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让盯着面前一身男装的短发女孩,他只能从她的黑眼睛里读到真诚。
一个怪人,冉阿让想。
当他顶着烈日疲惫地走到这棵树下,准备吃点东西再上路时,他发现树的另一侧地上已经躺了一个人。他走近观察,发现这个人头枕着衣服仰面睡着了。
冉阿让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短发和裤子,他本来以为这不过是附近城镇的富家小孩跑出来玩在荒原累倒了,然后他看到了这个人的上半身。
一个女人,穿着体面的男人衣服,剪了发,身无长物地倒在野地里睡着了。哪家私奔的小姐?冉阿让嗤之以鼻。
但他还是忍不住打量她的脸,她长得太特别了。他在早先自由的26年里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长相,黑发还算寻常,但舒展得有点像小孩的眉眼,加上白皙的皮肤……冉阿让想可能这就是个爱玩的富家小女孩。他不想惹出是非,如果有其他地方可以歇脚的话。他选择离她远一点,背对树干而坐。
他想自己在监狱中浪费大半生,外面已是天翻地覆了。即便在1793年,那个人人癫狂的年份,他在街上见到过家族被清算后流落街头的贵族男女。那些贵女失去地位流浪在外也要保持衣饰整齐,鬓发一丝不苟,怎么可能学无套裤汉们穿裤子还剪发。他见过的穿裤子的女人里,她们要么是路边的娼妓,向过路人展示自己的双腿;她们要么是底层的工人和农民,比如他的姐姐就穿过他的裤子出去工作。但当年一家子人快饿死时,姐姐也没有出卖过头发,因为女人一旦失去头发就失去了正经的工作机会。
这个树下的女人一看就是不曾经历风吹雨打,看她的皮肤,她一定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他对这种穿裤子的女性的记忆还停留在——法夫罗勒的天主堂附近住着一个“疯女人”——当时城里人都这样说。她自称女共和党人,天天学她的父兄穿衣,挨家挨户散发传单,还在市政厅前的空地上手拿着一本书演讲,要求女性也有参加选举的权利。他曾经为市政厅花园修剪树枝时,见过她一面,只见过那一面。自那次她在市政厅发疯后,她的家人就把她送去了疯人院。城里再没有这个女人的消息。
即便过去二十多年,他对那个女人演讲时慷慨激昂的样子依旧印象深刻。难道这个树下女孩和那个疯女人一样是女共和党人?现在被父兄赶出家庭了么?
冉阿让盘腿在树根处坐下,手里拆解着他的行囊,准备吃点东西填填胃。他对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没有兴趣。他的时间很紧,他被要求在一个月内赶到蓬塔利埃去报道。呵,这就是他应当庆贺的、等待了十九年的自由。
然后他听到树另一边的响动。她醒了,他想。他觉得有必要发出点声音告诉这个女人他的存在,虽然这个树实在不大,女人转头就能看到他,但他不想引来诸如尖叫等麻烦。于是,“你醒了”。
察觉到她在看他,冉阿让转头看去,对上一双黑眼睛。他又整体看了一眼她的相貌,也许她是某个贵族和吉普赛人的私生女。
“你好!”这个怪女孩朝他微笑。冉阿让感觉自己像一个瘫痪十九年的病人,麻木的手指似乎能动弹一些了。
“……你好。”冉阿让喉咙发涩,这是他这么多年听到的第一句也是目前唯一一句善意的问好。他想到昨天早晨出狱时,狱监对他说,“你自由了”。也许吧?当他傍晚走到弗雷瑞斯的旅馆要求留宿时,他被毫不留情地赶出来了。他的身体已经走出了苦役场,但为什么他抬头看见的还只是那一方天地?
他转过头去低头吃手里的干粮,这是他昨天下午在圣言港的面包店里买的。他花了5个苏,却只得到3个苏的量!这些人又从他身上偷窃了一笔!这些强盗!
然后他听到了肚子的一阵咕咕响动,他原以为是自己的。他停下来,发现声音从那个女人方向传来。他想了想决定分她一点,当做那句问好的谢礼。他掰下一块面包,递了过去。
“谢谢!”她接了过去,他也继续吃着手里剩余的面包,他打算吃完就继续上路。
“嗝!嗝!”他又听到她发出的响动。这是噎住了?
