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贺朗,究竟去哪里了呢?”
贺舒怀抱着这句话,浑浑噩噩回到家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奔流而过的江水,他坐在落地窗前,俯瞰整座城市。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可笑地扯了扯嘴角。
手机上弹出贸之云最新的消息。
【把程姐安全送到家了,你放心。】
放心,对于程从衍,他从来都是放心的。
他扔了手机,一个人靠在窗子上发呆。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游轮开始逐渐变成马车,滔滔的江水不断倒退,变成裸露的土地,人们穿着朴素的粗布麻衣,下田劳作,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
贺朗拎着今天刚钓上来的几尾鱼,回到韩宅。
整个府里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他哼着小曲,喊人把鱼拿下去,今晚煲汤喝。
“小友?”
他去到程从衍的屋子,想跟她聊聊自己今天的收获,可是她不在。
“人呢?”他抓住院子里一个小厮问。
“世子下午就去先生院子了,估计现在还在呢。”
“哦。”
他摘了斗笠蓑衣,交给小厮,自己身上掸掸干净,往韩奕的主院去。
“老头,小友?”
韩奕的主屋大门敞开,他一上前,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皱着眉头绕过屏风,他看见韩奕狼狈趴在榻上咳血,屋里无人侍奉,瞳孔皱缩。
“老头,你怎么了?照顾你的人呢?”
屏风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小个子的程从衍端着一盆热水回来,看到他的一刹那,神色肃穆。
她好像早知道他会来,但是又不想他来,心下憋着一股气,什么也不说,只是板着脸孔绕过他,把韩奕扶起来,披上厚厚的大氅。
贺朗看的一头雾水:“小友,这是怎么回事?老头这是怎么了?中毒了?”
他的小友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虚弱的韩奕,颤着胡子,招了招手:“阿朗,你坐这里,我有话跟你说。”
程从衍伺候他把脸上的血渍都擦干净,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贺朗坐在圆凳上,不住地观察他们两个,心下泛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阿朗,或许你早就开始怀疑,天底下琴师那么多,你虽然是我的表亲,但我们一点都不熟,甚至从未谋面,我究竟为何要给你这个机会……”
“你想说什么?”
“我,我是有私心。”韩奕抓住程从衍的手,无神的眼睛开始涣散,“阿衍,把东西给他看看。”
程从衍听话,踮脚打开床后面的一个柜子,从里面抱出一个檀木匣子。
匣子打开,里头厚厚一沓,全是田契地契以及韩奕近几年来的各种私产。
贺朗看的瞠目咋舌:“老头,你把这些东西给我看干什么?”
“陛下这回很喜欢你的曲子,是你的福气,咳咳……”
程从衍闻言,赶紧过去帮他拍着后背。
“但是阿朗,除了陛下赐给你的金山银山,我这里,还有一座。”韩奕指了指他手上的匣子,“这些只是一部分,我的私产,还有很多……”
贺朗嗤之以鼻:“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想把自己的财产全都留给我啊?”
转念一想,韩奕好像还真的一生未娶,一生无子来着。
贺朗脸色渐渐变得跟程从衍一样严肃:“你真的打算把财产都留给我?”
“是。”韩奕说完话,又剧烈咳嗽起来。
贺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程从衍抬头,深深的一眼,又叫他冷静下来。
等他咳嗽停了,他才捏着手里的匣子,问:“条件是什么?”
“我的寿命,所剩无多,我想这最后的日子,你陪我,去江南养病。”
原来他早就都决定好了。
招他上京给陛下献曲只是个幌子,他是要看看他的心性,看看他适不适合做自己财产的接班人。
没有人指望他给皇帝献曲,真的能成功,韩奕的主意,从来都没有落在这里。
“难怪要叫我进京。”贺朗嘲弄地看着手里的匣子,韩奕身为皇帝器重的国手,一生享誉无极,这些田契地契加起来,是他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可他还说,这只是财产的一部分。
“如果我不想给你养老呢?”他问。
“这些钱财……”
“这些钱财我自己也能挣。”他把匣子放在凳子上,“正如你所说,只要我愿意,我也能做皇帝喜欢的棋手,凭我的本事,也能一辈子吃穿不愁,我凭什么要你的施舍?”
