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安听见冉阿让回来了。他的手拨开她的湿发,放在了她的额头上。他刚刚进门说的是法语,她听不懂,但她实在忍不住了。她睁开眼,手指着桌上还没有还回厨房去的碗,让冉阿让拿过来。
“呕!——”
冉阿让刚把碗端到她面前,她就吐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激烈地感到恶心过,她感觉把今晚吃的连带两天前的监狱牢饭都呕出来了。
她吐完后感觉舒服了一些,但还是肚子疼。她没心情管自己的形象,她没在他面前哀嚎着打滚已经很能忍了,毕竟她现在终于理解孙大圣在铁扇公主肚子蹦跶是怎样的造孽。
朱诺安是在听到冉阿让关门离开后才感到身体不适。她一开始以为自己最终还是得了挤压综合征,但她逐渐发现这种不适跟之前的四肢酸软和内脏郁结的感受都不太一样。她的腹部开始剧烈疼痛!
一开始她还能忍忍,觉得自己肯定是长久没吃过正经一餐,这次吃太急了导致的。但她记得那些饥荒的人们不就是这样才死的么,她顿时恐慌。然而愈来愈强的腹痛让她没心思再胡思乱想了。
这种腹痛是一阵一阵的,犹如潮水拍岸。每次朱诺安以为这波终于过去了,她可以喘口气时,下一波又来。就这样反反复复,她的汗湿透了衣服,房间里没有火炉,她开始觉得冷,但是当她因为腹痛揪紧了被子的时候,她又感觉腹部有团火在烧。
她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破旅店的木床上了。
现在冉阿让回来了,她终于看到点得救的希望。她想平静地躺在床上睡着死,而不是痛死这么惨烈的死法。今天下午那医生要给她放血,她就知道19世纪的西医救不了人,现在她要靠着在现代20年来学到的基础知识自救。
她汗如雨下,脱水严重。她在这波腹痛过去的间隙,告诉冉阿让她要喝热水,一定要烧开的水。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症状跟今晚的晚餐脱不了干系。19世纪破烂小旅馆的晚餐能干净到哪里去?毕竟面前这位大哥下午还在喝喷泉水呢。
朱诺安强调一定要“hotwater”,要“boiled”。然后她想到现代欧洲人根本不能理解热水的样子,是不是他们200年前就这样?于是改口说来杯热茶也行。
冉阿让看她呕吐的样子也很着急。他第一反应是请医生过来,然而被她拒绝了。他看着她汗湿的脸手足无措。她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他把耳朵凑在她嘴边才听清她在说什么。她要热水,要烧开的水。
冉阿让有点奇怪,他从来不喝热水。他想了想自己居然从小到大没有生过病,而他的侄子生病时要么找医生放血,要么找药剂师配鸦片,更多的时候是硬生生熬过去的。也许因为她是外国人,所以生病后要喝热水?
他当下没有犹豫赶紧奔到厨房,向旅店主人,一个干瘦的须发皆白的老头,要一口铁锅烧热水。老头听到这个要求很奇怪,晚餐时间已经过去,这个强壮的男人还没有吃饱所以要热水煮汤?老头比划了一下,10苏。这是抢钱呢?老头慢悠悠地说,这只是生火的费用,毕竟柴火松油和火折子都不包含在住宿费里。冉阿让没空扯皮,他从衣袋里拿出他晚上刚拿到的工钱,“10苏拿好。”
冉阿让在厨房里等到铁锅里的水煮开了就端着锅上楼了,当然他没有忘记拿一个陶杯。当朱诺安看到铁锅热水的时候,腹痛又过去了两波,她喘着气接过了陶杯。
冉阿让也没有洗杯子,直接用杯子在铁锅里一舀就递给了她。朱诺安手被滚烫的杯子烫到了。她想大哥你真是铁手啊,这么烫的水就直接拿。冉阿让注意到她怕烫,于是先把杯子放床边等水凉一些。
房间里一时只听到朱诺安的喘气声。
“你怎么了?”他终于切换回了英语。
“腹痛。”
冉阿让还没学这个词,“我不懂”。
“……”朱诺安指了指自己被子下的肚子,做了一个捂着蜷缩的动作。
“下午的原因?”冉阿让想应该不是食物的关系,毕竟今晚他们同吃一盘面包,同喝一碗汤,他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朱诺安摇摇头。她要是知道就好了。
然后她感受到下腹一阵不可言说。天!怎会如此!
“我要去厕所。”朱诺安破罐子破摔。
“嗯?”很显然大哥没懂。
朱诺安突然想起来19世纪的英语里厕所的说法跟现代不一样,于是她说“我要去loo”。
冉阿让感觉自己耳朵有点烧,他从来没有跟这样的小姑娘相处过。虽然在他的童年和青年家里都是姐姐这个女眷在掌家,但他的姐姐比他大出很多岁,更像他的妈妈,他从来没有这样照顾过一个女性。他本来以为今天种种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他还要带她去厕所……那样私人的地方,虽然现在厕所都是露天的……
朱诺安看着他,大哥只是带个路而已,她快憋不住了。
最终冉阿让还是把她搀扶下床。
“你能走么?”
