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了昨天陆长策那番惊人言论的福,这一晚上,姜姜翻来覆去地怎么也没睡好。大早上刚起来给自己弄了点儿吃的,没多久,陆长策身边的随从边声就过来替她递了道消息。
说是京城里的“蕙兰芳”有请她前去相商。
姜姜愣愣地重复道:“蕙兰芳?”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蕙兰芳”是京城有名的绣坊,走得相当于后世高大上定制款,只为权贵服务的路线。它家推出的新品向来是京城女儿追逐的潮流。
姜姜立刻清醒了过来,兴高采烈地道:“你等我梳洗一下马上过去。”
虽然知道“蕙兰芳”答应与她相商是看在陆长策的面子上,哪怕她绣得再丑,对方也会面色不改地收下来,但这依然不能浇灭姜姜的热情。
因为,她想靠自己的作品扭转蕙兰芳对她的看法。
蕙兰芳地处城东,此地多勋贵人家,管事周国寿在其中一个铺面里接待了她。
店内陈设风雅,点了熏香,很是安静。
饶是周国寿,在见姜姜之前也不由存了几分好奇,好奇这位定远侯陆长策所养在人后的外室究竟是何模样。
可惜,周国寿他很快便要失望。
姜姜她带了幂篱。
谨记着她与卫姜容貌相似这点,姜姜不敢在勋贵云集的“蕙兰芳”里以真面目示人。
难保周国寿就见过卫姜呢?
难保周国寿闲谈时不会随口提起有个姑娘长得和卫姜很像呢?
周国寿微微咋舌:这是何等娇宠着,竟连真面目也不敢轻易示人?
对姜姜的即将拿出的绣样,周国寿其实不抱任何期望。
京城里不缺这样的贵女,平日里没什么解闷的手段,便热衷于钻研琴棋书画女工这些东西,身边人常哄着,便觉得自己技艺独步天下,举世无双,也想折腾出一番名声,到头来其实就是家里人帮着拿钱买个开心。
眼下无非又是哄着又一位贵客的心血来潮。这贵客背后的侯爷,又恰恰是蕙兰芳的东家,轻易得罪不起。
当姜姜拿出自己的绣样时,周国寿眉梢扬起,好奇成了惊讶,再然后就成了严肃。
他生意场上浸淫数年,眼光独到,望着眼前这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花草山石。
面前这些绣样,哪怕没侯爷的引荐,也足够他慎重对待了!
周国寿讶然道:“娘子这绣活儿师从何人?”
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不成?!
姜姜当然不可能说她是师从谢璋的母亲,绣名远播的白氏。
当时她怀着满腔期待,为了给谢璋缝夏衣,每天勤勤恳恳穿针引线。却被谢璋误以为对女工感兴趣,还特地为她找来许多珍奇绣谱孤本。
加之姜姜穿越前学过画画,在白氏的帮助下,也将一些现代绘画的技巧融入了刺绣中,比如说更注重仿真肖神,色彩丰富。
有了她的建议,白氏的绣品甚至渐渐有了日后苏绣仿真绣的影子,而姜姜跟着学到几分皮毛已经够用。
周国寿是个人精,见她不愿多谈师从,便也没再问。一团和气,笑眯眯地与姜姜敲定下来合作事宜。
活轻松,开价又高。
回去的路上,姜姜感觉到一阵被认可的喜悦,胸腔中好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为了不辜负陆长策的引荐之恩,周国寿的认可与信赖,哪怕不需要她绣多少绣品出来,姜姜还是动力满满地,日夜赶工,绣了个昏天黑地。
穿越之后,她爱上了两件事。
一件是书。
一件是绣。
起初都与谢璋脱不了干系。她练习书法是想方设法,绞尽脑汁接近对方,练习绣艺是想给谢璋缝夏衣。
她甚至还苦学了厨艺!
