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紫越罗帷幔将日光滤得如月影般温柔。江音晚迷迷糊糊醒来,先唤了一声“青萝”,慢慢将惺忪的睡眼睁开。
发觉自己并非如往常一般平躺着,而是侧卧,斜身半趴着,怀里被塞了个绢地乘云绣的软枕,隐隐的龙涎香气。
长睫眨了眨,这才恍然清醒,想起昨夜的事。嫩白的葱指,无意识在怀里的软枕上揪了两下。
进来的并非青萝,而是秋嬷嬷。
青萝还是个未经事的小丫头,秋嬷嬷不放心。她命捧着洗漱用物的婢女们都暂候在落地罩外,自己轻轻走近,撩起重重罗幔。
秋嬷嬷看到帐内江音晚正翻身坐起,先不着痕迹瞧了一眼她的寝衣。江音晚素来睡相极佳,醒来寝衣犹齐整,此时却稍见凌乱,不过许是睡姿的缘故。
她的视线,又移到江音晚露在寝衣外的小片肩颈肌肤,未见什么痕迹。不过她仍心存疑虑,再仔细打量江音晚的面色,亦是寻常。
秋嬷嬷的心,放了大半,还有小半思忖着稍后整理床铺时翻看一眼。
她本以为,太子终于将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小姑娘据为己有,大约早已将人吃拆入腹。这些日子下来,才知并非如此。
“姑娘可觉有什么不适?”秋嬷嬷试探地问询。
江音晚并未听出嬷嬷话里的意思,轻轻摇一摇头:“已无不适。昨晚我梦魇,叫嬷嬷担心了。”
秋嬷嬷慈和地笑笑:“姑娘没事就好。这段时日还需注重保养精神,舒缓心绪。”
江音晚乖乖点头。秋嬷嬷朝外间打了个手势,传服侍梳洗的婢女们入内。
裴策这日未再过来,但差人送来了一枚平安符,让江音晚压于枕下。
周序捧着那道平安符,躬身向江音晚道:“这枚平安符是由穆定方丈开光,太子亲自到保国寺求来的,足见殿下对姑娘的上心。”
江音晚想起裴策的确说过要去一趟保国寺,不过她记得,裴策是从来不信这些的,许是派人去了一趟,已足够叫她意外。对周序的奉承,她只是浅笑。
许是平安符与罗太医开的药果然有效,江音晚的梦魇,仅那一夜,此后几日便未见发作。
只是总睡不安稳。
罗太医改了药方,促其安眠。秋嬷嬷又将房内惯用的沉水蘅芜换成了安神香。然而江音晚这几日还是浅眠多梦。
秋嬷嬷猜测其中有心情郁结的缘故,心道若能出去散散心,许会好些。然而她也知道,江音晚不便现身人前,太子或也不乐意让她出去,只能扶着她在宅邸内走走。
直到十一月廿五这日。
本朝循古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1)皇帝于十一月廿五巡幸长安西郊的骊山围场,举行冬狩。
太子裴策称病,三皇子裴筠尚在黔中道治理雪灾,唯二皇子裴笃与四皇子裴简伴驾。
然而这一日,太子左卫率谢统却前往京郊的另一处苑囿,拜见本该在东宫“养病”的太子殿下。
谢统作为太子的亲信武将之一,明面上掌东宫兵仗、仪卫,暗里手上绝不止领着这些禁军。他为太子办的事,自然也不止明面那些。
此番急于求见,正是因在黔中道的那桩暗里任务出了差错。然而当谢统赶到隶属于东宫的那处苑囿时,却一时未能得见太子,而是被拦在了外头。
李穆不说代他通传,反而笑得别有深意:“您呐,恐怕且得候着。”
谢统心下感到奇怪。太子骑射皆精,也常有不欲被打扰、一人纵马的时候,但并非真的不留人随侍伺候,怎么今日连李穆也守在外面?
谢统剑眉微蹙,越过守在外围的禁军向内望去。
这处苑囿占地不比骊山围场,亦无四面密林与兽禽,不供围猎,仅作跑马之用。一望野旷天低,飞云浮荡,广漠平畴的彼端,一点黑影遥遥奔来。
那速度,远慢于太子平日骑.乘。
待那一骑渐近,哒哒蹄声隐隐,节律不似奔驰,而如闲散漫步,并非太子素日作风。而真正让谢统面露惊色的,不止于此。
只见那模糊的一点墨色,慢慢变得真切。视线里先辨出了那匹通体玄色的高大骏马,随后瞧清马背上裹着氅衣的身影,竟是两人共乘。
再近一些,发觉当先的那人,穿着格外笨重,披了两重外袍,犹能看出其身量娇纤,应当是个女子。而后面坐着的高大男子,只一身玄色劲装,双臂环过身前的人,松松挽着缰绳。
谢统瞪圆了眼,转头去看李穆,后者抄着手,站在一边,一副老神在在模样。
谢统一时不知能不能再看,终是没忍住好奇与惊愕,复望一眼。那相偎的两道身影,已近在眼前。
紫貂兜帽掩去女子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尖柔精致的下巴。而后面的太子裴策,正偏了头,垂首凑近怀中人的脸侧,隔着紫貂风毛,不知是耳语了一句什么,还是轻轻吻了一记。
谢统倏地背过身去,一眼也不敢再看。
裴策知道江音晚近日总是难以安寝,特意带她出来散心。
出门时,江音晚已披了一件凫靥裘。然而裴策上马前,又把自己的宽大鹤氅解下,裹在了她身上。那厚密精贵的皮毛曳在地上一截,亦毫不觉可惜。
一身劲装衬出裴策的宽肩窄腰,萧肃清举。他身形利落,翻身上马。
这骏马是裴策的坐骑,于江音晚而言,实在过于高大。江音晚心中犹疑间,已有一条强劲臂膀从马上探下,轻松环过她的腰,将她带上马背。
江音晚被骇得连轻呼都发不出。跨坐马背,双手撑扶着金鞍边缘,一动不敢动。
裴策将人拢在怀里,一手闲挽缰绳,一手摁着她的肩头,让她稍稍后仰,倚在自己胸前。淡声道:“别怕。”
江音晚怎能不怕?她紧紧闭了眼,不敢接受这骤然升高的视角。那一张半掩在兜帽下的芙蕖小脸,早已失了血色,白胜云魄。
她虽生长于定北侯府,然而因先天不足之故,自幼病弱,不宜剧烈运动。父亲又只是一介文人,不曾着意教她骑马。至今上马的次数寥寥,遑论是这样高大健硕的神骏。
偏偏这时裴策长腿轻夹马腹,催它缓缓前行起来。
江音晚从嗓子里挤出轻颤的一声:“不……殿下,我害怕。您放我下去好不好?”
