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无形,屏蔽了外面所有响动,狭小的空间里,呼吸带出来的白汽交缠着氤氲着,在脸颊边若有似无地蹭,贺兰浑看着纪长清,情思旖旎着,口中说的,却是最最煞风景的,凶杀妖邪之事:
“镜子,是张惠的心思,她想取代徐知微,做太子妃,做皇后。”
“生辰八字,是杀人的手段,掌握了对方的生辰八字,就能用邪术取人性命。”
“桃符,是给自己的计划除掉障碍,想必有谁指点过她,须得把这些镇妖伏魔的东西除掉,才能方便行妖邪之事。”
“就只有那片焦木弄不清具体用途,不过那玩意儿那天直冲冲地朝我扑过来,看上去凶悍得很,说不定直接就能杀人,但这样一来,似乎又不需要用什么生辰八字的咒术了,这点我还没想明白。”
“再就是,张惠筹划得这么详细,为什么最后死的,反而是她自己?”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说话时摸着下巴贴过来,衣襟与她的衣襟有意无意地蹭着,因为挨得近,分外暧昧的亲昵。
似是察觉到她的打量,他眼尾一撩,双眼皮留下上扬的痕迹:“怎么样,我的推测是不是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纪长清极少做这种推测,她擅长捉妖,而妖是一种简单直接的生物,看上的就要,要不到的就偷就抢,杀人或是杀同类从不需要什么拐弯抹角的手段,所以她捉妖时也不需要想太多,动手就好。
可从他口中说出来,俗世里人杀人,好生麻烦,这么多曲曲折折的心思,杀都杀得不痛快。又想起之前的莱娘,也是那样费尽心机地筹划,最终也不过如此。
似乎俗世里的人,都喜欢躲躲闪闪,千方百计遮掩自己的心思。纪长清看着贺兰浑,他倒是跟那些人不一样,他很痛快,做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
“道长又在偷偷看我,”见他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闪着光,“是不是觉得我英明神武,十分惹人爱慕?”
纪长清转过脸:“说完了?”
“没呢,”他又贴得近些,袖子的下摆挨着她的,两鬓上薄冰融化,热气蒸腾,“我在想,张惠背地里这些小动作,太子妃知道不知道?”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我也说不好,”贺兰浑摇头,“太子妃细致妥帖,宫中上下就没有说她不好的,反而张惠有点沉不住气,刚进宫那会儿还因为背地里抱怨太子妃,被皇后训诫过,这两个人也算是积怨已久了。”
恩怨的起始,便是太子妃之争。张家是河东名门,张惠的父亲张钧又是武皇后的嫡系,因此当初,武皇后中意的太子妃人选是张惠,她也是这么交代李瀛的,哪知李瀛却在选妃之时自作主张,选了徐知微。
虽然之后也册立张惠为良娣,然而,到手的太子妃飞了,张惠怎么能不怨恨?刚进宫时常与徐知微发生龃龉,直到被武皇后训诫之后,方才好了些。
贺兰浑回忆着:“至于太子妃么,徐家累代为将,在军中颇有影响,太子妃的胞兄徐景升当年是太子的伴读,也曾做过东宫六率之首的太子左卫率,太子妃册立之后,不少人都暗自猜测……”
因为是决不能提的宫闱秘事,哪怕此时只有她与他两个,哪怕设着结界,贺兰浑还是下意识地又靠近些,嘴唇擦着她的耳朵,轻得只能让她听见:“猜测太子是不是意在军中,是不是要与皇后作对。”
许是错觉,觉得唇上浮光掠影一点凉,像她冰冷的体温,贺兰浑心中一荡,见她眼睛望着前面,若有所思:“又一对母子。”
贺兰浑一怔,低低笑了起来:“道长还记得我先前说童宣跟童凌波的话呢?”
她天生断绝情爱,万事不挂心,他只道她不会记得他说过什么,可她居然记得。那么三年前呢,上次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呢?她是不是也都记着,只是不曾说?贺兰浑越凑越近:“道长待我真好。”
纪长清看他一眼:“说完了?”
“没呢,”贺兰浑声音粘着,明明是说正事,却像情人低语般温存,“后面皇后调走了徐景升,太子几番请罪解释,太子妃又十分温顺周全,所以两宫才又渐渐和睦,只是我想,以太子妃的能力,难道对张惠背后的动作真的一无所知吗?这镜子又是太子妃给张惠的,会不会有什么用心?”
纪长清向撤身,与他拉开距离:“明天去问太子妃。”
她弹指解开结界,起身离开,贺兰浑连忙追上去:“道长是要去睡了吗?那我呢?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我可是被镜子照过的人,怕得要死。”
他根本是何曾怕过?纪长清一言不发走去后殿,贺兰浑追上来,站在门外跟她说话:“那我就在外头睡吧,道长要是听见外头有什么不对的话,千万记得来救我。”
隔着门看见她在蒲团上坐下,闭目结印,一动不动,这样就算睡了吗?贺兰浑觉得新鲜,又替她觉得不舒服,忽地又想到,若是以后……难道夜里都要这么睡?
