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山七峰之中, 玉衡峰主掌典籍。

    无论是绛山剑诀、道法心法,还是史书野谈、卷宗笔记, 都归玉衡峰管。

    玉衡峰调派了几十名长老弟子,在存放典籍的藏书阁中寻找有关狐狸拜月玉牌的线索。

    明霜前去玉衡峰藏书阁时,在离藏书阁还有十丈远近的地方就被拦住了。

    六名弟子守在路中央,见她过来,出言阻拦道:“此处乃门中重地,若无长老批示, 不得近前。”

    明霜袖子一抖,手中多了块赤色令牌,上方篆刻着‘天枢’二字。她举起令牌, 为首的那名弟子一怔:“天枢峰明师姐?”

    “是我。”明霜道。

    一名弟子接过她的令牌, 验看之后递了张通行符过来,六名弟子侧身让开,为首那名弟子还欠了欠身,提醒道:“师姐切勿乱走,楼外设有防御阵法, 一旦触动威力巨大。”

    明霜点头。

    她顺着藏书阁前这条路一路走去,路上没有再碰到其他弟子阻拦。直到走到藏书阁楼前时, 手中的通行符突然一烫, 紧接——/依一y?华/着火苗腾起,顷刻间化为灰烬。

    明霜一步踏入了面前的大门。

    藏书阁占地广阔,共有七层, 每一层都存放着无数书卷。数十名弟子盘膝坐在藏书阁大厅的地面上, 双手掐诀横于膝上, 无数闪烁着金光的字在空中纵横飞舞, 从他们眼前极其迅速地掠过。

    一名长老正负手立在弟子们身后, 监督他们查阅典籍,见明霜进来,便迎上来,引明霜到角落里:“明师侄怎么来了。”

    明霜问:“还是没有查到吗?”

    何长老微微摇头。

    这名何长老在藏书阁管理典籍多年,他在藏书阁待的时间说不定比玉衡峰主接任玉衡峰的时间都长,他说没有查到,那么十有八九就是这里真的没有。

    何长老道:“狐狸拜月是狐族王室特有的花纹,狐王也会赐下给宠信的大臣,用来彰显身份,但形态固定,不能轻易修改,相近的图案倒是有,都已经描摹下来,整理成册送到掌门真人那里去了,但要说一模一样的,那还真是没有。”

    绛山掌门怀虚近年来已经不大管事,门中事务由掌门首徒慕徽打理。何长老说‘送到掌门真人那里去’,是为了表示对怀虚真人的恭敬。

    呈过去的图册明霜也看过了,她道:“那些图案无甚特别意义,至少不像是能贵重到让妖族九公主亲自跑一趟的。”

    狐狸拜月的图案确实有,但姿态雕刻各有不同,和玉牌上完全一样的图案至今还没找到。

    何长老苦笑道:“我已经又调集了弟子过来,再重新筛查一遍,或许能有发现。”

    明霜点头,心中却不大看好。

    玉衡峰做事仔细,一遍没找到,多半是真的没有。如果玉衡峰全无线索,就只能寄希望于天玑峰在京城能得到什么消息了。

    正在她短暂沉吟之时,藏书阁门口又走进来一位弟子,朝何长老欠身道:“何师叔,已经送到黎峰主那里……”

    他话没说完,被何长老狠狠瞪了一眼,连忙将话吞回肚子里,但是最重要的‘黎峰主’三字已经出口,无论如何吞不回去了。

    何长老笑容有点僵硬:“黎师兄对此事也很是关心,派弟子来问过,那份图册我就给黎师兄也送了一份,师侄可别见怪。”

    明霜不爱交际,却也不是全然不会交际,扯了扯嘴角,假笑道:“师叔是长辈,何必如此客气。”

    她的笑容也许不够真诚,因为何长老的尴尬似乎并没有缓解太多。

    明霜和何长老这种奇怪的态度,实际上还是与绛山内部的争斗有关。

    绛山七峰分别以北斗七星为名,上应天时。其中,天枢峰为掌门所居主峰,天璇主管灵石、丹药等物资、天玑主掌各派之间的往来和消息搜集、天权主掌刑狱审判、玉衡主掌典籍、开阳负责任务分配,摇光峰则主掌杀伐,冰原中的魔兽和魔修就属他们杀的最多。

    但这七峰并非完全同心同德。

    绛山有三位大乘境大能,这三位大乘境强者,正是绛山如今能立于天下三宗之首的底气。绛山掌门怀虚真人修为最高,其余的两位大乘境强者,分别是天权峰峰主淮君真人,与摇光峰峰主黎秋翎。

    这两位真人,是慕徽继任掌门之位的最大阻碍。

    淮君真人态度尚不明确,但摇光峰峰主黎秋翎,显然对掌门之位有些想法。她是上代掌门关门弟子,也是怀虚真人的小师妹,慕徽与明霜的小师叔,辈分高、杀性强,还有大乘境修为在身,绝不是好应付的。