朱诺安的腹痛又又又来了,但是她点了点头。下床那几步简直是他架着她拖着她走的。走到楼梯口,她感觉自己一阵眩晕。冉阿让看她的样子,“我帮你吧”。他抱起她快步走下楼梯。
冉阿让知道这种小旅馆的厕所一般都在后院,路过厨房走去后院的时候,他看到了旅店老板。他特地问了一声,然后确定了,厕所在后院墙根。
等冉阿让把朱诺安在厕所前面放下时,她都疑惑了。厕所呢?冉阿让指指一块木板。因为旅店来往过客都是男性,没有女住客,男人们也不需要什么厕所,直接站在墙根就解决了。这个木板是唯一设置的格挡。
朱诺安看着这个矮矮的木板崩溃了,她本来以为野外方便就够糟糕了。但是她下腹催促她快一点。她转头看了眼冉阿让,他识趣地走回厨房。
她绕到木板后借着月光一看,没有马桶,只有一个装满排泄物、不断散发着恶臭的大木桶。她闻到这恶臭立马胃里上涌,又吐了一次,她这次吐的连胆汁都出来了。她察觉自己嘴里吐无可吐,全是苦味。
她心一横,决定上了。她想起了老家的痰盂,但是天知道她老家20年前就没有旱厕了!当她解决完,准确来说是腹泻完,她心下确定自己今晚生病就是跟食物和水有关。
当她起身的时候更加崩溃,19世纪的法国人民上完厕所不擦屁股么?是的,没有卫生纸,连树叶也没有。她简直要疯了。最终她看到木板上挂的一块小布,不是吧!
反正朱诺安走出厕所时,灵魂都散去了一半。她感觉自己好多了,慢慢走回厨房,冉阿让看到她走过来问她:“你还好吗?”她机械地点点头。她尽量不把手接触到他。
等冉阿让又把她抱回房间,她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拿杯子里的水倒着给她洗手。朱诺安举着双手,狂用水搓。她最终还是拿那块布……呕!不知道接触过多少人屁股的布……
朱诺安再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不随身带酒精洗手液。现在她感觉自己好些了,可能劫波已过?她坐在床边舀了一杯锅里烧开的水,水还是温热的。借着煤油灯她看见水里全是黑黑的漂浮物,不知道是水垢还是什么脏东西。她默念这是开水、煮开的水、杀了菌的水,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她连续喝了好几杯,感觉把流失的水分补回来才罢休。
“我没事了”,朱诺安朝冉阿让摆摆手。
冉阿让看了看她湿成一缕缕的头发没有说话。他把铁锅和杯子放在桌上,他没有着急还。也许她半夜还会口渴,他想。
两个人熄灯躺下后,朱诺安倒是很快睡着了,今天的经历让她身体承受了太多。冉阿让和衣躺在地板上,头枕着他的大包袱,侧身看着旁边木床上的朱诺安。今天的经历对他来说也太多了。他闭了眼,想明天早上他就得继续赶路,到时跟她说再见吧。他以后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奇怪的人。
半夜冉阿让是被一阵喃喃声吵醒的。他睁开眼,发现朱诺安在说梦话。他本想继续睡,却发现她的状态很不对劲。
冉阿让打开煤油灯,发现朱诺安又是浑身出汗,不仅如此她的身体甚至在微微抽搐。这绝对不是简单的腹痛!事态很不对!冉阿让见过这种病人!在1791年,他的邻居就是这样得病然后仅仅三天就去世了!他回忆起晚上朱诺安的腹痛呕吐和排泄,一模一样的症状……
他伸手摸了摸朱诺安的额头。她发烧了!冉阿让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他不能让她死!
他奔去旅店主人的房间,要求老板打开店门并且问了最近的医生住在哪。他几乎是一刻没停,他在凌晨寒冷的街道上奔跑,跑到那户医生家大力地敲门。
“醒醒!有病人!”
一个年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头开了门。冉阿让还没等老头穿戴整齐,见他拿了医疗木箱就一把把他背起来往旅馆跑。
“诶!慢点慢点!病人是男是女啊?”老头在冉阿让背上被颠到骨头要散架了。
“她是女人。”
哦,老头心里盘算得用不同的治疗方法。
等医生到了旅店,旅店老板也很惊骇,医生来他的旅店问诊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旅店老板要求一起去冉阿让的房间,他可不放心,万一是个重症病人死在他的旅店,他这个店还要不要开了?
冉阿让心里着急,默认了旅店主人的行为。他们上楼,走进房间。医生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朱诺安。他翻了翻她的眼睛又摸了摸她脉搏,然后问冉阿让她出现了哪些症状。
“她晚上腹痛,呕吐,还嗯,去排泄了。”冉阿让给医生看了那碗呕吐物,“本来她已经好转了,可是她又发烧了。”
医生神情严肃得有点吓人。
“是霍乱。”
屋子内冉阿让和旅店主人都愣住了。
医生就这样给朱诺安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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