不由得笑起来,拖过几个蒲团胡乱在地上一拼,合衣往上面一倒,心道,这可不行,那蒲团硬邦邦冷冰冰的,比草地尚且差远了,若是以后……那就做一批最软和最厚实的蒲团,总得依着她不是?
纪长清在入定前分出一缕神识留神各处动静,尤其是那两面镜子,哪知一夜里风平浪静,半点怪异也不曾发生,再睁开眼时,窗外透着晨曦,天马上就要亮了。
向外一看,贺兰浑侧身睡在地上,先前垫在身下的蒲团东一个西一个,丢得到处都是,似是听见了她的动静,贺兰浑忽地翻过身来:“道长醒了?”
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摸了把乱蓬蓬的头发:“还是在道长身边最安心,这一晚上连梦都不曾做一个,睡得极好。”
其实心中不无遗憾,要是能做梦,在她身边做一个有她的梦,那才叫完满。抬手拽掉头上的碧玉簪,用手指梳着头发,乱乱的缠成一团怎么也梳不开:“道长有梳子吧?借我使使呗,我这模样怎么出去见人?”
纪长清的目光在他揉得皱巴巴的绯袍上一掠,便是梳好了头,这副模样,也没法见人。
贺兰浑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瞧:“道长放心,刑部屋里我放了一箱子替换衣裳,待会儿去换套好的,保准不给道长丢脸,就是这头发……”
他凑近了笑嘻嘻的:“都是昨夜赶着来见道长,没擦没梳就跑出来了,如今揉了一夜全都打了结,道长帮我梳梳呗?”
纪长清看他一眼,抬起了手。
贺兰浑只道她又要动手,连忙一躲,却见披在肩上的乱发忽地掠上去,像有无形的梳子在操纵,眨眼间便挽好一个发髻,贺兰浑咦了一声,抬手插上碧玉簪:“道长真厉害!”
他眉眼弯弯,低了头看着她一丝不乱的发髻:“道长帮我梳了头,我该当投桃报李,帮道长梳头才是。”
见她转身离开,吱呀一声开了门:“去东宫。”
“道长等我一会儿,”贺兰浑拔腿往外跑,“我去洗洗脸漱个口,再换套衣裳,马上就来!”
他跑得飞快,碰上往东宫送热水的宦官,随手抛过去一颗金花生:“这水先给道长使,你再去拿一趟!”
纪长清站在门槛内,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宦官抬着热水进门,热腾腾的冒着白汽,倒让她想起昨夜他跑过来时,鬓发上结的薄冰化了,也是这么热腾腾的。
半个时辰后。
纪长清走进徐知微会客的小厅,窗户关得很严,徐知微抱着手炉坐在榻上,身上有淡淡的药味儿:“纪观主是要问良娣那面镜子么?”
她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去年家兄从蜀州带回来了一批土仪,我先奉献了圣人和皇后,之后又让东宫这些人各自挑了些喜欢的,那面镜子就是张良娣那时候挑走的。”
张惠自己挑的?纪长清眼睫微动,见贺兰浑追问道:“当时的情形具体如何?良娣都挑了哪些物件?”
“阿浑,怎么这么一大早就来了。”李瀛微带不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他快步走进来,站在徐知微身侧,抬手放在她单薄的肩头:“你身子不好,这些事交给我就行了,何必强撑着?”
徐知微便侧脸仰头,带着温柔的浅笑:“无妨,我这两天已经好多了。”
“药都吃了吧?我让太医令改了改方子,不要那么苦,你吃着怎么样?”李瀛语气温存。
“果然不苦,多谢殿下。”徐知微含笑点头,“殿下先歇着,我等纪观主他们问完。”
“当时我也在场,我来说就行,何必非要你劳神?”李瀛转过脸,看向纪长清,“纪观主,那镜子怎么了?”
“有些蹊跷。”纪长清道。
“什么蹊跷?”李瀛追问。
贺兰浑看他神色虽然如常,语气却不见得如何和善,想必是嫌他们妨碍徐知微养病了,忙笑着开了口:“那镜子能照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纪观主也是担心太子妃的安危,所以前来询问。”
“原来如此,”李瀛的语气和缓了许多,“镜子是景升连着那些蜀地土仪一起捎回来的,太子妃收到后就让东宫这些人都来挑些喜欢的,当时孤也在场,张良娣是和李良媛、周承徽、王承徽她们相约一起来的,东西放在太子妃寝间的榻上,那面镜子跟首饰玩器放在一处,张良娣头一眼就相中了,末后又挑了两件蜀绣和一个蜀玉镯子。”
这么多人同时来挑,又是张惠自己挑中的,动手脚的机会应该不大,可为什么,张惠能一眼挑中这面镜子?贺兰浑思忖着:“这镜子很贵重吗?”
“只是寻常的蜀地镜子而已,”李瀛道,“价值不及那个镯子的一半。”
寻常物件而已,张惠为何能一眼挑中?贺兰浑越发觉得蹊跷:“东西是当时就拿走的么?”
“当时就交给各自的宫人带走了。”李瀛道。
自己人当时拿回去的,动手脚的可能性也不大,难道张惠挑中镜子,只是巧合?
贺兰浑沉吟着一转脸,见纪长清目光清冷,沉沉望住徐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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