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只开了一闪小窗户,空气有些翳闷,坤爷不抽烟,他捏了捏额头,问封家大院井下骸骨的事。
红果细细打量着坤爷的表情,轻声道:“听说是封举人的遗骨,至今也没人去领取。”
“遗骨上有什么东西?”
“有根拐杖,其他不太清楚。”
坤爷端起茶杯,没再说啥,如果坤爷不是封家的后人,他为啥要特意把他们叫过来,打听封家大院骸骨的事?显然他是内心有鬼。
红果和宗炎互相看了一眼,两人相处久了,越来越有默契,都不用提前商量,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红果率先发难了,“坤爷,大玉坊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正要喝茶的坤爷,手上动作一顿,继续喝了口茶,才道:“十年前可以私人开玉器行的时候,我随便取的。”
“‘大玉坊’这个名字,头上戴顶帽子,就是封举人的‘天宝斋’了……”
红果说完,直接迎上了坤爷的目光,坤爷眨了眨眼,没接话。
宗炎紧跟而上:“那您认识封珂道吗?”
这回坤爷完全震住,他放下了茶杯,打量着宗炎,“你老家哪里?不是省城的吗?”
“我祖籍滇东。宗济民是我爷爷。”宗炎死死盯着坤爷。
坤爷不得不把目光挪开,站了起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坤爷这算是认了。
宗炎问:“那你为什么不去领取封举人的遗骸呢?”
坤爷走到窗前,叹了口气,“领了有什么用。我们封家,绝后了!以后谁还会去祭拜我封家祖先。”
“就因为这个吗?”宗炎并不相信,“绝后也不影响你去把自己爷爷安葬了吧。”
坤爷看着窗外,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沉思,打开的小窗户飞进来一只蜜蜂,嗡嗡叫着在他们头上盘旋,最后停在红果肩膀上,她轻轻弹了弹手指头,把蜜蜂弹走了。
空了好一会儿,坤爷才长叹一声,道:“我是怕别人知道我是封家后人。”
这么多年,从他父亲带着一家大小隐姓埋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姓封。
“我祖父有五个儿子,他偏心小儿子,平时也只带着小叔住在玉衡的别苑里,这个别苑就是现在封家巷的封家大院。我父亲虽然是长子,但他不是嫡出的,自小就不受重视,年轻的时候在省城读书并成家立业,从此很少回文锦县,天宝斋的事情,我父亲几乎都不知情。”
“直到1942年山匪扫了封家别苑,我祖父失踪,小叔一家被山匪杀害,其他几位叔叔早已去世,封家只剩下我父亲这一支。虽然封家的山林田地房产甚多,但是天宝斋欠下的债更多。”
“天宝斋曾经是云滇最厉害的玉器商行,因为我祖父与本地还有木得的军阀关系都很好,当年日本鬼子打过来的时候,云滇省很多巨富都把财产寄存在天宝斋,委托天宝斋代为保管,谁能想到我祖父突然下落不明,镇守在玉衡的军阀又都退到了滇中地区,被山匪趁乱钻了空子,不管是天宝斋自己的财富,还是帮人代管的,到最后都不知所踪了。”
“我父亲变卖了封家所有的产业,能还的债也只是冰山一角,不得已,我们只能隐姓埋名躲起来了。我知道你们宗家有一个镖号也托给了天宝斋,但恕我无能为力,祖上欠的债太多,我还不了。”
原来消失的不止“破军号”,还有当年其他达官贵人积累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财富。
难怪坤爷不敢领取封举人的遗骨,一旦让人知道他是封家后代,可能还有其他债主会涌上来讨债。
这些宗炎能理解,他解释:“我知道‘破军号’不在你手上,我不是来找你讨债的,我只是想了解清楚你这里还有没有关于‘破军号’的其他信息。”
“说起来,‘破军号’还是我们封家败落的源头之一。”
“怎么说?”
“当年山匪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打封家的主意呢?因为给‘破军号’押运的马帮头头没拿到他们押镖的尾款,为此怀恨在心,就把封家大院存有大量金银财宝的消息透露给了山匪,前脚刚走,后脚山匪就杀上门来了。”
看来老吉故意隐瞒了他爷爷引山匪来的事,老吉这滑头把对他家不利的信息都过滤了。
坤爷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其实山匪来了也没找到‘破军号’,我父亲怀疑‘破军号’早就被我小叔偷偷转移走了。”
“你父亲为什么这么怀疑?”
“当时的小账房就是这么怀疑的!现在看来,他们怀疑的也不无道理,我爷爷为什么会死在地下室没人管呢?我小叔一家当时是跟我爷爷一起住在别苑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地下室的存在,爷爷不见了,他不会去地下室看看?”
