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醒来的时候, 眼前的环境熟悉得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或者是已经死掉，去了天国。
耳畔传来仪器设备“滴答”的声响, 鼻端充斥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而他第一眼所见的景象里，除了天花板上光线柔和的环形顶灯，房间里充满着太空舱式的后现代风格设计，还有一个醒目的、正义联盟“JL”的标志。
布鲁斯转过头, 看到一扇舷窗。
舷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太空, 而在星河之间，那颗熟悉的、被白色风云所环绕覆盖的的水蓝色行星, 正在恒定不变的轨道上，缓缓旋转而移动着。
他的床边坐着一个人。
布鲁斯的视线还不能很好地聚焦，但他已经先看到了那双蓝眼睛——像天空和湖水一样，纯净而澄澈，正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的蓝眼睛。
随后, 他终于看清了超人的脸。
“布鲁斯。”
超人担忧地叫他。
在超人以第一时间, 从海面上空进入Y-G市，就看到他最亲密的队友, 哥谭的黑暗骑士，正昏迷不醒地靠在码头边的蝙蝠车上，制服下渗透出血迹的时候，即使已经提前从闪电侠那里听说了消息, 无所不能的氪星人还是差点吓得心脏骤停。
然后紧跟着，他听到了蝙蝠侠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稳定而有力地跃动在胸腔里，昭示着这个受尽了疾病、痛和折磨的生命, 依然在顽强地存活着。
那一瞬间超人几乎想感谢上帝。
他把蝙蝠带回了瞭望塔。
从闪电侠那里，拿到关于灾变和末日病毒的资料之后，正义联盟就发动了几乎一切可以寻找到的医疗和科研力量，来研究针对这种病毒的解决办法。
如今也没有时间去验证其效果和安全性了，只能先全都用到布鲁斯身上。
好在结果还不算太差。
“——你昏迷了一天，整整一天，布鲁斯。”
神奇女侠抱着手臂，斜倚身体，靠在治疗室的墙壁上。她仍然和从前一样自信、强势又漂亮，长长的黑色卷发顺着背后垂落下来。
她说：“好消息是，你还活着；坏消息是，你错过了很多剧情。要听听看吗？”
超人转头瞪了她一眼。
“ B现在还不能——”
“——不，我认为B有必要及时知道。”在正义联盟里，一向是强硬派的天堂岛公主挑了挑眉头，说：“或许，你可以问问他自己的意见，克拉克。”
蝙蝠侠：“……”
他听着两位队友这样熟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瞬间，只觉得恍如隔世。
布鲁斯忽然就无所谓戴安娜要告诉自己的是什么消息了。不管那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不管他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仅仅是他们在这里，就已经足够好了。
“灾变的最后两天里，罪犯们针对蝙蝠侠的猎杀活动，已经被查出是小丑女在背后策划和教唆的。”
神奇女侠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蝙蝠侠的反应。
“——毫不意外，是不是？当然，不用担心，B，她和那些罪犯们现在都已经被捕了，阿卡姆也重新修缮过一遍，这可是Y-G市第一个被紧急修复的建筑。”
蝙蝠侠：“嗯。”
他这副不冷不热、事不关己的冷淡态度，让超人担忧地望向他。
“布鲁斯。”
超人开口说，他咬重了其中几个字，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尽可能地有说服力：
“韦恩集团的事务，现在是卢修斯·福克斯在处理——可以相信，布鲁斯，他确实处理得很好。至于你的股权，董事会正在考虑把它们正式转让给提姆。”
“不过，这些暂时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Y-G市现在依然还在管控之中。”
神奇女侠耸了耸肩，补充：“谁也开不了门，做不了生意。”
蝙蝠侠：“嗯。”
“……”
超人和神奇女侠相互对望了一眼。
共事多年的默契，让两人同时在对方的蓝眼睛里，看到了对队友精神状态的担忧。不过，当着蝙蝠侠本人的面，谁也没有明显地表露出来。
随后，又是坐在病床边的超人开口说：
“布鲁斯……韦恩庄园在地面的部分虽然被炸毁了，但在……之后，躲在那里的市民们都已经主动地撤走，没有人受伤。而且，这样一来，蝙蝠洞就更不可能被发现了，不是吗？阿福也被达米安接到了正义山，他现在很安全，布鲁斯。”
蝙蝠侠：“嗯。”
“……”
这回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滴答，滴答。地球在舷窗外深黑色静谧的背景下缓缓旋转着，仪器运转的机械音，一声一声地在医疗室里回响着，在这一片沉默中，清晰地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那个事实——谁也不愿意率先提起，但却无比清晰地存在于那里的事实，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用了各种各样的试探，走了各种各样的路，都无法绕过，终于在此时此刻，再也回避不了地凸显出来，堵塞满了整个沉默的房间，几乎让人窒息。
也堵塞在每个人的心里。
“布鲁斯。”
神奇女侠终于说：“不用担心，那些应该待在监狱里的渣滓们，现在都还好好地待在监狱里。无论如何，正义联盟在这个问题上绝不会退缩。我们不允许任何人——”她强调，“任何人，不管是恶棍、罪犯，还是政府和企业，或者别的什么外星人，伤害你和你的家人。绝不允许。”
仿佛是为了表现决心似的，说这段话的时候，她抱在胸前的手臂松开了，按在腰旁，手指也顺理成章地，搭在了一直悬挂于腰侧的真言套索上。
那根象征着真理的魔法之绳，亮起了金色的光芒。
“……”
超人不易察觉地看了她一眼。
当着蝙蝠侠的面，两人没有做任何交流。
最后，还是超人开口，结束了这次简短的探望：“这段时间，布鲁斯，你就暂时留在瞭望塔吧，这里很安全。末日病毒虽然已经找到了治疗方法，但你的身体依然还需要休息。放轻松，B，好好养病吧，无论如何，正义联盟永远会接纳你。”
他站起身，拍了拍仍然靠坐在病床上的好友的肩。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治疗室的门重新合上了，智能控制的灯光，也在关门的刹那变得柔和下来。
蝙蝠侠在昏暗中，盯着合上的门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从病床上站起身。
他身上只有一件宽松的睡袍，从Y-G市穿出来的那一套蝙蝠战甲，显然是在治疗的时候被脱下来了，正摆放在一旁的玻璃柜里。
蝙蝠侠拔掉手上的输液针头，脱下睡袍，把黑暗骑士的制服，重新一件一件地穿戴到身上——从覆盖胸背等主要部位的战铠，再到护肩、护膝、手套、靴子，还有他从不离身的万能腰带。
蝙蝠侠把那条腰带拿在手里，里面空空如也。
最后是头盔。
那副狰狞愤怒的，蝙蝠形状的面甲，正隔着玻璃，静静地与主人相对。
蝙蝠侠拿起头盔。
那熟悉的，在过往的十余年间，在他全部的夜间工作和义警生涯里，始终伴随着他的坚硬手感，再次回到他的掌心里。
可他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疲惫的、不可言说的，茫然和陌生。
——就像是失足踩空了一级台阶，本以为最多是扭到脚踝，或者摔一跤，总能爬起来再往前走的，却没想到却就此坠下万丈深渊，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面具。
蝙蝠符号。
隐藏身份的保障。
震慑罪恶的恐惧象征。
——如今的他，还要这些有什么用呢？
在Y-G市，公布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时候，布鲁斯其实根本没有考虑过以后要怎么办。
末日病毒的致死率是100%。
固然，蝙蝠侠永远会做后手准备，他可以针对任何情况，从Plan A罗列到Plan Z；但假如连执行主体都不存在的话，计划也就没有任何必要了。
然而他没有死。
那巨大的茫然，越过了生死，终于后知后觉地造访了他，像裹挟而来的浪潮吞没一切。
很罕见地，蝙蝠侠对着柜门玻璃，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了一会儿呆。
很久之后他才把蝙蝠头盔重新戴好，转身走向治疗室的门。
舱门是由瞭望塔的智能系统控制的，门禁装置扫描过他的虹膜，滴的一声确认无误，然后，用合成的的电子音，播报出属于正联成员的身份识别码：
“007， Batman.”
“Welcome back to the Watchtower.”
一瞬间，蝙蝠侠忽然怀着无比清晰的实感，意识到：灾变已经结束了。
他回到了瞭望塔，正义联盟最坚实的基地。他的身份能够被智能设备识别出来，他的个人终端会自动连接上那个名叫Justice League的WiFi，总控系统运转着他编写的核心程序，会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对他说欢迎回家，正如过往十年间的每一次。
世界重新回归正轨。
他想克拉克说得也许不错，往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因为最糟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走出治疗舱，第一眼所见，是宽阔的，充满着现代化结构的人造卫星内部空间，负责医疗、工程、后勤的工作人员们正来来往往，各自忙碌，都穿着整齐的白色的实验服，胸前佩戴铭牌。
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五颜六色的超英，省略了步行和乘坐电梯的步骤，直接从瞭望塔内部飞上飞下，而其他人对此全都见怪不怪。
今天在中央舰桥值班的是火星猎人。
高大的火星人正一边监控着屏幕和操作台显示出的数据，一边通过耳麦远程指挥，给正在地球上，或者宇宙的某个角落里执行任务的正联成员调配部署——自从学会了人类社会的礼节之后，在非紧急情况下，他一般是不使用心灵感应的。
见到蝙蝠侠出来，火星猎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
火星猎人认出了他，有些惊讶，他的表情似乎是想要张口说话，蝙蝠侠知道他肯定是要劝自己躺回去休息。
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放弃了，重新埋首于工作之中。
蝙蝠侠没有和他打招呼。他沿着瞭望塔的内部通道行走，路上遇到的的其他超英们，或多或少都会看他几眼，却谁也没有开口向他说话。
那些眼神里饱含着隐晦的担忧和同情，就好像先前的超人和神奇女侠一样——只是因为他是蝙蝠侠，那隐晦才没有直白地表露出来。
蝙蝠侠讨厌这种目光。
回到自己的宿舍，蝙蝠侠在那张熟悉的、简单到没有任何装饰的工作台边坐下。
完全是习惯使然，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启动了配置于瞭望塔的蝙蝠电脑，连接网络，想要查询一些信息，查询“灾变”结束，双方世界正式联通之后最新的发展——
按下Enter的前一秒钟 ，他却迟疑了。
不用查询，蝙蝠侠也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蝙蝠侠是布鲁斯·韦恩，蝙蝠侠是布鲁斯·韦恩。有史以来第一例超级英雄的真实身份曝光，这样劲爆的消息，将铺天盖地，从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淹没他。
蝙蝠侠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他也确实做好了一切准备，他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来自于罪犯的报复，来自于政府的问责。关于他做得对或者不对，关于超级英雄作为义警，越过法律伸张的正义是否应该被允许，能争吵到下世纪，韦恩集团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而四分五裂，甚至是破产，还有媒体无穷无尽的骚扰，对他的家人，朋友，同事……
可他忽然想起那个从天台上坠落下去的金发女郎。
根据蝙蝠电脑事后的调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哥谭市民而已。
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人，在抓住他手腕的时候，从裸露皮肤下透露的、因病毒感染而呈现出的斑斑血迹，却像是恶魔的狞笑，嘲笑着蝙蝠侠的天真和愚蠢。
还有那偷袭的刀锋、掐进他伤口里的指甲……
至今为止，布鲁斯依然不明白她对蝙蝠侠到底有什么仇恨，恨到宁愿自己感染末日病毒而不去救治，宁愿从楼顶坠落而死，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而这只是一个人。
那么。
——他真的做好了准备，面对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的恶意吗？
“……”
蝙蝠侠悬在按键上方的手指停住了。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疲惫——深深的疲惫。
所有在灾变中留下的伤痕、疲倦，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其实一直都积累在那里，不堪重负地累加着，只是在更为严峻的问题面前被压制住罢了。
而如今最严峻的问题消失了。
于是那满身的伤痛，身体的最后一丝精力被榨干，像干涸的河床一样，残留在那一副血肉与骨骼里的筋疲力尽，在这一瞬间里同时造访了他。
也许克拉克是对的，蝙蝠侠想，他确实需要休息。
一直以来，他对于收集信息都有一种近乎于偏执的爱好，好像只要他能把全世界的信息都塞进蝙蝠电脑里，他就能把全世界发生的事情，都掌握在手中一样。
可此时此刻，那庞大的信息流，却忽然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
蝙蝠侠从进入网络的Enter键上收回手指。
他把电脑开机扔在那里，自己躺到了宿舍的单人床上。
也许哥谭并不需要他，蝙蝠侠想，哥谭需要的，是藏在面具之后、令人恐惧和胆寒的黑暗骑士，而不是现在这个，被剥开了面具，暴露出真实身份和满身伤痕的他。
这样的他可没有一丁点儿震慑力，而既然“灾变”已经结束，融合的Y-G市，和相互联通的世界，毫无疑问地，会推动哥谭走向一个新的时代，翻开全新的篇章。
没有蝙蝠侠，她也会变得更好。