    天璇、天玑两峰一向和天枢峰亲近,开阳峰则旗帜鲜明地与摇光峰站在一起。天权峰峰主淮君真人态度不明,玉衡峰谁都不想得罪,站在中间左摇右摆。

    明霜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玉衡峰。

    她心里不仅挂怀着掌门之位的角逐,狐狸拜月的意喻,还有另一个人的安危挂在心里,搅得她不能放心去闭关。

    当晚,天玑峰不负明霜所望,深夜传回来了消息。

    慕徽拿到消息,第一时间来找明霜分享。

    他一贯含情的桃花眼里没了笑意,神色细看时有些不易察觉的沉重。当然,他会选择深夜来敲明霜的门,本身就是反常之举。

    “一模一样的图案找到了。”慕徽道。

    他手中拿着一张洒金笺,上面是一幅狐狸拜月的图案。无论哪一处细枝末节,都与明府中那本册子上的玉牌,以及皎皎那块玉牌上的图案完全一致。

    “是什么意思?”明霜掩上门。

    慕徽低声道:“现在的妖王娶了六位王后,这件事你知道吧。”

    明霜当然知道。

    现在在任的这位妖王是狐族,他固然是个手腕过人的君王,却也有狐族特有的本性,贪花好色,妃妾无数。王后更是前前后后娶了六位,有生之年说不定还能再换两位。

    “妖王的第五位王后是他的表妹,十年之前因为企图干涉妖王择选继承人,被妖王杀了,连带第五位王后的娘家也被诛灭。”慕徽沉沉道。

    明霜蹙眉:“王后的娘家……”

    “没错。”慕徽点头道,“王后的娘家,同样也是妖王的母族。”

    妖王的母族势力庞大,第五位王后兼具强势的家族背景,高贵的血统,手下的势力自然也不少。

    慕徽道:“妖王手中,有一支由数位大妖统领的精兵强将,一直藏在暗处,为了控制他们,妖王取了这些大妖的先天精血封存,辅以咒法,一旦谁存心反叛,便可瞬间杀死他们。”

    明霜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的面色慢慢变得极其肃然。

    “这些大妖的先天精血被封存在一块以玄桑冷玉制成的玉牌之中,上面刻着狐狸拜月的花纹,却与王室通常所用的花纹有所区别。”

    慕徽轻声念道:“玄桑冷玉名为玉,实际上触手生温,非金非玉,其上月悬西方,狐首朝西而拜,四周有四个小的花纹,将狐狸簇在正中,象征着四名被妖王控制的大妖。”

    他看着明霜,神情凝重:“十年前,第五位王后死在妖王手下,死后被抽筋扒皮,尸骨无存,对外说法是王后意图干涉储位,罪大当诛,实际上有个说法,王后偷走了那块控制四位大妖的玉牌,宁死不肯松口,妖王动用大刑逼问不出,索性杀了她,将所有与王后有关的妖都诛灭殆尽,将此事彻底掩埋。”

    明霜问:“这个说法可信吗?”

    慕徽道:“消息来源于上阳宗,他们的刑狱里,关押着很多大妖。”

    明霜蹙眉:“这样要紧的东西,普天之下应该只有一块,为什么明府有一块丢失的玉牌,皎皎又有一块?”

    慕徽道:“明府那块应该是假的,已经查到了明府丢失的那块玉牌来源,是京城一家淘换古董的老店青玉坊,他们出手的那块玉牌是独山玉,并非什么稀罕品种,因此青玉坊十分确定——明府那块应该是有妖蓄意伪造的,九公主是中了别人的算计,被引到京城去了,这其中应该是妖族储位的争斗。”

    明霜下意识道:“那皎皎这块难道是?”

    她话没说完,但慕徽明白她的意思,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道:“皎皎这块应该是真的。”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明霜还是怔了一怔,她转身进了内室,将皎皎那块玉牌拿了出来。

    和洒金笺上的图案完全一致。

    她再开口时,声音不复往日的清润,反而有些沉重的意味。

    “那它为什么会挂在皎皎的脖子上?”

    慕徽道:“第五位王后曾经生过一个公主,自幼体弱,王后失势后,襁褓里的公主没人照顾,夭折了,这在妖族并不是什么秘密。”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中,师兄妹二人彼此对望,神色都很凝重。

    沉默片刻,明霜轻轻道:“我记得,妖王是纯正的白狐,王后既然是他的表妹,那么……”

    慕徽接口道:“王后也是白狐。”

    皎皎也是只白狐。

    她和明霜一样,是怀虚真人外出云游时捡回来的。

    明霜轻声道:“皎皎就是十年前被抱回来的。”

    慕徽道:“师父曾经提过,他是在沁水畔的山野里捡到的皎皎。”

    沁水离妖族并不算近,但也不算太远。

    为什么皎皎脖子里会有一块狐狸拜月的玉牌?

