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么多日来,她第一次叫他夫君。
傅昀州和沈蜜听到此处, 那说书先生要讲的内容,也基本都说完了,他一拍醒木,翘着二郎腿, 说道:“这钱通的故事, 今日就说到这里, 散场。”
故事到此唱出了尾声,说书先生下场后, 众人犹自议论不绝。
“你说这钱通还真是本事大啊,那么坏的境遇下, 竟能做大做强, 成为一州首富,实在是让人佩服。”
“说的是啊,我跟你说, 我家有亲戚就在他的丝织厂里做工,听说呀,他对待底下工人公允又大方, 所以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愿意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 有些新厂子挖墙脚,高额相聘都不肯去。”
“说明那钱通驭人有方啊,要知道,丝织女工可不是随随便便招的, 那都是要有些纺纱织布上的本事的。”
“被你说的我都想让自家婆娘去试试了。”
“去呗, 只要有那手艺, 待遇是极好的, 他最近的那家厂子就在城东轩慈坊, 领着你家婆娘去试试,人家厂子里可是一直招人的。”
看台下议论纷纷,人声鼎沸。
沈蜜看了一眼傅昀州,他轻抿了口茶,将桌上的盛着云片糕的白瓷盘子往她面前很顺手地推了推,垂眸不语,似在认真听着那些人的议论。
上辈子,两个人成婚的头几年,傅昀州知道她喜欢看话本,倒是也经常带她来外头听书听戏,每次都会泡一壶普洱,来两碟她爱吃的糕点,陪她静坐一个下晌。
这会子,沈蜜坐在人声喧腾的茶楼里,看着方桌上的普洱茶和糕点,恍然间仿佛置身在上辈子,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对他说道:“夫君,今日的说书结束了。”
这是这么多日来,她第一次叫他夫君。
傅昀州垂着的长睫瞬间抬起,一双漆黑的凤眸亮的发透,灼灼地注视着她,有激动的情绪在里头星星点点凝聚成河。
“夫人,你方才唤我什么?”
沈蜜反应过来,顿时尴尬不已,她定是这几日休息地不好,才会这般头脑糊涂,恍惚错乱。
“我……”
沈蜜被他盯着,耳根微微发烫,眼神亦闪躲起来,她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好不容易想出了辩解的理由。
“我昨日说了会好好配合你的。”
傅昀州听着她的话,眼中生出了缱绻,温润的底色蔓延至眼角眉梢,他勾唇笑道:“原是如此,为夫欢喜的很,那以后夫人就一直这么叫吧。”
得寸进尺……
沈蜜在心中暗道,面上也没言语,只是不搭理他了。
傅昀州眼看这里局面也差不多结束,便一把执起了沈蜜的手,牵着她起身往楼下走,心情大好着道:“走,去轩慈坊。”
沈蜜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二话不说地拉着走,碍于外人的面,也不好意思推开他,只好由他牵着去。
轩慈坊坐落在城东,是德州较有名的厂房集聚地,这里的房子大多都被商人买来开了厂子,大大小小的,规模不一,其中丝厂最多,毕竟德州这个地方盛产丝绵,朝廷也将织造局开在了德州,由朝廷派下来的官员执掌,与当地的商人合作,用一定的价格收购布匹丝绸,上贡朝廷。
故而一进轩慈坊,那织机咔哒咔哒的齐鸣声,随处可闻。
沈蜜见傅昀州直接带着自己来这儿,有些不解地问他:“咱们来此地做什么?”
傅昀州直言不讳,“找钱通。”
“啊?”
沈蜜有些错愕,虽说他们是要与当地商人打通关系,寻找证据,可凡是都讲循序渐进,她没想到傅昀州会想着直接找最顶端的钱通入手。
傅昀州冲她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为夫一直信奉一句话,擒贼先擒王。”
言下之意是,既然要找,就找个来头最大的。
可傅昀州为何说那钱通是贼?
他不是百姓交口称赞的天纵奇才和仁义君子吗?
沈蜜有些搞不明白了。
如此想着的时候,傅昀州已然带着她来到一处规模偌大的排屋,一点不夸张的说,半条巷子的屋宅都打通连在了一起,建成了丝织厂。
厂子门前挂着大大的牌匾——
钱氏织局。
门口还立着一块石碑,上头写着朝廷御赐官商钱通,德州织造下属机搆。
傅昀州和沈蜜刚想进门打听钱通的踪迹,就见到一锦服的年轻男子从正门步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扭头朝里面的人道别。
“钱兄,你事务忙,不必送了,我自己叫车回去就行。”
“好,贺弟路上回去小心。”
“好,你快进去吧,咱们下回再见。”
锦服男子挥手与人道别,转过头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傅昀州和沈蜜。
他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脱口而出:“恩公。”
傅昀州和沈蜜也是一愣,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贺史,不过想起上回他说生意场上认识几个朋友,倒也想明白了过来。
只是不知道,他认识的朋友中,竟然会有钱通这般来头的人物。
傅昀州略略颔首,淡笑着同他应了一声:“这么巧,竟然遇上了。”
贺史几步走上前来,恭敬作了个揖,而后起身道:“恩公和夫人怎的来了此处?”
