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节咳出一口血来。

    他坐在榻边, 慢慢给自己被剑气所伤的手臂包扎。包扎完鲜血淋漓,颇为可怖的外伤, 又慢慢运起灵力,疗愈自己五脏六腑的伤势。

    疼痛之余,想起给他留下伤势的那个美人,林承节心中生不起半分旖旎情思,只有咬牙切齿的痛恨之意。

    “明霜,明霜!”他将这个名字衔在唇齿间, 恨恨念了两遍,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血肉,“你早就该死了, 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

    许久, 他渐渐平静下来。深深喘了口气,听见外面大门处咣咣作响,是官差在拍门:“有人吗,有人吗,出来登记名录!”

    林承节眉间浮起一丝厌烦, 本来想要假装无人,然而转念一想, 这座私宅自己大概还要住几日养伤, 不可能一直不出门,索性走出去开了门,敷衍走了上门的官差。

    他这处私宅位于怀宁城中, 怀宁城的官差如此尽责, 挨家挨户都要登记名录, 这是他没想到的。林承节心下好奇, 倚门听了片刻, 突然明白过来,不是官差尽责,而是这城中的气氛已经变了。

    怀宁城,是人族皇朝西南诸城中,颇有规模的一座城池。因其占地广阔,颇为富庶,极受朝廷重视,城中有曜天司坐镇,南方又有上阳宗为屏,一向安定。

    然而如今的怀宁城,已经不复昔日的安宁和乐。

    “听说,听说南边的冲霄山塌了,好多妖魔鬼怪跑出来了,上阳宗的仙长们都镇压不住了!”

    “我听我家三舅奶奶的儿子的邻居家的女婿说,他们家做的是往上阳宗送菜蔬的生计——听说上阳宗仙长都死伤了不少。”

    “什么?!那些仙长不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么,怎么也会出事?那这妖怪该有多厉害!”

    “仙长,嘿,叫一声仙长也就算了,实际上还不是□□凡胎,对上那些妖怪,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你怎么这样说话……”

    各色言论此起彼伏,飘散在怀宁城的风里。

    “胡说八道什么!”一声暴喝传来,手扶腰刀、身穿卫甲的一队官差大步走来,“都散开,不准聚众乱说闲话,散播谣言,再聚在这里,把你们这群刁民通通抓回去吃牢饭!”

    聚众的百姓一哄而散。

    林承节倚在门背后,慢慢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讥嘲恶意,令人望之生畏。

    掩埋在流言之下的,是躁动惶恐的民心。

    这天下,很快就要乱了。

    乱了才好。林承节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本应公平,对天下万物一视同仁,却偏偏每过数千年,就会择定新的气运之子,使人间清平,而后飞升仙界,统率众仙,代天行事,是为仙帝。

    天道为何如此?

    原因很简单,天道的运转,与世间万物相连。人间可以动乱,但这动乱必须控制在一个限度之中,如果超出了限度,血流漂橹,三族死伤殆尽,就会影响天道自身对世间的控制力,从而削弱天道。

    天道不会允许自己对于世间的控制力被淡化,正因如此,天道每隔数千年都会择定新的气运之子,更换仙帝,正是为了尽可能的公平,不让天上地下的权势长久集中在一人手中。

    每一位被天道选定的气运之子,都会在新的气运之子诞生以后,自觉卸下手中权柄,离开此方天地,归入大道修行。

    唯有一位气运之子不愿。

    那位不愿的气运之子,就是如今执掌仙界的这位仙帝。

    他杀光了所有奉天道之命反对于他的仙人,然后将矛头指向了人间。

    ——他要天下大乱!

    只有天下大乱,天道对于世间的控制力才会减弱,新一任气运之子才能被仙帝杀死,夺取气运。否则,哪怕这位仙帝早已经强大至此,对上如今集天地气运于一身的气运之子,照样只有落败一途。

    乱吧。

    林承节微笑起来。

    这天下,越乱越好——

    上阳宗,梅庐。

    作为天下三宗之一,上阳宗的客居之所也修的十分雅致。四座最大的客院分以梅兰竹菊为名,即梅庐、兰亭、竹馆、菊斋。

    绛山掌门携师妹至此,理所当然地住进了最大的梅庐中。

    慕徽从厅中出来,转眼看见廊下栏边,明霜正凭栏而坐,支颐沉思。不由得起了玩心,蹑手蹑脚走过去,在她肩头一拍。

    “我知道是你,师兄。”明霜无奈道。

    慕徽有点失望,觉得师妹越大越不好玩了,侧身在一旁坐下,笑吟吟道:“怎么,来时你急着催我,现在到了上阳宗,反而郁郁起来,是少宗主笨嘴拙舌,不能讨你欢心不成?”

    明霜:“……”

    慕徽见好就收:“怎么,是为了婚事?”

