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落针可闻,皇帝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少女,久久不语。
沈肇在新帝手底下几年,对他的脾气秉性也多少了解几分,知道这位是从几位皇子的残酷竞争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登上至尊之位的,对朝中不少尸位素餐的老臣子们早有不满。
新帝年轻而富有决断,最烦老臣子那些牵扯不断的人情关系,但凡要处置哪位触犯律法的重臣,必有朝中交好的、或同年或乡党轮流求情哭诉此臣子往日之功绩,仿佛以往日之功绩便可抵销今日所犯之罪责。
他揣度帝王心思,猜测皇帝不过是吓唬陆微,免得她为其父脱罪而徇私说谎,故而不敢出声求情,只提着一颗心静观事态发展。
片刻之后,皇帝注视着跪伏在地的少女,面色终于和缓:“起来吧,不必跪着了。”
沈肇提着的一颗心悠悠落回腔子里。
陆微起身:“臣女多谢陛下!”
皇帝此时才赞道:“陆安之有女如此,为父申冤不惧生死,乃汝父之幸!”
陆微:“陛下谬赞,臣女万不敢当。”
吴江之事传入京中,旁人暂且不说,身为胞兄的陆建之若是能挺身而出为陆安之求情,皇帝也能理解,倒不至于斥责。
手足之情,算不得结党营私。
他自己与同争大位的兄弟们关系一塌糊涂,手足相残,反而想见到臣子手足情深。
鲁王世子不曾出面为妹夫求情,他倒也不意外,可陆建之却自始至终都避嫌不出,不为亲弟弟说一句话,反而让皇帝内心的感受颇为微妙——陆家不是向来讲究兄弟互相扶持,为了陆敬之的前程,这才逼迫陆安之续娶他那位堂姐萧兰茵吗?
可见世上之事,有时也不大讲究你来我往。
比如他那两位兄弟明明竞争失败,只要缩起脖子老实跪在他脚下称臣,他自会许他们安稳度日,一世富贵,可惜他们偏要向他举起屠刀……
皇帝既讨厌臣子结党营私,又不喜欢臣子寡情凉薄,眼中唯有官位权势,一心钻营。
他吩咐内侍将陆微先带出去,这才与沈肇讨论此事:“陆小姐所说,沈卿怎么看?”
沈肇道:“梁大人上折子状告陆大人不懂水利,罔顾百姓性命,致使百姓在洪灾之中死伤无数,大量农田被淹,自要收押问责;但陆小姐却说吴江府除了几名跟随其父巡堤的差役被水冲走,并无百姓伤亡,双方各执一词,真相究竟如何,犹未可知。微臣提议陛下派人彻查此事。”
皇帝:“如何彻查,沈卿可有想法?”
沈肇:“陛下,梁大人任州牧将近二十年,在宁州恐早已根深叶茂,若是贸然派人去查他所言是否属实,只恐打草惊蛇,并不能查清真相。不如陛下派两路人马,一路明着前往吴江彻查陆安之,一路暗中调查梁州牧?”
皇帝自登基以来,对朝中官吏早已摸清底细,年老权重的臣子欺天子年轻,在许多事情之上糊弄他的也不少。
譬如梁有道任一州之牧,在宁州位高权重,轻易撼动不得,连朝廷四品官员都可以无旨拘捕,只要事后再上一道奏折,便能定罪,也算是先帝与地方权臣之间心照不宣的多年默契了。
新帝登基,忠心的臣子虽也有几个,但他放眼朝堂,年老昏聩尸位素餐之臣不少。先帝晚年只喜欢听歌功颂德之词,不少臣子便练就了拍马屁专长,官职倒是节节高升,却令朝廷吏治腐败,沉疴难愈。
盛世繁景之下藏着暗礁险流,稍有不慎便可能掀翻帝国这艘大船。
十年前安州大乱,反贼刘达虽已伏诛,但这些年各地小股民乱零星爆发,他登基之后忧心忡忡,除了要与朝中这帮老奸巨滑的臣子们斗智斗勇,还想清除吏治腐败,还百姓一个清明的天下。
“既如此,不如就将此事交予沈卿。”皇帝道:“朕回头命人拟一份密旨,沈卿明着协同刑部官员查实陆安之罪责,实则查清宁州如今的实际情况,好生查查梁有道这些年在任上之事。”
“臣领旨。”沈肇退至门口,新帝忽道:“朕观陆氏女聪慧坚韧,对吴江府之事颇熟,其父现如今被关押在大牢,沈卿不如带她同往,也可协同查案。”
有了皇帝金口玉言,沈肇的烦恼迎刃而解:“臣谨遵陛下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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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微出了御书房,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道皇帝如何决断,只得耐着性子在外间廊下等候沈肇。
沈肇出来面色平静,当着外面侍候的一众内侍,客气道:“陆小姐请随本官一起出宫。”
“多谢沈大人。”陆微连忙道谢。
两人一路沉默着出了宫城,陆微才忍不住追问:“大人,陛下怎么说?”
