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昀州眼底流淌着温情。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三月后, 朝堂。

    李封穿着明黄色龙袍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着底下的群臣,用很是亲切的嗓音道:“诸位爱卿,近日朝野和各地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傅昀州身着二品绯色圆领官袍, 带着六粱冠, 挺拓峻拔, 风姿绰约,他迈步上前, 抱着躬身,朗朗道:“陛下, 德、永、青三州侵地案, 臣手下的调查司最近有了新的进展,这是从德州传过来奏报,请陛下过目。”

    说着, 傅昀州双手捧着文牒交付到李封手中。

    李封坐在龙椅上,开始慢慢翻看起来,只是他越看, 脸色就又越沉。

    最后,勃然大怒。

    他将证词扔在地上, 盯着站在前排的邕王李茂,怒气冲冲道:“邕王,此事全系邕王所为?”

    说话间,他的瞳孔瞪地大大的, 显然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李茂一惊, 赶紧从人群中走出来, 连声辩解:“父皇, 儿臣什么都没做, 儿臣不知啊!”

    傅昀州不紧不慢道:“此份文书,将所有罪证指向盛京东市的明月楼,而邕王殿下,便是那明月楼背后的操手。”

    闻言,邕王神色阴沉,朝着傅昀州怒吼道:“胡说,你血口喷人,本王根本不知道什么明月楼!”

    傅昀州并不理会他,犹自说着证词:“此楼虽明面上是一所酒楼,但实际背地里,是各地官员在京城的情报组织,这家酒楼同三州所有涉案官员都有过消息互通,以及利益往来。而这明月楼明面上的东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刘姓商人,但背后之人,实则是邕王殿下,李茂。”

    傅昀州话锋一转,寒眸望向李茂,拔高了嗓音说道:“邕王殿下,你与地方官员串联互通,搜刮民脂民膏,此举无异于结党营私。如今证词凿凿,可还有什么话说!”

    李茂咬着口不认:“傅昀州,你这是蓄意构陷本王!”

    李封做出痛心的模样,叹息道:“皇儿,朕方才已经看过那份详细证词,铁证如山,你还不认罪吗?”

    李茂跪在地上,哀求道:“父皇,儿臣冤枉,儿臣一心为国,何曾知道什么明月楼,什么侵地案,这都是他傅昀州一手编造,想置儿臣于此地啊,此人狼子野心,私心昭昭,他就是想报复咱们李家啊!父皇!”

    李茂一番话,是企图用言语激起李封对傅昀州的疑心。

    心思深沉,杀人诛心。

    李封听了他的话,确实愣了一愣。

    半晌后,决定先将事情放一放,暂时息事宁人。“这样吧,先让大理寺和御史台核查此……”

    “陛下,臣有言要谏,臣想为天下苍生进言。”

    突然,清清朗朗一声话音落在大殿上,众人循声看去。

    一人面若冠玉,身姿凛然,着绯色鹭鸶公服,带黑色双翅乌纱帽,满身清然绰绰,稽首大拜在堂上。

    是新科状元张淮,如今的吏部侍郎,兼文华殿大学士,皇帝身边新进的红人。

    李封殿试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十分欣赏他的才华,常常约着他单独会谈。

    “你说。”

    李封大手一挥,示意他说下去。

    张淮跪在殿中,清朗之音如玉石山鸣。

    “陛下,臣出身陋室,非钟鸣鼎食清贵之家,故比在朝诸位大臣,要更清楚,底层百姓的民生之艰,田地对农民而言,就是立身之本,官员乡绅侵吞私田,满足一己私利,罔顾法纪,互相勾结,中饱私囊,让那些本就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民,一夕之间变成了一文不值的苦力,那简直就是灭顶之灾,流民遍野,卖儿鬻女,饿殍遍地,这些场面,想必陛下未曾见过,可臣从前在乡里,却是亲眼所见!”

    “陛下,您宽厚博爱,仁德之名在外,把臣子当成事自己的孩子一般优之待之,可子不教,父之过。您的孩子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犯了错,百姓不解其中意,又会如何作想?”

    “若是此事您不当机立断,加以严惩,激起三州民怨沸腾,或许就在一夕之间。各地贪官为非作歹,将您这位君父的仁义之名抹黑。难道陛下想让自己的一世英明毁在这些人的手中吗?”

    “且陛下您再好好想想,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各地官员尚且会对您造成如此大的影响,那就更别提您的亲生儿子了。”

    李封听着张淮的话,脸色一寸一寸的沉了下去,最后变得铁青,他握在龙椅扶把上的手也颤抖的厉害。

    看起来是压抑到了极点。雷霆之怒,或许就会发生在下一瞬。

    李封豁然而起,走下龙椅,淬了火的眸子盯住了邕王,狠狠的一甩袖子,指住了他。

    “逆子!你是何居心?你这是要害朕啊!”

    李茂冷汗都滴下来了,李封素来以仁德著称,十多年来,朝堂上都没有发过光火。

    他捉着一丝侥幸,继续辩解道:“父皇,他二人说的冠冕堂皇,可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想治我一个堂堂亲王的罪吗!那岂不是更加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李茂的话落下,场面又一次静止了下来。

    傅昀州却在这一刻朗朗出声:“人证物证皆在,陛下可要通传?”