坤爷说的不无道理。他小叔不可能不知道地下室的存在,他为什么任由老太爷被人抛尸密室而不管呢?这又是个谜。
红果问:“坤爷,你知道当年封家变卖家产的时候,是委托谁去办的吗?”她想知道当年她爷爷是怎么联系上坤爷父亲的。
“当时管事一家也被山匪杀了,我听我父亲说,只有一个小账房懂的东西多一些,做事也靠谱。”
“这个小账房就是刚才你说怀疑你叔叔把‘破军号’运走那个?”
“对,就是他。出事之后,他连夜赶到省城找我父亲,我父亲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少爷,他只能把事情都委托给那位账房去操办。”
“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是啊,很尽责,前期收敛安葬封家人,后期处理债务变卖财产,都是他。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是他和书童一起来的,给我们带了很多的鸡鸭鹅,还有麻糖花生糖姜糖,说是农庄佃户交的,是最后一次交了,特意用骡车给运到省城。”
“你知道小账房姓什么吗?”
坤爷想了想,道:“好像姓李。”
小账房确认是她爷爷无误了,而书童就是去给宗家送信的人?看来书童是他爷爷的人,难怪爷爷的旧书里有“破军号”的藏宝图。
坤爷盯着宗炎,道:“你们宗家到现在还不放弃吗?”
“找到‘破军号’,是我爷爷的遗愿。”
“难啊。我祖父和小叔一死,很多秘密都湮灭了,想要找回‘破军号’,机会渺茫,那批财宝应该早就被人给瓜分了。”
机会再渺茫,他也不会放弃,宗炎道:“有一事还想问问坤爷。”
“什么事,你尽管问。”只要不是来讨债的,他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瑞喜斋刁家跟你们家究竟是什么关系?”
坤爷坐回沙发上,他道:“刁喜算是我们家远亲,他父亲曾经帮我祖父做过事,不过他也不认识我。”
可能刁家知道破军号的存在,也知道破军号里有一批木北沙老场玉料,但不知道那批玉料的品质是到哪个程度的,只知道破军号很值钱,所以才会因为红果卖了一块木北沙老场的玉料开始穷追不舍。
“刁喜这个人很邪,不好打交待。”坤爷提醒他们。
“怎么邪?”
“他跟柬镇那边来往密切,这么多年以来,瑞喜斋生意不如我们,但比我们有钱,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走歪门。镇上很多人都知道的,但他家有保护伞,没人动得了他。”
这个红果知道,刁家最后覆灭也是因为毒品。
坤爷听说了红果和刁家打官司的事,他劝道:“还是少惹他们为妙,有的时候情愿自己吃点亏。”
红果笑道:“我们这个案子有记者报道过,他们也怕惹上记者,所以也不敢再来找事。”
“刁家最近缺钱,今天刁喜还打电话问我借钱周转,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
看来刁家还没凑够200万买卡德林场的钱,红果问:“他们找你借多少?”
“没说借多少。他是问我能借多少,给我高息。我们资金也不充裕,哪来的钱借给他。这次我回来,也是因为有批港商要来,我们店里积了那么多货,希望这批港商能拿多一点货,我们也好回回血。如果他们订的货多,还要宗炎你们玉雕房辛苦一些赶赶货。”
宗炎点头说:“我正想跟您聊了一下,做完这批货,我就要辞职了。”
“为什么?你要回美国了?”
