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认识至今,不过半月有余,顾烟杪与玄烛之间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细想也能觉察原因。


    顾寒崧作为镇南王世子,却常年困在京城,三年方可归家一次,过完年就得回去,必然要在有限的时间内与父王了解交流政务军务,制定接下来的计划,避免一朝翻车全家丧命。


    毕竟,镇南王一系在魏安帝的打压下,实是如履薄冰。


    但他们的谈话从不让顾烟杪知晓,只因她年龄尚幼,实在不好让她掺和进来,若是真有大难,或许她也能因不知者无罪而保留一条小命。


    不过顾烟杪心态很好,也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让父兄接受她的霹雳想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再者,浮生记刚开业不久,她也忙得很,每日都要去店里看看。


    每次出门,不管玄烛愿不愿意,顾烟杪都会带上他,强行尽地主之谊。


    顾寒崧若没有公务,得闲也会与一起,但更多时候,还是他们两个人同进同出。


    孤男寡女,却没有人觉得有问题。


    因为顾烟杪看上去还是个小豆丁的样子,虽然长得瓷娃娃似的,杏目桃腮,娇嫩甜美得像是早春刚绽放的关山樱。


    但好似更能激发人的母爱,而非男子的爱慕之情。


    而玄烛,就更不必说。


    浑身散发着“让老子独美”的寒冷气息,除了顾烟杪对他依然热情似火,王府里的仆从们都不太敢跟他搭话。


    在浮生记的三楼,顾烟杪特地给自己留了一间雅间作为办公室。


    她在书案前忙着看账写策划的时候,玄烛便会悠然自得地从书架上选一本感兴趣的书,一边自斟自酌,一边翻书,有时还会记录笔记。


    他写一手端正的楷书,很能沉得下心,一笔一划稳稳当当。


    不像顾烟杪,写急了的时候,簪花小楷也能舞成飞白。


    间隙时,顾烟杪抬头看不远处笔直坐在案前垂眸看书的玄烛,冬日寂静的阳光穿过雕花漏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的侧脸上落下明亮的光斑。


    街道上的车马喧嚣声很远,似有似无,雅间内却氛围安然,熏香的袅袅青烟无声地爬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又晕染开他凝眸时庄重的眉眼。


    美得像是一幅画。


    明明是武将,此时却像是温文尔雅的书生。


    顾烟杪托着腮帮子看他,被他发现了也不恼,笑嘻嘻地问:“饿了吗?让人给你换壶热茶,再端一盘玉心酥来?”


    玄烛:“……”


    这段时间,他已经尝遍了浮生记茶单上的所有茶叶与点心。


    他不是很明白,顾烟杪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投喂他?


    出了浮生记,顾烟杪便喜欢带着他在南川府四处瞎逛,美其名曰到一个地方旅游,就要在这座城里压马路。


    说实话,她其实对南川府也人生地不熟,趁着这个机会正好熟悉熟悉,听说最美味的小吃往往藏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巷子里。


    如此,不过短短数日,玄烛又做噩梦了。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胖狗,顾烟杪面目慈爱地往他嘴里炫食物。


    惊醒后他心有余悸地摸摸精瘦的肚皮,还好还好,腹肌没有九九归一。


    看着凌晨时分昏暗的天光,玄烛赶紧起床,练剑两个时辰才缓缓放下心结。


    就这样,两人成日走街串巷,走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顾烟杪处理完浮生记的事务后,兴高采烈地拉着玄烛逛花街灯会,节日会一直热闹到凌晨。根据南川的习俗,人们会在夜晚时分赶到青木河边放河灯。


    此时的南川府已经完全浸入了黑夜,街道上却亮如白昼,锣鼓喧天。


    游街的行人越来越多,走过花街买上一束新鲜的花朵后,都逐渐往河边涌来,河灯摊贩早已亮开嗓子,大声吆喝着:“哎嗨!火烛连宵,举灯蟾魄圆!”


    民间流传的古词,唱起来独有韵律。


    河灯的样式各异,五颜六色的莲花与船型的最多。


    顾烟杪左顾右盼看得有趣,与玄烛一同买了两盏莲花灯。


    此时的青木河面上,已经飘着许多河灯,与天幕上闪烁的星光交相辉映。


    花芯里燃烧的火烛在黑夜里明明灭灭,远远看去,好似火龙潜游。


    许多人们跪坐在河边虔诚地许愿,祈求天地河神能庇佑过世的亲人。


    轻柔的风吹起顾烟杪细碎的额发,金色的光芒星星点点泼在她秀致的面庞,好似点亮了那双含笑的眼。


    看着壮观的景象,她的心底也逐渐柔软。


    她前世是孤女,今生得了亲人,虽然身处险境,也已是上天垂怜。


    片刻后,她为先王妃放了一盏河灯。


    莲花灯摇摇晃晃地在水面前行,缓缓地汇入灯流。


    顾烟杪凝视许久,偏头看到玄烛也放好了河灯。


    她歪着脑袋,好奇地问道:“你在祭奠谁呢?”


    玄烛的眉眼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不清,他低声道:“……曾经战死沙场的将士,总该有人记得他们。”


    顾烟杪愣了一瞬,不知此时他是否因回忆起什么而伤心,于是轻声宽慰道:“他们不仅仅是将士,同样也是父亲,儿子与丈夫,会有人记得他们的。”


    横冲直撞的顾烟杪鲜少会露出柔情一面。


    玄烛刚觉得纳罕,随即便见她兴致勃勃地站起来,扯着他的袖子往前走:“我想起来了,这附近有一家汤圆贼好吃,我带你去!”