那时候的她,还是寄居在谢府的表姑娘,正为了自己的亲事而努力攻略谢璋,努力刷满阖府上下的好感度。
在厨房大婶大叔的帮助下,姜姜的厨艺一路突飞猛进。谢家人虽然不解她怎么又对厨房感兴趣,却也没拦着她。
她是要成亲出嫁的,多学点儿中馈之道也好。殊不知她早对谢璋有了非分之想。
少年的谢璋每天都很忙,当初以为他是忙于学业,现在再看,可能那时候便忙于帮着五皇子沈植夺嫡了。
那几天终于谢璋得空,白天偶尔也会出现在府上。
和厨房的大叔大婶们打过招呼,姜姜一大早就来到灶台前,开始动手做菜
四菜一汤。
两道清淡的,两道川渝口味的。
清淡的是给谢璋的,炒三鲜,鲜笋鲥鱼。鲥鱼是要带鳞片烧制的,浸透脂肪的鳞片最腴美。
川渝口味的香辣大虾和辣子鸡丁是给她的。
一道汤是最简单的野菜汤。
一开始,姜姜认为谢璋的好感度是最好刷的。打个比方,如果说好感度条总共五颗红心的话,谢璋的初始好感度就是全谢府最高的三颗红心。
可再想往上,可谓是步步维艰了。
“在想什么?”谢璋冷冷的嗓音在耳畔炸响。
姜姜猛然回过神来,和烛光下的谢璋四目相对。
从小的生活环境相对于大晋朝而言开放了不知多少倍,姜姜是觉察不到自己的目光在时人看来是有些“直勾勾”的,就连坦荡冷淡如谢璋,此刻都不由垂下眼先行避让了她的视线。
姜姜抓抓头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菜合胃口吗?”
谢璋不咸不淡道:“不错。”
不错算什么回答……虽然她也不指望自己厨艺有多惊为天人,但内心还是期盼着谢璋能多夸她两句的。
姜姜一腔热血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谢璋吃得不多,病人的胃口一向算不上多好,今天已经难得多动了几筷子。
“这里怎么回事?”谢璋忽然问,嗓音冷了下来。
目光静静地落在她手背上。
姜姜不好意思地把手往回缩:“被油烫到了。”
谢璋“嗯”了一声,倒也没表现出什么大惊小怪,只是搁下筷子起身离开。
等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个香膏模样的东西。
姜姜:“这是?”
谢璋言简意赅:“烫伤药。”
姜姜惊讶极了:“九哥哥你这里还有烫伤药?”
谢璋垂下眼,命令:”伸手。“
姜姜脸上开始冒热气,不动。
或许是因为觉察出自己的心意,短暂的肌肤接触她都害怕暴露出自己的心猿意马。
谢璋抬起眼:“伸手。”
姜姜犹豫着将手伸了过去,立刻就被谢璋紧紧攥住。
他一手攥着她手掌,另一只手给她抹药膏。
姜姜能感觉到肌肤接触的地方,仿佛有一股弱电流穿过四肢百骸,敏|感得过分,任何细微的感触都在此刻被放大,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脸红,脸上的热度就越无法控制的攀升。
离得好近。
会觉察到她的呼吸,会听到她的心跳吗?
姜姜做贼心虚地往后避让。但似乎被谢璋觉察出了意图,又攥着手给拽了回来。
谢璋:“你很疼?”
姜姜中气十足地大声道:“不疼!一点都不疼!“
“那你乱动什么。”谢璋就差对她翻白眼了。
姜姜:“……”
哥哥我告诉你,你这样是会注孤生的!!
话虽如此,接下来谢璋的动作又轻缓了许多。
谢璋的态度是在太坦荡了,不论是放在哪部电视剧小说里都显得暧昧的气氛却被他将粉红泡泡打碎了一干二净。
正是这足够坦荡的态度,让姜姜无比沮丧。
这是对待亲人的态度。
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姜姜只能盯着谢璋的手看。
谢璋的手,比她的,大出很多。
这是男人的手。
骨节分明,像老梅的梅枝,清姿峻拔。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的手包握起来。
姜姜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磕磕绊绊问:“哥哥?”
谢璋:“……”
“哥哥你口味这么清淡……”姜姜鼓起勇气,飞快地试探,“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嫂嫂才能和你吃到一起去啊?”
最好的回答无非是,那就像今天这样,一人一半。
砰、砰、砰。
屋里安静得好像能听见姜姜的心跳声,就在姜姜紧张得眼前有点儿发黑的时候,谢璋终于开口,嗓音淡淡:“那就找一个口味清淡的嫂子。”。
最后一拍心跳骤然落空,像是从万丈高空摔倒地面上,姜姜迷茫地望着谢璋。
……谢璋清楚她是川渝口味。
这表明谢璋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把她当作择偶对象。
从此之后,她心灰意冷,封勺江湖。
恰巧那时候谢府的五娘子谢宜来找她一起针黹活儿。
世家大族的衣服一年四季基本上都是交给针线房忙活的,但由于女人们实在没什么娱乐方式,聚在一起给家里人做针线也成了一项打发时间的活动。
谢府上下的女眷,甚至是老太太多多少少都会摸两下针线筐。
姜姜又原地复活,一门心思放在了绣活儿上。
因为想着谢璋,好像针线活也变得没有那么枯燥起来。
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把缝好的夏衣送给谢璋,但这并不妨碍她想象谢璋穿上它们时的模样,到时候夏衣的袖口一定会沾染上淡淡的冷香。
自从那天谢璋说出“那就找一个能吃清淡的”后,姜姜就在有意识地避着他。
她的媚眼是抛给瞎子看的,她自己一个人忐忑地演完了全程的独角戏。谢璋这么敏锐的一个人,会觉察出她的心思吗?每每想起,姜姜总如坐针毡。
有句话说得没错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她自顾自地避了谢璋几天,谢璋也没主动过问,直到某一天她在抄手游廊内和谢璋狭路相逢。
姜姜想糊弄过去,却被谢璋先行拦住。
谢璋拧着眉:“阿姜,你这几日练的字呢?”