蝙蝠侠躺在床上，盯着宿舍的天花板，又想到他自己。他想韦恩集团和韦恩庄园肯定是回不去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父母留给他的遗产，是韦恩家族世代经营的成果。
没想到最后却葬送在他手里。
布鲁斯·韦恩的社会关系，也全部完蛋了。
他又想到他的养子们。蝙蝠侠的身份曝光一定会给迪克、提姆、达米安还有阿尔弗雷德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许会导致他们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或者申请到一所好的学校——虽然这几个小子看起来并不在乎。杰森在法律意义上是个死人，受到的影响应该最小。
而他无能为力。
也许。
是时候应该更信任罗宾们一些了，信任他们能够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于是最后一个能够让他起身做点儿什么的理由也消失了，蝙蝠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动，不想去确认他的罗宾们是否还安好，说不准，要是没有他，那群孩子们反而会过得更好。
他也不想去在乎哥谭变成了什么样，反正以如今Y-G市的地理位置，和战略地位，世界上会有另外的一千万个人来替她操心。
万众瞩目的哥谭不再需要蝙蝠侠。
而他已经够累了。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遍身的疼痛和疲惫。
克拉克和戴安娜大概会很高兴吧？蝙蝠侠想。他虽然没有躺在治疗室里，到底还是躺在床上了，而治疗舱的床和宿舍的床差别也许并不算是很大……
他放任自己胡思乱想着，在疼痛和疲惫中，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132章 逃亡者们（3）
醒来的时候, 蝙蝠侠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宿舍的天花板，墙体里嵌入的人造光源稳定地明亮着。
那光线对于一个刚刚睡醒、正头痛欲裂的病人来说, 实在是有些过于刺目了，他昏昏沉沉地头晕了一阵，这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在宿舍里设置昼夜模式。
这里是瞭望塔。
是一颗人造卫星。
人造卫星上当然不会有昼夜交替, 也没有四季的更迭, 连重力系统都是由程序控制的。因为正义联盟连年扩招，和许多普通员工作为工程、医疗、后勤部门加入, 瞭望塔上的空间越来越不够用。蝙蝠侠还是倚仗着创始人和元老的身份，宿舍分配得早，才能拥有工作区和休息区两个功能不同的房间，后来的超英们甚至连宿舍都是单间。
他盯着那块天花板，忽然意识到他可能终生都要困在这颗卫星上了。
布鲁斯·韦恩有亲人, 有朋友, 有同事和下属，有一个全世界最厉害的管家, 依山傍海的庄园和豪宅，蝙蝠侠却只能在哥谭的夜色里流浪。
他无家可归了。
克拉克说正义联盟永远会接纳他。直到此时，布鲁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氪星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 蓝眼睛里的那份坚定的神色是因为什么——
他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蝙蝠侠作为人类的那一面已经被杀死了，从此以后，只能以超级英雄的身份活在世界上——真可笑啊, 布鲁斯想，从瞭望塔内部走过时, 那些四面八方投来目光里的同情与怜悯，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他自己就是当事人，却反而是最后一个才真正理解到这一点的。
他看着眼前方方正正的天花板，忽然觉得这间宿舍，也许和囚牢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个念头猛然让他无法忍受起来。
蝙蝠侠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这样剧烈的动作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他没有管。他强行压抑住生理上虚弱和眩晕感，从床上跳下来，迅速地检查了一遍自己携带的装备，然后输入密码，开启内部电梯，从宿舍直降进入停机坪。
一架早已准备好的太空飞机正等着他。
蝙蝠侠永远会给自己准备好后门——即使在这种地方也不例外。很显然，在他失踪的这半个月里，正义联盟的队友们谁也没有擅自改动他留在总部的布置。
蝙蝠侠坐进驾驶舱。
指令被依照次序输入，瞭望塔对外闸门开启，展露出漆黑的太空，最大的蓝色地球也随之浮现在视野中。与此同时飞机正式点火，轰鸣着脱离了这座人造卫星，随后，主动力引擎几次加速，改变推进轨道，迅速俯冲进入大气层。
操作屏幕上，自动导航路线显示着之前设置好的默认地点，蝙蝠侠没有修改。
——哥谭。
漆黑的太空被渐渐地甩到身后。
蝙蝠侠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去哥谭做什么，可是他没有修改目的地。
可能他只是太累了，太懒了，所以懒得动手去修改，懒得做出那么么一丁点儿改变，甚至懒于去思考。
即使疲惫不堪，程序和机械的记忆，依然会帮他记住一切。
他打开接收设备，穿梭于地球大气圈内的无线电波搭载着各种信息，被航行中的飞机捕捉到。蝙蝠侠过滤掉其中的一部分，开始浏览被他划分为“有用”的另一部分。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随着被信息被分析、处理，呈现而出，“灾变”过后的世界，也清清楚楚地逐层逐次展现出来，仿佛他此刻正在高空之中，用真实的眼睛俯瞰地球。
他看到了灾变结束以来，针对Y-G市的种种救援行动，道路和基础设施的逐渐修复；看到了末日病毒有关的信息已经扩散至全球，各国都在严加防范而，已经感染的患者也得到了救治；他看到韦恩集团高层在这两天里进行了多次会议，卢修斯·福克斯已经拟好了他的股权转让协议书；韦恩庄园在他公开身份之后，被不知道哪个罪犯报复式地炸毁，警方在进驻Y-G市之后立刻就封锁了废墟，宣称是出于安全考虑，不过他们也没有对蝙蝠侠提起正式的调查。
他还看到活跃在Y-G市的大部分阿卡姆的罪犯们，已经在正义联盟的努力下落网，被关回精神病院。
而政府的下一步计划，是扫清这两座城市里所有的黑色势力，首当其冲就是港口Mafia，武装行动目前已经正式展开……
看到这里，蝙蝠侠的眉心，不受控制地微微一跳。
某些不愿去回想的记忆，又开始在脑海深处骚扰他。
森鸥外实在是一个出现在他计划之外的人，在蝙蝠侠义警的生涯里，处理过的罪犯没有上万也有成千，森鸥外除了部下多一点，社会地位高一点，背景顽固一点，人长得好看一点，甚至排不进前列。
但就这么一个人。
却在“灾变”期间，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怎么也绕不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心软，一次又一次地放过那个犯罪头目，明知道那张装模作样的美丽表皮之下，是多么残忍无情、丧心病狂的恶劣本质，却还是回过头去救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用布鲁斯·韦恩的名义，半夜把森鸥外叫来，特意安排了高层落地窗的会客室和名贵红酒，还额外准备了一杯备用果汁大献殷勤。扎坦娜调侃他的时候他没说话，蝙蝠侠向来不喜欢同事拿他的私事开玩笑，哪怕是善意的调侃。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和“感情”这种东西扯上关系，可那个时候，他居然还觉得有点儿小小的高兴。
最后蝙蝠侠发现，也许真正超出计划外的，是他自己。
是他的心。
他在对那个人产生兴趣。
最后的事实证明了，他的计划能成为计划是有理由的，所有超出计划外的变数都会导致灾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在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和森鸥外接触得太多了，他情感的底色开始倾斜，生长出了不该有的期待和信任。
这期待和信任，害死了一万五千人。
如果不是无视大脑和理智一次又一次发出的警示信号，也宁愿相信那个罪犯还可以挽救；如果不是他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仍然在期盼着森鸥外能够回头是岸，他本可以采取更稳妥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他本应该避免这样的结局。
但他没有。
那在爆炸中丧生的一万五千名末日病毒感染者和医务人员，死于森鸥外的残忍、狡诈和欺骗，也死于蝙蝠侠错误的判断。
死于他错误的“相信”。
是他的错。
蝙蝠侠面无表情地把这一条消息划了过去。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如今的森鸥外怎么样都和他没有关系了，灾变已经结束，而那个狡诈恶徒和他统领的犯罪集团早就该从正常的秩序里消失。
Y-G市不再是封闭的孤岛，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政府、警察和法律，不需要蝙蝠侠，也有的是人会对他的罪行作出审判和裁决。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无所谓，那是他咎由自取。
反正那个人又不会死。
他想。
蝙蝠侠调查过另一边的那个世界，在所有的记录里，从来都没有过异能力者被判处死刑的先例。森鸥外的异能再怎么没用，只被他拿来逗小女孩换衣服和骗人，到底也是个异能，最后大概率是会被某些机构终身监管吧——反正那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从飞机上往外看去，深黑色太空，和高层大气电离产生的迷幻微光已经从视野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云层上壮丽的落日，像神在用夕阳涂抹作画。
蝙蝠侠看了一眼时间。
下午6点整。
浩瀚而湛蓝的大西洋在俯瞰视野下铺开，已经接近美洲大陆，蝙蝠侠又做了两次减速。
通讯请求忽然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火星猎人的头像伴随着呼叫铃声闪烁在驾驶舱的屏幕上，不断跳跃着提醒着他，蝙蝠侠没有接通——看起来他离开瞭望塔的事已经被发现了。对此他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那个通讯固执地自己响了一会儿，就停止了。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发现蝙蝠侠又在这个敏感时期里擅自行动的队友们终于反应了过来，超人给他轰炸了一连串的call，大概是机身的含铅材料让氪星人无法透视，失去了安全感。神奇女侠倒是没有做出任何表示，绿灯和绿箭也分别打了一个进来，看起来不像是关心他的去向，大概是想看热闹。
蝙蝠侠一律置之不理。
不过，随着接近地表，更多信息也被航行中的飞机捕捉到。
蝙蝠侠查到夜翼返回了布鲁德海文，而达米安在正义山：监控画面显示他和阿尔弗雷德并不在一起，可这两人只隔了一间屋子，而罗宾男孩正抱着手臂，气鼓鼓地坐在自己的房间内。
至于提姆，搜索没有能显示出具体的方位，通过背景分析判断，大概是藏在哥谭的某个安全屋里，很可能是还在继续调查哈莉·奎因组织邪/教徒对他进行暗算，以及最后两天里的“猎杀蝙蝠”相关事件。
蝙蝠侠大致放下心来。
正在这时，又是一道通讯请求的提示声响起。
蝙蝠侠本想忽略过去，可他看到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名字，目光却停留住了。
扎坦娜。
女魔法师如非确实有事，很少主动找他，蝙蝠侠想，而且扎坦娜是和他一同经历了Y-G市灾变的正义联盟超英。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接起了通讯，女魔法师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中，手掌下还按着一个孩子被揉乱的头发。
Q。
“——他怎么办？”扎坦娜开门见山就问。[*1]
蝙蝠侠愣了一下。
其实他下意识地以为扎坦娜也是来让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到处乱跑的，不过，扎坦娜一向不喜欢管他的闲事，而且仔细一想，Q确实是眼下更棘手的一个问题。
Q——本名梦野久作，本来由港口Mafia收容，不知道森鸥外用了什么办法在太宰治脱离组织后控制他的异能，但反正他控制住了。
然而如今港口Mafia作为黑色势力即将被政府清剿，而另一个拥有【人间失格】的太宰治，虽然目前并非这个组织的成员，但身为凶名赫赫的前任干部，森鸥外的学生，很显然，也难逃被通缉追捕的下场。
而如果把梦野久作交给政府，或者关进阿卡姆之类的设施，则更加不妥。
正义联盟倒是有足够的能力应对和处理【脑髓地狱】，但假如正联真的收留了梦野久作，恐怕会演变成严重的外交甚至政治事件。
“——先放在你那里。”
蝙蝠侠说。
扎坦娜点点头，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这毕竟是目前看起来唯一可行的方法。魔法侧的几人虽然名义上也算是正联成员，但因为其强烈的神秘学色彩，和联盟，甚至和人类社会的关系，都称不上紧密。
得到蝙蝠侠的确认之后，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她立即就挂断了通讯。
蝙蝠侠：“……”
现在又只剩他一个人坐在飞机的驾驶舱里了，导航仪发出接近美国领空的警告，蝙蝠侠打开了隐身模式。
他盯着通讯画面中断后陷入漆黑的屏幕看了一会儿，那上面只有他自己的倒影。
好一阵子，蝙蝠侠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感受，应该是一种奇怪的、很不“蝙蝠侠”式的空茫和失落。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错过去了，可他又抓不住那是什么。
蝙蝠侠操作着飞行高度再次降低，东海岸线已经在视野中延绵地展开，而哥谭就是那条绵长蜿蜒曲线上明珠似的一个点——即使这座城市古老、阴郁，被雾霾和犯罪所笼罩，蝙蝠侠还是宁愿这么形容它——而今应该叫Y-G市了。
飞机上的监测仪器，发出前方区域检测到空间紊乱的警告信号。
Y-G如今是连通两个不同宇宙的节点，这里的空间如果正常才不正常。蝙蝠侠再次降低飞行速度，集中精力，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复杂情况。
