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熠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很快又隐至深处不见,他的嗓音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就像在说一件与他毫不关联的事:“顾宰辅党结世族,私相授受,理应入狱。”
“那顾氏族人被□□在府中,也是因为这个吗?”
“是。”
顾霖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她强行稳住,尽量让自己看着不那么狼狈,颤着声音:“这一切,是不是你……做的?”
她桃瓣水眸里已经都是水光,却一瞬不移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倾尽所有追逐的男人,时至今日,她心底还存留着一丝侥幸,也许……也许不是他呢?
可陆熠却不给她任何幻想的机会,他一步步走下桌台,来到她面前,嗓音如冰:“是。”
顾霖身形晃了晃,绝美迤丽的脸上满是凄惶,忽然,身子一软,跪在了男人面前。
她颤抖着手攥住了男人玄色云纹的宽大下摆,哀求:“陆熠,我求你放过爹爹,放过顾氏一族,所有大错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定国公府,我愿意一人承担。”
“对不住我?”陆熠俯下身子,饶有兴致地捏住她已沾上泪痕的下巴,“你倒是说说,如何对不住?”
顾霖闭了眼,眸中蓄着的崩溃一下子决堤,顺着脸颊上的泪痕蜿蜒而下,滴落到男人苍劲的修指。
那泪水还带着小姑娘独有的温度,陆熠修指一顿,烫到般撤回了手。
小姑娘没了支撑,无力地跌扑到冰冷的地面,她努力用手肘撑起身子,嗓音破碎又哽咽:“当初东鼎门外,我不该起了妄念,以至于东林宴上肆意妄为在你的酒中下药……”
她说得极轻,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这桩在自己心里刻意隐瞒了一年多的事,俨然已经成了她的心病,夜夜折磨,惴惴不安,如今终于喧之于口,终究让她无比地不堪与羞惭。
总会有这一天的,是她足够愚蠢还妄想一味遮掩,陆熠聪明绝顶、手腕通天,又怎么会查不到呢……
更何况,和父亲母亲及族人的安危相比,自己的颜面又算得了什么?
终究一开始,就是她错了啊……
顾霖的嗓音大了些,在空荡的书房里飘无所依:“陆熠,我不该使手段嫁给你,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放过顾氏成吗?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求你,求你了……”
说到最后,小姑娘跪行着抱住了男人的腿,泣不成声:“我用这条命给你赔罪成吗?求你不要怪爹爹母亲,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呵,顾霖,”陆熠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人,语带讽刺,“你以为,你这条命值多少?这案上的奏折都是朝臣弹劾顾氏所写,你觉得用你一条命就可以抹掉?”
顾霖惊慌抬头,就见男人手中捏着一大叠奏折,手一松,奏折纷纷掉落,砸在她身边的地面。
“咚咚”几声响,小姑娘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堆奏折,颤抖着手翻开几封,又不敢置信地将剩余的奏折全部翻看过。
完了……
正如一盆冷水浇下,冻得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所有的奏折上都列数着顾氏的罪名,每一项拿出来,都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一直以为陆熠只是不喜欢她,不愿意与她亲近,却没想到,他竟然恨自己至此……
铺天盖地的懊悔压得她透不过气,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只能不住地哀求:“陆熠,求你放过……放过爹爹,我……我做什么都愿意,只要你能高抬贵手……”
哪知男人淡漠地后退一步,对外吩咐:“徐答,进来。”
书房外悄无声息,只有屋内女子不能自抑的破碎哭声。
“徐答,滚进来!”陆熠的嗓音带上了不耐与隐怒。
书房门外终于有了动静,屋门应声而开,徐答不敢乱看,闪身远远站在书房一角:“世子爷,有何吩咐。”
陆熠冷冷看了他一眼,将眸光又落回地上哭泣的小姑娘身上:“将她带回寒月院,隐卫看守,非令不得出入。”
“是……”徐答硬着头皮遵命,到底还是让灵樱进屋将夫人扶起。
他满怀悲悯地看着一主一仆搀扶着往外走,突然觉得后背冷嗖嗖的,寒意从头灌到脚。
世子爷这回,也太过无情残忍了。
徐答心中唏嘘不已,小心翼翼地关上书房门,转身刚想吩咐隐卫将夫人送回寒月院,冷不丁就见满脸泪痕、憔悴不堪的顾霖一屈膝,直直跪在了雪地里。
天气阴沉沉的,一丝热气也无,徐答抬头望一眼这即将落雪的天气,到底不忍,向前小声劝道:“夫……夫人,天寒地冻的,您还是先回吧。”
顾霖摇头,倔强地挺直了背脊:“我就跪在这里,向世子赔罪。”
灵樱吓得魂飞魄散,也哭着劝:“姑娘,千万使不得,您伤寒还没好,今早又受了凉,这么跪下去会出人命的!”
