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裕闻言面色一凛,走上前去将门扉掩好。
一看对方这般作态,虞熙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三分。
果不其然,确保隔墙无耳后,陈裕才抚须缓缓道:“大公子所料不错,之前那封书信确实是半真半假。真在平城被围,东门西门都被封锁,老夫也料定那辛泽会用‘围点打援’之计;假在平城物资充裕,安全无忧,守备雄厚,能安然度过此次危机。”
虞熙用全部意志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脑海里的弹幕已经开始刷屏了。他就是因为陈裕的一封书信才真正下决心进城的,以为平城危险不大,只要苟到冬天成参就会自动退兵。
而那封信通读下来,字里行间满满都是“能苟”俩字,看得虞熙也充满了信心。本着对陈大佬实力的信任,他冒着风险跟程延杀进城来,结果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
好家伙,这波,这波他是自投罗网啊!
陈裕并没发现虞熙脸色的变化,因为已经够苍白了,再苍白一点也看不大出来。
他对大公子的处变不惊十分满意,继续解释道:“大公子知晓,渝州五城,只有平城、邺城和泰原是真正能被主公掌控的,而洛城和洄湾只是依附于渝州。”
“是如此。”虞熙点点头,原水将渝州一分为二,平城、邺城和泰原在原水以北,洛城和洄湾则在原水以南。
这两城原本是各自独立的,但毕竟势小,害怕虞芒来攻,便在名义上归附了渝州,每年照常缴纳赋税,只是拥有较大的自主权,有点类似于特别行政区。
“邺城与泰原的守将皆出身自平城,自然知晓平城虚实,不会为表象所蒙蔽。老夫一来担心洛城和洄弯生变,故出此下策,以固人心;二来怕那辛泽截留信件,暴露出平城的危机;三来若此信真得被辛泽给截下了,也能混淆视听,乱他心神。”
“原来如此,公台思虑周全,我不能及也。”虞熙面上笑着夸赞,心里却已是泪流满面。
骗没骗到别人他不知道,倒是把他这个渝州大公子给骗了个正着。
也不知道当初在邺城时,程度是以为自己明白信中深意而没有多说,还是故意隐瞒这些好赚自己回平城。
娘的,你们这些玩计谋的人心都脏!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陈裕的计策确实有效。
虞熙轻叹一声,回都回来了,他总不能带着程延再给杀出去,如今也只能固守平城,等着成参在冬日退兵了。
渝州处于大楚的西南边,但也算是北方地区,再往南走就是夷族的聚集地,那才算是真正的意义上的南方。
一到冬日,大雪封路,补给运不过来,再加上天寒地冻,成参兵马必然退去。但前提是,他们得能守到那个时候。
如今已是9月末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渝州在11月中旬就会落雪。但成参兵马必然不能等到下雪了再走,肯定得提前个十来天,否则回去的路上,冻死饿死的人数就能让军队几乎减半。
保守地算一算,他们最少还得再坚持一个月。
算到这里,虞熙恨不得一头撞死,也不知道整个渝州的木门拆完了够不够他们用一个月?
没了柴火,敌军搭云梯攻城之时就不能往下浇热水和滚油,士卒和百姓就不能生火做饭。
如今的情形,用“不容乐观”四个字来形容都是比较乐观的心态了。
也不知道此次过后,平城的路边又会添多少百姓的亡魂。
虞熙本想为城防做点贡献,但仔细一想,自己虽然乱七八糟的书看了一堆,但似乎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于是只能问计于陈裕:“公台可有良策?”
陈裕沉吟一阵,眼神异常坚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此而已!”
虞熙微微颔首,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听明白了,这就是没有办法的意思。陈裕代表着渝州最高智力水平,既然他都没辙了,那估计是真没什么施展空间了。
念及虞芒的遗言,他委婉地提了一句:“公台,我父当真是因病而亡吗?”
虞芒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临终前也不像是在说胡话,那么他的遗言还是很有大的参考价值的。重新回顾一遍,似乎也只有一句话对能对现在的局势有所帮助。
陈裕精神一震,虽然主公先前有言,可以拿自己的死亡来做文章,只是他身为臣下自然不好主动提起此事,但既然大公子开了口,那么他就能顺畅地接下去了。
想必大公子也知晓,保住主公基业才是大孝啊。
他立刻伏地而泣:“淮州成参派兵攻打平城,主公正是为那成参兵卒所害,此仇不共戴天,渝州上下必团结一心、化悲为愤,为主公报仇,请大公子发檄讨之!”
成参攻打平城,主公不久后病死,四舍五入之下就是成参害死了主公啊!
程延闻言亦红了眼眶,也不顾自己红肿的膝盖,“噗通”一声跪拜下去:“请大公子放心,末将誓报此仇!”
