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黎生的目光停留,黎钺赶忙挪动自己小小的身子,试图遮挡住她的视线。可少年比他高了太多,能被遮挡的范围十分有限。
所以黎生轻松便越过了黎钺试图画出来的保护圈,指向他身后的少年:“过来见礼。”
若是其他皇子,即便身为黎钺兄长,也不能随意指挥他身边人。
但黎生不同,她不只是一个皇子而已。
她是禹国的储君,是禹国未来的主人。
那少年只得跪至黎生面前。他能清晰感觉到那束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可他视线范围内却只有青灰色的石板地,和其上随衣袂浮动的青竹破云纹。
他听见太子声音冷淡,如利刃破空:“尔乃颜氏子弟?”
少年道:“是,仆名颜沐。”
颜沐听见头顶上的人又问:“颜央是你什么人?”
颜沐顿了顿,道:“下仆兄长。”
答完这句,好一会也没有等到太子的回音,颜沐无令不敢起,只能跪着。一旁的黎钺倒是个急性子,小短腿跑到他身边跟着跪了下来:“皇兄,颜沐体弱,不能久跪,还请兄长体谅。”
颜沐知道黎钺向来不喜欢自己这位太子兄长,何况按照禹国的规制,他本就应该称呼“殿下”,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称呼黎生为“皇兄”。
是为了自己。
颜沐既感动又不安,生怕连累了黎钺,好在太子似乎也颇为震惊于黎钺的改口,竟伸手把黎钺捞了起来,顺带着加了一句——
“你不敢看我,是因惧怕被我杀掉吗?”
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这声音平缓,似乎十分和善。但颜沐却惊觉自己竟开始全身发冷,眼前的事物模糊又迟缓,直如慢动作一般。他甚至看见自己额头上的汗珠陡然滴落向地面。
——砸下的刹那,粉身碎骨。
他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已连自己支撑在地上的手臂都开始微微颤抖。小皇子见状也急得不行,甚至准备折尊来扶他。
然而此时。
太子却倏忽莞尔。
这笑声如山寺晨钟,竟将他从耳边巨大的嗡鸣声中唤醒,而后是那人的声音如从高空降落:“你比你兄长有趣。”
此后便再无其他声响。
直到左臂传来搀扶之力,颜沐才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了黎钺担忧的目光。
太子已经离开了。
那冰冻全身的寒冷缓慢褪|去,指尖的温度也开始复苏。直到这一刻,颜沐才终于反应过来,适才那瞬间让他连起身都感到困难的凛冽气息,一般被其他人称作——
杀意。
太子要杀他?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跟随六皇子?是因为自己的兄长?还是说……他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
自从那一日水池边见过颜沐之后,黎生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其他人就算发现了也不敢问,连桓柯都缄默。
但是有人敢问。
温久看向一直默默射箭的黎生。
箭靶已经向后退了三次,她依然百发百中。这样的箭术根本不是自己还能教导的,他相信太子自己也清楚这点,可太子还是以学射箭的名义将他叫了过来。
然而,除了最开始的客套话外,两人再没有任何交谈。大部分时间,温久都像是一个来观赏箭术表演的看客。
太子到底为什么会叫自己来呢?
鬼使神差,温久道:“殿下,您是不是不开心?”
他向来是一个谨慎的人,也是一个少言的人。这话一问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惊,更觉后悔。
可是紧接着,他却看见太子竟收起了箭矢,向他看来。
那双清透的眸子,像是从碧水中刚被打捞出来的冷玉,干净莹润,却沁着刺骨的寒意。
黎生道:“确实。”
当年黎钺刚刚出生,她装病。百岁宴,她服了特制的药,御医来请脉时,和真的病了一样。
可是今上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对黎钺的半份宠爱,还在百岁宴上亲自为他取了“钺”这个字。斧钺乘锐,所向披靡。
后来,她听说皇帝迁怒于一人,天子道是因为这个人的缘故,太子才连病了两场。
颜央。
她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皇帝是否是爱屋及乌,因着颜贵妃的缘故宠爱他们的儿子,黎生并不关心。但她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或许正在被倒数。黎钺长大成人的那天,就是她的死期。
所以,她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干脆,利落。
斩草除根。
她手中这枚箭矢并没有被射出去,而是被她掰断在了手中。
好一会,太子叹了口气:“温久,你有怨恨的人或者事吗?”
