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半个多月以来,兰怀恩第一次从后院那个暗无天日的耳房里走出来。
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个宦官,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于目光东张西望都要被制止。兰怀恩无奈撇嘴,太子防他跟防贼一样,他都落魄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搞什么动作?
绕过转角时遥遥看到殿门方向一个人影正巧消融在夜色里,身形倒是熟悉。他脑中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辨出那人大抵是沈微。
兰怀恩默默收回目光,心底泛起微澜。行至殿前时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一怔。
太子身披皓白鹤氅,头束玉冠,长身如写意般静静立在廊下,凄冷寒风里光影朦胧。她面朝院内,却并未看向沈微离开的方向,一时倒没有注意到他,仿佛在出神。
他看不清她的神态,只用记忆勾勒出那道熟悉的身形。
脚下步子终于挪到阶前几步时停下,兰怀恩唤了声“殿下”,抬眼便看到她神色愀然。
他心底忽然莫名一虚,在晏朝开口前微微侧肩转目道:“……殿下,右边这盏灯,要灭了。”
晏朝愣住,随着他的目光,转身仰首去看头顶那盏灯笼。果见灯光骤暗,眨了两次眼后,恰巧悠悠熄灭。
她默了默。梁禄方从殿内出来,也看到那盏灯,旋即吩咐人去重挂。
“慢着,”晏朝轻轻出声,又垂目下了台阶,看着檐下正随风摇晃的灯,忽然起了兴致,吩咐道,“叫人换个灯拿来,顺便寻架□□,我去挂。”
梁禄惊愕了一瞬,开口有些语无伦次:“殿下,这、这怎么行……”
晏朝抿唇,眉间微不可查地平展些许,只催促道:“快去。”
一旁的兰怀恩看着晏朝连睬都不睬他,满心都在关注那灯,心底不由得腹诽,倒是不大明白这等小事怎么还需她亲自上阵?
然而当他余光瞥见晏朝唇角那一抹微不可查的愉悦时,当即有些怔然。
——仅仅是因为一盏灯吗?
□□架好,晏朝卸了身上的鹤氅丢给梁禄,提着那盏灯,在众人扶护下一步步登上去,摘下那盏暗灯,将明灯换上。微微的暖热在脸庞上一掠,她心头蓦然动了动。
底下数人都在盯着她,生怕出什么事。兰怀恩注意到她在换好后又看了一眼灯,那一瞬间她的侧颜映在亮光里,轻柔得不像话。
他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瞬息闪过,如同无月夜空里的寥寥星光。
然而待她再一次移开目光时,又都不见了。
晏朝将换掉的灯丢给廊下的人,垂首正欲挪脚迈下一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
“太子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注意力原都在晏朝身上,冷不防听到一声怒喝,俱是身心一凛,转身便看到御驾已至殿外。梁禄和兰怀恩等人久经风浪,尚算稳重,其余人皆是慌忙下拜。
晏朝手上顿时一颤,蓦地觉得如被针扎一般尖锐地痛。她自然已听出那是谁,只先几步迅速下了□□,离她最近的兰怀恩默默转身扶了一把。
她上前行了礼,正对上皇帝平淡的面容。
御驾仪仗阵势倒不大,皇帝仅带了几名贴身宦官,应当是让宫人不必通传,悄无声息地突然进来。
“回父皇,儿臣挂个灯笼,明日除夕,红灯喜庆,先讨个吉兆。”晏朝回道。
皇帝面露诧异,这说辞从她口中说出来,的确令人惊奇。更不必说,其实眼下太子神色着实看不出来半分喜庆。
他一面抬步欲往殿中走,一面淡淡道:“太子病体才愈,这些小事交予下人即可,何须连自己安危也不顾?”
