必须得是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能平息他此时的薄怒。
可她能给出什么理由呢?
长宜抿唇,自下而上看着面前的男人:“我要回长乐宫。”
她直言出自己的目的,不再掩饰,不再东躲西藏,找那些他一眼就能识破的借口。
邵钦上前,一把揽过她的纤腰,另只手绕过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
长宜猝不及防被人抱起,双脚突然悬空,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搂紧男人的颈,缩在他怀里,心跳都加速了。
“将军……你放我下来!”
长宜娇呼一声,意识到邵钦做了什么,很快挣扎起来。
奈何她的纤腰不堪一握,邵钦放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箍紧了些,她便动不得了。
邵钦低头,审视怀里的女人:“别动。”
长宜怎么会听。
邵钦突然俯身,贴近长宜的面颊。
长宜眼前被一片阴影笼住,男人的呼吸扑过来,长宜连忙闭紧眼睛。
敬酒不吃吃罚酒。
每次非要逼他做点什么,她才能变乖。
邵钦缓缓直起腰身,移步朝西面的宫道走去。
长宜小心翼翼睁开眼,却只看到他干净光洁的下颌,连胡茬都没有。
她在他怀里,一点风都感受不到。
他步伐稳健,被他抱着,也没有任何颠簸的感觉。
长宜一路垂着眼眸,没有去看邵钦的脸。
她要学着顺从他,在她逃离皇宫之前。
内廷中入目只有灰砖红墙金瓦,为了防止走水后连烧一片,连棵树木都少见。
这样华贵而单调的颜色,一眼望过去,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一路上有巡逻的侍卫,送膳的宦官,见到邵钦,无不下跪行礼。
邵钦看也未看,抱着长宜目不斜视走过。
待邵钦走后,他们见到邵钦怀里的女人,眼里写满震惊。
……那不是永安公主?
他怎么会在将军怀里?还被将军抱着走?
她不该被将军禁在宫中吗?
旁人如何想邵钦并不在意,长宜也没有心思在意。
她发自内心祈祷邵钦能够走快些,她不想再待在他怀里。
长宜在一路煎熬中被抱回长乐宫。
邵钦一脚踹开长乐宫的大门,声响巨大,引得所有宫婢纷纷看过来。
见到来人,一众宫婢连忙停下手中正在忙的事情,纷纷跪成两排,朝邵钦行礼。
“将军。”
“将军。”
进了院子,邵钦也没有停,直接把长宜抱进了正殿。
宫中已经生足了炭火,就好像她一直没离开过那样。
长宜被平稳地放在床上,她看着邵钦沉默不语的脸,莫名感觉这件事他好像不是第一次做。
邵钦放下她,一撩衣摆坐在床边,抬头唤道:“来人。”
不多时,厚厚的帘子被撩开,一个穿着湖蓝色宫装的宫女走进来,低眉顺眼走到近前,福了福身:“将军。”
长宜听见这声音,心脏一颤,猛地抬起眼皮。
那宫女一张鹅蛋脸,眼睛圆圆的,看着就有股聪明劲儿。
长宜记得,这双眼睛一笑就会弯起来,像月牙一样。
此时,那圆圆的眼睛低垂下去,唇角紧绷着,瞧不出任何情绪来,哪有从前的样子。
邵钦的手搁在膝盖上,沉声道:“你去倒杯茶。再通传御膳房,以后膳食都送到长乐宫来。”
宫女福身:“是。”
宫女倒好茶,双手捧着茶盏呈到邵钦面前,头也没抬。
邵钦端过,递给长宜:“喝了。”
长宜没有接,只是一言不发看着邵钦,唇角渐渐抿成直线。
邵钦眼波慢掀:“非要我喂你喝吗?”
长宜反复提醒自己不要惹恼邵钦。
可她仍然忍不住,想去发泄内心的愤怨。
她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蹙眉看着邵钦,手指紧扣床的边沿。
“采月和摘星她们呢?”
她不喝,邵钦揭开茶盖,轻轻刮着茶叶沫。
这本是文人名士常做的动作,由他一个武将做起来,别有说不出的感觉。
茶盖与茶碗碰撞出清脆声响,邵钦不紧不慢道:“他们伺候得不尽心,已经换掉了。”
长宜心里的温度一点点冷下来。
“所以,你就把长乐宫从前的宫女全都召了回来,是吗?”
