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宁欢心虚地端着茶水走到殿中。
皇帝察觉到她进来,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昨晚看话本儿看到什么时辰?”
宁欢轻咳一声,将茶水递过去转移话题:“您快用些茶水罢。”
皇帝摇摇头,端起茶水轻呷一口。
喝了茶,皇帝却也没放过她,他说教道:“说了多少次,熬夜对身子不好,你如今年纪尚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时常熬夜难免会体虚亏空,日后不许时常熬夜。”
宁欢自知理亏,难得顺从地应和道:“知道了。”
皇帝睨了她一眼:“知道了?你自个儿说你连着几日这个时辰才来了?若真是养心殿的宫女,早不知被逐到哪儿去了。”
宁欢听他说教越说越多,也装不住温顺,她道:“还请您将我逐出去。”
皇帝反而笑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舍得?”
宁欢果然面露不自然之色,她颇有些恼羞成怒地从皇帝手中夺过茶盏:“您快请批折子吧!”
说来惭愧,她倒也不是舍不得皇帝,只是习惯了养心殿舒适安逸的环境,她还真不大愿意再动。
在这儿住了一段时日,她方才察觉到皇帝将她放在养心殿哪儿是嫌李玉他们笨,分明就是……
罢了,她暂且不想这个。
总之就是她在养心殿根本不用做宫女的活儿,最多为他奉盏茶或是研研墨,甚至李玉他们反过来还要为她做些事儿。
她彻底懒怠下来。
每日悠悠地睡到自然醒,然后来养心殿打卡,奉盏茶,陪着皇帝处理政务。
皇帝虽是满人皇帝,但也极其重视汉学,他自己的汉学造诣甚至超过许多汉人、汉大臣,故而他的书架上也放着不少的汉家书籍。
宁欢整日整日地陪他批阅奏折,闲得无聊了就去翻他的书看,有时还能翻到市井上流传的话本儿。
皇帝知道她喜欢,还特意吩咐人去民间搜集各种话本儿。
但有一点,不大让她看那些写后宫纷争的话本儿。
宁欢对此又好气又无奈。
综上下来,她入宫这些日子竟过得比家里还好,习惯了这样舒适的日子,她确实有些懈怠了。
宁欢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这么快就向万恶的封建主义低头了,实在是内心难安但又异常快乐。
如果可以,谁不想做一条衣食无忧又快乐的咸鱼呢。
皇帝日常被她说,一点儿也不恼,低眉看着折子。
他心道还是得让玉棠好好督促督促这小妮子,靠她自觉怕是不容易。
宁欢翻完了手中的话本儿,顺手拿起桌上的金乳酥。
自多了一个她,从前鲜少见着点心的养心殿便常常为她备着各式各样精致可口的点心,这金乳酥又是她最喜欢的一道点心。
宁欢素来闲不住,她也不打扰皇帝,自己起身继续探索这座象征着至尊皇权的宫殿。
皇帝抬头看她一眼,随她去了。
她细细打量着多宝阁上的一众古玩。
这些传承千年的手艺真是令人惊艳又惊叹。
她小心地从上面取下一个珐琅彩瓷,一面欣赏着,一面默默感慨,不说带回去,便是带出宫怕是都能卖个好价钱罢。
!她打住这危险的想法,又将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她忽而看到中间放置有一个做工繁复而精致西洋钟。
“咦……”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精巧美丽的座钟。
原来这个时候就有钟了么。
这西洋钟做得真是精致漂亮,这手工艺真真称得上是登峰造极。
皇帝听见她的声音,习惯性地抬头看她。
见她一直盯着那西洋钟看,便笑着解释道:“这是西洋人用来记录时辰的东西,名唤西洋钟。”
宁欢配合地点头。
皇帝看着她,笑意温柔:“喜欢这个西洋钟吗?”