晏朝不远不近跟在一旁,微微欠身:“是,多谢父皇关怀,儿臣知错,下次定然谨记。”
皇帝踏进殿门时步子顿了顿,又迈进去。晏朝注意到了,但只作没看见,默默跟进去。
兰怀恩被小九拦下,眼睁睁看着计维贤倒是进了殿,脸上颇为夸张地染了愁色,唏嘘一叹。
小九见状眉头一挑,生怕他做出什么动作,钳住他胳膊将他往旁边一拉,险些摁在墙上。
兰怀恩转头,目光是小九少见的冷然。他原先毕竟是御前的人,宫里内侍其实少有不怕他的,许是小九遇见了他最落魄的时候,便以为他是纸老虎了。
小九对上他凶狠的目光,心里突的一下,浑身不由得打了个颤。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
他仿佛记得殿下说过兰怀恩年前要有什么大动作,而眼前的氛围现在就明显不对劲,他得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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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皇帝坐在上座,看着下首安安静静的晏朝,开口说:“朕今日在永宁宫待了半个时辰。宁妃一向拘谨,一句也未提自己,倒是同朕说了一些你母后的事。”
晏朝不免有些意外。她知道宁妃一直惦念着母后,但给皇帝说这些做什么?宫里人尽皆知,皇帝向来不喜温惠皇后。
她还未说话,皇帝已自顾自继续道:“谈到你母后,倒叫朕忽然想起来……你在宫外六年,朕一直以为,你回宫后是要心存怨恨的。”
皇帝看向她的目光平淡里掺杂了些复杂的情绪。晏朝垂着头,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许是方才在外面站得有些久,至现在嘴唇还是干涩的。她一时神思有些恍然,不知该回些什么。
她能怨什么呢?于她而言,身份摆在那儿,每一份真挚的爱都像是施舍。她如淋甘露,也小心翼翼。
无论是在崔家还是宫里,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难处。她没有选择,只是清楚无上荣耀的代价,甘之如饴罢了。
晏朝的语气温和而恭敬:“儿臣或有遗憾,但确无怨恨。无论是父皇,母后亦或是宁妃娘娘,都很好。儿时听先生诵词,有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虽不合时宜,却也极其有理。”
皇帝没有追究她不着调的比喻,只低低念了一声“不如怜取眼前人”,似有一缕无声叹息。
晏朝才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又动了什么恻隐之心。于儿女情长上,皇帝珍惜的确实寥寥无几。
“朕听说,你一直在查温惠皇后的死因?”皇帝这下一句话甫一出口,已硬生生将她的思绪拽回现实。仍是平和的口吻,但她分明能听出来几分淡冷。
晏朝心下惊的是,她暗中查探一事知晓的人并不多,一切皆小心谨慎,可是皇帝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应了句“是”,心底已翻出来解释的说辞,然而还未等她开口,皇帝又问:“查出来什么了?”
晏朝摇头:“没有。”
“不必查了,”皇帝再开口时已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当年的事既已尘埃落定,再大张旗鼓地追究无甚意义。”
这是明确表示不许他她查。但同时更坚定了她觉着其中有蹊跷的直觉。可笑的是,皇帝这算是在掩饰什么吗?