邵钦淡淡道:“他们在长乐宫伺候多年,对你也更尽心些。”
长宜床沿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骨节都在泛白。
她在克制自己掀翻茶碗的冲动。
良久,长宜一点点松开手,从他手中接过茶碗,轻抿了一口。
茶味从唇齿苦到舌根,苦得她心都纠紧了。
“多谢将军美意。”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发出来的声音,只是垂着颈,“将军若是军务繁忙,便不必耽搁时间陪着长宜。”
邵钦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来,递到长宜面前。
“收好。”他淡声开口,“既是自己的腰牌,就不要乱给别人。”
这腰牌镀了一层金,上面还有“永安”两个字。
赫然是她当初让宫婢出宫时,交到以冬手里的那一块。
他是何时得到的这块令牌?
是最近,还是攻入皇城后,亦或是早在他们出宫时?
他对长乐宫的任一宫婢的职位了如指掌,是因为他早把皇宫摸透,还是因为早就抓住了真正的“绿芜”?
长宜望着这块腰牌久久未动,心思却在瞬间转了百回。
邵钦忽然抬起她的下巴。
距离猛地拉近,长宜被迫抬头,同他近距离对视。
“你的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
长宜心思阻断,在他掌下回过神来,一双眼中盈满小心与柔弱。
“将军对长宜关怀备至,长宜……无以为报。”
他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紧张的脸。
他看了一会儿,不知是哪里取悦到了他,薄唇微翘,拇指轻轻拭去她唇边那一圈水痕。
“就这样乖乖的,不是很好吗?”
长宜手臂撑在被子上,指甲陷入棉絮里。
却不知道开口说什么。
好在邵钦并不需要她回话,他轻轻放开她,把腰牌扔到被子上,顺手接过她喝完的茶盏。
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警告。
“再敢乱跑,就不是抱你回来这么简单,记住了吗?”
-
邵钦离开后,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长宜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看着床顶,惊涛骇浪在内心不断拍打。
没多久,厚厚的门帘被人拨开。
以冬走进来,直接跪在床前,眼含热泪:“公主!您受伤了?是将军伤的吗?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长宜缓缓侧头,看向以冬:“我不是让你们离开上京,怎么会被抓住?”
以冬垂首,双手绞在一起:“奴婢出宫时,上京城已经大乱。城门封锁,寻常百姓无法出城,奴婢只能暂留上京,等叛乱结束再另寻机会出城。”
“不想京里的盘查更严,奴婢等了一个月,在茶楼里听闻城门盘查放松,便立即收拾行李出城。”
“却在递出路引时被卫兵扣下,说奴婢是宫里出来的,就把奴婢抓回宫里一直关押着。”
“被关押的不止奴婢一人,还有另外几个粗使,再后来从长乐宫逃出去的全都被抓了回来,奴婢们不知道为什么被抓,但也没有人用刑,就是一直被看管着。直到半月前,突然有人把奴婢们带回长乐宫,奴婢们就这样一直守在这里,直到今天才见到公主。”
以冬说完,再次抬起头,眼里有泪:“奴婢无能,有负公主圣命!”
长宜闭上眼睛:“……罢了。”
自从收到宁惜玉递来的消息后。
长宜被罚宫中,为求自由,先是找刘公公帮忙递话,表露态度。
后面因邵钦中箭受伤,受伤这段时日,她一直放软态度,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告诉邵钦,她已认清现实,不再抵抗挣扎,愿意做他笼中之雀。
没想到邵钦所做之事,竟远超她所看到的。
她本就不想让这些宫人牵连受罪,这才第一时间将他们放出宫去。
他却把他们抓了起来,送回到自己身边!
假如有一天,他们因自己获罪,被自己牵连,甚至因为她逃出宫而被邵钦处死。
她这一生都将背上罪孽。
那块腰牌,就是她心会有愧的最好证明。
他所归还的,并不是她的腰牌。
而是这一宫的十几条人命。
他意在告诉她,这十几条人命是死是活,全都在她手里。
即使已经对他放软态度,他仍要威胁她,彻底将她掌控在手中。
这样可怕的男人……
长宜握紧腰牌,直到骨节隐隐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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