而哥谭领空被划为禁飞区的信息，也同步传送了过来。
眼下，“灾变”刚刚结束，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个世界被迫接触到一起，各方局势不稳，而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真实身份已经暴露的蝙蝠侠，如果被发现违反规定，偷偷进入政府划分的禁飞区，很可能会给他自己、给正义联盟都带来不小的麻烦。
蝙蝠侠黑进了政府的监控设备，进行破解操作。
唯恐自己的动作在系统中留下痕迹，这一次，他做得格外仔细。
这是一件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精细操作的活儿，哪怕是放在黑暗骑士平时的工作中，也属于只会让人觉得繁琐和劳累的那一种。
可此时此刻，手上有点什么事情可做的感觉，却让他觉得好受多了。
输入最后一行代码，敲下Enter，飞机也已经接近哥谭上空。解决了后顾之忧，蝙蝠侠终于能够稍微放松下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向后靠进座椅里。
而随着城市逐渐地浮现，韦恩塔和港口Mafia大楼两幢地标建筑的轮廓，也从地平线上，出现在了驾驶视野中。
——就是这一瞬间蝙蝠侠忽然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在那一串正联同僚的呼叫之中，独独接受了扎坦娜的通讯请求。
为什么会在通话结束后，对着漆黑的屏幕怅然若失。
并非是因为扎坦娜不会过问他在做什么，不会叫他回瞭望塔；也不是女魔法师和他一同坚持着渡过了“灾变”。
仅仅是因为扎坦娜知道森鸥外。
并不是女魔法师有多么敏锐，只是她敢拿蝙蝠侠的感情状况调侃。和扎坦娜一起去港口Mafia归还Q的时候，就是他这位青梅竹马的好友，指出他在对森鸥外心软，理由是那个犯罪头目在对着蝙蝠侠撒娇——鬼知道扎坦娜到底怎么定义出来的“撒娇”。
可他没反驳。
也许——也许在他心里，他其实还挺受用的。
所以后来森鸥外被小丑暗算，身体遭到不明毒素侵袭后，他又去找扎坦娜。毫不意外地又被女魔法师调侃了一顿，蝙蝠侠闭着嘴不反驳。
所以，独自离开瞭望塔，在飞机上接收到港口Mafia的消息之后，他没有搭理任何人，却唯独接通了扎坦娜的通讯请求。
是他的潜意识，在希望扎坦娜能告诉他，此时此刻该怎么办。
——他希望有个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隐身状态下的飞机呼啸着掠过云层，完整的城市终于在视野下展开。这是灾变结束的第二天傍晚，短短两天的时间，并不能让Y-G市改变多少，它仍然是蝙蝠侠所熟悉的模样。
夕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上。
天空的颜色很透亮，天际线上漂浮着云彩，落日余晖斜斜地洒满了整座城市——今天应当是个天气很不错的晴天。“灾变”里是没有这么好的阳光的，那笼罩在真实夕阳和暮色下的Y-G市，却让蝙蝠侠觉得真实得近乎陌生。
但这样也不错。
他想。
Y-G市是哥谭，也不是哥谭。Y-G市应该是一个新的开始。
蝙蝠侠驾驶着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就像国王巡视自己的王国。事实正如他在瞭望塔上所做出的判断那样，这里需要的是新的、稳定的、可以帮助市民们迅速走出灾难的秩序，而不是一个惹了一身麻烦的蝙蝠侠。但他还是回来了。
不再是哥谭需要他。
而是他需要哥谭。
是他想要证明自己，他的生活并不会因为蝙蝠侠是布鲁斯·韦恩而完蛋。他曾经参与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超级英雄的联盟，那么如今，由他来当第一个被揭露出真实身份的超英，这也没有关系。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办法，总还能做点儿而什么，一切都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至于灾变中所发生的一切。
就永远地留在过去吧。
是时候该向前看了，蝙蝠侠对自己说，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而唯一需要的只是去面对。
驾驶着飞机环绕Y-G市航行一周，大致了解了附近的空间环境，收集到各处数据，并几次险些陷入异空间和乱流之后，蝙蝠侠最终驶向市中心的韦恩塔。
他准备去找卢修斯，首先把那份股权转让协议签了，然后和他最得力的CEO讨论一下研发部的问题，看看能不能从最近的灾变、世界融合，和隔壁那个异世界之中借鉴到什么。接下来，需要让韦恩集团旗下的媒体、娱乐公司和宣传部门拿出一套公关方案来，还要和法务和律师团沟通，应对布鲁斯·韦恩即将面临的法律麻烦——
和韦恩塔并肩而立的那五幢高层建筑，浮现在他的视野里。
蝙蝠侠下定决心不去看它。
森鸥外怎么样都和他无关，他对自己说，刚才他又在脑海里从Plan A拟定到了Plan Z，现在有一连串的计划等着他去执行，而这显然让他感觉好多了。
那个犯罪头目并不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
韦恩大厦顶层有停机平台，对于强动力的太空飞机来说，可能稍微有些勉强，不过蝙蝠侠有着绝对的信心安全降落。他降低高度，解开隐身模式，开启反向推进器，准备垂直地把飞机停靠过去——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道路上的警车车流。
和我没有关系。
蝙蝠侠再次对自己说。
以港口Mafia的暴力性质，警方采取大规模的武力行动，才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是在这样敏感的时期。
随着飞机高度又降低一些，在闪烁成一片的警灯中，蝙蝠侠注意到车流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色——他很熟悉美国警车的样式，也曾经在灾变期间，见过横滨军警的样式，显然是双方都想请清剿这个黑色集团，不约而同地撞到了一起。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在操作台上解除了降落模式，朝着对面飞了过去。
“……”
只是去看一眼。
蝙蝠侠这么对自己说。只是去看一眼，确认一下情况，他的理智很清醒，就算美国政府和日本政府都想对港口Mafia出手，为此发生矛盾，那也是政治和外交的事，无论是蝙蝠侠还是正义联盟都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干涉警察的行动。
只是他自己的问题。
是他的控制欲在作祟，非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亲眼见到。
港口Mafia大楼的顶层也有停机坪，可能是Y-G市全面禁飞的缘故，政府的这次行动，并没有对天空进行封锁。
蝙蝠侠在那个犯罪头目日常办公的那一幢大楼降下飞机。
这幅场景实在是太熟悉，一瞬间，他又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森鸥外的时候——不是作为哥谭企业家布鲁斯·韦恩见到森氏会社的社长，而是作为蝙蝠侠，见到异世界的黑\道龙头。
那时，他就是像现在这样，把蝙蝠飞机降落在天台上，用最简短便捷的方式，潜入了位于顶层的首领办公室。
森鸥外在等他。
装模作样、卖弄诡计。
他见到男人伏在书桌上，只点着一盏小小的台灯，那个童话般的女孩温柔地为他的肩头披上大衣。后来的事实当然证明了森鸥外是装出来的——而且是被反复地证明过。那个漂亮的小女孩不过是他自己设计出来的异能外型，他用来骗人的拿手好戏。
但在那个时候，蝙蝠侠没有去打扰他。
他从那道灯光里读出了一种很温柔的孤独。他想一个人要孤独到什么地步，才会在伏在桌上睡着的时候，让自己的异能力给自己披上外套。
此后发生的一件又一件事就像是在接踵而来地嘲笑他，嘲笑他那一瞬间的心软，嘲笑他那一瞬间的动摇。——森鸥外会孤独？森鸥外会温柔？
那么多死在港口Mafia枪口下的人，听到了都得笑活过来。
可蝙蝠侠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一幕。他当然知道森鸥外是装出来的，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为了骗过他。他调查过那个犯罪集团首领的背景和经历，和他斗智斗勇好几回，很清楚这是森鸥外用得最顺手的伎俩。所有的逻辑判断都指向这一点。
可他的心却在告诉他：
他没有错。
那一晚，落地窗边台灯的光，疲倦也好，孤独也好，温柔也好，都是他切实感觉到的。比真金还真。比e的iπ次方加一等于零还真。
——他确实感觉到了。
超越了理智，超越了逻辑，是他的心和直觉，在那个时候选择了“相信”。
所以也毋庸置疑，他所感觉到的一切，从那一道映射的灯光里缓缓弥漫而流淌出的孤独和温柔，都是真实存在的。是森鸥外的孤独。是森鸥外的温柔。
他确实曾见过那个人如此柔软的一面。
在最开始。
那当然是伪装，是诱饵，可也是真实的。谎言就是九分真一分假才能让人相信，那个罪犯就那么让他相信了，他让蝙蝠侠看到了自己最深的真实和柔软。
他想，他为什么会总是对森鸥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幻想。
原来是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就错了。
蝙蝠侠把飞机舱门打开。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天空开始黯淡下来，暮色笼罩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也笼罩了他。舱门开启的一瞬间晚风吹拂而入，空气流动过他身边，带来无比真实的触感，把方才那片刻不合时宜的想法彻底扫出了脑海。
森鸥外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蝙蝠侠想。
这里很高，很安静，听不到道路上车流的声音，也听不到下面的大楼里，警察进攻那个黑色组织的动静，只有城市广阔壮丽的景色与他同在，只有晚霞拥抱着他。
没有灾难，没有严寒，没有不见天日的天空，没有匮乏的物资、永远也拨打不出去的通讯信号，没有一千万人绝望的哭喊。
没有那纠缠不休，诱导着他犯下一个又一个错误的，本不该存在的感情。
蝙蝠侠享受这一刻。
——他怎么会怀疑这个世界仍然需要着蝙蝠侠？他怎么会怀疑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他怎么会怀疑未来必将会走向更好？
只是坐在这里，看着这样的景色，就仿佛就连最简单的呼吸都是美好的。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枪响。
声音很微弱、很微弱。蝙蝠侠本想置之不理——他确实应该置之不理的，警察对着暴力型罪犯开枪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可是——
该死的，他对枪声太敏感了。
蝙蝠侠讨厌枪声，从耳朵里捕捉到这种火\药在密闭管道内爆炸的声音会让他全身都不舒服，这是八岁那年留下的后遗症。他这么对自己说着，从打开的舱门里跳了出来，顺着熟悉的路线，由天台停机坪下降到顶层室内。
港口Mafia只有一个人固定在顶层办公。
蝙蝠侠看到了那个人。
没有警察，也没有组织的护卫。森鸥外就靠在办公桌后他最常坐的那一张华丽的软椅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动作，头无力地歪向一边。一大片血迹正从他的小腹上洇开，因为深色的西装，看起来并不明显。
一把手\枪掉在地毯上，枪柄朝外。
那该死的侦探本能，让蝙蝠侠脑海里不到一秒，就自动复原了现场。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警察们都还在下面解决港口Mafia的护卫，并且相互对峙，目前还没有进攻到顶层，可以被首先排除。
而如果是森鸥外自己开枪，又因失血昏迷而从手心里滑脱，枪应该掉落在座椅附近，并且枪口朝外。
此刻，这个手\枪掉落的位置，说明开枪的另有其人——只能是爱丽丝。那异能体想必是在森鸥外丧失意识之后，就自动消失了。
但这也没有什么分别，蝙蝠侠想，反正爱丽丝执行的也是他自己的命令。
他从门口踩着地毯走过去。
经过办公桌时，蝙蝠侠拿起了桌上的固定电话。
他准备打电话叫救护车，或者告诉下面的警察带着急救设备上来，或者随便什么。
森鸥外的伤口不算致命，昏迷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况且现在也早就不是“灾变”的时候了，不存在那个犯罪头目离了他就没人能救活的情况，想必警察局和医院都很乐意提供这项服务。
世界应当回到正常的秩序运转下去。
而他自己和正义联盟的麻烦，也已经足够多了。
可就在这时候靠座椅里的那个人微弱地动了一下，他似乎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好像是听到了声音，或者认出了蝙蝠侠，居然向着他抬起头。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光线太暗，蝙蝠侠看不清他的脸色，只看到他好像是笑了一下。
森鸥外说：“你来啦？”
那声音很微弱，因为没什么力气的缘故，听起来也很含混。
可他说话的语气却是在笑着的。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里，蝙蝠侠忽然意识到，这应该是森鸥外第一次主动对他说日语——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处理另一种语言了。
往常，就算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合，只要森鸥外先开口，他一定会选择用英语，也不知道这个犯罪头目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蝙蝠侠放下手里的话筒。
他想：万一救治不及时呢？
他绕过办公桌，走到受伤的男人面前，把他从椅子里抱了起来。抱他起身的同时他从蝙蝠制服里摸出一副手铐，把森鸥外的双手反拷到背后，然后揽着他的肩头，让他横躺在自己臂弯里。
从正联通讯器里呼叫今天值班的火星猎人的时候，他隐约感觉这人又主动地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可是不太确定。
“——瞭望塔。”
蝙蝠侠对通讯器说：“两人传送平台。”
第133章 逃亡者们（4）
4月17日, 灾变结束第二天。
傍晚。
6:30 P.M.
