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恰在惊马后不久。
端王世子沈琢将视线自窗外收回,朝对面那人微微一笑。
“如此神勇,京城二十六卫果真名不虚传。”
端王沈裕是当今圣上沈植的叔叔,手握重兵,有从龙之功。如今领兵在外,独一个儿子在京中为质,暗中奔走。
对坐一人身材雄壮,大马金刀地坐着,闻言,抬手饮尽了杯中酒,从容道:“世子以为,我手底下的兵与二十六卫禁军比如何?”
此人正是都督府右都督汪序,样貌雄伟,身材高大。
沈琢把玩着酒盏,含笑道,“若论行军打战,禁军久不经战,而都督手下劲甲精骑,俱都是饮过血的好兵。”
汪序笑道:“御前禁军不缺各军选上来的精英战将。”
沈琢目光闪了闪:“正因有禁军与将军麾下这等精兵联手,才能拱卫我京师皇城无忧。”
汪序闻言,沉默下来,复又端起酒杯哂笑:“你也无需拍我马屁,告诉端王,既已答应过他,断无临阵反悔的道理。”
沈琢倒是没接这个话茬,站起身,支开窗子又赏了片刻的街景,才轻声道:“我知晓都督心中有怨气。何止都督,朝野上下苦谢璋久矣。”
汪序又饮下一杯酒,此时也有些微醺了,冷冷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谢璋他和孟甫才打得这般火热,当我不知道他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是嫌咱们都督府权重了!要会同兵部分割咱们的事权罢了。”
当初扶他沈值上位,还不是端王、汪序他们这些功勋名将?
但随着四方战事渐渐平定下来,削减藩王兵权,分割都督府军政事权,则成了谢璋眼下最要紧的首务。
谁不知晓此事的重要性。
可谢璋他太急了,此人性格冷傲寒烈,行事霸道,手段太过雷厉风行,已经在朝野上下引起了一些不满。
但人人又能理解他这一番雷霆手段。
谁都能看出他病得太重,或将命不久矣。
“他攥得太紧,权势此物,生带不来,死带不走,我看他真是大权在握久了,糊涂了。”沈琢笑了一声,抬臂合上了窗,“就连圣上这两年来也不满他行事的霸道,君臣二人渐呈分道扬镳的态势。攥得太紧,乾纲独断,日后便要摔得越重。”
所以谢璋他这是为了什么?舍不下权势迷人眼?妄图青史留名?
亦或者只是单纯地驱除鞑虏,扶危定倾,尽心利济?
没有人相信这个答案。
百姓是可驭使的牛羊猪狗,一个刚走上官场的读书人,说自己的愿望是“为生民立命”那还值得人信一信。
谁能相信谢璋他这个久经官场的怀揣着如此幼稚的理想,不惜呕心沥血,焚尽此身?
两人身份毕竟太过敏感,此前又出了贺从霖一案,蜻蜓点水般地言谈两句,点到即止,便轻描淡写地将话题一笔带过。
酒过三巡之后,这才各自起身作别。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汪序起身走了两步,驻足回身向后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
如血残阳沉沉地压了下来,数点昏鸦自朱红的宫墙掠过。
似乎预兆着,皇城的方向,即将就要变天了。
——
夕阳西坠之际,一辆马车停在了谢府大门前。
初樱先快步走过去和门房打了声招呼,等门房通报过后,孟静蕤才从马车上下来。
仰头看了眼谢府的匾额,孟静蕤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食盒。
眼觑着这位的神态,门房心里暗暗嘀咕。
自打九郎订婚以来,这位孟娘子就没叫人舒心的,和谢璋那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真不知都要嫁了九郎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孟静蕤眼尾一扫,门房一个激灵,迅速低下了头。
当她看不出来这贱仆心中所想吗?孟静蕤一时想冷笑,一时又觉得迷惘。
很快,防风走了出来,代谢璋引她去书房见面。
孟静蕤走进书房里的时候,谢璋一如往常,膝盖上搭着件毯子,正垂眸忙于公务,宽大的袖口露出苍白伶仃的手腕。
这么多年来下来,案牍累身累心,进补再多药材都无济于事。
或许是因为一连几个昼夜连轴转的缘故,谢璋抬起眼,神情并不算多温和:“你来作什么?”
孟静蕤:“我给你准备了药膳。”
谢璋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食盒,很快又低下头,“麻烦你,就放在那儿吧。我说过下次不必再送了,府上有人准备,无需你再劳神。”
说话的间隙,又掏出手帕抵在唇下咳嗽了几声,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竟像是把她这个大活人生生忘记了一般。
孟静蕤兀自坐了片刻,忽然道:“谢璋,你是不是没把我当个活人?”
谢璋抬起眼,很平静地看她,“你有什么想法?”
这语气活像是还在朝堂上征求同僚的建议。
不等谢璋开口,孟静蕤自嘲般地笑了笑,“谢璋,你有正眼看过我吗?”
她举起手,示意谢璋,“你可看到我今日戴了新的镯子?为了来见你我还特地换了身新衣裳。”
“对,你看不见。”孟静蕤一笑,“那天你在蕙兰芳分明也看到了,他们有多轻慢于我,你也视若不见。”
“所以呢?”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毫无进行下去的必要,谢璋又低下了头,淡淡道,“你要我像话本里说的那样?自道是当朝首辅?要当场买下这间铺子?或要我命那老板有多远滚多远?让他为对你的怠慢付出代价?”
