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流水落花自去也,玉阶人静。兰林轩的夏日不曾有过纷英满院,秋来时自也无潇肃凄凉。不为春喜不怀秋悲,百转柔肠尽数敛于心中。
“姐姐,明日秋狝的行装,你可都备好了?” 早间散了正阳宫的请安,许婕妤与德妃一路回了兰林轩,说起秋狝滔滔不绝,很是兴奋。 “随行有懿妃,还有北燕来的豫承徽,听说乐良人也下了苦功在骑射上,今年行围,可要热闹了!”
“上秋了,彦儿这些日子有些咳嗽,我担心车马劳顿又让他如去年那般大病一场…” 德妃眼角眉梢皆是愁绪,爱子心切道:“我早前已与皇后娘娘告了假,今年秋狝…我便留在宫里,陪彦儿。”
“姐姐!你怎能不去呢!” 许婕妤听了这话面上着了急色,不住地央求着德妃道:“你的骑射功夫也是极好的,何况这次…又是你封妃后的第一次秋狝,连怀着孩子的贤妃都要同去,怎么能不去呢!何况彦儿,他是皇上唯一的皇子,定要在宗亲面前露脸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露不露脸的,哪有孩子的身体重要。” 德妃知道她的心思,起身到内室,拿出一早便打理好了的,一套极精致实用的马具放在她面前。提点道:“如今的九嫔之位多有空缺,这次秋狝,你好好表现,指不定能像去年的愉昭媛那样,得了皇上的青眼晋位。”
“说起愉昭媛…好好的人,突然便被那一把火烧没了,真是让人惊心。” 话虽如此,可许婕妤却是半点儿害怕惋惜的神色都无,而是一脸艳羡地抚摸着花纹古雅秀丽的马鞍,爱不释手。
“宫里的马具,都是内务府按品级份例送来的。你虽不能逾矩穿我的骑装,但这马具还是用得的。”
“姐姐真好!” 许婕妤闻言喜出望外,道谢收下马具,半真半假道:“只是…姐姐今年不去,我倒不知围猎时要与何人结伴了。”
“我瞧豫承徽刁蛮,不像是个好相处的。慧妃今年带着二公主同去,倒也不见得会认真下场…庄修仪不过花拳绣腿、乐良人连弓都拉不直…” 德妃不动声色,慢条斯理一一细数着。
“我倒不如跟着懿妃!” 许婕妤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眼睛一亮,仿佛已是胜利在望,摩拳擦掌道:“豫承徽是打北燕来的,骑射功夫想来较懿妃还强些。如此…我正好与懿妃成一队,两人联手能拔个头筹也说不定!”
“如此甚好。” 德妃莞尔一笑,似乎当真是为了她高兴。“那我便在宫里等着妹妹回来,与你庆功。”
秋狝当日,德辉殿前广场上车马如织,浩浩荡荡。太皇太后、皇上、皇后牵头行秋祭大礼,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典仪结束后,皇上及各宫主子娘娘回到各自马车落定,由禁军在前带队出发。
从东宫门一直到京城,主路封禁清扫供御驾行驶。王公大臣及东西两郊大营的部分骑兵,由辅国将军骆汉骞带队,在京郊十五里外恭候圣驾。
“臣骆汉骞,恭迎圣驾!” 骆将军身着银灰色铠甲,身长八尺有余,高鼻深目,英俊挺拔。
沈明娇与慧妃、贤妃带着丹柔同乘一辆马车。贤妃听到动静,微微将车窗遮帘掀开一角,眉欢眼笑道:“骆将军这一派儒将风度,不知又要引得不知多少闺秀丢了芳心。”
沈明娇对这位辅国将军亦是有所耳闻,骆家世代为将,掌握着京城东郊大营的兵马。与其说是辅国将军,倒更像是尉迟皇室的亲兵,护卫京畿皇城的安全。是历代皇帝得用倚重,真正信赖之人。
“怎么,骆将军还未婚吗?” 二姐姐一早便定给了豫泰伯府,她一门心思钻营入宫。沈家无女待嫁,倒是对京中男子的婚娶之事不甚了解。
“真奇!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贤妃自从与沈明娇化干戈为玉帛后,一颗心踏踏实实落进了肚子里,倒是养得珠圆玉润。随性亲昵道:“这位骆将军已是而立之年,府中连一房姬妾也无。”
“这是为何?”