——轰！！！
剧烈的爆炸，从位于Y-G市中心的港口Mafia大楼顶层骤然翻卷而出，翻滚着的火焰和骤然爆发的气压震碎了所有防弹玻璃, 碎片自高空中如暴雨一般落下，留守在街道上的警察们纷纷抱头找掩体躲避。
爆炸的量级并不大，可位于如此高处，整座城市都像是被震撼了一下, 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黄昏时分, 黯淡的天幕之下，一股黑烟扶摇直上。
……
数公里之外, 这一幕清清楚楚地，倒映进了一双宝石蓝的眼睛里。
几缕橘红色的碎发飘落下来，遮挡住视野，蓝眼睛的主人伸出手，把它们拨开, 又压了压帽檐。
“侦探社的人还没有到吗？”
中原中也说。
没有人回话, 脚步声却在这时候从暗巷的另一头传来。
随即，破败的, 两旁除了生锈的铁门、破烂广告牌和垃圾桶之外别无他物，连路灯都没有一盏的小巷里，几个模糊的人影出现了。
为首的看身形，正是身披和服、怀抱长刀的福泽社长。
“哼。”
熟人见面, 不屑的哼声同时从两边传来。
见到侦探社众人，中原中也露出一个桀骜不驯的笑：“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废物啊。”
与谢野晶子反唇相讥：“哎呀哎呀，我们不过是多收拾了几分钟, 走在路上，就观赏到了森医生把自己老家炸掉的美景, 可真是厉害啊。”
中原中也：“一群丧家之犬，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行了。”
一旁的尾崎红叶打断他，目光在侦探社众人身上转了几圈，经过泉镜花的时候，尤其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让少女下意识地躲进了中岛敦背后。
然后她说：“怎么没见国木田君？”
福泽社长解释道：“国木田说他没有犯罪记录，政府就算想逮捕他，也找不到罪名，所以决定留下来观察事态的发展，争取能做点儿什么。”
就在今天下午，双方政府开始清剿Y-G市内错综复杂的黑色势力的时候，针对侦探社成员福泽谕吉、太宰治、与谢野晶子、中岛敦和泉镜花的逮捕令，也在同时被签署。
这其实是很好理解的一件事情。
侦探社拥有着横滨仅有的两张异能开业许可证之一，而且在“灾变”期间，与联合政府关系良好，共同行动——这样熟悉本地环境，又拥有一定能量和声望的组织，想必也是很需要被从新世界的图景中清除出去的。
然而，武装侦探社毕竟是合法企业。
不能像清剿黑\\帮一样直接派出武装力量对付，就只能想办法在名义上做文章。侦探社虽然是合法企业，其成员之中，有前科的却不在少数。
社长福泽谕吉本人曾经在战争期间从事暗杀工作，与谢野晶子在常暗岛给基地航母绑过炸弹，中岛敦的异能状态“虎”有破坏财物的记录——
至于太宰治和泉镜花，干脆就是前Mafia成员。
福泽社长毕竟师从夏目漱石，在政府内部，到底还留有几分人脉，在武装部队出动之前提前收到了消息，与一同得到消息的港口Mafia，处境不谋而合。
在Mafia首领森鸥外最后的授意之下，双方决定共同踏上逃亡之路。
中原中也听到这里，又哼了一声，指了指侦探社众人之中的乱步和谷崎兄妹，“——这几个不也没有前科吗？我们港口Mafia的密道，可不欢迎莫名其妙的人啊。”
江户川乱步：“我是跟着社长来的！”
他抱起双手，枕到脑后，“而且，密道什么的，名侦探早就知道了啦——”
“——只是确认一下人员的安全性而已。”尾崎红叶及时地打断对话，避免中也和乱步再吵起来，目光幽幽地扫过侦探社众人，说：“除了我的镜花酱之外，那边的兄妹，可不在港口Mafia的预定名单上，最好也和奴家解释一下哦。”
中岛敦发出抗议：“喂，你的镜花酱是什么啊——”
“是我自己要来的。”
谷崎润一郎主动站出来说：“我的异能力【细雪】可以进行伪装，在这种情况下会很有用。倒是你们这边，是不是少了一个人呢？”
福泽社长也注意到这一点，港口Mafia带来的人之中，黑蜥蜴除了立原道造，其他成员都在，只是沉默地护卫在一旁。而芥川龙之介站得更远一些，双手插在口袋里，侧身对着众人，瘦弱的身体几乎都被飘起来的风衣遮挡住。
但有一个非常醒目的人没有出现。
“那个用柠檬炸弹的呢？”
中原中也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梶井要负责Boss办公室最后的爆破——”
“帽子先生，你可真不擅长撒谎呢。”
侦探社唯一的侦探笑眯眯地眯起眼睛，说：“你们那个首领，炸掉自己的办公室，是靠着位置监测吧？提前在自己身上埋下传感器，一旦他被捕，离开总部超过一定距离之后，设置在办公室里的炸弹就会自动引爆，把所有的资料都炸得干干净净啦。
“至于那位柠檬先生，我想肯定是因为他最后负责执行了炸掉医院的计划，杀的人太多，目标太过明显，所以一个人单独逃亡去了。”
一阵沉默。
风吹过暗巷，卷起几张遗落在地上的废弃报纸，发出哗啦的声响。
最后，还是尾崎红叶开口，掩唇轻笑道：“哎呀，都被你们看穿了。”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在侦探社众人身上来回地扫过。
太阳早就落山了，此时的光线也十分昏暗，站立在暗巷中的尾崎红叶仍然是优雅微笑着的，可那双琉璃般的酒红色眼眸中，目光却锐利得像是藏在纸伞中的匕首。
“不过，看起来，有该来的人没有来的，好像不止我们港口Mafia啊。”
“……”
这回轮到侦探社的众人沉默了。
中原中也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听尾崎红叶说到这里，知道该轮到自己开口了。
他想到那个没有一起来会合的人，忍不住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太宰治呢？”
>>>
深夜。
太宰治站在天台边缘。
原本寂静的夜色忽然被打破了，一声巨响，一队不知来自于哪个部门的特种部队成员从楼下破门而出，战术手电的光立刻把他照得雪亮。
交错的光柱落在他身上的一刹那，对面开枪了。
枪声共响五下，弹道凌乱地划破夜色，在栏杆和地面上溅起火星。
太宰治原本有机会避开，或者通过一贯的巧舌如簧说服对面军警的，他脱离侦探社，独自行动的本意，是想独自解决问题——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改变想法了。
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是他自少年时代起，一直、一直、一直埋在心底的想法，从未改变。
——为什么要活着呢？
太宰治花了很多年思考这个问题，每当他以为自己要找到答案，带来的却是更深的困惑。他加入港口Mafia，加入侦探社，可是除了杀死一些人，再拯救另一些人，与这个世界产生更深的羁绊之外，最后的最后，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
为什么要活着呢？
在“灾变”期间，太宰治无数次地与死亡擦肩而过，也无数次地想到这个问题。
如果中原中也的【污浊】再失控一点儿，展露出荒神形态，把整座Y-G市拉入深渊；如果立原道造背刺森鸥外的那一刀能更准确地捅进要害，没人接住高空坠落的他们；如果有个走在路上的歹徒一时兴起给他一枪；如果他感染了末日病毒；甚至，如果“灾变”的时间再延长一些，食物和电力再匮乏一些……
但最后，“如果”都没有发生。
灾变结束了。
太宰治还活着。
所有人，无论Y-G市的居民，还是外界，都欣喜若狂。Y-G市的欣喜是因为得救，而外界的欣喜，是因为巨大的前景和利益。
太宰治发现这氛围并不合适自己，因为他感觉到遗憾。
——枪声响起的一刹那，太宰治终于明白了自己在遗憾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也许都不会有比“灾变”更接近死亡的状态了，也不会有比“灾变”更多更深的死亡，来让他思考和研究——这是一场慢性的，无法阻挡的，以一千余万人口和两座城市为基数的，集体的死亡。
而如今这个机会结束了。
可他仍然一无所获。
——也许除了最终的那道题，除了那道题本身，谁也不能给他答案。
——为什么要活着呢？
枪声停止后的两秒，剧痛才蔓延到身上。太宰治低下头，战术手电照在他身上的光柱正在慌乱地摇晃，以至于他没能辨认清弹孔，只能看到胸腹之间淅淅沥沥滴下的血迹，在衬衣上汇聚成深色的痕迹。
多么奇怪，对面那些开枪的军警，看起来反而比他这个中弹的犯人还要惊慌失措。
太宰治朝他们露出微笑，然后张开双臂，仰面跌下楼顶。
夜风很舒适，坠落的感觉也很舒适。那些轻柔的气流正托起他浅棕色的风衣，又扰乱他的头发。
但它们还是太轻柔了，除了风衣之外，托不起他身上其他的任何东西。
更遑论一个将死之人的生命。
可风托起了一些别的什么。
一架白色的滑翔翼极速靠近，像夜空下展翼的白鸽。
这一幕倒映进太宰治的眼睛里。他的生命正在流逝，已经做好准备安详地拥抱死亡的大脑，却因为受到外界刺激而不受主人控制地开始重新运转起来。今夜没有月光，而且基德的通缉令发出的比他更早——他为什么还在？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现身？
滑翔翼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白色的怪盗掠过大楼天台——留在那上面的特殊部队发出惊呼——然后续俯冲而下。他控制操纵杆调整方向，像一只灵活的大鸟一样，从高楼大厦间轻捷地滑过，一把抄起正在坠落的太宰治，然后怪盗注意到他身上的伤势。
基德表情看起来是想骂人。
也许他已经骂过了，只是太宰治不知道。
一瞬间，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太宰治并不感到紧张，反而觉得事情正在朝着某个有趣的方向发展，于是他果然露出微笑。
他说：“小偷先生，请把我扔下去，今晚我和死亡女神有一个美妙的约会。”
基德的表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咬牙切齿。
怪盗显然正在进行某些激烈的内心斗争，让他的表情也呈现出许些变幻莫测。可离得太近了——这是太宰治第二次离这个人这么近——单片眼镜在这个距离上对他的效用约等于无，他看到那张属于国际著名通缉罪犯的脸，格外年轻，像个高中生。
干净到不可思议。
就这么片刻间，他们已经远离了太宰治坠落的那栋高楼。下方的警方也反应过来，闪烁的警灯乌泱乌泱重新连成一片，从地面上追随着滑翔翼。
太宰治再次感觉到生命不可阻挡的流逝。
他欢迎死亡，所以他不准备抵抗，甚至想要主动做些什么。
太宰治能感觉到抱着他的怪盗其实很瘦，和他国际大盗的名头，和月下魔术师那无往不胜的传言，其实毫不匹配，可他现在体力流失太严重了，没法从他手里挣脱。
察觉到他的挣扎，基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喂！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救你啊……不过……”他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个微凉的东西，被怪盗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推入太宰治唇间，“他们说你的能力是让所有的特殊力量失效……”
那声音说到最后，轻得就像一声叹息。
“就相信你这一次吧。”
……
4月17日。
这一天夜晚，太宰治见到了死亡、奇迹和月光。
第134章 逃亡者们（5）
森鸥外醒来的时候, 视野一片漆黑，让他花了好一阵子才能确认自己没有继续处在昏迷之中。
身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应该是有人把他安顿在床上, 外衣也被换过了。
他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疼痛，可是浑身无力，而且头昏脑胀——这显然是麻药的效果，说明伤势应该已经被处理过了。
军警会这么好心吗？
还是异能特务科？
他试着缓慢地活动身体, 活动到右手的时候, 手背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然后是坚硬的拉扯感, 和轻微金属声响。
他的右手被铐在了床边。
森鸥外于是没有再做其他多余的事，他仰躺在床上，试着思考自己的处境，可是麻药的效果却在逐渐消退。
疼痛开始变得明显起来。
最先到达大脑的痛觉来自于腹部——而且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开始迅速地加强, 鲜明又尖锐, 在他的身体和感官之中占据了最突出的地位，就好像枪击刚刚发生一样。
森鸥外没有余力去思考其他事情了。
他不得不抓紧身下的床单, 努力让自己不要叫出声来。
可是来自于肋骨和后背的疼痛也很快抵达，不如枪伤那么新鲜，其中一个陪伴他将近一周，另一个更久一些。森鸥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 可那绵长的疼痛，持续不断地进攻他的大脑，却在此刻忽然显得无比的难以忍受。
他疼得想要在床上翻滚。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森鸥外浑身无力，而且腹部的枪伤也不允许他翻身, 只能仰躺着忍受这一切。他发出难耐的哼声，很快克制住，改为去咬自己的嘴唇，最后，连手上留置的注射针头好像成了刻意的折磨——
门忽然被打开了。
光从外面照射进来，那个人没有立即进入，可走廊上的灯光，已经把一对蝙蝠尖耳的形状，清晰地投射到房间的地上。
就是在这一瞬间森鸥外骤然放松下来，直接呻\吟出声。
“呜……”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哼唧还是在呜咽，有什么东西滑过面颊，掉进枕头里。
森鸥外不想承认自己的软弱。
更不想承认就在看清刚才那个人的一瞬间，他的本能已经违背主人理智的意愿，开始后悔开那一枪，于是把脸也跟着埋进枕头里。
那个人站到他旁边。
森鸥外不吭声，那人在他床边站了一会儿，从床上捞起他空余的左手。他疼得一下子抓紧另一只手腕——到这地步也没必要掩饰了，森鸥外虚弱地开口问道：
“这是哪里？”
“瞭望塔。”
说话的时候蝙蝠侠不知道启动了哪个按键，他们身后的一片隔板突然打开，露出透明的舷窗。
宇宙里的恒星就像洒落在纯黑上的银色细沙，微弱，飘渺，聚集在一起，却又繁华而浩大，流淌在窗外，也像是流淌在眼前之人眼睛里。
谁也没有再出声。
最后，蝙蝠侠从制服的不知道哪里取出一块手帕，轻轻去擦拭他额头上的细汗。
森鸥外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动弹了一下，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做，任由蝙蝠侠的手掌，隔着手帕，不算太温柔地在自己身上抚摸。
手帕最后离开之前停顿了一下，把那道眼泪的痕迹一起带走了。
森鸥外说：“渴。”
停顿了一会儿，蝙蝠侠把手帕收回去，才说：“你不能喝水。”