“阿朗,我不是施舍……”
“这是我近来在你这里借住的酬谢。”他压下一锭金子,又从兜里掏出几张银票,“这是你前几年一直往我家送的银两,现在我都还给你。”
“京城挺好,但是我不喜欢,江南也挺好,但是也困不住我,我们之间没什么情分,我连我自己亲爹都不知道在哪,更不会因为照顾你就甘心留在哪个地方,而且你家那么多奴仆,也不是一定非要我照顾吧?我看今天这机会挺好,咱们就此别过,以后江湖不见。”
“阿朗,阿朗!”
韩奕扑在榻上,无助地伸着手。
程从衍赶紧搀扶住他。
“阿衍,你说他会回来吗?”
冷风无情地刮进来,就算屏风再大,也挡不住所有的寒潮。
程从衍跪在老师榻前,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不知为何,笃定道:“会。”
***
贺朗真的回来了。
在他把上京城胡吃海喝逛了个底朝天,实在无处可去之后。
程从衍坐在一开始的茶舍里等他。
他拎了两坛子酒,给她递了一坛。
她从来不喝酒,默默摇了摇头。
“小屁孩。”
他一屁股坐下,没有半点坐姿可言。
“韩老头的病怎么回事?”
“去年年初的时候,走在路上突然就晕倒了,找太医来看,太医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说最多只剩两年,这一年一直靠参汤补药吊着,咳血却还是越来越严重,不知道还有多久。”
“所以要我给他养老送终啊。”
“老师一直把你当他最亲的人。”
“你不是吗?”他反问,“从始至终,你都知道他在算计我,是不是?甚至,你也跟着他一起算计我,对吗?”
“贺朗……”
“我最讨厌朋友算计我。”
他冷冷地说着,闷了一口酒。
“抱歉。”程从衍低头,除了这两个字,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说。
贺朗虽然的确怪她,但是看自己向来风光霁月的小友这个样子,也还是看不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当作原谅她了。
而后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看你当时的样子,也不是很乐意我陪韩老头走吧?你究竟什么意思啊?”
程从衍被他的动作惊到,规矩摆放的双手想捂住脑袋,但又知道这个动作不妥,只能稍稍挪开点距离,回答:“老师说他自己生在江南,最后这两年,想找个亲人陪他去江南住上一阵子,度过最后的时光,也算落叶归根,我是他唯一的徒弟,本来是该我陪他去……”
贺朗明白了:“可是他觉得新帝初登基,照你的才华,留在上京能发挥大用,所以拒绝了你的相伴,是吧?”
“正好他又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不学无术无家可归的表侄子,所以叫我来给他养老送终,对吗?”
“贺朗……”
“我说你怎么天天有家也不回,住在韩家,既是方便照顾韩老头,又是方便观察我,看我适不适合照顾他,适不适合接手他的财产,是吧?”
“阿朗。”
她突然这么叫了一声,贺朗捧着酒坛子的手都顿住了。
“你很适合。”她一字一字地说。
“老师说的不错,你其实很重感情,为人也有良知,虽然很多时候,的确很混,但老师的选择没有错。”
贺朗懒懒地看着她,看她说的还挺认真,禁不住嗤笑一声:“用得着你个小屁孩来夸我。”
程从衍端起桌上的茶盏,敬了他一杯:“那老师就拜托你了。”
“我还没答应呢。”
程从衍兀自拿茶盏碰了碰他的酒坛子:“这就是答应了。”
贺朗面露嫌弃:“堂堂侯府世子,要不要脸!”
程从衍难得有真正小孩子般的一面,将茶水一饮而尽,摇着头耍赖:“不要了不要了。”
“小屁孩。”
贺朗哼笑着,把酒坛子里的酒也一饮而尽。
他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那年春天,他陪着韩奕南下,去他最想去的姑苏。
他们在那里过了十个月,刚刚好,还过了个年,韩奕自己很满足。
他给他留下了他所有的遗产,可他一分没要,把他们都捐给了姑苏的济慈庵。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一年,他给他的小友写了封信,说自己打算去广陵,接着再去洪都,他想游历山河大川,走遍世间名楼,弹琴,赋诗,说不定哪天兴起,他就回上京看看她,韩奕不在,他到时候可能要借住她的侯府……
可是石沉大海,全无音讯。
他不知道,这时候,他的小友,壳子里已经换了个人。
她死在玄景二年的冬天,比韩奕还早一个月。
作者有话说:
今日播报员,我们贺朗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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