“你还好吗?”他刚说完,却看到她挪着身体靠了过来,停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他看到她同他一样盘腿的坐姿,心下确定她并不是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上层贵女,真的是个放养在外的私生女吧。
“先生,doyou嗝haveanywater嗝”,她流着泪说。原来她不是法国人!冉阿让把自己的水袋递了过去。
他真的没想到自己刚出狱就要使用他在监狱里学到的东西,他听懂了这个女人说的语言,这是英语。当然不是所有土伦监狱的犯人都学了英语,但冉阿让敢说他是唯一一个。
当教士在监狱里办学时,不到三分之一的犯人报名入学,最后学成的不过五人,冉阿让就是其中之一。那些只有劳役和鞭笞的日子,只有书籍能让他的灵魂暂时逃离。
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他努力读教士们留下的每一本书。他的勤奋好学打动了其中一个会英语的教士。那是一个契机,出于打发休工时间、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的目的,他开始学习一门外语。在40岁之前他还是个文盲,可是现在他不仅学会了读写算数,他还懂一个另一个国家的语言。虽然还没有深入学习就到了出狱日期,但冉阿让觉得这已经够了,这些东西说不定自己未来都不会用上。但是,他遇到了这个怪女孩。看!他听懂了!
“你懂英语!”
“一点点”,他看着她满脸喜悦。她这样的英国人是怎么到法国的呢?
“你要去哪?”
“我要去蓬塔利埃。”是的,他还要赶去那里报道。这就是他十九年换来的自由!
“我要去干呢。”
她在说什么?干呢,戛纳?
“cannes,你要去cannes。”他决定教她正确发音。
“嗯嗯,干呢在东边?”
“是。”冉阿让叹了口气,她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读音完全错误?
“你也往东走?”
“是。”他在出狱时计划了一下路线,蓬塔利埃在北边,但如果直接从土伦往北走,他需要穿过一大片杳无人烟的山区。不,他只有走沿海城镇这些已经开发好的区域,他需要食物、水和休息的地方。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走!”面前的女孩笑容灿烂。她似乎不怕他?一路上,那些男男女女见到他的模样都避之不及。
他和她确实是同路,不过也就一小段路。他到了前面的格拉斯要往北走,而她的目的地戛纳在格拉斯的南方。
“你叫什么名?”
“jean。”这是十九年来第一次有人不带恶意和命令问他的名字,冉阿让想说自己的全名,但是他想到昨天旅馆老板看到他黄护照上名字时瞬间变脸的样子。他顿了顿,“我叫jean”。
“我叫juno。很高兴认识你,john。”
她笑着毫不犹豫地朝他伸手。这是他45年人生里遭遇的第一次,从来没有一个人向他这样的人行握手礼。虽然她好像又没有发准他的名字的读音,但……冉阿让看着眼前这只手,没有劳动的痕迹,一只养尊处优惯了的手。他决定不辜负这份善意,他轻轻握了一下就放开了。一只非常柔软的手,这也是这辈子以来第一次。
“现在,你,我,朋友。”她坐到了他的对面,黑眼睛柔和明亮,期待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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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诺安和她的新朋友只在树下坐了一会儿就起身了。
等到新朋友站起来,她才发现他的身材实在壮得太有威慑力了。她目测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自己的头顶才到他的肩膀。而他站直挺身后的肩背宽到像门板,感觉拍过来就能压死人。他挽了挽袖口,露出了毛茸茸但是非常结实的小臂。
朱诺安看了眼自己的细胳膊细腿,顿时有些惊骇。她有点后悔邀请组队了,万一这位大哥路上起了歹念,她这是万劫不复啊。不知道昨天那招还管不管用。
她五味杂陈地看着壮汉扎紧他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她自己啥财产也没有。她捡起地上的毛衣盖在头顶等在一旁。冉阿让背上他的行囊,戴上遮阳的皮便帽,拿起靠在树干的木棍,示意她可以走了。
两人向东走去,现在看太阳最多不过下午1点的样子。壮汉大哥好像知道方向,朱诺安心下安然了几分,终于不用她一个人在旷野上打转了。不过她的新朋友好像话不多,只是埋头走路,这就让朱诺安想起上学期她报名参加学校社团去布莱顿白崖徒步的事情。她只是想白嫖路费去布莱顿玩,于是临时报名活动,整个团队里只有她一个中国人,还是临时插队的。那一整天,在大巴上,在徒步中,朱诺安感觉自己像跳入油锅一般煎熬。其他社员都是老朋友在一旁说说笑笑,她一个人遗世独立,虽然有人搭话,但也只是出于礼貌。现在比那个气氛还尴尬……
朱诺安出于安全考虑,走在冉阿让的侧后方。她从背后细细打量着他。她的新朋友应该是个流浪汉。他的黄色衬衫和蓝色裤子的边缘都烂出一缕缕的棉线了,而且背上这么大的背包,里面应该是他的全部家当,或者是拾荒品?现在19世纪能捡垃圾卖钱吗?