宗炎玉雕技术是这里最顶尖的,坤爷当然舍不得放他走。
宗炎道:“还没决定,我想趁着有时间,到处走走。”
这事宗炎没提前跟红果商量过,红果也不介意,她自己的事情也不会跟他商量,她见坤爷看过来,忙说:“我不离职。”
她工作清闲工资高,她暂时还想继续混着。
“那就好。”坤爷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想想宗炎走了,红果迟早也会离开,他本来想让红果一起接待港商的,想想还是算了。
最后,坤爷叮嘱他们:“关于我的事,还要劳烦你们一定要代为保密。”
他们也都答应了。
从书房出来,红果去楼下找娟子,娟子买冰棍去了,另外一个领班的销售张菊梅在后面休息的小办公室里吃粉。
张菊梅知道娟子在帮红果出货,这也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见难得有机会跟红果独处,便热情招呼红果:“你吃了吗?这家米线真好吃,我们这所有姑娘,每天拿碗去排队,就是吃不腻。中午想吃,晚上还想吃。”
哪家米线那么神奇?红果也没问,只回她说等会儿回家吃午饭。
张菊梅看左右无人,轻声道:“红果,你如果有货要出,我也可以帮你出的。”
红果这才认真看了一眼张菊梅,这姑娘个子不高,黑黑的,人长得很精明,这是店里业绩唯一能跟娟子匹敌的销售,放以前红果是不会答应的,因为参与的人多了,容易被店里知道,影响不好。
但之前是货少,现在东跨院可是一地下室的玉料呢,红果想着要不跟大玉坊竞争,想把大玉坊没有的黄翡先出掉。
红果道:“咱们店里不是不卖黄翡么,我那儿有黄翡,有普通货,也有顶级的金翡翠,如果有客人要,你帮我留意着,我可以拿货给他看,客人喜欢了,再根据他的需要进行雕琢。”
“黄翡吗?可以啊,以前就有客人问过。我帮你去找客户。红果,那个……那个……”张菊梅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红果马上意会,她道:“零售的话,提成按照销售额的10算,批量就按照3。”
这么高的提成,难怪娟子天天吃香喝辣,还买那么多好看的衣服,张菊梅当即满口答应会尽量帮她留意大客户。
张菊梅又说:“你先别跟娟子说,我也帮你出货,我怕她不高兴。”
这有什么,又不是什么独门生意。不过既然张菊梅这么要求,红果也只好笑着点了点头。
等娟子回来,红果把帮忙出黄翡的事跟她说了一遍,她也没跟娟子说自己有多少黄翡,只告诉她多大的客户量,她都能拿到足够的货源。
娟子给她塞了一根冰棍,听说有新货要出,也很高兴。
“这一段时间没出货,我钱包都快空了。”
红果诧异地看着她,娟子在她这儿少说拿了两千多的提成,在这个大部分人工资只有一百来元的年代,两千多至少一年半才能赚到。
“你把钱花哪儿了?”吃喝买衣服也花不了多少钱啊。
娟子支支吾吾不肯说,红果怀疑她是拿钱贴给未来对象了,“你什么时候介绍你对象给我们认识认识?”
娟子咔呲咔呲咬着冰棍,笑道:“急什么!迟早会带给你看的。”
实在拿她没办法,红果也就不管了,从大玉坊出来,她往东市那边走,趁着今天有空,去自家小店看看。
隔得老远,她就看到崔大娘米线店对面一家新开的米粉店排起了长龙,店里早已坐满人,很多中学生端着搪瓷碗就蹲在边上吃。
这生意也太好了。
红果先到了米店,店里有人在买糠,有人在买饲料,还有个买米的,小云和桂英两个称重的称重,收钱的收钱。最近米店的生意有所好转,基本能有点小盈利了。
小云脸上粉嘟嘟喜气洋洋的,干劲十足,别看她个子不高,但力气挺大,一把拎起一袋的米糠,给客人送到外面的自行车上。
红果问桂英:“米线店不忙吗?这个点。”
=桂英摇头:“没客人。”
“怎么回事?”
桂英往斜对面努了努嘴,“老姚在对面开的新店,把客人都抢走了。”
老姚之前跟她们抢过干货店门口的地盘,后来红果盘下杨记干货店之后,老姚没地方去,还是回玉衡中学前门口摆摊去了,没想到,他们现在还是租到这边来。
但老姚家口味明显不如她们的呀,红果问:“他们降价了?”
“没有。生意太好,加肉的还涨了一毛钱。”
看来是改进了口味,红果问:“你们去吃过吗?”
桂英:“都认识我们,怎么敢去?”
米店跟米线店中间隔了一间自行车修理店,红果继续往前走,到了崔大娘米线店,果然冷清,这大热门的午餐时间段只有两三个老熟客。
霞姑看见她,不由轻声抱怨:“苍蝇都没多几个。”
红果问:“这两天一直这样?”
“越来越差,去对面的越来越多。我听他们说,吃一顿想两顿,也不知这老姚从哪里搞了独门秘方。”
红果回到家,给大玉坊前厅打了个电话,她让娟子找同事帮她买份老姚家的米线回来。
挂了电话,她去洗了个脸,电话铃响,她以为是娟子打回来的,接过电话原来是许律师。
许律师说刁家的人同意庭外和解,放弃争取封家大院的房产改要现金了。
看来刁家已经知道封家大院根本没有财宝,加之急需用钱买林场,他们选择要现金,刁家要求把压在律师处的2.5万都给他们。
红果不同意:“他们现在要和解,我不同意和解了,我要跟他们打官司,打到底。”
许律师劝她,如果坚持打到底,中间可能会有变数,如果她们还是比较在意房子的话,那不如给刁家钱,当然具体给多少,两方可以继续拉锯。
红果想了想,也有道理,这里应该马上就要解开限售了,万一刁家又改变主意要房子,也麻烦,便道:“许律师,你跟他们谈,我们各让一步,按照房产的实际价值给他们一万三。”
“两边房产加起来不是估值一万六吗?”这跟原告诉求差距有点大,许律师担心谈判有很大难度。
“跌了!现在封家大院挖出了骸骨,又被限售,实打实的跌价了。”
“行,我去沟通。”
红果从楼上下来,看见小九急匆匆给端了一盒还烫手的酱肉米线回来,小九喜欢娟子,所以被娟子差使也乐在其中。
红果把米线钱先给了小九,又问:“谁的饭盒?”