森鸥外小声地哼唧，“渴……”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在无理取闹，他自己就是医生，当然知道术后不能喝水，何况他的肠子很可能已经被子弹打破，又刚刚修补好。
只是他此刻真的很难受，又不想承认是自己给自己开的那一枪，导致了现在的难受，于是随便找了个别的什么理由来无理取闹。
蝙蝠侠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正当森鸥外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黑暗骑士从他手中抽回手臂，去房间另外的位置接了一杯水，然后转回来，放到床头柜上。
——那当然不会是给自己的。
森鸥外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紧接着蝙蝠侠伸出手，用手指在茶杯里沾了水，轻轻抹到他干涸的嘴唇上。
不知道是这个举动带来的刺激，还是此时此刻身体急需的水分所带来的刺激，森鸥外立刻急切地追寻着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可是清水只有很少的分量，涂抹在嘴唇上，连缓解效果都微乎其微，手指离开的时候，森鸥外忍不住追过去舔了一下。
“……”
蝙蝠侠默默地收回手。
太空中恒星的光芒透过舷窗照射进来，照出朦朦胧胧的影子。森鸥外平放在病床上的左手微微动了动，抓住了另一只手，覆盖在坚硬的护甲下。
那只手没有甩开他。
黑暗掩盖了一切，谁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说话。
森鸥外听到自己的呼吸，也听到另一道呼吸——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那蝙蝠形状的怪物原来也是个活人，就在他身边。
然后他听到黑暗中传来响动，也许是蝙蝠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在调整他的麻药剂量。过了一会儿森鸥外真觉得没那么疼了，疲惫渐渐翻涌上来。
他脑子里现在应该是有很多事需要思考的，可他宁愿什么也不想。
他说：“我需要一盏灯。我还想看星星。”
“好。”
蝙蝠侠说。
灯开了，柔和的夜间光线洒落在病房里，森鸥外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蝙蝠的影子消失在灯光点亮的瞬间，就像一场最轻柔的梦。
>>>
三小时前。
瞭望塔，手术室门口。
“阿曼达·泰勒刚刚联系我了。”
神奇女侠走过来说。作为正义联盟里为数不多具有正式外交身份的人（神）——天堂岛驻地球大使——她负责联盟大部分的对外发言，政府也有专职的代表与她沟通。
很显然，阿曼达·泰勒不属于这个职位。
蝙蝠侠：“嗯。”
“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亚马逊公主往后撩了撩那一头漂亮的黑发，看到身旁的正联同事，忽然注意到另一件事，“嘿，B，你明明可以通过监控看到一切的吧？”
蝙蝠侠这次干脆连“嗯”都没有了。
“算了。”
神奇女侠摇了摇头。
哥谭回归之后，她从魔法师扎坦娜那里听说了一些传言，足以解释蝙蝠侠为什么要单独回一趟Y-G市，无视双方政府累加了起码十道的禁令，把某个身受重伤、素不相识的犯罪集团头目——至少对于正义联盟来说素不相识——拎回到瞭望塔里。
她没法假装自己对此不感兴趣。
但看着蝙蝠侠那张脸，神奇女侠觉得还是不要当着同事的面提这件事比较好。
“我不管你。”
她说：“但是阿曼达·泰勒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把人还回去。你是不是把蝙蝠飞机停到楼顶了？好得很，B，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横滨最大的犯罪头目在我们这里。”
蝙蝠侠终于说：“她不是警察，也不是检察院。”
神奇女侠毫不意外地耸了耸肩，“很显然，某些机构对另一个世界和异能力者们也有兴趣。这种事情怎么少得了泰勒？”
阿曼达·泰勒——美国军方特殊部门的负责人。所谓的“特殊部门”职权非常模糊，而他们做过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收集氪石，研发针对正义联盟的反制武器，绕过其他组织，与外星接触，利用科技手段培养效力于政府的超能力者。
为此，曾经多次和正义联盟发生过冲突。
对于联盟来说，阿曼达·泰勒到底是具有官方身份，不能像对待反派一样处理；而对于军方和政府来说，毕竟“特殊部门”所做的事不太光彩，也不想去招惹正义联盟，闹得人尽皆知。
如今双方处于一种谁也奈何不了谁的状态，维持着小心翼翼的平衡。
手术室的门紧紧闭合着。
蝙蝠侠盯着那盏显示“手术中”的灯看了一会儿，瞭望塔的所有监控都在他编写的程序控制之下，就像神奇女侠刚才所说的那样，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通过摄像头看到手术室内的景象。
但他没有那么做，只是盯着眼前的金属闸门。
过了一会儿，蝙蝠侠低沉沙哑地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合适转移。”
神奇女侠：“我也是这么回复泰勒的。但你应该知道，除了森鸥外之外，港口Mafia的其他重要成员都及时逃走了，提前部署，计划周密，早在警察包围之前就走的干干净净，重要资料全部销毁，显然森鸥外是有意把自己作为诱饵留在那里。港口Mafia真正的部分仍然存在，只是躲起来了。阿曼达·泰勒虽然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检察院，但警察和检察院很快就会找上门来，这个借口可拖延不了多久。”
她和蝙蝠侠一起盯着手术室的门，忽然压低声音，“那一枪是他自己开的。”
蝙蝠侠：“我知道。”
言尽于此。
作为共事多年的同事和朋友，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往下说。
如果以森鸥外故意把自己作为诱饵留在组织本部，接受自己将被逮捕的命运，以吸引政府和警方的注意力为前提的话——
他为什么要向自己开枪，也就成了很好理解的一件事。
就在这个时候手术室的灯忽然熄灭了，标志着手术结束，很快，金属门打开，瞭望塔的医疗团队鱼贯而出，紧接着就是运送病人的移动床。
谁也没有说话，蝙蝠侠走过去，给自动化的移动病床设置路线和目的地，又修改病房的门锁程序，刚结束手术的医生们则朝他和神奇女侠微微点头，也没有说结果。
没有什么医嘱需要交代的，这里谁也不是病人家属。
蝙蝠侠看着陷在在病床里的人。因为失血和麻醉药剂的缘故，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苍白，苍白得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意味——
他不会死。
这个念头忽然很强烈地在蝙蝠侠心里浮起。
他从不杀人，他也不会看着任何一个人在自己眼前死去，但那更多的只是一种超级英雄的责任和义务，一种“应该做的事”，一种保证蝙蝠侠依然还是蝙蝠侠，而不会蜕变成某种怪物的，最后的原则和底线。对于死亡本身，他并不怀有任何厌恶或者恐惧，也许当有一天，死亡无可避免地到来之时，他会欢迎它，如同欢迎一位老友。
可他看着昏迷的森鸥外的时候，却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反复地告诉他：
他不会死。
这个人不会死。
一个人苍白成这样，一动不动，看起来真的和尸体没有区别。那不祥的画面怎么也无法从蝙蝠侠脑海中抹去，他像逃离悬崖一样拼命逃离这个念头。
他想，你要抓住他，你一定要抓住他，你抓住他他就不会死了。
他反反复复地这样想着，好像只要他去相信，只要他像抓住悬崖上的绳索一样努力去相信，就能真的逃离死亡一样。
“我想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的朋友。”
神奇女侠忽然开口说：“在那种情况下，你没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他……我猜他给自己一枪的本意，是想避免被逮捕之后受到拷问，供出其他人的下落——给自己肚子上开一个洞，重伤成那副模样，谁也拿他没办法。我不知道那个世界的警察到底怎么样，但从森鸥外宁愿给自己一枪看来，他好像认为这是肯定会发生的事。你没有做错什么，B，换了我在那个时候，我也会救人的。”
“谢……”
蝙蝠侠开口说，觉得有点儿不习惯，“……谢谢。”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我们正义联盟能够做到、也应该去做的事的话，那就是确保审判和刑罚，都在法律的范围内进行。”神奇女侠说。
蝙蝠侠低沉地回答道：“当然。”
话说到这里便足够了，神奇女侠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拍拍同事兼好友的肩，最后，却不知为什么停下了，从半空中收回来，化作一声叹息。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B，罪犯就是罪犯，可我们从来都不是法官。”
第135章 逃亡者们（6）
作为正义联盟科技的结晶, 瞭望塔配备有自动化的医疗器械，而且提前设置好程序，对于刚手术后的病人来说, 并不需要专人照顾，医生只用每天来查看一下情况就可以了。
病房里只有森鸥外一个人。
作为防范措施，他的右手被手铐锁在床边，门锁的程序也修改过, 限制了进出权限, 并且只能从外侧打开。
可这个人一直很安静，没有试图越狱, 除了第一天夜晚之外，甚至都没怎么开口说过话。
对于灾变和港口Mafia，他更是只字不提。
被送到瞭望塔的时候，森鸥外的伤势很重，除了小腹的枪伤之外, 折断的左侧肋骨和背后刀口都有不同程度的恶化, 手术连续进行了好几个小时。
但不知是瞭望塔顶尖的医疗团队和设备起了作用，还是这个受伤的囚犯毕竟还年轻——四十岁而已, 还属于“盛年”的范畴，身体机能仍然在很好地运作，森鸥外后续恢复得却不算差。
又隔了一天之后，他已经可以靠着病床, 勉强坐起身来。
蝙蝠侠就是在这个时候造访的。
瞭望塔的昼夜由智能系统控制，运行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当转到向阳一面的时候, 遮光和防辐射的隔板会全部放下，采用人工灯光照明。
蝙蝠侠见到森鸥外的时候, 就是这样一个“白天”。
森鸥外正用那只被拷在床边的右手调整功能按键，试着把病床的上半部分，像躺椅靠背那样升起来，好让自己能靠着坐起身。
蝙蝠侠进来的时候他刚完成到一半，见他进来，便停下了动作，手铐活动发出的轻微金属碰撞声也随之停止，病房里一下子陷入安静。
森鸥外的衣服在手术时已经被全部换过了，此时只穿着一件睡袍，靠坐在床上，下半身被掩盖在被褥里，看起来仍然有些虚弱。
但他就那么看着蝙蝠侠，也不说话。
那副样子透露着一种拒绝的冷淡，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没有被蝙蝠侠带回瞭望塔关起来，没有在刚苏醒的时候，紧张无措地抓着他的手，也不曾在港口Mafia、在地下诊所相互对峙，在韦恩大厦的顶层约会。
所以此时此刻，他也不需要开口和陌生人问好。
蝙蝠侠也没有。
他直接走到病床边，从制服下摸出一支提前准备好的针剂。
森鸥外看着这一幕，仍然没说话，甚至连神情都是维持不变的。
蝙蝠侠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的身体在睡袍掩盖之下戒备地绷紧了。
就是这一瞬间他忽然改了主意，按住森鸥外的肩膀，把他的睡袍领口拉下来一截，裸露出肩头至上臂的皮肤。
被蝙蝠侠靠到如此近的距离之内，森鸥外终于装不下去那副“我不认识你”的表情了。
蝙蝠侠能感觉到这个被他揍过几回的犯罪头子本能地又想逃走，只是伤势未愈，右手被铐在床边，肩膀又被他压住，他大概也自知无处可躲，所以强行用理智压抑住了，那具身体却在蝙蝠侠的手掌下全然地紧绷着。
给注射做消毒准备的时候，森鸥外几乎是在发着抖的。
于是蝙蝠侠更加用力地按住了他的肩头。
这个举动或许是真的起了效果，针头真正刺破皮肤的时候，森鸥外反而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只是透过睡袍散开的衣领，胸膛和锁骨的起伏，仍然能看出来这个人在不太稳定地呼吸着。
一管针剂推完，森鸥外转过头就来瞪他。
“这是什么？”
蝙蝠侠收回注射器，“抑制异能力的药物，你应该感谢你的学生太宰治。”
在灾变期间，他曾经收集到【人间失格】太宰治的DNA，用来研究反异能的药物。因为稳定性和副作用还欠缺测试，他并没有在森鸥外术后最虚弱的时候直接注射，而是又多等了两天。
森鸥外就那么靠在床上坐了一会儿。
他没有刻意低头，那一头半长不长的黑发却散落下来，把他的视线和蝙蝠侠隔开。没人帮他收拾，刚才被拉开衣领，强行注射过药物的肩头还漏在睡袍外，很窄，瘦得有点脱形。
蝙蝠侠移开目光。
限制异能的药物开始发挥作用，他从床边解下手铐。
哗啦的金属声响中，森鸥外用空出来的右手自己把衣领拉回去，掩盖住肩膀，似乎是缩了一下。
“……”
两个人一下子又回到无话可说的状态。
瞭望塔内部的人造光源，终究比不了天然阳光的温暖，病房虽然布置得干净整洁，在环绕天花板现代化的照明之下，依然有一种幽冷的感觉。
蝙蝠侠就在这有些幽冷的人造光芒中看着森鸥外。
他看到那个人的睡衣很单薄地披在身上，隐约透露出伤口处理过后绷带的痕迹，凌乱的黑发不长不短地垂落过肩头。
刚才注射的反异能药物，是他在“灾变”期间，匆忙研究出来的，缺乏进一步实验，所以他需要观察森鸥外被注射过后的反应——蝙蝠侠给自己找了一个正当的理由，于是他说服了自己，可以不用遮掩，肆无忌惮地在灯光下看着这个人。
森鸥外没有看他。
但他显然注意到了蝙蝠侠的视线，坐在那里没动，脸上却逐渐浮现出一种冷笑的神色。最后连笑都消失了，只剩下冷。
“这就完了？”
他嘲讽地说：“不审问我吗，韦恩先生？”
蝙蝠侠摇了摇头。
他想说正义联盟并不是执法机关，甚至连拘留犯人的权力都没有，森鸥外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暂时住在瞭望塔而已，伤势痊愈之后就会被移交给警方和检察院。又想说他其实并没有追究森鸥外那群逃走的下属们的兴趣，港口Mafia绝大部分的罪行，是对着另一个横滨犯下的，那里不是蝙蝠侠所生活的世界。他还想说审问有什么用，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他很清楚森鸥外既不会招供也不会认罪。
可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蝙蝠侠曾经有许多次，想彻底解决掉异世界的犯罪头目，和他所带领的组织，但到最后都没有动手。