“还能为何,自然是心有所属!” 慧妃见丹柔睡着了,将她安置在一旁,盖上薄毯,接话。与贤妃相识一笑。
“快说快说!” 沈明娇见她二人神秘兮兮地卖关子,催促道。
“德妃当年还在许家时,是与骆将军议过亲的…只是,许大人半途又看好了当时的太子…便将女儿送进了东宫。” 慧妃唏嘘不已,撇了撇嘴,感她人所感不屑道:“有些豪门贵胄,不过是将女儿当个物件儿罢了。”
“捕风捉影的事儿罢了,倒也不一定就真为了德妃才多年不娶。” 贤妃点点头,心有所感,认同慧妃的话。
“骆家世代为君主鞍前马后、忠心不二,莫说是个女人,便是让他骆汉骞此时将人头双手奉上,想也是别无二话的。” 贤妃用胳膊肘碰了碰正若有所思的沈明娇,睨了她一眼轻声道:“你若是想打骆家的主意,还是趁早歇了吧!” 又掀开遮帘去听前方的动静。
“今科武举三甲可都在?” 尉迟暄下了车驾,翻身上马,握着缰绳朗声问道。
秋狝不仅是皇家行围游猎,更是具有政治意义的演军练兵行动。通过行围活动,使将士既习骑射,又习劳苦,有安不忘危、常备不懈之意。
“臣岚琛、臣莫兆、臣孙鸣楷,见过皇上!” 三位身姿挺拔的男儿从身后的队伍中出列,下马见礼。
“好!” 尉迟暄的目光在大长公主的孙子岚琛身上停留片刻,“君若…”
“臣在!” 今科武举头名,正五品归德郎将。大长公主与先骠骑将军岚胥之孙,岚家如今的家主,岚琛,字君若。
“活动活动筋骨,等下在猎场上,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同朕一较高下!”
“臣遵旨。” 青年如利剑出鞘,意气风发。
“出发!” 尉迟暄一声令下,王室公卿家眷的马车有条不紊并入皇室队伍后面,骆汉骞带着骑兵于队伍最前列引路。
大队走走停停一日,天擦黑方才到了围场,各自歇下不提。
次日一早,沈明娇由观棋和傍琴服侍着,换上一身白色的窄袖骑装,纤腰长腿,三千青丝利落束成马尾。艳色媚态敛尽,将门虎女的飒爽英姿展露无余,遥遥若高山之独立,隽秀清雅。
“主子,这是保胎药,您先服下,免得待会儿于马上颠簸不适。” 沈明娇有孕的事尚未公布于众,今日免不得要上马。观棋一早便替她诊脉确认无虞后,又仔仔细细掂对着剂量配好保胎药。
沈明娇接过药丸,犹豫半刻却未吃,收进了腰封的暗兜里。考虑了这些日子,面对如今的局势,她心如明镜,隔着家仇,她做不到毫无芥蒂地绵延抚育尉迟氏的血脉。这个孩子…她或有旁的打算。
出了营帐,正好见大长公主迎面走来。身后跟着个一身墨色骑装,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年轻人。
“给大长公主请安!” 沈明娇迎上前去,“塞外不比京中,大长公主怎么不多穿些。”
“瞧瞧这英姿飒爽的模样,我恍然以为看到了年轻时的你祖母!” 大长公主毫无避嫌之意,亲昵地拉过她的手,附耳与她亲昵低声道:“这样叫我生分…你就唤我姑奶奶。并非顺着皇室的辈分…我一直视你祖父为兄长!”