在那之前,她一直打着练字的由头去接近他。
谢璋的态度很自然,更验证了这两天是她单方面在“冷战”。
她其实完全可以说她这几天在忙着缝夏衣,但不知道为什么,姜姜不太想说,低声道:“我、我……我这几天没写。”
然后她能感觉到谢璋周身的气氛为之一冷。
……他肯定以为她做事三分钟热度了!!
“明天晚上,把字帖带给我。”谢璋却没有训斥她,语气如常,“练字贵在坚持。”
“哥哥,你觉得我还有练字的必要吗?”姜姜问。
谢璋看了她一眼,“这件事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你自己,你的抉择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
姜姜一怔,好像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
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吗……
她突然间好像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件被她忽略已久的事。
不论是练字、厨艺还是女工,她到底是为了能和谢璋多相处几天才去做,还是只是为了她自己?
那一瞬间,姜姜懵懵懂懂,醍醐灌顶。
这场暗恋,好像让她失去自己的主见了。
哪怕在那之后姜姜一直都未曾看清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不过多学点东西总不会错的。
这个世界的女孩子太被动,出阁前靠父兄,出阁后靠丈夫,她需要一些能安身立命,作为依仗的东西。
它们没能让谢璋多看她一眼,却极大的抚慰了她刚穿越时的仓惶不安,甚至还在多年以后,成了她目下,赖以生存的资本。
春季气温反复,本来就是感冒的高发季节。
没日没夜的工作下,姜姜很快就病倒了。
穿越前,她从来吞的都是药片和胶囊,过多少年姜姜也吃不惯中药。屏气喝到一半,喉咙里就一阵翻涌直想吐。谢璋也知道她的德性,每次都先替她备好了蜜饯。
好在一个月后,她绣品推出市场,广受京城贵女们的欢迎,才不负这段时间的社畜之魂爆发。正想着可以喘口气,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周国寿忽然又给她带来了个消息。
兵部尚书孟甫才的嫡女,孟静蕤孟娘子非常喜欢她的绣品,想请她绣嫁衣。
——
姜姜果断地拒绝了这个请求。
她虽然已经决心与谢璋此生不复相见,但给前暗恋对象的现任女友绣嫁衣什么的……
这是何等虐文情节!
她又不是上赶着找虐的抖m!
周国寿也十分有眼力见地回绝了。
就算姜姜她正在“蕙兰芳”打工,有陆长策这么一层关系在,谁也不敢把她看作真正的社畜。
没错,她是能理直气壮拒绝大客户,而老板根本不敢多吭一声的社畜!
……或者说,关系户。
—
意懒地瞥了一眼面前的绣样。
孟静蕤微微蹙眉。
新送过来的样子倒是没一个中意的。
偏在这时,贴身大丫鬟初樱走了过来,低声说了些什么。
孟静蕤眉头皱得更紧了:“周国寿是这么说的?”
与名字里“静”之一字不同,孟静蕤本人却是明丽的长相,身材高挑,柳眉樱唇,虽然称不上多殊丽绝色,但眉眼也颇为动人。
丫鬟初樱有些忿忿:“不过是个绣娘,叫她绣是看得起她!拿什么乔!那周国寿当真可恶!”
谁不知道她家娘子就要和谢首辅成亲了?
“慎言。”孟静蕤打断了初樱的话,心里却也有些堵得慌。
好歹是兵部尚书的嫡女,请个绣娘还要这般三请四邀……
攥紧了绣帕,眼帘儿半垂,“你且去东长安街的步云楼定一桌。”
初樱一怔。
旋即明悟过来,“娘子是要找谢大人撑腰吗……”
东西长安街临近午门,大晋百官上下朝皆要从午门左右两边的掖门入。
这两条街乃是百官往来的必经之路。
不过这劳得动首辅的大驾?
她不说倒好,这一说孟静蕤顿了顿,脸色却露出个嘲弄的笑意。
“我倒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那么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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