傅昀州想到方才他与钱通的关系,顺势告诉了他实情:“我是想来寻这钱氏织局的老板钱通,谈谈生意上的合作。”
贺史眸光闪了闪,欲言又止道:“恩公,不瞒您说,钱通与我从小一同长大,亦兄亦友,不过,他的性子我最清楚,不会轻易与人做生意。”
他顿了顿又道:“尤其是,尤其是……像您这样的外来客,恐怕是见他一面都难。”
傅昀州:“贺史兄弟的意思是,我今日是见不到人了?”
贺史琢磨了半晌,下决心道:“这样吧,我可以替你们引见一面,但至于他愿不愿意与您合作,我就无可奈何了,他的事情,我决定不了,也没法劝说。”
傅昀州:“好,那就有劳贺史兄弟了。”
“恩公不必客气。”
贺史引着二人来到了织厂内,屋内织机林立,女工无数,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埋头干活,织布纺纱,看起来十分整齐有序。
贺史领着他们绕过了无数林立的织机,来到了后堂,后堂的墙像是隔了音,一进来关上门后,几乎就不怎么能听到外头的声音了。
贺史推开后堂的门,又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院子。
院子里布置着假山怪石,还有鱼池花木,格局很是清新脱俗。
院子里有三间面南的屋子,中间是主室,两面是厢房和书房。
贺史让他们等等,自己先去书房与钱通知会一声。
没一会儿,贺史推开书房的门出来了,跟着他一起出来的,还有钱通。
看起来两人的关系不错,钱通这点面子还能给贺史的。
钱通是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肤白,身形瘦削,穿了件青蓝色的缎袍,面孔狭长,下颌棱角分明,一双眸子细长,闪着精明智慧的光芒。
他走上前来,客套地同二人说话:“听重虔说,你们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有笔生意要同我谈谈?”
傅昀州:“正是如此,还望钱老板给个机会。”
钱通的眸子微动,朝身边的贺史看了一眼,而后才道:“既要谈生意,那便堂内请吧,咱们坐下细聊。”
看得出来,他这是为了贺史才出的敷衍客套之举,其实内心巴不得傅昀州早说完早走,不要耽误自己的时间。
“好。”傅昀州波澜不惊地应下,而后带着沈蜜一起进了主屋。
主屋内,窗明几净,陈设古朴简约,蟠螭纹金狻猊香炉中点着淡淡的檀香。
几人落座后,钱通让下人上茶,傅昀州和沈蜜谢过,开始直奔主题。
“不知钱老板的织厂如今的货都是卖往何处的?”
钱通神情颇倨傲,朝着上头一拱手:“钱某是圣上御点的皇商,自然是为朝廷效力的。”
傅昀州淡淡一笑,不动声色,“钱老板织机无数,产量非凡,恐怕区区织造局收不了那么多吧。”
钱通扯了扯嘴角,猜出他的来意,直接道:“傅老板不妨直说,是不是想同我购买布匹丝绸?”
傅昀州:“是。”
钱通笑了,“那你就找错了人了,钱某每年多出的布帛早被各地的铺子预定去了,供不应求不说,价钱也被争相竞抢的朝奉们,炒的很高呢。”
他顿了顿又道:“傅老板的这桩生意,恐怕钱某不能答应了。”
傅昀州听他说完,静默了半晌后,沉吟着开口:“那我出三倍的价钱。”
钱通愕然抬眸:“什么?”
傅昀州面容平静道:“傅某愿用三倍的价钱买断你剩下的货。”
“哈哈哈。”钱通突然仰脖笑出声来,打量傅昀州,像是在看生意场上的初生牛犊一般,“年轻人,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图什么呢,到时候亏得血本无愧,如何对得起祖辈的积攒?你瞧瞧,你家小娘子还在呢,回家去该生气骂你了。”
傅昀州听他如此说着,低头抿了一口茶,淡笑不语。
坐在他身边的沈蜜,也静静地坐着,一派大家闺秀的沉稳,没有任何过度的反应。
钱通打量了几眼沈蜜,带着开玩笑的语气道:“小娘子,你跟你家郎君是刚到德州来的吧,你家就算夫君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呀。年轻人血气方刚,想闯出些事业来没错,但也不能异想天开,把家产败光了去不是,小娘子快劝着点你家郎君吧。”
沈蜜被他对上,本想做壁上观也不能够了,她站起身来,款款开口:“钱老板莫要太早下定论了,我家夫君精明得很,您怎知他别无所图,就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冤大头呢?”