可跪着的人毫无动摇,推开灵樱:“你回寒月院去。”
“姑娘,我不!我要在这儿护着你。既然姑娘执意要跪,奴婢也跟您一起跪!”灵樱抹了把眼泪,作势要在她身旁跪下来。
徐答一下子慌了,紧张道:“灵樱姑娘,你怎么也……哎,不可,世子要是看到动了怒,这后果……”
“徐答说得没错,灵樱,你回去。”顾霖闭了眼,嗓音已经被冻得沙哑,“我的错,就由我一人承担,他恨我,那我就用这条命赔给他,直到他解气为止……”
如果果真她死了都无法解陆熠心头之恨,黄泉路上她也能与父亲母亲重逢,如此,也好。
──
顾霖这一跪,五个时辰已经过去。
北风愈演愈烈,天空中也飘起鹅毛大雪,天色昏暗,院子里下人们燃起廊下风灯。
顾霖跪得下半身已经毫无知觉,仍旧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她只觉得胸口闷窒痒腻,气息越来越弱,连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
“咳咳咳……”终究是再也忍受不住,她双手半撑在雪堆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灵樱远远站在一旁看着,见状连忙冲过去要扶,却被顾霖阻止:“回去,不要管我。”
灵樱脚步一停,硬生生地又走了回去,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不放,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姑娘的性子她素来了解,一旦认定的事,任由谁都拉不回来。
她阻止不了的。
……
书房内,陆熠依旧伏案疾书,冷着脸,毫无情绪的模样,一刻也未曾停歇。
萧凉一个闪身从后窗翻越而入,大模大样地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圈椅中,感慨道:“这小丫头脾气倒是倔,说跪就跪了这么久,害得朕这个一国之君只能翻窗进屋。”
他口气轻飘飘的,完全与朝堂上判若两人,一双桃花眼望过去,笑问:“外头又开始下大雪,风又大,天寒地冻的,啧啧,那丫头再咳下去恐怕要出事,你不出去看看?”
陆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陛下刚登基就这么闲吗?”
萧凉讨了个没趣,耸耸肩,道:“忙里偷闲关心下臣子的情、事也是朕的乐趣,你真不担心那娇滴滴的小丫头,就这么死在外头?”
陆熠不答,将方才给顾霖看过的奏章丢过去:“这些都是近几日御史台联合其他各部弹劾顾氏的奏折,陛下看看?”
萧凉抬手接住,翻了几翻就放下了,不屑道:“见风使舵,翻脸无情。眼看着二皇子成为朕的手下败将,就忙不迭地死踩顾氏表自己忠心,恶心!”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不就是如此?如果此次与顾氏之争是臣败了,这奏折上弹劾的人可就会变成是臣了。”陆熠情绪很淡,“二皇子已经被贬到苦寒封地,顾氏被灭后,陛下也该着手清理朝堂,一些有能却无野心的世族,当留就留。”
“你倒看得透彻,”萧凉哈哈一笑,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此次寒门大胜,却也不能全部将世族赶尽杀绝,毕竟还要求一个平衡。”
“不过──”萧凉勾唇,意味深长地看着陆熠,“自从登基后,朕的心肠就软下来许多……”
陆熠并不耐烦听他打哑谜:“有话就说。”
“顾氏倒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陛下当初不是下定决心铲除顾氏?”
“当初是当初,现在么,朕又改主意了……”
“为何?”
萧凉起身在书房里转了半圈,又将雕花窗开了一条缝,望了眼在风雪中显然已经支撑不住的顾霖,回身便笑:“朕给你三日时间,若你想留顾氏一条命,朕就答应你。”
陆熠皱紧剑眉,坚定地回绝道:“臣并无此想法。留着顾氏后患无穷,陛下在此事上切不可仁慈。”
“是么……那朕就等你消息了。”萧凉也不反驳他,一个闪身,身子早已经越出窗外,很快就没了踪迹。
书房内又剩下陆熠一人,以及桌案上仅有的一豆烛光和满室阴暗。
忽然,书房门外一阵惊呼,紧接着是婢女慌乱哭泣的声音──
“姑娘,姑娘您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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