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悦秋平常被人客客气气地尊重,每次作为长辈来学校,同学都对她用敬语,有嘴甜的还会讨好两句。


    陆岁京却对她有敌意,话语很尖锐。


    就在氛围将要陷入尴尬之际,一个人打破了场面。


    “容念,怎么走了这么久?”贺疏星道。


    容念解释道:“碰见陆同学身体不好,我送他到医务室。”


    听到容念当着贺疏星的面描述自己病弱,陆岁京暗暗挣扎了下,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截了话头。


    “是教官让你来找我了吗?”容念好奇。


    “没有。”贺疏星淡淡道,“有同学以为你被热晕倒了,所以我来看看。”


    容念明知所谓的同学一定姓贺,还道:“哦,哪位同学啊?”


    贺疏星冷着脸说:“不记得他名字。”


    确定容念没事,他看了看陆岁京,视线慢慢下移,瞧见陆岁京牵着容念细瘦的手腕。


    他顿了顿,再注意到立在稍远处的方悦秋。


    方悦秋和蔼地打招呼:“疏星,好久没见了。你和小容还在一个班?”


    贺父是窦氏的外聘风控顾问,好律师千金难得,为了请他把关业务,董事会费了一番工夫。


    方悦秋之前让窦洋多跟贺疏星走动,但窦洋和她说,贺疏星就是一座屏蔽所有人的冰山,谁也不放在眼里。


    没想到贺疏星与容念关系不错。


    不知道容念怎么做到的,她觉得有点棘手,并不想让自己资助的漂亮孤儿被太多人记挂。


    毕竟只是个有需要就会消失的工具。


    “嗯,阿姨好。”贺疏星道,“您找他有事?”


    方悦秋道:“我下午有空,想带他和洋洋去做个体检。”


    贺疏星听到窦洋会同行,抬眼瞥向容念,而容念也在看他。


    眼神很清澈,明明没有夹带任何暗示,可贺疏星却知道了自己需要干什么。


    他道:“我们班教官很严,容念没事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既然贺疏星这么说,方悦秋在明面上不好继续坚持,寒暄了几句便作势离开。


    贺疏星立在原地,很鲜见地主动开口。


    他问陆岁京:“上大学了还喜欢和同学拉手?”


    陆岁京道:“那也要看是哪个同学。”


    容念道:“再不走我真晕倒了,你们不热吗?”


    说完,眼看着要辩论起来的两人各自撇开头,一个往水库走,一个往医务室走。


    没迈出去两步,贺疏星又方向掉转。


    “我送他去医务室,你到水库那边等我。”他道。


    容念懵懵懂懂地扭过头,想问陆岁京这样能不能接受。


    陆岁京抢先道:“不用送,你们去吧,我没关系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禁轻咳两声,清俊的身影颇为落寞。


    容念:“……”


    陆岁京咳嗽完,声音有点哑,道:“真的,我自己去就行,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容念:“…………”


    最后,他还是把陆岁京送到了医务室。


    房间的空调很凉快,本来在这儿休息的窦洋已经被方悦秋接走了,屋内只剩下一位上了年纪的医师。


    那人戴上老花镜,给陆岁京做了个检查。


    容念借此蹭了一小会空调,听医师慢吞吞地用乡音说“应该没事”,便去水库找贺疏星。


    医师朝陆岁京道:“我还以为那个小同学很关心你呢。”


    陆岁京抬起头:“唔?”


    医师望向窗外,看容念越走越远:“但他怎么走那么快啊?”


    陆岁京侧过脸也朝向那个方向,语气不明道:“他是关心我啊。”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小声喃喃:“没有别人碍事,他就一直关心我了。”


    医师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没听清陆岁京在嘀咕些什么,嘱咐男生在这儿休息片刻,便忙着去清点药品。


    数了两遍后,他转身去看陆岁京,见对方漫不经心地靠在墙边,还是在往窗外望。


    陆岁京抱着臂,姿态轻松散漫,哪里有病人的样子,搞得医师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是幻觉吧?医师锤了锤背,颤颤巍巍地收拾药盒。


    这个男生长相英俊,肯定招许多女孩子喜欢,鞋子也是名牌,看起来家境优异。


    除了这些,考上的燕大是一所好学校,论自身条件,他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可是医师刚才居然从陆岁京的眼睛里,感觉到了压抑。


    还有压抑不住的嫉妒。


    ·


    “既然你也在,我们一起搬两桶水过去吧!”容念雀跃。


    他展现出来的性格乖巧通透,加上有一副好皮囊,希望和容念做朋友的人一直很多。


    到了大学也是如此,可他就是和贺疏星走得近。


    因为窦洋不敢在贺疏星面前欺负自己,今天一看,也验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测,连方悦秋都会因此心有顾忌。


    而且他觉得贺疏星很好玩。


    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在自己面前并不冷硬,容念刚想弯腰去提水桶,便被贺疏星拦住。


    贺疏星一个人搬了两桶水,道:“你不是脚腕磨伤了?”