裴策不答。俊容清漠,抿着薄唇,只稍稍掣住缰绳,让马蹄前行更慢。名驹何时受困如此?却不得不驯服于主人威压,只鼻子里似不满地轻轻喷息。
江音晚在他的沉默里,悄悄将眼睛睁开一隙。待适应了这高度,绷着身子回头,去觑他的神色。
裴策倏地抬手,扣住了她的下颌,低头凑近。江音晚本能地一瑟。然而男人只是近距离与她对视,静眸萧疏,嗓音低缓,又道了一遍:“别怕。”
江音晚长睫作颤,只知怔怔点头。
裴策拇指指腹浅浅摩挲那秀润的下巴,神情慵散,漫不经心一般。再轻轻捏着转回去,让她目视前方。
马蹄轻缓,金鞍上,隐隐一晃一晃。那寒风拂到面上,被兜帽遮去大半,只旖逗着缕缕柔软风毛,在面上勾起微痒。
江音晚渐渐适应,舒缓了脊背。恰这时马蹄所向是西方,她远远望去,脑海在目力尽处勾勒骊山轮廓,嗓音绵软,问身后的男人:“殿下为何不去参与骊山冬狩?”
裴策随口答:“今日该是二皇弟大展身手的时机,孤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那语气淡淡,透着疏懒。江音晚微微不解,歪着小脑袋,忖了片晌才回过味来。
今上多疑。江家获罪,三皇子裴筠势颓,而四皇子裴简出身低微,陛下不愿见朝堂上太子党独大,此时唯有重新扶持二皇子裴笃。
她想起表兄裴筠曾同她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自大皇兄羽翼丰满的那一日起便注定了,权柄博弈争斗,终有一日,不在几个皇子之间,而将落到大皇兄与父皇之间。
“二皇兄与赵家也好,我与江家也罢,都不过是父皇牵制抗衡储君势力的棋子之一。”
那时江家鼎盛,三皇子党在朝中亦已立足,表兄本该是春风得意少年郎,话中却隐隐透出心灰意懒之意。
或许他本就从未想过要与太子相争,也自知争不过。只是朝堂上波诡云谲,并非人人时时都能看清局势。且那九重之上的至高皇权,如此惑人,即使他不想争,总有人推着他争。
何况搅弄风云的那只手,是皇帝。
江音晚在经历剧变后,终于懂了表兄话中那一缕叹息。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雷霆或是雨露,兴或是亡,都只在紫宸殿上一念之间。这正是让人心醉的皇权。
可惜这盘棋局,并非始终由陛下掌控,太子裴策,早已是此上变数。
陛下要用几方势力牵制太子,又偏偏生性过于谨慎,不愿棋子生出反噬的可能。先是削弱赵氏一族,而后警惕江家。她已推测出,无论定北侯府谋反案有何内情,终是陛下默许了这桩惨祸。
君恩从不曾偏向哪家,而在于制衡,此消彼长,最终目的,是要将权柄牢牢拢于一人手中。
譬如今日冬狩,正是皇帝重新扶起二皇子的一个好契机。
若是当年不懂事的江音晚,听到裴策方才的话,或许还会可笑地生出一些心疼——他骑射在诸位皇子中卓绝无匹,却要将风头拱手让人。
可如今江音晚已明白,裴策是凌戾鹰隼,是狠辣孤狼,他那话里,何尝有半分落寞?唯有掌控局势的从容慵慢。
他暂敛锋芒、韬光养晦也好,脱身在外、暗作部署也罢,都不是江音晚能操心的。
江音晚没有多问,只是道:“那真是可惜。还记得去年冬狩,殿下拔得头筹、英姿勃发的景象。”
“哦?”她听到身后裴策一字一字平淡轻吐,寡凉不含情绪,“孤还以为,你只看到了三皇弟。”
江音晚微怔,不明白他这时提起表兄裴筠是何意。只好蕴起乖顺的浅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表兄在骑射上,向来逊色于殿下,去年竟能猎得一头麋鹿,也算难得了。”
“表兄。”裴策极轻地笑了一声,玩味似的,悠悠重复了一遍她的称呼,慢条斯理。
青梅竹马,表兄表妹。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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