朱诺安想自己离攒够买船票的钱,这个小目标,真的很遥远。现在光是吃饭就很困难,她不可能一直乞讨,然后混成法国丐帮帮主吧?她这个样子也不像乞丐啊。现在她面临着横跨千百年所有社会人都在思考的问题,怎么搞钱?她现在确定了毛衣是救命的东西,不能换钱,那她身上真的没有财产进行原始积累了。她非常愿意出卖体力,但语言不通好像也没有雇主愿意招她。这下连饭店洗碗工都做不了……
她最大的财产还被扣在警局,还有12天。不管手表有没有被私吞,她得活过这12天才有机会去拿。
她想了想21世纪街头的底层人民,乞讨不成,可以拾荒啊!19世纪的玻璃瓶和碎纸片不是可以回收吗?她完全可以捡垃圾换钱啊!谁没有卖过家里的废纸壳子。而且她完全相信捡垃圾这个事业在19世纪还是一片蓝海,现代都有捡垃圾白手起家成为商业巨佬的故事,她为什么不行?她要告诉法国政府发展绿色循环经济,从现在开始环保,让200年后的ngo无路可走!世界没有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贝!
她忍不住为心里的计划笑了。她看着前面这位流浪汉朋友,他一定有丰富的捡垃圾经验吧,说不定可以邀请他成为合伙人一起把捡垃圾事业最大最强,走上人生巅峰不是梦嘿嘿!她为自己感动了,什么叫“一饭之恩必偿”?这就是!
朱诺安觉得自己未来道路又辉煌了,她决定到下个城镇就开始捡垃圾。不过她得先咨询一下从业者的相关经验,向前辈取经。
她走快了几步,靠近了壮汉大哥。怎么开口呢?她决定采用英国式闲聊的老套路。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她抬头看向右边大哥的侧脸。大哥的胡子拉碴加上帽子遮到了眉眼,她一时以为自己在跟一团毛说话。
嗯?不接话?
“啊哈哈,就是有点热,你不觉得热吗?”朱诺安再接再厉。
“嗯。”
“你背着东西累不累啊?”逐渐靠近主题。
“不会。”
“那就好,这里面都是你捡来的吗?”她指了指他的大背包。
“……”
冉阿让停住了,他低头看向她。朱诺安感觉他的眼睛即便遮在帽檐的阴影里依旧有种难以言喻的犀利感,像蛰伏在黑暗里的……她想起了那个叫javert的警察在牢里也是这样看她的,那种穿透的审视的目光。而且面前这位大哥胡子遮了脸大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这比脸干干净净的小警察更让她有危险感。
冉阿让只是停下来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向前走。
他不高兴了?因为我问了他的背包?
朱诺安感觉自己有点委屈,她好像也没做什么冒犯的行为,说冒犯的话吧?难道捡垃圾在19世纪还是商业机密了?
两人在这之后一路无话。冉阿让的脚程很快,但有时候他发现身后的人被落下时,他又会放慢脚步,好像专门等她跟上来。
朱诺安想,这大哥脾气真怪。
有了同路旅伴后,即便路上无话,朱诺安也感觉自己没那么疲惫了。行路的效率被直线拉高,越走她越发现荒原渐渐被大片的种植园取代。虽然她不知道树上开的什么花,但白花花一片。
好香啊!她跟着冉阿让穿过一排排整齐的种植林时想。朱诺安感觉还没有走多久,她就看到了不远处小山坡上的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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