钱通愣了愣,“那他图什么?”
沈蜜不卑不亢,徐徐说道,思路和口条都极为清晰:“自然是钱老板您的人脉了,我家夫君要在德州站稳脚跟,可不得仰仗一位靠山不是,只要与您做上生意,交上朋友,那便是等于认识了德州大半个商场,您袖子里随便漏一漏,就是其他商人一辈子都攀不上的关系,您说是不是?您是皇上钦点的皇商,就算是官场上那伙大人物,又有谁敢怠慢了您去,您说是不是?”
钱通听着沈蜜的话,目光闪烁着骄傲之色。
沈蜜提到的,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
想当初,他没权没势,受尽官场冷眼,可如今,他有钱有名有权势,什么都有了。
以前看不起他的官僚们,一个个都像哈巴狗似的来巴结他,捧着他,只为在他手指缝里沾上一星半点的好处,捞到些俸禄以外的钱财。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格外满足。格外舒心,感叹自己的路没走错。
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话是他信奉的真谛。
但他现在有种感觉,眼前这位懂得抛砖引玉,看起来沉静如水的锦衣公子,要比他想象的有钱得多。
果不其然,在他静置不语的时候。
傅昀州再次气定神闲的与他商量起来,口吻颇为轻松。
“钱老板若有疑虑,傅某可先付下定金。”
说罢,他解下身上的青玉组绶搁在桌上,给钱通当做定金。
亦是两人接下来生意往来的敲门砖。
钱通一惊,看着那玉佩上的前朝宫室御用纹样,面色凝重下来,问他:“不知傅公子和夫人,是何许人士?”
“祖上盛京,现居永州。”
钱通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想来祖上定是在盛京做官的,才会有皇家御赐之物。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祖上是京官,就算后来被派地方,那家族的底子肯定也是在的,所以才会有这非同一般的财力。
思及此,他心中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有这么厚利润的生意不做,那他钱通就是个傻子。
既然这年轻人想从他这里认识人脉,那他就做个中间人,把官场上那几只老狐狸引给他认识认识,至于对他有没有用,那就不干他的事了。
这笔买卖一点也不亏,而且赚大发了。
钱通如此想着,起身与傅昀州郑重地握了握手道:“既然傅公子如此诚心实意,那钱某就应下了这桩生意。”
他冠冕堂皇地说着:“从今往后,你我就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互通有无,互相照应,都是应该的。”
傅昀州略略垂眸,客气道:“那就先多谢钱老板提点了。”
钱通:“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
一旁的贺史站了半天,其实心一直是悬着的,就怕自己兄弟不同意这桩生意,拂了恩公的面子。而现在生意做成了,他自然是高兴极的,此刻也终于找到了话头插进来:“没想到,我竟然替恩公还有钱兄促成了一桩生意,当真是意外之喜。”
傅昀州顺水推舟说道:“改日我摆桌酒席,请你和钱兄一起来。”
贺史喜不自胜:“好啊好啊,我和钱兄一定来赏光。”
钱通笑着道:“到时候钱某带几个官场上的老朋友来,让傅兄弟一起认识认识。”
傅昀州借机与他套近乎,“那傅某就先谢过钱兄了。”
生意顺利谈成后,傅昀州和沈蜜道别了钱通还有贺史,回到了客栈。
客房内,两人用着晚膳,傅昀州突然对沈蜜道:“今日夫人的表现,真是让为夫刮目相看。”
沈蜜想到白日也是赶鸭子上架的那段演绎,不禁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我那时候也是正好想到了。”
傅昀州目光灼灼瞧着她,满是欣赏,“夫人洞若观火,为夫的心思半点瞒不过你。”
沈蜜不好意思了,谦虚道:“我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夫人谦虚了。”
傅昀州替她夹了一块脆嫩的鱼肉,毫不掩饰地夸赞:“今日夫人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事情才会这么顺利。”
沈蜜岔开话题,问他:“那你的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傅昀州听到沈蜜如此问,突然心情大好的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爽朗的笑声。
沈蜜不解地瞧着他:“你笑什么?”
傅昀州满目缱绻,深深望着她:“我开心,是因为夫人开始关心我了。”
又来了,实在是臭不要脸……
沈蜜别开头去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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