    明霜颔首,道:“师兄,你怎么看?”

    “我的想法不重要。”慕徽敛了笑意,认真道,“定下婚约的人是你,要成婚的人是你,倘若你愿意,我自然不会反对,你若是不愿意,我们便再拖延下来,上阳宗总不能硬逼着你嫁过来。”

    明霜抬眸看他一眼,道:“嫁过来吗?”

    慕徽自幼教养她长大,只一听明霜这句似是发问的话,立刻就明了她的心事,颇觉欣慰,笑道:“云岚未来是要继承云真人的位子的,总不能让上阳宗的未来宗主嫁到绛山去。”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阿霜,我们师兄妹这么多年,你要嫁人,我自然是千万个不舍不愿,但你的意愿才是最要紧的。”

    风吹起慕徽褐色的广袖,这样普通平常的颜色,他居然也能穿出一种仙人风姿来。

    明霜抬头看向他。

    慕徽对她微微一笑:“不过皎皎知道,恐怕又要哭了。”

    那一瞬间,明霜鼻子一酸,差点滴下泪来。

    师兄不说,但这不意味着明霜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她和云岚成婚,意味着将上阳宗和绛山绑到了一起,或者说,将上阳宗和天枢峰绑到了一起。

    这当然是件对天枢峰和上阳宗都有利的事,任凭谁来看,都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明霜当然不打算反对,她只是舍不得。

    她舍不得师兄,舍不得皎皎,舍不得天枢峰上的一草一木,更舍不得绛山。

    “我同意。”明霜道,“云真人既然希望我和云岚在他们飞升前成婚,师兄就答应他们吧。”

    她眷恋地看着师兄,目光渐渐越过慕徽,投向遥远的天边,遥遥望向绛山的方向。

    慕徽抬手按在她的肩头:“你不高兴吗,阿霜?”

    “没有。”明霜摇头,“我只是舍不得。”——

    在上阳宗的数日,慕徽和云温二位真人、玉清宫宫主聚在一起,不知开了多少次会,商议了多少次大事。

    明霜不想听这些,她关心的事很少,慕徽前去开会时,她就留在梅庐修炼,唯独让她挂心的一件事,被她反反复复交代了慕徽好几次。

    这件事,就是突然出现在冲霄山,又从她手下逃脱的林承节。

    对此,慕徽给出的答复是:“我会派人私下去寻访他的下落。”

    明霜扬眉,略带诧异地看着慕徽。

    慕徽这样说,就是要私下处置林承节了——然而林承节虽然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却是个很有名气的散修,慕徽私下处置他,只会留下把柄。

    慕徽叹道:“阿霜,你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我才收到了林承节的拜帖。”

    明霜愕然抬首。

    慕徽道:“我没有见他,但知道林承节在北方的修行者,不在少数。”

    明霜瞬间明白了慕徽的意思——林承节不知用什么法子,制造了他在北方的证据,也就是说,明霜指证他在冲霄山出现,根本是毫无凭据。

    “你说你伤了他。”慕徽平静道,“这倒算是证据,但首先,我们找到他时,他的伤未必还在,其次,林承节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

    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含了几分肃杀之意:“这样看来,私下寻找他,倒算是最简单的方法。”

    轻描淡写地宣判了林承节的死刑,慕徽正要离去,明霜却又从后面叫住他:“师兄,你们上午刚议过事,怎么又要去?”

    “上午说的是天下事。”慕徽促狭地一笑,“下午要说的,是你的事。”

    明霜一怔,旋即意识到慕徽言下之意。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一丝不好意思被慕徽看了出来,笑着抬手点点她:“女大不中留。”

    慕徽逗完师妹,心满意足地走了,只留下一个无语凝噎的明霜,独自坐在栏杆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庭中花木。

    不多时,庭前花木掩映的小道上,突然多出了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随着主人缓缓前行,在转上回廊时,却突然不见了。

    明霜似有所觉,抬眼往回廊尽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

    她的身后,云岚笑吟吟地抬起手,缓缓把手搭在明霜肩上。

    “我知道是你。”明霜无奈道,“云岚。”

    她侧首,云岚笑盈盈转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你怎么知道是我?”

    明霜懒得回答他这个愚蠢的问题,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绛山会私下去处置林承节。”

    云岚毫不意外,顺口接道:“我母亲也是这个意思……啊不是,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

    明霜:“?”

    云岚面上难得浮现出一点难以启齿的绯色,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如此反复,半晌,才道:“关于婚约……”

    他心底其实十分忐忑,毕竟明霜虽然表现出了对他的情意,但云岚还真没有把握,明霜会愿意离开绛山到上阳宗来。

    所以,云岚辗转反侧地暗自担忧了数日,最终下定决心,准备自己先来试探一下明霜的态度。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察觉到,对面明霜的脸上也难得浮出一点绯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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