沈肇将皇帝的决断告诉她,听说自己也可以协同查案,陆微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这么说,陛下相信我所说的?”
“一半一半吧。”沈肇唇角微扬,扫过她欢喜雀跃的小脸,仿佛多日跋涉的疲惫一扫而空,他逗她:“既然陛下许你协同我查案,那你有没想过以什么身份留在我身边?”
陆微:“……”
对外公布两人是未婚夫妻,不利于查案,有徇私之嫌。
她试探道:“保镖?”
沈肇上下打量她纤细的身条儿,显然不太相信她能胜任保镖一职。
陆微苦于不能当街表演一段飞虹剑法,只得不甘不愿道:“……小厮?”
沈肇不置可否。
陆微顿急:“……丫环?”
在他笑谑的眼神之中,她不由呛道:“沈大人出公差,总不可能带姬妾出门吧?”
她从小到大对外堪称温柔和顺,耐心极佳,但遇上沈肇,却忍不住冲动冒失,总觉得眼前之人带着一张让人琢磨不透的面皮,让她很想扒下来。
沈肇吐气,正色道:“本官并无姬妾。”似乎还有几分遗憾:“既如此便扮个小丫环吧。”
陆微:“……”
丫环总比姬妾强。
沈肇复又笑道:“既做了我家的丫环,总不能一路大人大人称呼吧?”
陆微想起飞虹山庄老仆日常唤李铭作“二哥儿”,顺口道:“……三哥儿?”
谁曾想沈大人这狗脾气,前一句还如沐春风,也不知这一句触动了他哪根心肠,居然当场就黑了脸,硬梆梆道:“叫我三郎,否则你也不必与我同往宁州了。”
陆微偷瞧他神色,竟然意外的认真,立定在原处半步不挪,似乎就等着她一句话,她也不知“三哥儿”跟“三郎”有甚分别,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值当他变脸?
为着亲爹安危,也省得与他在此等小节之上闹僵了,于是遂了他心意:“三郎?”
沈大人当即多云转晴,堪称变脸界始祖,唇角竟还微微翘起,眼神发亮,惹得陆微多瞧了好几眼,怀疑他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不过一个普通的称呼而已,但能讨得沈大人欢心,亲爹出狱的机会便多一些,她当即笑盈盈连呼三声。
“三郎!”
“三郎!”
“三郎!”
随着她这三声,沈大人眉间笑意次第绽放,教她一时看呆了去。
袁秩从宫门口一路默默随侍在侧,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罕见的露出招人笑意,不由嘟囔一句:“三郎平日绝少笑,瞧着老成稳重许多,这般笑起来倒是年轻不少。”
陆微回神猜测:“许是沈大人年轻面嫩,生的又好看,再笑起来哪个犯人肯说实话?这才不得不板着脸吧?”她真诚建议:“大人不笑有点冷,还是应该多笑笑。”
沈肇扫了袁秩一眼,嫌他多嘴多舌,转头便向陆微强调:“三郎。”
“知道了,三郎!”陆微对他简直没脾气了,谁让她求到沈某人头上。
只要能救出亲爹,做个乖巧的小丫头也无所谓。
再说,她扮乖卖巧也不是头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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