    李封一愣,而后立时道:“传上来。”

    他的胸口以为极度的愤怒起伏不定,他长呼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踱步坐回龙椅上,等着人证上堂。

    没一会儿,钱通便拿着这些年替明月楼和各地官员联络的密信,上了殿堂。

    他跪拜下去,扬声道:“参见陛下,草民曾是陛下亲点的德州皇商钱通,这些年财迷心窍,以至智昏,一直在替盛京的明月楼做事,借做生意的便利帮德州一带的官员互通往来。”

    他将数叠密信高举过头顶,跪伏于地,“这些,都是草民传递过的互通信件。”

    他早早留着这一后手,其实就是怕哪天事情败露,被那些人反咬一口,当成替死鬼,绝境求生时用的。

    没想到,竟然真的又用上的那一天。

    而傅昀州从邕王手下救了他的命,所以此刻,有一部分也是为了还恩。

    李茂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狰狞可怖,“你…你没死…”

    钱通如今看透一切,只是冷笑,“让殿下失望了。”

    傅昀州嘴角勾起讽意,“邕王殿下急急忙忙地假借替陛下了解案情,跑去德州杀人灭口,难道就没想过自己会杀错人吗?”

    邕王气得浑身颤抖,“你们这群乱臣贼子!本王是一时大意。才会让你们!”

    将他行为无状,有失皇家体面,李封低吼道:“邕王!”

    李茂回过神来,爬到李封脚下去跪求,“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也是为了多弄些钱,想替你多造几座宫殿尽孝啊!儿臣真的没想过要害您的声誉啊!”

    李封将他一脚踹了下去,“一派胡言!你闭嘴,今后别叫我父皇!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若非傅爱卿费尽心力,查破此案,朕还被你蒙在鼓里。朕若再纵你这般暗中坐大下去,朕的一世英明都要毁在你的手里了!你简直要害死朕!”

    李茂跪在地上,磕头恳求,“父皇,儿臣一直都在替您做事啊,您不能这样对儿臣啊!”

    李封怒不可遏,气红了眼睛,一拍扶手喝道:“还在胡言乱语,给朕拖下去,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终身,再将此事昭告天下,让百姓皆知,朕,没有这样的儿子。”

    很快便有羽林卫来拖人,李茂见大势已去,彻底不装了,疯也似的在大殿上叫嚣,“哈哈哈,我不过是你手里的棋子,一颗棋子,比一条狗都不如,想弃就弃,想杀就杀,无情最是帝王家,我母亲临死前说的话果然没错,哈哈哈哈,你们很得意吗?你们也是一样,你们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群臣见这场面,议论纷纷。

    “邕王这是疯了啊。”

    “是啊,看起来是疯了。”

    “陛下保重龙体啊。”

    “陛下切莫太伤心了。”

    坐在龙椅上的李封垂着脑袋,喃喃自语:“朕乏了,乏了…”

    他踉踉跄跄起身,由太监扶着走下宝座。

    “退朝——”

    群臣齐齐跪下,目送着这位年过百半的君王离开。

    “恭送陛下。”

    李封抹了抹眼泪,跌跌撞撞地走在人群中,一步步朝殿外走去,身边的老太监小心翼翼扶着他,嘴里不停的念叨着:“陛下,你小心些,保重龙体,大臣们都离不开您啊!”

    李封走出大殿。

    来到一处无人的回廊下时,稍稍停下了脚步,对身边的太监说:“留不得了,你亲自去做,务必做的不留痕迹。”

    那老太监微微一愣,而后赶紧躬身作揖。“老奴遵旨。”说罢,便让别的太监陪着皇上回宫休息,自己匆匆离开。

    “等等。”那老太监刚走出几步,李封又喊住了他,招了招手叫他回来,轻叹一声道:“鸩杀,留他清白全尸。”

    *

    彼时,朝堂的一场闹剧散场,群臣开始陆续退出朝堂。

    傅昀州亦迈步往外走去,他回想起方才邕王最后所说的话。

    所有人都是李封的棋子。

    他只觉灵台一片清明。

    他可以肯定,邕王做的这些事情,其实李封是知道的,只是假装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他暗借李茂之手,替他搜刮百姓钱财,才有了胡乱挥霍的资本。

    要知道,这些年帝王大兴土木的事情并不少,光是炼丹的行宫就不下三处,更别提别的宫殿,皇陵还有林苑。

    大笔大笔的银子若是只从国库里出,恐怕早已入不敷出。

    那这些银子从哪里来,只有李茂的明月楼了。

    李茂说自己是李封手下的一颗棋子,比狗还不如,其实一点也没错。养狗还有感情,不会说杀就杀,说弃就弃。

    李茂的母亲是番邦送来的胡人舞姬,帝王醉酒后宠幸的,草草封了个良人,在李封眼中,李茂或许只是个血统低贱的杂种。

    所以这么多儿子里,李封拿他当自己的走狗,才最是顺手,最不心疼。他需要这样一个人去替他敛财,来供他的挥霍享乐。

    而邕王这些年能在朝堂上平步青云,风头无量,深得帝心,也恐怕也只是李封笼络人心,让他帮自己继续办事所使的手段罢了。

    只不过现在事情闹大了。

    他开始担心民意沸腾,地方揭竿而起了,才会需要有一个人出来顶罪,洗清帝王的罪名。

    同当年的横岭屠戮一模一样。

    邕王李茂,无异乎当年被推出来顶罪的掌印太监刘宁。

    一样的手段,一样的冷酷。

    李封处置了邕王。无异乎对百姓们说,瞧,我都大义灭亲了,你们还要怎样?

