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正是酷暑时节。

    一队马车穿过临德城中的青石路,在酒楼门前停下。从第一辆车上跳下来个中年男子, 对着殷勤迎上来的小二道:“你们这里还有席位吗?”

    小二眼力过人,往后偷眼一看,只见这车队足有二十余辆车,心下大喜,知道来了笔大生意,更加殷勤道:“哪能没有呢——大爷您先请进去坐。”

    那中年男子没有搭腔, 反而回身对着马车恭敬道:“请九爷示下。”

    车里的人嗯了一声。

    中年男子立刻将车里的人扶下来,只见这位‘九爷’穿一身绛色丝袍,手里握着把泥金扇, 都是顶好的东西, 一望而知极其贵重。

    这时店内的掌柜听到动静赶了出来,哎呀一声,连忙迎上前,笑道:“九爷大驾光临,真是稀客!快请快请!”一边把人往楼中引, 一边扬声叫伙计奉茶准备点心。

    小二心里纳罕,想不通这‘九爷’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竟然能让眼长在头顶上的掌柜这样殷勤。他正忍不住悄悄抬起眼去看, 就被跟着掌柜出来的老伙计在身后拍了一把,连忙又把头低下去。

    “那可是位贵客!”等车队这一行人进去,老伙计才压低声音斥道, “下次学聪明点, 别拿眼乱瞟!少看、少听、少说, 只管安安分分做事!”

    小二诺诺应了, 却实在忍不住好奇心, 趁着四下无人小声问:“胡叔,这位客人是什么大来头,叫掌柜也这般谨慎。”

    胡叔怒瞪他一眼:“刚教过你,又问。”

    虽然语气凶,但胡叔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小二也不怕胡叔当真发作,笑着央求道:“胡叔,你跟我说了我就不问了,你不说,我倒抓心挠肝好奇得紧。”

    胡叔又瞪他一眼,到底还是低声道:“这是慕家的九爷,年年往绛山去的。”

    “!”

    小二瞪大眼:“就是绛山的那个慕家?”

    见胡叔点头,小二也不禁咋舌——这可当真是位大大的贵客,也难怪掌柜如此殷勤了。

    无他,自从五年前绛山掌门换了如今的慕真人,慕家也跟着水涨船高。原本不过是江北的普通大族,这五年来地位已经一翻再翻,在江北称得上首屈一指。再加上慕家的主事人又知情识趣,不因此生出骄慢之意,反而遵照慕真人的意思,严格约束家中子弟。如今慕家不仅势大,风评也是极好。

    尤其是在临德城这种位于皇朝北方,靠着绛山庇护才能平安的城镇里,慕家这两个字就更有分量了,就连小二这种跑腿做粗活的普通人都听过他们家的名声。

    慕九爷被掌柜恭恭敬敬请进了一间雅室。

    他原本在京城打理族中产业,因为自身有能力,又是慕氏嫡系,很快就被调回族中,担起了更要紧的任务——打理本家部分产业,同时每年去绛山拜见掌门慕真人大批灵石丹药等资源。

    要知道,慕真人和绛山就是慕家最大的靠山,能将每年去绛山面见慕真人这个机会抓到手里,那真是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慕九爷干得十分用心,不敢有半点懈怠。

    天气酷热,纵然车里摆着冰盆,慕九爷还是热的汗流浃背。他坐在雅间里,一口气喝了两盏酸梅汤,缓了口气,拿起筷子挑着几道清淡的菜肴吃了两口,想起什么,问:“明家那个呢?”

    一旁侍从的中年男子是慕九爷手下得力的管事,叫做杨顺,听慕九爷开口询问,立刻道:“那小子倒还算安分,一直在后面的马车上待着,现下大约是跟着车夫伙计们在楼下吃饭。”

    慕九爷点头嗯了一声,杨顺觑着他的脸色,便问:“九爷可要传他过来?”

    “不必。”慕九爷放下手中筷子,沉吟道,“你去提点他两句,咱们把他带到绛山,是为了做个顺水人情,如果因此反而惹出祸事,那就不美了。”

    杨顺应了一声,快步出去,下了楼。酒楼已经被慕家暂时包下了,一楼厅堂里都是慕家的伙计,杨顺眼风左右一扫,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

    他是慕九爷身边有头脸的大管事,见杨顺过来,一桌子人纷纷起身,被杨顺摆手止住,换了副笑脸,对明小公子道:“少艾,你同我过来,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明小公子脸上一红——少艾本意指的是美貌少女,偏他父母没什么文化,发家之后略认得几个字,却也不通文墨。给他起名字的时候胡乱翻着书,见少艾这两个字简单好认,像是个好意思的词,就拿来给他做名字。等明小公子自己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时,再想改便不大好改了,偏偏他的同窗朋友又爱拿这个名字取笑他,为此明小公子不知道同人打过多少次架。