他当然是有理由的：港口Mafia是一个庞大的集团，需要谨慎对待；放着这些人去做自己的事情，至少能让陷入灾变的城市更稳定一些；没有足够的监狱用来关押犯人……
他总是有理由，各式各样的理由。
而今终于没有了。
灾变结束，森鸥外没有任何抵抗地落网，事情如此顺利，比他能预想到的最好发展方向还要好。
可蝙蝠侠忽然发现，也许还是装作不认识的陌生人，更轻松一点。
他这会儿倒是宁愿森鸥外还没有清醒了，至少不太清醒的森鸥外，不会跟他摆出这么一幅充满着冰冷和讽刺的神色，还会主动去抓他的手。
然而森鸥外自己坐了一会儿。
大概是见蝙蝠侠一直不说话，那很冷的讥嘲，终于从他脸上退去了，开始提要求：
“我要报纸。”
于是第二天，一份《星球日报》被扔到了病床上。
森鸥外现在的状况，当然是不可能上网，或者接触电子设备的，报纸是他唯一能接收到外界消息的渠道。
他捡起那份报纸，看了一眼，有点儿嫌弃，“没有哥谭本地的吗？”
“……”
蝙蝠侠静止了一下，“瞭望塔上只有这个。”
一切正常，头版头条是莱克斯·卢瑟参与竞选美国总统，外界并没有什么值得宣告的大事发生。港口Mafia的残党依然在逃亡之中，侦探社成员陷入通缉，包括哥谭警察局长戈登，和横滨异能特务科长官种田山头火在内的所有参与过Y-G市临时联合政府的官员，目前全部被停职调查，正在准备启动司法程序，未来极有可能获罪。怪盗基德仍然行踪不明。
在那一份报纸之后，森鸥外不像先前那么沉闷了，开始理直气壮地提更多要求。
这个重伤的犯罪头目，好像把瞭望塔临时关押他的病房，当成了自己在疗养院花钱租下来的房间。譬如他要求在进入夜晚之后，睡前时间里，把舷窗挡板打开两个小时——
用森鸥外自己的话说：“难得有机会，当然要好好欣赏一下太空的风景”。
他还要求在晚间八点之后，把病房灯光调整成柔和模式，十点熄灯，但要留一盏小夜灯，不能全黑。
他还想要看书打发时间，在被告知瞭望塔的资料库已经全面数字化，根本没有纸质书籍之后，又宣布自己要听音乐。
丝毫没有阶下之囚的自觉。
最后，蝙蝠侠实在被烦得忍无可忍，干脆把病房的相关权限开放给他了。
森鸥外恢复得很快，术后前两天还比较虚弱，时常会陷入昏迷，等到四五天天左右，就已经可以摆脱营养剂和葡萄糖注射液，自己独立进食了。
这一来更加不可收拾。
瞭望塔作为正义联盟最重要的基地，是配备有食堂和后勤部门的。因为人员不多，食谱通常很简单，不过通常来说，至少也有几样不同的品类可供选择。
而森鸥外在见到为他送来的第一份食物之后，就抬头问：
“这里可以点餐吗？”
蝙蝠侠：“……”
他把这个本该进监狱的囚犯救回瞭望塔，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完全没有必要搭理森鸥外的额外要求的。
可森鸥外说这句话的时候靠坐在床上，因为生病，有些时候没打理自己了，以往蝙蝠侠每次与他见面时都梳理整齐的黑发，此刻正散乱地垂过肩头。
他身上的睡衣很宽松，却仍然显得单薄。
囚犯抬头冲他笑了一下，说：“我有两周没吃过什么东西了。”
于是等蝙蝠侠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给了病房自己的通讯权限，用来发送每日菜单。
——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而已。
蝙蝠侠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灾变期间的Y-G市物资匮乏，尤其是到最后那段时间，整座城市弹尽粮绝，一无所有，能想办法弄来一片压缩饼干，就算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蝙蝠侠自己是靠啃韦恩集团储藏的能量棒活下来的，而森鸥外作为首领的优待，大概也只能体现在干粮的份额保证足够上。
任何一个有幸活下来的Y-G市居民，在结束灾变之后的第一件事，恐怕都是放开胃口大吃一顿。
然而森鸥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受了重伤——虽然是他自己故意下的手。
躺在病床上，又被限制了自由，所以等身体条件允许的时候，他想要挑选菜品，是很正常和合情合理的需求。
森鸥外于是获得了一点儿和外界通讯的权利。
通讯终端严格来说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病房本身的智能设计，附属于瞭望塔系统的一部分。能联络的对象只有蝙蝠侠，通讯内容仅限于正联食堂今天的菜单。
每天蝙蝠侠都会去探望囚犯，按照代谢规律，定期给森鸥外注射抑制异能的药物，顺便带来食物。
蝙蝠侠最近一直留在瞭望塔上。
世界融合之后，双方政府都往Y-G市派驻扎了大量警力，秩序管理非常严格，没有多少留给义警的工作可以做，自然也就不需要他。
况且，在“灾变”最后的时间里，蝙蝠侠的真实身份公开之后，他的住处，蝙蝠洞的地表建筑韦恩庄园，也被报复性地炸成了一片废墟。
有关布鲁斯·韦恩的处理至今为止也没有定论，政府因为突然冒出来异世界忙得焦头烂额，Y-G市的归属权仍然在谈判，再加上正义联盟在官方和民众之中，都拥有极高的声望，所以暂时还没有人跳出来拿蝙蝠侠问罪。
然而他也确实是无处可去。
大部分时候，留在瞭望塔的蝙蝠侠，都是和火星猎人轮流在中央舰桥值班。
火星猎人是正义联盟里极少数没有“家”的超英之一，他的种族早已灭亡，而赖以生存的家园，也在灾难中毁灭殆尽。
火星是广阔浩大的宇宙中，距离地球最近的行星。
——而对于流落到地球，机缘巧合之下加入正义联盟的火星猎人来说，却是他永远也回不去的孤星。
无家可回的火星猎人长年居住在瞭望塔。
因为拥有着充足的时间，能够做到全天24小时待命，再加上强大的心灵感应能力，在正联的分工里，一直是火星猎人负责监测各个区域的信息，维护瞭望台卫星的运行，值守后方基地，为执行外勤任务的同事们进行调度和支援——也就是所谓的“值班”。
其实，像蝙蝠侠这些正联成员们都清楚，瞭望塔、正义联盟，和他们超级英雄的事业，早已成为了火星猎人的“家”。
“晚上好，Bat。”
和蝙蝠侠在休息区碰面的时候，火星猎人主动地开口打招呼。
他是来换班的。
蝙蝠侠负责了白天的值班工作，晚上轮到他。
不过今天没什么事，神奇女侠跟某个希腊神系的小反派打进了地狱里，目前收不到信号；闪电昨天就和绿灯一起去外太空执行任务，大概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而超人应该正坐在大都会的家里赶稿。
因此，火星猎人也不急着去中央舰桥值班，反而在蝙蝠侠身边坐了下来。
蝙蝠侠正在吃他的晚饭。
他旁边还有另一份打包好的食物，火星猎人看了一眼，注意到那份晚餐，和蝙蝠侠盘子里的品类略有区别，于是随口问道：
“给他的？”
蝙蝠侠正吃完最后一口食物。
他倒掉残汤，把用过的餐具放进自动清洗机里，有点冷淡地“嗯”了一声。
这两天蝙蝠侠自己吃饭的时候，也会给那个被他抓回来的异世界Mafia头目带去一份，火星猎人早已习惯——才两天而已就习惯了。
不知道为什么，蝙蝠侠不太叫那个人的名字，只说“他”。
火星猎人看到蝙蝠侠把那份打包好的晚饭放进袋子里，又去接了一杯水，扣上杯盖，也放在一起，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蝙蝠侠说：“他说让我给他带一杯喝的。”
“……”火星猎人沉默了一下，尽可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我恐怕他的意思并不是让你给他带一杯纯净的直饮水，Bat，那东西他自己房间里就有。”
蝙蝠侠有点烦躁地回答：“那又怎么样？”
他这位黑漆漆的同事看起来不太高兴，大概是那个“他”又提了什么无理的要求，比如点了菜单上没有的食物，或者要求蝙蝠侠亲自服务。
可就是这样，蝙蝠侠好像也没打算拒绝。
火星猎人说：“他喜欢吃甜品吧？”
蝙蝠侠：“你怎么——”
说到一半，想起来他跟森鸥外那为数不多的、关于菜单的交流，都是在瞭望塔系统中进行的，属于公开信息，火星猎人当然能看到，于是又闭嘴坐了回去。
蝙蝠侠坐在那里，看着火星猎人拿走他已经封好的水杯，动作顺手得就好像他自己才是水杯的主人一样。
然后他倒掉杯子里的水，从吧台里翻出红茶，熟练地用热水冲泡，又在调味区的瓶瓶罐罐之间找出来蜂蜜，兑了一些到茶杯里，最后去冰箱拿了两片柠檬。
做完这些，他把成品摆到蝙蝠侠面前。
“食堂的菜单上不提供饮料，他和你说——晚饭的时候顺便带杯喝的？是这样吗？——你应该能看出来，他只是想要饭后甜点而已。”
火星猎人说。
蝙蝠侠冷漠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关心一个罪犯想不想吃甜食？”
他从桌上拿起茶杯，转身走了。
>>>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蝙蝠侠终于意识到，他的感情问题已经不只属于他自己了——好像整个正义联盟都在背后偷偷八卦。戴安娜他能猜到，大概是从扎坦娜那里听说的，她和魔法侧的关系一直很好。琼恩又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森鸥外被他带回来，关在瞭望塔之后，只有他自己去看望过。
不只是因为森鸥外是被他亲手逮捕回来的，这个人在实质上归属于另一个世界，而整个正义联盟里，只有他经历过灾变和融合的Y-G市，自然，也只有他和森鸥外产生了交集。
这本应是理所当然的事。
蝙蝠侠如此认为。
只是他的同事们似乎对此表示出了非同寻常的兴趣。
超人、神奇女侠和火星猎人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拐弯抹角地试探他这件事；绿灯和闪电则要更进一步，从外太空回来之后，直接跑去找囚犯搭讪。
而且还搭讪成功了。
森鸥外除了术后的头两天比较沉默之外，后面倒是愿意开口说话，只是从来不谈任何一点儿正经事情，好像他真是来做客的。
蝙蝠侠遇见过他跟闪电侠和绿灯侠聊天——聊得很简短，而且没什么内容，几乎找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随意交谈几句就没了下文。
反正他的那两位同事，也只是因为对森鸥外这个人感兴趣，才跑过来，故意找话题东拉西扯，至于闲聊内容本身，谁也不在乎。
而森鸥外对于港口黑手党、灾变，和他那群逃亡中的部下，始终只字不提。
蝙蝠侠几次想问他到底知不知道Port Mafia的残党躲藏在哪里，最后都忍住了。
现在对那个犯罪集团感兴趣的人不是他，而是政府，不允许如此重要的Y-G市之中，依然存在着潜在的、不受控制的威胁。
况且森鸥外留在瞭望塔只是因为养病，伤势未愈，不适合做太空到地球的旅行。
审讯并不是超级英雄的工作，他早晚都要被移交给官方的。
而那个“早晚”……
……大概已经很近了，蝙蝠侠想。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自从手术过后，身体虚弱被禁闭在病房，一直沉默、耍赖、无理取闹、得寸进尺，没有表现出任何威胁和意图的森鸥外，忽然自己逃走了。
第136章 逃亡者们（7）
太宰治准备进行这三天里的第十八次自杀。
海风吹起他的大衣, 拍打着船舷的浪花在黑夜中发出低沉声响。这艘游轮从日本出发，驶向欧洲，此时, 夜色尚不是很深，支付了高额船票的乘客们应该正在寻欢作乐，船舱里明亮喧闹的灯光照射到甲板上，勾勒出栏杆模糊的影子。
自从他吞下宝石“潘多拉”起, 已经过了三天了。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 他在面对追捕侦探社成员（虽然实际罪名是前港口Mafia干部）的军警时，选择放弃抵抗, 主动地拥抱死亡，被枪击后从楼顶坠落。
可是死亡并没有乘风而来。
乘风而来的是怪盗基德——犯罪界大名鼎鼎的魔术师明星。这并非是太宰治第一次见到基德，事实上，在灾变期间，他就曾经与这位国际大盗有过两次照面, 而后者也在Y-G市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他没想到基德居然会救他。
那甚至不能算是“救”, 而应该叫起死回生。太宰治很确定有一颗子弹击穿了自己的胸膛，两颗打中腹部, 而他坠落的楼层高度至少在五十米以上。
无论怎么看，他都应该死得不能再死了。
怪盗基德只是魔术师。
不是魔法师。
但好像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奇迹”这个词而诞生的一样，怪盗基德的演出从来没有失败过。太宰治怎么也没有想到，基德居然直接把潘多拉——长生宝石, 神秘组织最重要的目标，在灾变中的Y- G市引起腥风血雨的源头——塞进了他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嘴里。
非常成功。
这一次，【人间失格】没能起作用。
怪盗基德从不失手, 哪怕是起死回生。魔术师完成了一场没有观众的完美表演，谢幕离开, 却给太宰治留下不小的困扰。
——他发现自己死不掉了。
太宰治被基德救下之后，很快就失去了意识，那种感觉和以往任何一次昏迷都不相同。
他想自己也许是死了，然而，等他再次清醒的时候，却发现身体的伤已经自动恢复了，完好如初，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塔楼上钟面的时针指向三个小时以后。
此后的三天里，太宰治又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自杀方法。
他投河、卧轨、服毒、上吊，顶着心脏开枪，跳进化学池里，把自己的头盖骨在墙上撞成粉碎的几瓣。
可是每一次。
每一次。
在经历一段从半小时到数小时不等，失去意识的时间之后，他的身体却又都会奇迹般地恢复原状。
肺里淤积的河水被排空，断裂的骨骼复合，伤势痊愈，毒药消失无踪，衣物仍然整齐地穿戴在身上，墙面干干净净，没有血迹。
——这并非是类似于【请君勿死】的治疗能力，而更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属于他，属于“太宰治”这个人的时间线，往回拨到了死亡节点之前。
世界上存在着许多超越常识力量，异能力就是其中的一种，虽然一直被政府向普通民众遮掩其存在，成为神秘的都市怪谈，但也确实引起过几次大大小小的战争。
长生宝石潘多拉，和导致横滨与异世界的哥谭融合的力量，大概能算另一种。
太宰治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反异能者，【人间失格】可以消除所有的异能力。但【人间失格】也并非无所不能，在灾变期间，他就发现自己的异能，对于异世界的哥谭里那些千奇百怪的超能力者，似乎并不管用。
而潘多拉，则是更为久远的传说。
在怪盗基德从月光下照耀出宝石内部的红色光芒之前，这颗长生之石甚至从未现世。传说真假难辨，谁也没有真正体会过“长生”的效用，自然谁也说不清，那蕴藏在宝石内部的神秘力量到底是什么。
至于【人间失格】对这种力量有没有作用，更是无从知晓。
太宰治自己也不知道。