即便是那几名太医的死与他无关,可崔家离京,是他亲自下的旨意啊。
然而此时为此事惹得皇帝不快并不是什么好事,她低眉应了句是。
皇帝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流连,带着探究的意味。他以为她会出言辩驳,但她的沉默令他心里没由来地一堵,瞬间觉得有些无趣。
皇帝来是因着杨仞那些劝谏,这几日忙得很,从宁妃那里出来终于抽出闲暇过来看看。不过晏朝病已经好了,大约也不需要这份迟来的关爱。
他也没问病情,默然端起身旁的茶抿了一口,七八分烫,正正好。
“现如今的东宫的确太过冷清了。当年昭怀太子在你这个年纪时,斐儿都会走路了。朕知道你不近女色,可堂堂东宫倒不至于连个通房妾室都没有,子嗣还是很重要的。”
“儿臣才能不及兄长,更不敢耽溺美色以误大事,”皇帝突如其来的催婚令她脸上不禁一热,浑身有些不自在,强自忍着回道,“且儿臣年轻,成家立室不急当下。”
她想着,皇帝偶尔会驾临信王府,在那里大约是欢欣的,儿孙孝顺,其乐融融。
皇帝捏着手里的杯盏,静静道:“开年你也都二十了,在民间已是弱冠之年。”
“是。”不过她的冠礼办得早,当时潦草到记忆模糊,半分也没放在心上。
“朕原同宁妃商议过,孟淮之女堪配太子妃之位,可现如今她守着重孝,只能作罢。来年再从长计议罢,你若有中意人选,也可来告诉朕。”
听皇帝这样说,晏朝只得先应了声。所谓的和宁妃商议,大约不过是她在一旁听着而已。宁妃才不会附和太子妃人选。
皇帝搁下茶杯时没放稳,一旁的计维贤伸手去扶了一下,轻微的叮当响声在殿中显得尤为清晰。
计维贤复又立好,看着这气氛心底不由得感慨,难怪皇帝不喜太子,他在信王府时可比这热闹多了,信王总会找些新鲜玩意儿讲给皇帝听,哪怕是一些寻常琐事。
然而皇帝却很爱听,信王有时像个孩子一样。
“兰怀恩在外头?朕方才进来时仿佛看到他了。”
一提及兰怀恩,便连计维贤都打起了精神。
“是,父皇要传他进来吗?”晏朝问。
皇帝“唔”了一声,却没应是或不是,只说:“天色不早,朕便回乾清宫了。你既身体痊愈,明日除夕夜宴切勿缺席。”
“是,儿臣恭送父皇。”
她起身,跟着皇帝出去。
计维贤在前头掀帘子,皇帝才迈出去一只脚,一边的兰怀恩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陛下,奴婢真的知道错了!您……”
旁边立着的计维贤面色顿时僵住,却没有拦他,观望着皇帝的态度。
“太子那几板子是没打好么?怎的还是这般莽撞。”
兰怀恩脖子一缩,背上的痛意隐约渐显,便规规矩矩跪着,瞧上去极为可怜乖巧。
皇帝几步走开,又转头道:“你现在这幅样子也不必回御前丢人现眼,过了年回来罢。”
虽未说具体时间,但兰怀恩略经琢磨便知,皇帝要用他,有些事情是计维贤无法处理的。况且他背后还有东厂。
他喜不自胜地谢了恩,余光瞥见计维贤强颜欢欣的模样,暗暗一嗤。
东宫终于又安静下来。
晏朝目送御驾远去,回头淡淡睇了兰怀恩一眼:“督公果然好本事。”
兰怀恩欠身笑道:“奴婢哪来的本事,您也都看到了,不过是一句求饶而已,也没敢在陛下和您面前耍什么伎俩。”
他是没耍伎俩,只不过叫皇帝又想起来他的好而已。
皇帝爱听狗叫,那他就叫呗。
晏朝没理他,转身进了书房。兰怀恩想了想,抬手扶着腰跟上去。他走路还不大稳当,一只脚重一只脚轻。
他进去稍晚,正巧看到晏朝已坐在案前提笔在写些什么。
她手腕极稳,但看得出落笔却柔和圆顺。笔下像是一封信笺,她全神贯注,眼眸和灯光一齐凝在笔尖,严谨认真地写完最后几个字便装进信封里,交给一旁的梁禄。
“送去永宁宫罢。”
梁禄颔首应是。
晏朝这才看向兰怀恩:“你要说什么?”
兰怀恩微微躬身垂首:“请殿下屏退左右。”
晏朝蹙眉。默了片刻后对梁禄轻声说:“你先去吧。”
“可殿下……”
“无妨,他现在还能做什么?再若不济——”晏朝起身离座,在两人注视下大步行至一旁,伸手解了壁上长剑,右手一抽剑柄。
寒光出鞘。
“你放心,本宫绝对警惕。他没有还手的机会。”她口吻轻巧,甚至带了些许玩味,然而目光却如同剑光凛凛。
兰怀恩顿时脊骨发凉,喉头一滚当即咽了口口水。
梁禄看这架势,一时无言,只得领了命先告退。
晏朝放剑回鞘,眼皮微抬:“你现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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