孟静蕤呼吸一滞,她无法否认谢璋的说法,她甚至不能指责他说得不对,因为在心底她深知在蕙兰芳里无理取闹的那个人是她。
她就是故意的,就像是只能靠大喊大叫来吸引大人注意的孩子。
“谢璋,”孟静蕤忽然感到一阵无力,甚至是一阵绝望。“我真的很好奇,你这人是木胎泥塑吗?”
其实孟甫才并不好看她同谢璋在一起,一者是他看着就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二者他为官酷烈,不是良配。
是她不服输,她一路顺风顺水,只在他面前栽过跟斗。
她想要征服这个男人。
寻常人得这一身病,或许早就便自怨自艾,自卑自怯。可谢璋不一样,他好像要蔑视上天造就的不公,冷眼众人或同情或轻视的目光,他病得越重,他就越冷傲。
这样的人就像是冰天雪地,悬崖峭壁间的梅花,破土惊石,傲霜凌风,你强我愈强。
不是没有人妄图攀折过他。
孟静蕤还记得,谢璋那位表妹曾经执着地追求过他,做了那第一个人。
孟静蕤见证了她的失败,当时,她不可不谓庆幸的。
她甚至还以旁观者清醒的优越,同情、怜悯那个女孩。
卫姜的失败,似乎印证了这一个事实,她或许才是那个命定的摘花人。
在她和谢璋定亲之前,谢璋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曾经很客气有礼地说:“孟娘子,我们不合适。”
孟静蕤不在乎。
谢璋搭下眼帘:“我不是个好丈夫,也履行不了你想要的夫妻义务。”
孟静蕤还是不在乎。
谢璋又道:“我会比你早死,这用不了几年。”
孟静蕤道:“那我就找大夫给你治病。”
谢璋的眼神没有感动,很清澈平静。
眼里透露出来的意思是,他给不起她想要的东西,现在不会给,将来,也永远没有给的意思。
谢璋冷硬得就像块冰,她曾经以为自己的温暖早晚都能捂化这块冰,可现在,她非但没捂化谢璋,反倒自己身上的心火都一点一点暗淡了下来,感到心寒。
孟静蕤:“我真的很好奇,你这人是木胎泥塑吗?”
无处宣泄的绝望令她想要歇斯底里的尖叫:“你难道都不会失控吗?”
“你难道就能永远这么冷静?!”
谢璋没有搭腔,但他似乎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切,他依然出离得冷静,只是眼里透出一种奇异的同情和微歉。
“时间不早了,”谢璋感到抱歉,“我送你回府。”
只不过这同情对孟静蕤来说,更近似于置身事外的冷淡,无法感同身受,只能聊表安慰。
是,定亲这件事,是她自己强求来的。
谢璋早就同她说清楚了他的冷淡,他的古怪,他的虚弱,他或将命不久矣。
与其说是成亲,倒不如说她不顾一切坐到了谈判桌上同他做的一场交易。
谢璋就像已经燃尽的灰屑,他命不久矣,可他该做的事还没做完,天下还没彻底太平,官制还未合理更定,百姓尚未真正安居无忧,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惜将□□和灵魂都当作出卖的筹码。
或许还有一两蓬星子隐藏在暗淡的灰烬,那才是支撑他继续“贪生”的动力。
他根本不欠她。
心火黯淡下来后,孟静蕤只感到一阵深深的疲倦。
她早就怀疑这桩亲事的必要性了。哪怕没有她,谢璋与爹爹的联手也已成定局。
和谢璋定亲之后,她没有一天感到快乐的,也没有对婚期将近的向往,一想到或许她要这样和他过上一辈子,孟静蕤竟然感到一阵恐惧和不安。
或许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喜欢谢璋。
所以,她才能站起身,提起了被冷落的食盒,露出个嘲弄的,残酷的笑。
“是,你这种人永远是大权在握,心事深重,永远都不会失控。”
“我等着你回过神来,千山万山,无一个知心人。我祝你雪海冰天,一世寂寞,一生寂寥。”
孟静蕤推门而出,身形渐渐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下。
听闻动静,防风面露迟疑:“……九郎?”
谢璋将视线收回:“着人跟着她,照看着些,不要叫她察觉。过不了几日,孟府或许就将派人来退亲了。”
情知此时孟静蕤已恨他至极,饶是他早料到会有今日,心中还是微感歉疚。
他不能追上去赔礼道歉,那会带给孟静蕤不必要的期待,而今所能做的无非是答应她的退亲。
防风又纳罕不已,退亲?怎么就退亲了?九郎是怎么知道要退亲的。
谢璋却已眼睫低覆下来,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落在眼前的奏本上。
几日后,果如谢璋所言,孟府送来了信。
谢璋他每日都要收很多封信,一沓书信堆叠在案头。
他先拆孟甫才的。
信里,孟甫才极尽愧疚,道是没教导好女儿,任性惯了,又含蓄地提了提两姓之间的亲事。
当初孟夫人怀孟静蕤那一胎凶险,孟甫才这人极为宠爱孟静蕤这个女儿,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
谢璋提笔回信,用词倒是出乎意料得恭歉。
毕竟此事因他而起,错在己身。
与孟甫才结亲更好。亲事不成于他也没什么影响。唯独结仇是二人都不愿瞧见的。
写完信嘱托人送去。
再拆剩下来的,这样一封封拆过,落下了一张端王世子沈琢递来的帖子。
目睹送信人署名,谢璋骤然顿了顿,这才站起身一把掀起狐白裘披上,叫上防风。
一夜没睡,他凤眼依然冷冽清明。
“走,陪我去步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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