在发现自己确实死不掉之后，他仔细地分析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最后认为自己目前的情况，可能要比单纯的宝石长生之力发挥作用更复杂一些：
服下潘多拉的时候，他处于濒死状态。
“死亡”其实是很难界定的一件事，到底是在哪个瞬间，心脏不再跳动，而大脑停止一切思考呢？医学界对此从未停止过争论，而对于太宰治来说，“死亡”则意味着他的异能力失效。
“长生”即是“不死”，如果说潘多拉的功效是“不死”的话，只有在他死后，【人间失格】失去作用，宝石的力量才会发挥出来。
然而此时他已经死了，潘多拉的所谓“不死”的功效，从实质上已经消失了。
由此，形成一个矛盾的悖论。
可生存和死亡之间的界限却并非那么分明，反而有一点微妙而模糊的间隙。正是这一点微妙的间隙，让这个悖论得以短暂地共存。
也让太宰治本身，成为了类似于异能特异点的存在。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啊……”
趴在游轮栏杆上，夜风吹过头发，太宰治对着波涛起伏的黑色大海哀叹：“活着已经够没有意义了，居然还要永生不死……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情啊……”
他翻过船舷栏杆，一头跳进了海水里。
>>>
怪盗基德看着眼前的黑衣人。
单片眼镜的反光中倒映出指向他的枪口，白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地张扬飞舞，甚至飘荡到了船弦外。
在两周前，Y-G市的满月之下，意外地辨识出宝石“潘多拉”，他属于怪盗基德的生涯也就应该结束了。
最重要的战利品已经到手，小偷这个职业，当然也没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
可黑羽快斗并没有脱下那一身白色的怪盗礼服。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所以你们是故意引诱我过来，想在游轮上困住我吧？”怪盗基德一边说，一边在枪口下举起双手，“我说过啦，潘多拉不在我身上……”
黑羽快斗对长生不死从来都没有兴趣，他寻觅潘多拉，只是为了追查那个暗杀父亲的神秘组织。
原本按照常理，这个组织应该让他拿到潘多拉的当时，就冒出头来追杀他的；然而那时候整个Y-G市都与外界完全隔绝，基德又遭遇到了大范围的追捕，不得不向着异世界的超级英雄寻求帮助。
而宝石潘多拉，也提供给了魔法师研究，神秘组织的线索根本就无从找起。
好在超级英雄毕竟都是正派人物，灾变结束之后，魔法师扎坦娜将潘多拉归还于他。正义联盟没有跨世界执法的爱好，看起来也不准备追究基德做过的那些事。
基德于是继续追查那个神秘组织。
这很容易，即使异世界的美国政府也加入了通缉他的行列，这也构不成多少阻碍。只要他故意暴露自己，那个作风低调、神秘莫测的组织立刻就会跳出来，就像是咬钩的鱼。
因为他拥有着世界上最好的诱饵。
“——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在你身上？”
黑衣人发出冷笑，一边握紧手\枪，一边用通讯器给同伴发信号，“喂，我找到基德了，就在——”
砰！
一声枪响。
倒下的却不是被枪口指住的基德。
黑衣人往前扑倒在甲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血迹从尸体的胸下和背后同时渗出，也暴露出了他身后开枪的人。
太宰治收起枪，朝着基德温柔地微笑，“不用谢。”
黑羽快斗：“嘿！”
这三天里，他时常遇到这个碍事的家伙，让他简直要后悔那一天夜里救了太宰治。
黑羽快斗其实并不认识太宰治，只听说他是武装侦探社成员，在森鸥外遇刺之后把从空中坠落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救起来是他第一次见到太宰治。其后，太宰治不知怎么追查到他的行踪，把正在躲避追杀的基德吓了一大跳。
这个人虽然作风诡谲，说话也让人恼火，但毕竟对他没有恶意，还提醒他了潘多拉的事。
看起来像是个好人。
然而，就是灾变结束，政府下发对侦探社成员的通缉令之后，黑羽快斗才知道，太宰治竟然是港口Mafia的前任干部——手上的罪行和血债多得简直触目惊心。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个人。
也许是因为他和太宰治认识得太短、太浅了，浅到他只见过太宰治伪装出来的表象，于是下意识地认为那还是个好人。
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在思考应该怎么销毁潘多拉，而眼前就摆着一个现成的机会。
也许只是当你救过一个人之后，你就会觉得自己对他的生命负有某种义务，绝不能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掉第二次。
于是，在看到濒死的太宰治从楼顶坠落时，他就那么去做了。
“——你应该知道我还有话想要问他吧？”
黑羽快斗说。
自从他把潘多拉塞进太宰治嘴里之后，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就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他。
黑羽快斗自认行踪隐秘，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他抛出诱饵，准备勾引那个神秘组织上钩的时候，太宰治总能准确地出现在现场。
太宰治跨过尸体走过来，“只是一个被雇佣的杀手而已。打着那个神秘组织的旗号，实际上自己想要宝石，你跟着他什么也找不到。”
他又露出那种看起来很温柔，却在温柔之下空洞得毫无感情的微笑，“——谁不想要潘多拉呢？”
黑羽快斗说：“除了你。”
“除了我。”
太宰治站到怪盗基德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黑色的海。
就在这时船舱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似乎是派对开到了高潮。风和海浪的声音一下子就被淹没了，照在两人之间船舷栏杆上的光，也炫目地晃了晃。
“准备去欧洲？”太宰治问。
基德回答：“是。听说Spider在那边。”
船舱里安静下来，照耀在栏杆上的灯光也恢复了稳定。风吹得两人披风和大衣都向后飘拂起来，深黑色海水一下一下拍打着船舷，翻卷起白色的浪花。
游轮破开黑海，留下两道长长的白色尾迹，驶向未来和远方。
第137章 逃亡者们（8）
4月24日。
灾变结束一周后。
瞭望塔。
“——站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森鸥外说：“把锁打开。”
他正挟持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 手里握着一支钢笔，笔尖抵在那个可怜医生的颈动脉上，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后退, 看着对面的火星猎人，又重复了一遍：
“把机舱锁打开。”
火星猎人没有说话。
森鸥外和人质的背后就是瞭望塔的停机坪，一架用于地球和近地卫星往返的飞机正完完整整地停在那里，养护良好, 随时可以起飞。
一旦他解开锁定, 这个罪犯立刻就会逃逸到茫茫太空中。
——而造成眼前这一幕场景的源头，是那个每天为被困在瞭望塔的港口Mafia首领检查身体的医生, 忘记了把别在胸前口袋里的钢笔取下来。
不巧的是其他人都不在这里，绿灯在外太空执行灯团的任务，闪电侠今天上午遇到了逆闪，这一对冤家不知道跑到哪条时间线上去了，目前连信号都没传回来；而超人和神奇女侠应该在地球上处理一起紧急事件。
还有一些不常驻瞭望塔的超级英雄, 没有会议或者任务, 通常不会过来。
而蝙蝠侠虽然人在瞭望塔上，但是今天有一场政府的听证会, 应对方的要求，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把外部信息全部隔绝了。
——也许并不是“不巧”，而是森鸥外的故意为之。
这个犯罪头目显然非常熟悉正联成员的能力, 比如他在挟持人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火星猎人站到自己面前，并且始终保持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一以免火星人突然穿墙，从地下或者背后的死角跳出来袭击他。
而对瞭望塔的内部路线, 似乎也有一定的掌握。
这样的熟悉程度，远不是他被软禁在瞭望塔上的这一周里能够达到的, 火星猎人只能推测，他早在“灾变”期间，就在暗中收集关于正义联盟的情报。
只是在疗伤的这段时间里，一直装作一无所知。
而森鸥外这时候，已经挟持着那个医生推到了飞机舱门边。
他手中的钢笔笔尖就深深地陷在医生脖颈的皮肤里，火星人的视力很好，琼恩甚至还能看清楚笔尖之下因为压力，已经洇开了一片黑墨水。
没有别的选择了。
火星猎人只犹豫了很短的片刻，就在旁边的控制器上输入密码。
飞机舱门无声无息地滑开，暴露出内部陈设，和驾驶舱的座椅。森鸥外什么也没说，他挟持着人质一步一步倒退着上了飞机，在完全进入到机舱内部之后，猛地把人质推了下去——
然后，他一把按下点火按钮！
没有任何预兆，在飞机引擎发出启动运转声的时候，火星猎人已经飞扑了过去。
太空飞机因为能源和动力的缘故，引擎会喷射出极高温度的火焰，是绝不能在停机坪内还有人员的时候点火的。
火星猎人以最快的速度把人质抱在身下，穿墙进入下层。
也就是他离开的刹那——
仿佛有热浪迎面而来，伴随着剧烈震荡，炽烈的火焰在停机坪内席卷而过！
停机坪通向人造卫星外太空的闸门，在检测到舱内温度升高的时候，就已经在安全系统的控制下自动打开了，引擎喷出的高温火焰立刻漫卷而出，张牙舞爪，最后湮灭在黑色的太空里。
而这一切的高温、火焰，和外部太空中的宇宙射线，都被高防护性能的宇宙材料，隔绝在了机舱外。
森鸥外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
前方是一片黑暗的太空，星辰在极远处闪耀。
他没有开过太空飞机，他上一次坐进飞机驾驶舱，还是在异能大战之中，部队对一定职级以上军官进行的惯例基础素质培训。
然而所有驾驶类的机械都是相通的。
森鸥外关闭自动驾驶和远程控制系统，推起操纵杆，飞机果然如他预计一样开始向前滑行，头部抬升。
剧烈的加速度把他牢牢地压在驾驶座上，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机身就已经滑出闸口，即将进入太空——
一个金色的人影漂浮在他面前。
那人本身并不是金色的，只是他在地球和太阳夹角的间隙里，背着光而来，于是就在太空中留下了一个金色的轮廓。
他一开始很远，接近的速度却极快，随着距离拉近，围绕着身边的金色光芒很快消失，森鸥外视野里只剩下蓝色的制服，和在太空中漂浮摇荡的红色披风。
还有一个巨大的，同样鲜艳的S。
超人。
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一拳砸向操作台上一看就很像武器发射键的红色按钮。
超人的表情似乎是愣了一下。
森鸥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发射了什么，紧接着，就看到氪星人毫发无损地飘了过来，伸出手，轻飘飘地按在机头上。
——那足以抵抗高温、宇宙射线、甚至是小型陨石的特制材料，一下子凹陷下去。
森鸥外把操纵杆猛地推到最底。
不需要另外的武器，这架飞机本身，就是最强力的动力源。
他希望能就这样靠着引擎动力把超人轰出去，然而事与愿违，反而是超人顶着太空飞机，一点点的逼着他往后退，机头也在逐渐的凹陷下去。
最后这架飞机，竟是在引擎全开的情况下，被倒着推进了停机坪内！
停机坪闸门合上的瞬间，超人站在飞机头上，一把扯开森鸥外面前的驾驶舱玻璃，伸手到操作台上，关停了引擎。
“我的信号没那么差吧？”
超人说。
森鸥外没说话。
正当超人准备把罪魁祸首从驾驶座里拎出来，彻底结束这件事的时候，却见这人伸手在座位底下摸了摸，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
然后森鸥外把一个黑色的小首饰盒一把掏出来，笔直地对着他。
超人：“……”
不是，他记得这东西不是已经销毁完了吗？
下一瞬间他意识到事情有异，如森鸥外手里的真的是氪石，他此刻应该感到疼痛难忍、身体极度虚弱才对。
但是现在他感觉正常的很。
紧接着一枚蝙蝠镖适时地飞过来，把森鸥外手里的盒子打落出去，恰好翻开滚落到来人脚边，露出里面的内容物。
“空的。”
蝙蝠侠说。
超人：“呃——”
他很想问这玩意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氪石是氪星人唯一的，也是致命的弱点，超人从前就没少栽在这上面，几乎每一个反派都知道要拿这东西对付他。
于是最后他和蝙蝠侠销毁了所有的氪石。
只剩下一枚，留在蝙蝠侠自己手里。
这就是为什么森鸥外掏出来个黑色首饰盒的时候，有一秒钟，超人几乎要相信了。
正义联盟集体执行任务的时候，负责驾驶飞机的，通常不是蝙蝠侠就是神奇女侠。而如果蝙蝠侠又在他那蝙蝠爪子够得到的地方偷偷藏了氪石，克拉克得说，他一点儿都不感觉意外。
仿佛是猜到他在想什么，蝙蝠侠冷冷地说：
“我不会把那种东西到处乱放。”
这时候火星猎人安顿好人质，也从地下冒了上来。
大家都对他这种鬼一样的出场方式见怪不怪，超人伸手穿过那个几乎被他掀开一半的机舱头，揪着衣领，把森鸥外从驾驶座里拎出来，随手丢到自己脚边。
森鸥外伏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
他稍微缓过气来，一抬头，看到蝙蝠侠正朝自己走来，一下子躲到超人背后。
超人：“？”
紧接着他就看到蝙蝠侠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前，以超人对自己这位多年同事兼好友的了解，绝不可能辨认错，他的脸色正在发黑。
蝙蝠侠从披风下伸出一只手，把森鸥外从超人背后拎了出来。
森鸥外两分钟前开正着一架挟持人质抢来的飞机，企图从瞭望塔逃跑，一分钟前还拿着小首饰盒假装氪石恐吓超人，这时候被蝙蝠侠抓到手里，反倒是安分了下来，既不狡辩也不反抗了。
他就那么看着蝙蝠侠，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写着——“你想怎么着吧”。
确实没法把他怎么样，森鸥外手术还不到一个星期，伤口根本就没有恢复，更别说身上还有断裂的骨头。
虽然刚才差点真让他劫持飞机逃走，但现在仔细一看，那副一眼就透着苍白的脸色，确实是重病未愈的模样。
要是伤口在这里崩开，正义联盟还得继续派医生给他治疗。
蝙蝠侠眯起眼睛，表情看起来更不爽了。
他上上下下地把这个自己亲手抓回来，关在瞭望塔里养了一周的罪犯打量了一阵，仿佛是在考虑该从哪里下手，最后抓住森鸥外的一条手臂，往下一折——