    他脾气上来,索性不许旁人叫他的名字。当时明家尚未败落,他这个小公子也有些分量,但明家落败之后,明少艾就不能再摆小公子的谱了。

    听杨顺这样叫,他也只是很温顺地跟着起身出来,到了酒楼门口无人的地方,才道:“杨大哥,请您吩咐。”

    杨顺连忙摆手:“当不起当不起。”

    嘴上这样说,但实际上杨顺听了,心里还是很有些得意的。他还记得七八年前见过一面这位小公子,那时明家还有绛山明仙子支撑,在慕家面前也很有体面。就算慕九爷见了,也要含笑相迎,像杨顺这样的管事,哪里会被明小公子放在眼里。

    想不到风水轮流转,如今他杨顺也能被这位落魄小公子称一声大哥了。

    杨顺轻咳一声,道:“少艾,我也不和你绕弯子,这次我们九爷将你带到绛山去,也是担了风险的,这都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到了绛山之后,你不管做什么,都……”

    明少艾连忙道:“杨大哥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绝不敢在绛山惹祸——还望杨大哥替我转告九爷,不管成与不成,这份恩情,明家绝不会忘!”

    他这话说的妥帖,杨顺听了点点头,又嘱咐几句,便耐不住烈日,转身回了酒楼。临上楼梯时见明少艾正慢慢往厅里走,心里又禁不住暗暗纳罕,心想明家到底是干了什么错事,能惹得明仙子不快,慕真人亲自发话,不准族中再理会明家。

    想到这里,杨顺又摇摇头,暗自笑明家人傻——倘若是他能有这样一门尊贵的亲眷,捧着还来不及,明家人倒好,居然会把明仙子惹恼。

    明少艾回到厅中,在桌旁坐下。原本说笑谈天的声音顿时短暂地一停,令不远处另几桌诧异地看过来。

    他坐下拿起筷子,却发现桌上的菜已经被吃去大半,只剩下残羹冷炙。

    “给你留的。”坐在明少艾旁边的一个管事剔着牙道。

    明少艾望着乱七八糟、搅成一团的剩菜,再看看桌面上淋漓的汤汁,没有半点食欲,只觉得胃里犯恶心。

    好在他周身的少爷脾气早就磨去了大半,勉强笑着道了声谢,从盘子里挑了个完整的馒头,也不吃菜,只慢慢将馒头吃完了,又喝了口茶,推说方便,起身出去。

    他刚一走,桌边的人就冷笑道:“看见了没有,这是嫌咱们脏呢!”

    有人打圆场:“好了好了,老王,你也少说两句。”

    老王冷笑道:“细皮嫩肉的,还真拿自己当个少爷了。”

    “可不是少爷吗?”有人取笑道,“杨管事亲自来叫,那不比咱们身份贵重?”

    老王轻蔑地呸了一声:“贵重?贵重也没见杨管事请他同桌吃饭,真要是少爷的命,哪会跟咱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同吃同住。”

    他们以为明少艾走远了听不见,但实际上,明少艾就站在厅堂后窗外,正将这些话听了个清楚明白。

    他低下头,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拳头几番攥紧,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

    五年前,慕家突然和明家斩断了来往,无论父兄怎么上门求见,都不肯相见。缠的久了,甚至还客客气气派人将父兄‘请’离了慕家附近。

    按理说家中也有几处产业,慕家只是撒手不管,并没捣乱,明老爷认真经营那几处产业,照样能做个富家翁。然而明少艾的父兄实在不是能守家业的那块料,没了慕家帮扶,明家产业顿时成了旁人眼中的肥肉,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家里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明少艾做了十多年的明小公子,此刻才蓦然惊觉,十多年的花团锦簇原来就像一场一触即碎的美梦,如此轻易地就散了。

    虽说家业没了,但明家还剩下些底子。锦衣玉食的生活过不了,但靠着留下来的金银,过上比寻常人要好的日子并不难。至少绝不会像二十多年之前一样,连孩子都养不活。

    然而明家人习惯了荣华富贵,怎么可能接受从云端跌落。明老爷和赵氏早已经忘记了当年在小山村里的苦楚,明家几个子女更是没经历过苦日子。

    明少艾的三姐秀芳先被夫家送了回来,紧接着是明大公子的夫人提出了和离。几番折腾之下,如今的明家,连个空壳子都剩不下了。

    直到半月之前,赵氏突然晕倒,诊出了心疾。请大夫来看,已经是药石罔效,能活多久看天命,纵使用最好的汤药调养,也延不了太久寿数。

    万般无奈之下,明少艾想到了去绛山求药。

    但绛山就在那里,却不是谁都能去的。就算走到绛山山脚下,没点真凭实据,也进不了绛山的门。为此,明家又将剩下的那点家产变卖了大半,送到慕家门上,几番哭求,慕家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今年去绛山的时候,带上明少艾同行。