    那家甜品店在一条偏僻的步行街,名叫星云路。


    比起热闹的花街,这里却人气寥寥,卖的东西杂乱无章,质量一般,也便宜过头,实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夜色深深,灯也稀少,有些地方甚至漆黑一片。


    顾烟杪为了找甜品店,左顾右盼走路不专心,结果踩空一步扭了脚,惊叫一声,差点摔个狗吃屎。


    玄烛被她喊得精神紧绷,太阳穴青筋突突地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纤细的胳膊:“有事没有?伤着哪儿了?”


    谁知顾烟杪伸手一指前方的店铺,一盏孤灯在风中飘飘荡荡,她惊喜道:“就是这家!”


    随即一瘸一拐地蹦跶过去了。


    玄烛看着她顽强的背影,写满了“身残志坚”。


    汤圆确实很美味,酒酿汤底醇香,汤圆外皮软糯,内馅儿沙甜。


    玄烛嚼了两下便滑下肚,唇齿间还有桂花的余香。


    他放下碗,面无表情地看向一旁费尽口舌的顾烟杪。


    有谁能想到,郡主殿下微服私访到处吃美食,是为了引进人才呢?


    “胡大娘,星云路已经没落了,您在这里做生意,一日能赚几个钱?”


    她翘着一只扭到的脚,拉着掌柜大娘苦口婆心地劝,“上我店里去,有稳定的月银,方子的钱另算,您这手艺,可是在不能埋没了。”


    已经过了一刻钟,胡大娘被她说得好心动,但眼里还有些踟蹰。


    顾烟杪从兜里摸出几锭银子,放在掌柜台面,满脸写着掏心掏肺:“这算是方子的定金,您看成吗?”


    胡大娘立刻眼睛亮了,摸着银锭子欢喜得很。


    她厨艺高超,却仍守着这破店面,不搬去人流量最大的琳琅街。


    是不想吗?不,是贫穷。


    有了卖方子的银子,她就算以后不去给顾烟杪打工,另盘店面也有出路。


    见胡大娘最终松了口,顾烟杪撬得墙角,心满意足,准备与玄烛打道回府。


    出了甜品店,她才哎呦一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脚踝的疼痛。


    撩起裤腿儿一看,原本细嫩的脚踝,此时已经肿得跟个小馒头似的。


    顾烟杪走了两步,抓心得疼,一时间脑门儿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横竖是不能走路了,她皱了皱眉,咬着嘴唇抓了一捧雪敷在脚踝。


    极致的冰冷让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刺激得生理泪水都在眼眶里转啊转,那嫩生生的手指尖儿也被冻得生红。


    玄烛见她一如既往地莽莽撞撞,又意外于小姑娘对自己的狠劲儿。


    内心挣扎许久,他最终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子,微微侧头扬了扬下巴。


    见她神情有些愣,玄烛很不满地皱起眉头,恶声恶气地说道:“赶紧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话音未落,顾烟杪赶紧七手八脚地爬上他的背,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


    玄烛快窒息了:“松点松点,我呼吸不了了。”


    “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


    顾烟杪手松开得迅速,却因为往后幅度太大,差点害得两人一同倒在雪地里。


    “我跟你是不是八字不合?”


    玄烛活了十六年也没这般心累过,他堪堪稳住身形,感受到背上的小姑娘也缓缓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再次环住他的脖颈。


    属于小小少女的温软甜香就这样从身后满溢出来,如同她这人一样张扬又霸道,让他无从闪躲。也像冬至节那晚,他第一次品尝的甜点雪花糕。


    他忽然失了语,滞住了似的,片刻后便开始埋头往前走。


    顾烟杪歪着头俯在玄烛瘦削却有力的脊背上,看着天边的繁星也逐渐隐去光芒。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了。


    细白如丝的雪花在夜空中翩跹起舞,顾烟杪伸手去抓,却惹得玄烛竖起眉头,驻足把她往上送了送,警告她不要乱动。


    她乖乖应了,却仍是不听话,脑袋靠在他肩头,手却在玩弄他高马尾的发尖儿。


    他的心好似也随着她撩拨头发的手,十足地悬了起来。


    “玄烛。”


    她又唤他的名字,暖暖的气息吹在他耳边。


    微凉的手指轻碰了一下他脖颈后的肌肤,他激灵一下,她却漫不经心地抖抖爪子:“雪花掉进你衣领了。”


    没过一会儿,她又凑上来,愉快地喊:“玄烛玄烛。”


    玄烛目不斜视地走在雪路,清冷的声音好听极了:“怎么了?”


    “认识你真好。”顾烟杪由衷地感叹,望着雪色吹出一口渺渺雾气,“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她顿了顿,认真地补充道:“你是我目前,最好的朋友。”


    唯一的自然是最好的,毕竟连竞争者都没有。


    玄烛暗自吐槽,却没有回应。


    未消多时,他忽而停住了脚步。


    顾烟杪不明所以,正想问他,却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熟人。


    盛满了落雪的银白色大树下,顾寒崧正与余不夜说着什么。


    仪表堂堂的少年郎与美丽温柔的水乡少女,好一幅才子佳人的画卷。


    他们的距离始终保持着礼数,余不夜的肩上却披着顾寒崧的深色斗篷,或许是有些大了,更衬得她身段玲珑。


    她抬眸望着顾寒崧,喃喃低语,眼里忽然就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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