    这就是薄情寡义,冷血无情的帝王。

    这就是帝王心术。

    思及此,傅昀州凉凉地勾了勾唇角。

    在心中冷笑。

    他大步往宫外走,半道上遇见了张淮,想了一想,他还是上前道了句:“张侍郎,方才朝堂上,多谢了。”

    张淮停下脚步,神情寡淡地说道:“尚书大人不必客气,我只是为了沈姑娘。”

    傅昀州一愣,转而反应过来。

    张淮应该是知晓了沈蜜被邕王觊觎的事情。

    他淡淡笑了笑,出言宣示主权。“张侍郎,如今你应当称内子作傅夫人。”

    张淮面容一凛,极为板肃道:“尚书大人且记住,若是哪天你对她不好,让她受了委屈,我一定会把她抢过来。”

    傅昀州不屑地勾了勾唇:“那你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

    三日后,沈蜜听到傅昀州从宫里带来的消息,很是惊愕。“李茂死了?”

    傅昀州道:“或许是锦衣玉食惯了,一时间不能适应阴冷幽暗的掖庭。”

    沈蜜颔首,神情颇为严肃,“嗯,有可能。”

    傅昀州将她双眉轻拧,打趣道:“他死了你不高兴?”

    沈蜜摇头,淡淡道:“想到上辈子的事情,觉得他死一千次都不为过,但一想到他的身世,却不由也觉得唏嘘,他这辈子,左不过是个帝王掌心的牺牲品。”

    傅昀州醋意浓浓,语气颇酸:“夫人有功夫可怜他,不如来可怜可怜为夫我,难就为夫的身世不足以让夫人动容吗?”

    沈蜜拿他没法子,伸手去抱他,哄孩子一般道:“我自然是心疼夫君的,所以我才担心你呀,你一定要小心,惠元帝李封,实在是太可怕的人了。”

    傅昀州却好似成竹在胸一般道:“放心,他上辈子就是为夫的手下败将。”

    沈蜜道:“那你上辈子后来谋事那天,到底有没有拿到五城兵马司的掌控权?”

    傅昀州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蜜儿不信我?”

    沈蜜怕他又多想,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拿我去交换,我只是在想,如果能拿到五成兵马司的掌控权,是不是就能更多几分胜算,此事也就会更加的保险。”

    傅昀州颔首,内心十分感动沈蜜为他做的打算。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不想复仇了。

    他不想让自己和沈蜜的生活再沾上一丝一毫的风险。

    情之所至,他徐徐开口道:“那蜜儿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可以就此停手,不再做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了呢?”

    他的私心开始作祟,她甚至想为了保障她的安全,放弃他一直以来的复仇大业。

    沈蜜不敢置信的喃喃:“你的意思是,你要放弃复仇?”

    傅昀州郑重颔首,将她搂在怀中。絮絮说着话。

    “是,我不想让蜜儿涉险,再者,上辈子我已经复仇过一回了,很多事情其实也都看淡了。这辈子,说不定我们可以想开些,到时候再寻着法子把你父兄接来京城,一大家子开开心心过日子,不也挺好。”

    这样确实好,也没有任何风险和危机了。

    说实在的,沈蜜有些心动了。

    她很感动,如果是上辈子,她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因为那时候的她,只想与他平安过日子,相守一生。

    可现在的她。

    却不会这么做了。

    他们不能这么自私。

    沈蜜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直视着他,满脸正色,字字清晰道:“傅昀州,你还记得当时在德州查案时,答应过我的话吗?”

    傅昀州想也没想便道:“我记得。”

    沈蜜深吸一口气,道:“你说,你会让我看到政局清明、海晏河清的那一天。”

    傅昀州的眸子闪了闪,“不错。”

    沈蜜又道:“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感觉你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抱住了他的腰,仰着头对他道:“我好喜欢这样的你。”

    “所以,你愿不愿意,把这份志向,继续完成下去呢?”

    “我会陪你一起,我们携手走下去,解决所有的后顾之忧,再厮守终生,相伴到老,好不好?”

    “好。”

    傅昀州紧紧地回抱住了沈蜜,眼底流淌着温情,说出肺腑之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方才说放弃复仇,其实是他一时情绪上涌的感性之言,等他的理智回来的时候,其实并不会真的放弃复仇大计。

    不过这一回,他会把风险降到最低。

    他会把她护的牢牢的,不让她出半点危险。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能大结局,如果不能就再拖一天吧,宝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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