“姑奶奶。” 沈明娇知道旧事以后,再见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心中颇多亲近,自无不应。
“臣…给懿妃娘娘请安。” 岚琛上前半步,拱手一礼。
岚琛与她大哥是同窗至交,过去过府往来也是见过的。侧目,言笑晏晏道:“尚未恭喜岚家兄长,得了武举头名。” 沈明娇顺着大长公主的亲近意思,仍是沿用过去在府里的称呼。
岚琛眸光流转,见四周人来人往…举止进退得宜,低声道:“多谢…”
“明娇可选了马?” 大长公主仍是握着她的手,并无分路旁行的意思。
“正要去呢!”
“我与君若一同随你去瞧瞧,他精于骑射,最是通晓这些…” 大长公主笑吟吟,慈爱与她道:“年年…后宫在围猎时都要惹出一些风波…” 其中意思,不言自明。
“祖母,人多眼杂,孙儿到底是外臣,与懿妃娘娘同行同止,于礼不和…” 岚琛顿了顿脚步,声音舒缓低柔,谨慎与大长公主道:“男子自然不惧流言…只怕,懿妃娘娘为难。”
“只是…”
“祖母与懿妃娘娘在此略等等,孙儿到马场亲自挑一匹好马,再由饲马的奴才牵出来…这样可好?” 岚琛知道祖母的心思,缓声细语,滴水不漏。
“去吧!”
“我当年怀着他父亲的时候,年轻气盛,执意要与岚胥出征,是以他父亲出生时患有心疾,早早便撒手人寰…” 待岚琛走远了以后,大长公主有意无意之间,提起岚琛的身世。“君若这孩子,幼年失怙,是我一手带大的。十三岁接下了岚家的家主之位后,这九年明里暗里、事事周全,一力撑起了岚家的门楣…”
沈明娇从前与岚家这位长子嫡孙,不过几面之缘,点头之交。乍然听得这些岚家的私隐,不解大长公主其意,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你这孩子,我很喜欢!” 大长公主端详着她,蓦地开口道。
“奴才给大长公主请安!给懿妃娘娘请安!” 饲马房的小太监牵出一匹通体皮毛黝黑滑亮,半丝杂色也无的骏马,恭敬地将缰绳递给她,谨慎回话道:“开猎在即,奴才给懿妃娘娘送马来。”
她接过缰绳,马儿轻嘘一声。动作利落翻身上马,轻抚马鬃,拉住缰绳一提。马儿竟带着她小跑了几步,有感夹着马腹的双腿稳健有力,才转而温顺起来。
沈明娇明眸善睐,快意笑道:“倒是个有脾气的!” 若是岚琛真给她挑了一匹温顺的小马驹,才是小瞧了她。沈家的女儿,就要驯得烈马!
“极好!极好!” 大长公主看着在不远处身若飞燕跑马的女儿家,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的自己,赞声连连。与她示意后,向远处看着这边的岚琛走去。
沈明娇将马牵至猎场边缘,正见尉迟暄整装待发,目光灼灼向她走来…“臣妾给皇上请安。”
“娇娇身若韧柳,神采奕奕,骑术果然精湛!” 尉迟暄在众目睽睽之下替她牵过缰绳,欣赏毫不掩饰。
“谢皇上夸奖。” 沈明娇不咸不淡应声,与他并肩向猎场入口走去。
“娇娇身边…似乎缺了个贴身侍女?” 入画怎么没的,他二人心知肚明。只是如今她日日与自己态度冷淡,有些怀念她宜喜宜嗔的模样。
“她辜负了沈家的栽培抚养,被臣妾赐死了。” 她与尉迟暄早就撕破了脸,本不在于入画是死是活。
“娇娇从前都是柔善娇弱的模样,如今露出这心狠手辣的一面,朕甚是惊喜。”
“臣妾素来如此。” 沈明娇笑里藏刀,话中有话打着机锋道:“是皇上一叶障目,将旁人的慈悲当作软弱可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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