温久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识低头,却看见了她微微泛白的骨节。
他低头的时候,黎生也在观察他。对于温久的沉默,黎生并不意外,毕竟是15分的简答题,哪有这么容易。她放弃不够成熟的试探。
黎生:“这几日天气好,估计有跑马会,到时候你跟着一起。”
禹国人擅骑射,无论男女基本都会些马上功夫。至于跑马会,是十几年前才有的东西。一家主办,向迢阳各世家发帖延请,到会人数的多少,往往也是世家体面的象征。
各家未婚的郎君女郎架马追逐,比拼骑射本领,场面热闹,也是各家联络感情的好机会。
说到跑马会。
禹国太子黎生不喜热闹,更不喜参与各种宴会,此事迢阳人尽皆知。然而某一年,商家办跑马会,递了张帖子入东宫。这些年递入东宫的帖子不少,但尽数石沉大海,众人都以为这张帖子也不例外。
可第二天,太子红衣黑马,单骑入了商家跑马场。
迢阳举城震动。
各世家惊悉此事,纷纷效仿。数月之内,延请参加跑马会的帖子直如凛冬飞雪落满全城,累日不绝。可惜太子后来却再没出现过。
当事人对此表示:跑马会是挺热闹的,但被上千号人盯着的感觉跟走戛纳红毯差不多,没点社交牛x症真不行。
温久最近恶补了迢阳的各种传闻,听得此言,也终于明白不同寻常:“听闻殿下一向不喜欢参加宴会,不必为卑下……”
他话说了一半才惊觉,太子似乎并没有说过自己也会去,多半是他误解了。可惜话已出口,他收不回来,尴尬之际下意识便要躲避太子的目光。
黎生抬起头时,温久的耳朵已经红透了。她突然想起那日在宴会中看到的绯霞。
怪好看的。
黎生:“我确实不喜欢参与这些场合,人太多了,我觉得厌烦。但你刚到迢阳,不参与这些宴会,如何与其他世家子弟结识?”
温久抬起头,并没有立刻表示同意或拒绝,反而用一种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亚子呆呆看了黎生三秒。
在黎生脑袋上的问号长出来之前,温久终于回神:“不必劳烦殿下,我自己去就好。”
温久虽然初来乍到,但毕竟甫至便已得任太子左卫率,前程似锦,且未婚配,即便黎生不插手,想要邀请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个情况黎生也清楚,但陪伴温久只是一个借口,她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那张痴呆场景卡她还没有用。
卡牌这种东西就像优惠券,实际价值可能贼低,但若一直放着不用的话会很难受。
黎生这边跟温久敲定了此事,不出半日,桓柯便整理好了所有最近要开跑马会的世家。虽然各家都已经接受太子不可能出席的事实,但请帖还是要送的。
看着眼前这一摞厚厚的请帖,黎生发自内心地觉得迢阳各世家的物质文化生活真的好充实。
桓柯解释道:“边关报捷,城内宴会便多了起来,也算是庆贺。”
黎生道:“这些帖子里都延请温久了吗?”
桓柯拿掉几张,将剩下的推到黎生面前:“这些都请了。”
黎生道:“那几家为什么没请他?”
桓柯一愣,道:“世家中总有几家固执,左卫率刚到迢阳不久,不被认可也是寻常。”
黎生擦指敲落在那几张被拣选出的请帖上:“这几家的请帖,以后不接了。”
说完又道:“剩下的里面,有没有同时邀请黎钺和颜沐的?”
前面的名字只令桓柯意外,后面的名字却陌生到让她想了一瞬:“您是说前几日和六皇子在一起的那个小郎君?”
黎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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