虞熙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下来场面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觉得自己不说点什么好像不太合适,于是也做出一副悲愤的表情:“就依公台所言,我们渝州上下团结一心、化悲为愤,定能渡过难关,诛杀成参,为我父报仇!”
此计说到底还是固本之计,没有办法削弱敌人,那就只能稳定自身。
虞芒生前多行仁政,城内世家亦受其恩惠,如果倒向了成参必然要担一个忘恩负义之名。世家立足一靠学识,二靠名声。没了好名声,他们还怎么在世族的圈子里混?
这就排除了平城内部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虞熙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此计是釜底抽薪,顿时对陈裕佩服不已。
他将陈裕扶了起来,又搀了一把差点因为腿软又跪下去的程延:“檄文之事,就劳烦公台了。”
“老夫已有腹稿,大公子放心便是。”陈裕收了眼泪,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
对于谋士而言,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那是基本素养。不会演戏,不会控制情绪,那你还当什么谋士,干脆回家种地去算了!
陈裕立刻伏在案上笔走龙蛇地书写起来,中途没有打一个磕绊,看得出他的确是早有预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做好了计划。
虞熙接过竹简浏览了一遍,檄文大意是:我听闻守土之臣受君主之命护一方平安,代天替天子在地方施展仁政,关押恶徒让百姓出入平安,奖励耕种让农民明白勤劳的重要,抵御蛮夷入侵教化外族……
所以海晏河清,盛世长存,百姓家里的食物多得吃都吃不完,朝廷和宗族用来赈灾的粮仓里也都塞满了粮食,路上没有虎豹豺狼,百姓不受战火侵扰……
我主就是这样的仁人啊,自他奉天子之命入主渝州以来,政治清明,百姓和乐。因为没有犯罪的人,监狱都空置了下来。南夷不敢入侵,反而向大楚学习礼乐诗书……
怎奈何淮州成参,仗势欺人,掀起战乱欲图谋渝州,以无道而伐有道,以不仁而伐有仁,致使血流漂橹,生灵涂炭……
我主这般仁德之人亦为其所害,我哀痛至极,哀痛至极啊……这是不共戴天之仇,成参你洗干净脖子在淮州等着,渝州定手刃了你为我主报仇……
成参这样的人,岂不是堪比蝼、翀那样的暴君,只会给百姓带来灾难和痛苦。这样的“不仁”之人,难道不该遭天谴吗?全天下的诸侯都应该联合起来,共同诛杀此獠,讨伐无道……
成参害死我主,渝州上下一片悲戚之声。我为我主这样的仁德之人被害死而掩面痛哭,为成参这样的不仁之人依旧苟活于世而义愤填膺……
总而言之,成参吃的每一粒米都是对大楚资产的浪费,活着的每一秒钟都是对圣贤的亵渎。若是这个人还要点脸面,就该早日自尽以谢天下。
结尾重审了一遍,渝州会在大公子的带领下砥砺前行,艰苦奋斗,誓杀成参以报此仇,告慰主公在天之灵。
洋洋洒洒近千言,把虞芒捧成了圣贤在世,把成参骂得猪狗不如,还给他安上了一个“不仁”的名头。
虞芒素有仁德之名,那么害死“仁德之人”的人,自然也就是“不仁之人”了,相信其他诸侯也很乐意成参背上“不仁”的污名,愿意帮着扩大一波影响力。
关键是这口锅栽在成参头上,成参根本就没法反驳,毕竟虞芒就是在他攻打渝州之时身亡的。他若发缴澄清,那就是欲盖弥彰;他若是不做回应,那就是做贼心虚。反正无论如何都有说法,这口锅算是焊死在成参头上了。
虞熙本以为陈裕只是想要扼杀平城世族叛变的苗头,没想到他还想趁机搞成参一波。他毫不怀疑,成参看到这片檄文后会气得七窍生烟。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公台,平城已被封锁,檄文只能在平城之内相传,如何能传于天下?”
陈裕扶须道:“明日老夫会遣人在城墙上颂念檄文,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关注着平城之战,成参兵卒里定混有奸细,只要有一方人马获知到缴文的些许内容,就不愁檄文不能传向各州。”
虽然陈裕说得自信,但虞熙也知道,此计若成,不仅仅要靠他们自己,还要仰仗他人施力。
若是那个奸细觉得檄文的消息不重要没有上报,或是抓不住重点,那么就很难败坏成参名声。
一旦缴文只在平城内部流传,没有传播出去的话……
虞熙想到这里,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么成参消灭流言唯一的办法就是……
他看向陈裕,只觉得毛骨悚然,艰难地吐出了那两个字:
“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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