宁欢轻轻碰了碰座钟的边框,赞道:“做得真漂亮。”
皇帝看着她笑:“嗯。”
宁欢对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嗯”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玉笑眯眯地走进来传膳:“皇上,小主子,该用膳了。”
皇帝不由睨了宁欢一眼:“你再起晚些罢。”
宁欢抬头望天,不接他的茬。
皇帝摇头失笑。
宁欢无比自然地坐在他身侧,她扫了一眼今日的膳食,文思豆腐、绣球干贝、玉笋蕨菜、清蒸鳜鱼还有糖醋小排,大半都是她爱吃的菜。
她一面高兴一面又忍不住感慨这人的细心。
皇帝为她夹了一筷子鳜鱼:“快吃罢,早膳就没用,现在可得多吃些。”
宁欢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您能不说了吗?”
皇帝哼笑一声:“要我不说,还得你自己注意着。”,说着,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又为她盛了一碗汤。
吃人嘴软,宁欢便不再与他拌嘴。
李玉站在一旁看着皇帝这体贴地忙前忙后的模样,心里哀叹。
皇上啊,您还记得祖宗家法吗。
哪怕这事儿在养心殿快成为常态了,他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惊异。
什么祖宗规矩宫规宫训在这位小祖宗面前怕都是不存在的。
别说皇上亲自为人布膳了,按照规矩,皇帝用膳时都应是独自用膳,别说嫔妃,便是皇后都不可擅自作陪。就算是皇帝允了,后妃们也大多是站在一旁侍膳,连落座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让皇上这般哄着伺候着用膳。
也不知这位小祖宗哪儿来的神通,竟能让皇上这个素来注重规矩的人屡屡为她破例。
*
入夜,繁星点点,月儿弯弯。
一静下来,宁欢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在这静谧的夜里,她又忍不住想起白日的事。
他怎么能这么纵容她呢?
她睡不着,难耐地来回翻身。
玉棠为她守夜,听见她来回地翻身,便轻声问道:“小姐,您睡不着吗?”
宁欢一下坐起身来,她抱着双膝低低地应:“嗯。”
玉棠听见动静便起身燃了蜡烛,拨开帷帐:“小姐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吗?”
宁欢兴致不高,她低低道:“玉棠,你觉得我应该留在宫中吗?”
玉棠先是错愕,又回过神来,她家小姐竟还没放弃出宫的想法。
她也知道她家小姐这一两年来对入宫的抗拒,想了想才压着声音问道:“皇上是那位公子您还不高兴吗?”
宁欢脑袋支在膝上,她看着玉棠,轻轻道:“不高兴。”
玉棠一时无言。
宁欢接着道:“他有后宫三千。”
玉棠下意识回头看外边儿,又想起来这是在床帐中,她们说话说得这样轻,也无人能听见。
她轻轻抚上宁欢的脸,怜惜道:“可是小姐,您还记得玉琼说的话吗,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儿。”
她比宁欢年长几岁,与玉琼自幼伴在她身边长大,小姐待她们一直极好,说句大不韪的话,她早已在心里将小姐当做自己的妹妹。
宁欢握着她的手,沉默不语。
玉棠轻轻笑道:“您如今入了宫,又遇见的是皇上,皇上待您这样好,其实您已胜过世间大多数女子。”
宁欢知道她的意思,男人都有三妻四妾,不如嫁给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甚至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人对她还有几分感情。
“就算,就算皇上肯放您二十五出宫去,但是小姐……”,她看着宁欢,面色不忍。
“恕玉棠僭越,到时候……又能嫁给怎样的人呢?”,她没有说出那个“您”字,光是想想她便觉得残忍,她绝不希望这样事儿发生在她家小姐身上。
宁欢愣住了,这是她之前没有想过的,她仍沉浸在从前的思维中,在她固有的想法中,女孩子二十五能有多大,多数人刚工作没几年或是还在读博,正是年华最好生活最灿烂的时候,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
可是在这儿,在这个女子十七八岁便要嫁人生子的地方,二十五岁,已是年纪大得不能再大的老姑娘了,都能被人称一句姑姑甚至是嬷嬷。正常女子这个年纪孩子都该有两三个了,这个年纪未嫁的女子能有什么好归宿。
玉棠忽然抬眸一笑:“小姐,您知道玉棠从前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吗?”