    容念眨了眨明艳的桃花眼:“是啊。”


    “那就在树荫下走得慢一点。”贺疏星道。


    水库提供货物推车,以方便同学们来回搬运,他将水整整齐齐摆在车上,觉得实际上可以再多加两桶。


    但容念确认过承重范围,搭着车筐道:“慢也没用,每走一步都在体会美人鱼上岸的煎熬。”


    他本性是有些懒的,闲下来时总是磨磨蹭蹭晃晃悠悠。


    成长过程中,他经历的是同龄人难以想象的苦痛、危险和委屈,也在雕琢中塑造出了现在的玲珑心思。


    游刃有余地利用人,或者说拿捏适当地玩弄人,他借此规避那些讨厌的人和事。


    容念转了转乌黑的眼珠子,看向杵在原地的贺疏星。


    “要怎么让美人鱼不煎熬?”贺疏星做不到忽视他的室友,请教道。


    容念道:“纵容他就好了。”


    贺疏星很绅士地说:“请便。”


    容念没有忸怩,动作非常轻盈地坐上推车,和两桶水待在一块儿,倒是不显得拥挤。


    整个人往后一靠,彼此离得并不近,但有几秒钟,贺疏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是清爽干净的洗衣皂味。


    容念回头笑着看贺疏星:“出发呀!”


    然后贺疏星就推着这辆车缓缓往前走。


    父亲是合伙人级别的大律师,在贺疏星的记忆里,自幼就只有别人来他家求助,没有他家朝别人低头的份。


    在这种培养环境里,他向来心高气傲我行我素。


    可是此时此刻,他小心又仔细,生怕轮子撵到路面的石子,震到车上轻轻哼歌的容念。


    这种纵容并不是没有理由,但贺疏星不能说出来。


    ——容念对他的印象始于高三,其实他们很早之前就见过面。


    他们甚至差点当家人。


    贺疏星在国际学校读小学,那里常常组织公益活动,喊上家人去一些他并没兴趣的地方。


    不止是没兴趣,他还觉得很虚伪。


    难道自己付出短暂的同情心,就可以拯救别人于苦难之中?


    五年级那会儿,他们去一家福利院献爱心,自己在车上昏昏欲睡,而母亲兴奋地准备了许多手工小礼物。


    在大家开开心心玩游戏之际,贺疏星倍感无聊地出去透气,不小心在混乱的后街迷了路。


    他从没来过这么破旧肮脏的地方,一度怀疑可能会有人贩子把自己带走。


    但贺疏星运气很好,有个漂亮清瘦的男孩发现他在打转,询问之后步伐轻快地将他带回了福利院。


    男孩在福利院的小朋友里年纪稍大,应该与自己同岁,无意与弟弟们争抢礼物,便在院外闲逛。


    街边飘来香气,男孩动了动鼻尖,问:“你要吃烤红薯吗?”


    贺疏星茫然:“烤什么?”


    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没吃过这类食物很正常,男孩拿出几枚硬币,买了一块红薯,掰给了贺疏星一半。


    贺疏星记得他是孤儿,不好意思拿他的东西。


    自己犹豫着怎么推拒才得体,男孩显然看穿了他的想法:“不要客气,你们送那么多礼物,我只是给了你一点点。”


    那天贺疏星是吃饱了饭来参加活动的,可是手上的烤红薯意外美味,自己不顾形象地用手捧着吃完了。


    后来妈妈听他讲述这件事,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想要领养个弟弟吗?”


    他妈妈热衷于公益,自己是真的差点当容念的新家人。


    那次对话结束后不久,他们没来得及再去福利院拜访,就发生了恶意袭击检察官的事故,贺疏星从此与父亲相依为命。


    容念转学过来的时候,尽管距离初见隔了许多年,但贺疏星一下子就把他认了出来。


    男孩变成了少年,容貌愈发清丽,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贺疏星听到其他人羡慕的声音。


    而容念不再如儿时活泼,安静乖巧地看向他,就像在看陌生人。


    一直到现在,贺疏星还很清晰地记得,当时自己坦诚地说想要领养弟弟。


    原来自己是可以拯救某个人的,他那时候为此欣喜,期待着能把男孩带出灰暗的旧街。


    母亲温柔地和他拉钩,说:“那你就要当个很好的哥哥。”


    贺疏星很小就知道不能轻易承诺,所以他想说自己会尽力。


    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我跟妈妈保证,我一定做得很好很好。”


    ·


    贺疏星愿意推车,容念就真的敢坐,一直到快回班级了才下来。


    搬完水回去没多少训练量,日子过得可谓浑水摸鱼,容念心满意足。


    傍晚,门卫说有人找容念,让容念出去一趟。


    营地是封闭式管理,不方便放人出去,能让门卫这么来通知,来人排场很大。


    容念以为是方悦秋卷土重来,自己故意拖延时间,收到消息后洗了个澡才肯挪步过去。


    门口停了辆名贵的商务车,有司机等候在侧,为容念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容念看清楚了里面的人是谁,笑道:“我不记得我们有那么熟。”


    话是这么讲,但他说完便坐了进去。


    车上有好闻的古龙水味,是一种成熟醇厚的气息。


    男人等久了在抽烟,见容念到了,便下意识打算掐灭。


    但容念抽出他手中的烟盒,指尖流利地夹了一支。


    男人见状会意,“啪”地一声,白银色的打火机被指尖拨开,青蓝色的火苗微微跳动。


    容念凑近了点燃香烟,又纯又乖的脸在烟雾缭绕中有些朦胧。


    男人开口:“听说我嫂子今天来这儿接了家里的病秧子。”


    容念道:“对啊,她还来欺负我了。你要帮我报复回去吗?”


    他说得非常轻快,一点也没有被欺负后的瑟缩,别人听了分不清是真是假。


    但男人没有为此反感,或许他当的不是听众,而是欣赏某件艺术品的看客。


    少年被资助后,与窦家自觉保持着距离,喊方悦秋叫做阿姨,称呼窦洋的父亲为窦总。


    可是他笑着对男人说:“小叔叔,我开玩笑的,怎么舍得你掺和进烂摊子里呢?”


    总是这样,根本无法辨别容念是不是开玩笑,是不是真舍得。


    钓得局中人心痒,又只有设局人能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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