    为什么一只雪白的、毛还没长齐的小狐狸,会孤零零一只狐狸被丢在距离妖族上百里的沁水畔?

    妖王是白狐,王后是白狐,他们生下的幼崽一定也是白狐。

    妖族传闻中,王后生下的那个公主还在襁褓里就夭折了,但万一这个传言并不属实呢?

    王后偷走玉牌,宁死不肯松口,那块玉牌究竟被她藏在了何处?

    如果她的女儿根本没死,那么王后会不会将玉牌留给了女儿,给她当做来日东山再起的资本?

    窗外的月色分外皎洁,洒在殿外的庭院里,像是满地细碎的银屑。

    半晌,明霜伸手,将玉牌收进了怀里。

    她的声音也像窗外的月色一样清冷:“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各大宗门派人前往京城,是为了查妖族杀害修行者,混入聆泉秘境一事,要借此和妖族做交易。查玉牌只是顺势为之,是为了弄明白妖族为什么潜入京城。

    在上阳宗给出线索之后,各宗门只会将其看做妖族内斗的手段。既然玉牌查实为假,又已经被妖族九公主取走,这条线就变得不再重要,不会有人费心追究此事。

    绛山内知道皎皎是只狐妖的人并不少,但天底下狐妖众多,白狐虽然血统纯正,却也算不得稀少。绛山弟子主要对付的是魔族,对妖族恶感并不算强,皎皎又是从小在绛山长大的,不会有人无端找这个麻烦。

    说到底,有价值的是那块玉牌,不是一只白狐狸。

    而今,除了明霜和慕徽之外,没有人知道天枢峰上还有一块真正的玄桑冷玉牌。

    只要他们缄口不言,此事就不会再牵涉到皎皎身上。

    慕徽点头。

    明霜问:“你拿着还是我拿着?”

    “都可以。”慕徽思索片刻,伸手取来装进了自己怀中,“我来吧。”

    他按了按眉心,道:“对了,你记得提醒皎皎,让她以后都别提这块牌子。”

    “好。”

    明霜应下,突然想起前几日慕徽开过的玩笑,道:“你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慕徽一愣,想起自己曾经说九公主可能是去杀姐妹的,禁不住笑了一声:“没想到应在这里了。”

    他笑的并不快活,反而有点无可奈何。

    明霜留意到慕徽眼下明显的青黑,道:“你要不要睡一会?”

    她的左右侧殿一向空着,慕徽只要愿意,明霜立刻就能给他拖出一张床来。

    说完最要紧的事,慕徽显然放松了些,摆手道:“有水吗?”

    他知道明霜一向不大注意这些小事,殿里有水就不错了,好茶就别想了。

    明霜想了想,转头回了内殿,再出来的时候拎了把茶壶,俨然是煮好的温热茶水。

    慕徽十分惊奇地看她一眼,在茶几上找到自己用惯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才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明霜问。

    慕徽意味深长道:“听说上阳宗的少宗主云岚也进了秘境,在秘境里遇险了,你知道吗?”

    明霜心想我当然知道。

    她不欲隐瞒,道:“我知道。”

    “哦。”慕徽眨眼道,“云岚现在已经好转了,预计很快就会恢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明霜感觉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被挪开了,她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旋即感觉不对,猛地抬首看向慕徽。

    “你猜我怎么知道的?”慕徽问。

    不待明霜开口,他便道:“上阳宗派驻京城的那位岳长老说的,言明要转告明霜仙子——阿霜,云岚出事的消息此前我都不知道,岳长老为什么要突然向你汇报?”

    “因为我和云岚在秘境里一直在一起。”明霜道,“和我分开之后,他才出事了。”

    慕徽:“……”

    “出了什么事?”慕徽还是先表示了一下对云岚的关怀。

    明霜道:“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突发事件。”

    慕徽:“……为什么?”

    明霜道:“我和云岚一直到离开秘境的时候才分开,但是出秘境的时候,云岚已经被上阳宗带走了,甚至紧急到没有时间和我打个招呼,说明他的情况非常危险,上阳宗的少宗主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仔细都不为过,上阳宗却没人来找我盘问线索,说明他们一定很确定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或者。”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道:“或者,和‘人’没关系。”

    慕徽沉默片刻,感觉很有道理。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明霜,“如果上阳宗怀疑云岚遇险和‘人’有关,找上门来我还不知情,这就很被动了。”

    明霜想了想:“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对你不算太重要,没必要打扰你。”

    慕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正要说话,明霜补充道:“我有办法解决问题——毕竟你已经很累了。”

    慕徽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全部卡住了。

    半晌,他伸手摸了摸明霜的头发,看着自己带大的师妹,温和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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