宁欢握紧她的手,凝视着她:“你说。”
“奴婢原本是一户普通农人家庭的女儿,就和天下大多数人一样,奴婢家里穷人却不少,上头有两个姐姐,下头还有一对弟妹。”,玉棠缓缓回忆着过往。
“您知道奴婢的母亲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她常年都要在地里耕作,无论刮风下雨烈日暴雪,甚至她怀孕、生子也不得半分停歇,她怀着我们时直至生产之时才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而第二日,她又要照常下地干活儿了,什么是坐月子,我们没有听过,那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想都不敢想的。”
“后来弟妹们相继出生,家里负担实在太重,奴婢便被发卖了,所幸奴婢遇见的是小姐,若是遇见个恶毒些的主子,奴婢或许都活不到现在。”玉棠面上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宁欢听了她的话,沉默了许久。
“棠儿……”她竟不知如何宽慰她。
玉棠摇摇头:“小姐不必宽慰奴婢,过去的事早已过去,奴婢现在能陪着小姐便很知足。”
“所以小姐……”她接着劝慰宁欢。
“奴婢告诉您这些并不是想博取您的同情,只是想说,天底下过苦日子的女人太多太多了,您是属于站在多数人仰望的顶峰生活幸福且幸运的人。”
宁欢看着她,久久无言。
她未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她在与皇帝相处时也没压抑着自己老老实实当个宫女儿。
这得益于她与皇帝初见就不大正经,一开始有了这么个形象,所以哪怕是入宫暴露身份后,她还能借着先前的东风,接着以这样的模式与他相处。
但更多的,或许还是因为她自幼成长的环境,让她对皇权至尊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也就缺乏时人的敬畏之心。
宁欢想着,不由笑了。
她也未尝不知道他待她好,想想也是,他容姿如此耀眼,又坐拥天下大权在握,她们家出身不高,估摸着也嫁不了太高的门第,与其糟践在其他三妻四妾的男人手中,不如嫁给他,好歹他长得赏心悦目,还能好好享受生活不愁物质上的事儿。
况且她已经入宫,那人还会放她出去吗。
她知道,她的命运约莫是注定了的。
但,她还要潜移默化地影响他,要做就做最特别的那个人。
玉棠跪下俯首:“奴婢僭越了,还请小姐责罚。”
宁欢忙下床去扶她:“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你陪伴我多年,你是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吗。”
玉棠笑了:“多谢小姐。”
宁欢叹气:“我知道棠儿是一片好意,我会好好想想的。”
玉棠点头,她温婉地笑着:“小姐也不必太过烦忧,若您执意出宫,玉棠也会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宁欢执起玉棠的手,忍不住笑道:“我们家玉棠可真好。”
养心殿西稍间。
皇帝却也没睡着,他被梦惊醒。
他缓缓坐起身。
李玉一咕噜滚过去:“皇上?”
“朕无事,你下去便是。”
“嗻。”李玉应了。
皇帝扶着额头沉思。
他已许久没再做过这梦,上次做梦还是初见那小丫头后,那梦似乎要提醒他他的姑娘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是不是他遇见的那个小丫头。
想到今日那个在他面前没心没肺调皮笑着的小姑娘,再想到她在梦中的最后,他只觉这梦残忍。
他睡不着了,干脆披着外衫走到窗边。
他久久地凝视着夜空中皎洁明亮的月亮。
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
他心中的想法仍未改变。
他自然知道她的想法,所以才要将她放在身边。一是想要看看她对自己究竟会有多大的影响,二也是为了潜移默化地影响她,让她心里真正有他。
既然上天让他十几岁起便因为她而心绪起伏,如今逮着人了,他绝不可能放过她。
当然,将她放在身边,除了近水楼台,自然也是想让她有一个不同的未来。
如果那梦里的事是真的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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