“不知道,娟子拿来的,应该是她的。”
红果把米线分成两份,让小九也坐下来尝一尝。
尝了一口,米线是普通米线,没什么特别的,酱肉味道不错,应该是加了米酒和香料去炖的,所以特别香醇,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并不觉得比崔大娘的好吃。
红果问小九:“你吃过我们家米线吗?”
“吃过,我们早上经常去吃。”
“你觉得这味道比我们家的如何?哪个好点?”
小九:“你们家的酱更香。”
“说实话。”
“真就觉得你家的更香,实话,不是拍马屁。”小九把他那一份吃了个精光。
这就奇怪了。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红果竟然想去吃姚记米线,昨天觉得味道一般,今天回味起来,想不起具体的味道了,但就是想吃。
红果突然意识到,老姚会不会是放了罂粟?
她去大玉坊找小九,想问问他今天有没有想吃老姚家米线,结果去了一问,小九早上起来就想吃昨天的肉酱米线,越想越馋,一早就跑去排队吃了。
这要是没鬼,那是不可能的。
红果当即和小九一起打了举报电话,用小九的名字实名举报姚记米线店在食材中违法使用罂粟。
晚上听小云说,当天上午就有派出所警察突击检查了老姚的店,但警察并没有在老姚的店里搜出罂粟,下午警察又来了一趟,据说连老姚家都去搜了,都没有收获。
虽说没有找到罂粟,但连吃老姚家好几天的老熟客跟她们说,感觉味道不对了,没之前的有滋味,看来老姚被查后暂时收敛了。
小云跟周围铺面的人关系处得好,她消息灵通,“我听人说老姚的姐夫在派出所做厨房的,肯定是老姚不知道怎么提前得了消息,偷偷把罂粟扔了。”
红果问:“我们店里今天客人多点了吗?”
霞姑:“很多老客人看见他们被查,中午都回我们这儿吃了,还有不知情的,继续在姚记吃。”
小云:“他们今天排队的人少了,但还是有。”
还有人排队?红果让小云去找一块纸板回来,小云跑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红果拿了毛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我家米线好吃不上瘾!
“这内涵的好!”小云夸赞!
霞姑怕惹事:“挂我们店门口?这不好吧?我怕老姚会猜到是我们举报的,这人不是什么好鸟,万一他来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红果倒不担心,这人做了坏事没被抓到,这个时候肯定是最心虚的,一般不敢惹事,她道:“他要是敢来搞事,你们就报警。”
小云初生牛犊不怕虎,“怕什么,挂我们店门口又不是挂他店门口。他要敢来,我怼不死他!我明天一早就去挂!”
…………
许律师后来跟刁家谈妥了,赔了他们一万五。当初押了两万五的押金,退回了一万,红果都还给桂奶奶,桂奶奶坚决不要,说里面本来就有红果的三千块,还有律师费等等费用。
红果只好帮桂奶奶存银行了,她跟她们说了,需要钱的时候找她。
星期五晚上,红果接到坎博打来的电话,他老板娘提前回来了,可以约周六一早见面。
晚上无聊,红果和宗炎在房间里玩跳棋,宗炎道:“我听许律师说,刁喜他们家在找省城的地下钱庄兑美金,最近美金很缺,地下钱庄也没那么多美金兑给他。”
红果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雄哥挂电话肯定是安红授意的,安红那么急切要美金的情况下,为什么不愿意把林场卖给他们?
她又想起安红去年回来,给她奶奶拍了一段录像的事,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段录像里,她奶奶对着视频说什么“李儒年之子已死,无其他继承人”之类的话……
当时她就觉得很诡异,如果那段视频是安红有意安排的呢?
红果手里拿着玻璃球,思绪却在棋盘之外,她说:“你说有没有一中可能……”
“什么?”
“我爷爷和盐大炮有没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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