    ——他们自然不是贪图明家那点金银,而是另有盘算。

    在慕氏看来,明仙子虽然不知为何恼了明家,但毕竟是明家的女儿,寻常也就罢了,若是事关生母生死,她未必真会狠得下心不管不顾。

    假如赵氏真的死了,明仙子知道慕家袖手旁观,未必不会迁怒。但若是明仙子真的深恨明家,慕氏为赵氏治病,反而是办错了事。既然慕氏把握不好明仙子的心思,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把明少艾带过去,至于管与不管,交给明仙子来决断。

    抱着这种想法,次日动身前,杨顺又被派来敲打了明少艾几句。话说的客气,内容却很明白。

    明家败落之后,明少艾经历过不知多少讥讽冷眼。几句不轻不重的敲打,还不至于让他变了脸色。他只盼着赶快到了绛山,能替母亲求药。

    赶到绛山之后,慕九爷被召入天枢峰去见慕徽真人,其余人只能在外门等候。

    慕九爷答应替明少艾提上几句,因此明少艾等也等得坐立不安,心急如焚。见到明仙子该说什么,他在路上早就想好了,这时却又左右犹豫起来。

    “称呼一声仙子未免显得太生疏,但称呼二姐……”明少艾犹豫了半天,想起明霜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他百般纠结,却始终没有人来传召他进入内门。

    一直等了两个时辰,慕九爷从天枢峰上下来,才抽空见了他一面,道:“你来得不巧,明仙子不在绛山。”

    明少艾愣住了:“怎么可能!”

    慕九爷适时地显出半分不悦来。

    明少艾连忙道:“九爷,我不是怀疑您的话,只是我母亲的病情实在拖不得,您能不能……”

    慕九爷摇了摇头:“少艾,我不妨跟你说句实话,明仙子是真不在,就算在,你怕是也见不到她,这是掌门真人的意思。”

    明少艾愣住了:“那,那我母亲……”

    赵氏对于明霜来说不是个好母亲,但对于明少艾来说,赵氏对他百般疼爱,再好不过。

    慕九爷叹了口气,其中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这恐怕就是令堂的命了。”

    说完,他施施然倒背着双手,离开了这里。

    慕九爷所言不假,明霜此刻确实不在绛山。

    在她闭关这五年里,发生了很多大事。

    譬如天华阁的老阁主退位,传位给了他的师弟,自己退位云游去了;又譬如四世家之一的上官世家家主夫人意外身亡,结果竟然爆出来家主夫人是被继子毒死的,引起轩然大波;又譬如玉清宫圣女叶画竹终于突破元婴上境,引来一片赞誉之声,大大扬了一次名——毕竟她的修行速度虽然不能与明霜云岚相比,但在年轻一代之中,已经算得上十分出色了。

    不过遗憾的是,叶画竹的风光没能持续多长时间,上阳宗传来消息,少宗主云岚破境炼虚。

    这个消息传出之后,修行界众皆哗然!

    云岚原本就是修行界五百年来最出名的少年天才,在二十出头就能化神的年轻人,五百年来除了他就只有他的未婚妻绛山明霜仙子。而化神和炼虚分属不同的大境界,要从化神突破炼虚,远比金丹升元婴、元婴升化神要困难的多。

    然而云岚化神不过几年,竟然就又破境炼虚!

    这下,再没有人关注元婴上境的叶画竹,纷纷惊叹于云岚的天资。

    叶画竹:“……”

    云岚破境不过半月,绛山同样传来消息,明霜仙子破境炼虚。

    叶画竹:“……”

    如果说天下三宗一直在暗中比较,那么在年轻一代的较量上,玉清宫已经输了个彻彻底底。而玉清宫输的原因不是叶画竹不行,而是因为绛山和上阳宗的年轻一代太强,彻底将玉清宫压了下去。

    将玉清宫压了下去的明霜本人并没有这个自觉。

    她破境出关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师兄慕徽,和他手里牵着的皎皎。

    “总算出来了。”慕徽温和地看着她微笑。

    皎皎则飞扑过去,四肢并用,牢牢挂在明霜身上,怎么拉都拉不开。

    五年过去,皎皎已经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只是满脸稚气未脱,依旧很爱缠人。她挂在明霜身上,呜呜哇哇地哭,抹了明霜一袖子眼泪,哭得明霜头晕眼花,生无可恋,成功完成了无数冰原魔兽没能完成的任务。

    出关第三天,慕徽递给了明霜一张请帖。

    “玉清宫折花大典,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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