那关节被卸掉的声音，听得克拉克都觉得自己的肩膀在发痛。
“……”
森鸥外闷哼了一声。
他本来被蝙蝠侠抓在手里，这时疼得一下子软掉地上。
紧接着，超人和火星猎人就看到，他们那位黑漆漆的同事，无比自然的把他的犯人抱了起来，看起来是准备就这样一路走回监\禁森鸥外的病房。
而某个凶名赫赫、臭名昭著，五分钟前还试图开着飞机把超人轰飞的黑手党首领根本没有反抗，反而往蝙蝠侠胸前靠得更紧了一点。
“……”
他们两个就这样从停机坪离开了。
留下超人和火星猎人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
蝙蝠侠把森鸥外扔回到病床上。
男人微弱地呻\吟一声，蝙蝠侠装作没听到，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抓起他的手臂，把关节重新接上，然后将森鸥外的右手重新铐在了床边。
他的动作不算温柔，森鸥外发出小声的哼唧，把自己在床上蜷缩了起来。
蝙蝠侠看了他一会儿。
他其实没感觉到太多的意外，也没有多少怒火。
联盟损失一架太空飞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森鸥外会想方设法逃跑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像之前那样，乖乖地被他养在病房里才不正常。唯一的意外是他居然能想到假装自己手里有氪石来惊吓超人这招，也不知道正联的资料到底泄露了多少。
就好像他是蝙蝠侠，但他也修改不了既定的结局。
“——你知道联盟为了收留你，过去一周内，被官方和媒体问责了多少次吗？”
蝙蝠侠说。
他看着森鸥外。
黑发的东方男人缩在床上，身上只穿着单件的衬衫和长裤。
这是前天他伤势稍有好转之后，强烈向蝙蝠侠要求的。森鸥外跟他提要求一向都很理直气壮，绝不会像他的同事们填战损清单的时候，那样认真细致地向他报告理由。
但蝙蝠侠能猜到，某个人大概只是不想每天穿着睡袍那么不体面的衣服，被他看来看去。
瞭望塔不在任何一家服装店能够外送的范围之内，那套干净崭新的衣物，布鲁斯是拜托闪电侠带上来的，刷的是韦恩名下的卡——那玩意儿居然还没被冻结。
如今想起来，这大概也是他逃跑计划里的一环。
森鸥外说：“我可没有让你收留我啊。”
这人说完之后，还特别无辜地，朝蝙蝠侠眨了眨眼睛。
“……”
蝙蝠侠感觉自己好像被调戏了。
他毫不怀疑森鸥外这一趟是早有预谋的出逃，能从病房一路下到停机坪，必定是提前规划过路线，甚至连时机都挑选得恰到好处。
森鸥外住在病房里，基本接触不到除了蝙蝠侠自己，和每天负责体检的医生之外的其他人，能做到这一切，可想而知需要经过多么细密的筹谋。
可现在这个人看起来，却好像对自己的失败毫不在意。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认真。
“在你开着我的飞机逃走的同时，阿曼达·泰勒正在质问我，正义联盟还准备包庇罪犯到什么时候。”
蝙蝠侠说：“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关于暴露了真实身份的蝙蝠侠应该怎么处理，布鲁斯·韦恩在面具之下的种种行为，是否应该以犯罪论处，政府方面今天举行了一场听证会，蝙蝠侠虽然远在外太空的瞭望塔，却也被要求以远程通讯的形式参加。
这就是为什么森鸥外逃走之后，他没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森鸥外从病床上坐起身，没有说话。
他收起一条腿，不看蝙蝠侠的目光，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他半长的黑发自从受伤养病之后就没有再梳过，垂落过侧脸，完全地挡住了神色。
那大概是一种很明确的拒绝沟通的意思。
这几天里，蝙蝠侠每次见森鸥外，都觉得他神情苍白，一脸病容。
可是这个人换下了松松垮垮的睡袍，把自己套进一身正装里，看起来居然还真的没有那么糟糕了，也让蝙蝠侠能狠下心来，变得容易多了。
而他选择自己逃走，也让这个决定变得轻松多了。
“——我会在这周之内，检查清楚小丑遗留的毒素对你身体的影响。”
蝙蝠侠说。
他的语气里没有商量，只是一个宣布：“最晚下周，你将被转移到地球上的监狱。正义联盟不会，也不可能一直收留你。”
他转身往外走去。
森鸥外似乎在床上动了一下，但没有挽留他。
就在即将离开病房的时候，他听到那个人在背后说：
“——那你自己呢？”
蝙蝠侠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那一点微小的异样，很快就被他自己掩饰住了，继续向外走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听见那个声音，在他身后低低的笑了起来。
“我确实是黑手党，是可悲的罪犯，可是你呢？蝙蝠侠，哥谭的拯救者，正义的化身，世界上最伟大的超级英雄……”
森鸥外说：
“……现在也只是瞭望塔的囚徒而已，不是吗？”
>>>
Y-G市。
原横滨某废弃船舶维修厂（旧址）。
“——奴家刚才好像收到了一封威胁信呢。”
尾崎红叶款款地走到正对着一台手提电脑埋头工作的中原中也身边，天花板上唯一的一支老式灯管照亮了这里，空气中漂浮着弥散不去的潮湿和阴冷。
为了方便船只进出，维修船坞和地下水道相连。如今这里已经没有待修的船了，只有废弃的停泊位，和偶尔响起的水声。
这是港口Mafia，秘密联络和接头的众多据点之一。
也是横滨最大的黑手党组织，在那幢摩天高楼之外，真正扎在这座城市里的根。
“——那种东西有必要在意吗，大姐？”
中原中也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份地图焦头烂额，头也不回地说。
组织放弃总部逃亡的这一周以来，简直是他这辈子最忙的时候。
森鸥外不在，尾崎红叶只管自己分内之事，于是中原中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港口Mafia如今的总负责人。
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他规划、决策。
如此之多的部下，如何在警察和军警的眼皮子底下藏身；怎样保持基本的后勤供应；在那一场针对总部的进攻、和其后的搜查之中，被逮捕的组织成员需不需要援救；怎么在这样的艰难的状况，和政府严密的管控之下，越过所有的封锁，联系上以前的合作对象，再次谈成生意……
如果不是因为身上的压力实在太大，中原中也绝不会对他一向敬重的大姐，如此不讲礼貌。
但现在也顾不上了。
尾崎红叶掩唇微笑，说：“这次可是有官方背景的哦。”
中原中也：“哈？”
尾崎红叶把一封信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奴家手下的情报小组，在一处联络点回收到了这个东西。”
即使是在废弃修船厂这样湿冷破败的地方，港口Mafia唯一的女干部，依然穿着她那一身典雅的和服，明艳动人，连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都温柔亮丽：
“这不是第一个试图拿鸥外大人的安危，威胁奴家和中也出面，逼迫我们港口Mafia自投罗网的人。但这一次……”
中原中也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可能是真的？”
“是。”
尾崎红叶把桌上的信纸翻过来，向他展示那上面的签章，“这是美国军方一个负责超能力者的特殊部门——啊，当然不是这个美国。奴家相信他们对鸥外大人非常感兴趣，对组织手里掌握的走私航线，想必同样也非常感兴趣。信中宣称鸥外大人控制在他们手上——”
中原中也忍不住打断道：“怎么可能啊！”
“自从那件事之后，鸥外大人一直下落不明。”
尾崎红叶说：“政府内部有我们的线人，所以能够确定，鸥外大人目前没有被这个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或者异能组织逮捕。但对于另一个世界，组织的情报网，却根本没有办法能渗透过去……毕竟时间太短了啊。”
“所以——”
中原中也暴躁地想抓什么东西，可是此刻他办公的桌面上只有重要文件，只好又强行忍住，“ Boss确实有可能落在这个什么军方部门手里。如果我和大姐不露面，他们打算怎么办？哼，把boss杀掉吗——”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哦。”尾崎红叶说。
中原中也一下子泄下气来，伸出手，抓狂地抓着自己的帽子，“那就让我去把他们的老鼠洞打穿——”
“——其实中也知道现在正确的做法是什么吧？”
尾崎红叶轻声地说。
中原中也放下手臂，沉默下来。
“中也已经是黑手党的干部了，应该知道黑手党的做事方法。”
尾崎红叶注视着他，温柔地说：“对组织没有用的，就是需要被舍弃的，谁也不例外。一个被敌人俘虏，拿来威胁组织的首领——鸥外大人应该教过中也遇到这种状况该怎么办吧？”
中原中也依然沉默着，没有答话，却伸出手，按住了自己大衣胸口。
胸前内侧的口袋里，放着一封信。
“鸥外大人没有把给你的东西拿回去，我们都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尾崎红叶说。
中原中也说：“是啊。”
是啊。
那张森鸥外宣布他继任为港口Mafia首领的字条，就一直安静地躺在他的大衣口袋里，从不离身，也从来没有让别人看到过。
“如果组织已经选出了新的首领，那么，谁不管是谁抓住了Boss，都会认为他再也没有用了吧？他也许会被杀掉，也许更惨，被抓去做研究什么的。”
废弃的船坞里寂静无声。
“但是。”
中原中也说：“反过来说，只要森先生还是首领，哪怕是为了拿他来威胁组织，也没有人会轻易杀掉他。”
尾崎红叶静默无言。
“ ——Boss确实教过我，为了组织的利益，所有人都可以用完就丢。但他也和我说过，组织的首领到底是什么，我希望中也君有一天能给我自己的答案。”
中原中也把一直安静地躺在胸前口袋里的那封信拿了出来，没有拆开，就那么在尾崎红叶面前，连着信封，一道一道地慢慢撕碎。
尾崎红叶无声的看着这一切。
没有用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重力异能，中原中也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撕了很多遍才彻底撕碎。他把碎纸揉进手心，然后笔直的伸出手臂，伸过船坞地下河的栏杆。
最后，他朝下张开手。
碎纸片从他手里散开，飘飘摇摇地落进河里。
“——那么。”
中原中也看着渐渐地顺着河水飘远，又渐渐地被水浸湿，沉没下去的点点碎纸，说：
“我有自己的答案。”
第138章 逃亡者们（9）
自从森鸥外做出过一次逃跑的举动之后, 每天为他进行身体检查的医生就变成了轮班，而且在进入病房之前，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甚至连有棱角的名片卡都不能携带。
白天他都被铐在病床上，只有晚上，蝙蝠侠才会放他下来活动一会儿。
转移囚犯的日期确定在了4月底。
而蝙蝠侠最担心的，还是小丑通过立原道造, 刺进森鸥外身体里的毒素。
——那是哥谭的犯罪之王, 以自己生命为代价，设计的盛大表演, 是他在死后发出的致命一击，不敢想象其中浓缩着怎样的疯狂和恶意。
只是这些天来，无论他怎么检查，都发现不了异常。
这个结果和他们还被困在Y-G市的时候，他和扎坦娜作出的结论一模一样。
保险起见, 蝙蝠侠甚至还请命运博士来为森鸥外诊断过。
然而命运只发出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之后就离开了, 却让蝙蝠侠心里，对危机和阴影的预兆愈发浓重。
然而一个身份不明的神棍, 发出的神神叨叨的，预言式的几句话，自然是不能作为官方认可的医学诊断报告的。
除此之外森鸥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那次逃跑, 居然很幸运地没有让他伤口复发，再加上瞭望塔提供的医疗条件，休养到现在, 行动上已经看不出任何问题了。
蝙蝠侠实在是找不到借口再拖延下去了。
……他虽然跟森鸥外说这是因为他的出逃，而给正义联盟造成的压力, 但那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阿曼达·泰勒根本不知道瞭望塔上发生的的逃跑事件，而那天的听证会，归根结底，也影响不了蝙蝠侠什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这个人，就不想让他嘴上太轻松而已。
转移前的最后那几天里，瞭望塔只有蝙蝠侠一个人驻守。
两天前，正义联盟收到某个之前接触过的平行世界的求助，商议过后，超人决定带着团队成员前往，而蝙蝠侠拒绝了此项提议。
蝙蝠侠在会议上给出了非常充分的理由。
他说，那可能是一个陷阱；他说，已经有足够多的经验教训告诉我们，不应该轻易干预其他世界的事；他还说，瞭望塔需要留人驻守；他最后说，所以我不去。
超人非常理解地说：“你说你不去就可以了，布鲁斯，不需要前面这么多的理由。”
神奇女侠说：“ 嘿，Bat，我们都知道你要留在瞭望塔。”
闪电侠的面罩在桌边朝他挤眉弄眼。
绿灯露出一种“好哥们儿我还不懂你吗”式的，接近于调侃和暧昧之间神色，而火星猎人用一种兼具严肃、同情、尊敬、理解、赞许和“祝你幸福”的神情看着他，让蝙蝠侠几乎要以为他在参加自己的葬礼。
那大概是他认识这群同事以来，最尴尬的时刻。
——他是为了森鸥外才选择留下的，谁都能看出来。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就像那句被引用烂了的名言，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贫穷和爱情。但他的队友们那么委婉地，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暧昧，集体戳破他正在跟一个罪犯纠缠不清的事实，还是让他感觉有点儿尴尬的恼火。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森鸥外很快就会被转移到政府的监狱。
而布鲁斯·韦恩身陷一堆麻烦，固然没有任何一个部门或者机构真敢冲进瞭望塔里逮捕他，但假如是在地球上，警察朝他出示合理合法签发的逮捕令的话，他也不能拒绝。
蝙蝠侠知道，这就是最后的一段时间。
森鸥外在瞭望塔前后住了将近两周，几乎和“灾变”的时间一样长。很难想象“灾变”那么漫长的时光居然只有两周，而他和森鸥外认识，甚至还不到一个月。
也许只有“一见钟情”能解释这种现象。
可他见到森鸥外的每一面，分明都很想把那个人揍到地里面去。
正义联盟的主要成员不在基地，其余的普通员工当然也就都放了假，乘坐最后一班渡船返回地球。独自值守的工作单调又无聊，偶尔神思恍惚的时候，蝙蝠侠也会觉得，他们不是罪犯，和看守的狱卒，而是两个一起被困在这茫茫太空中的囚徒。
预定转移日期的前一天，蝙蝠侠去见了他。
他进来的时候森鸥外正靠在病床上看书，自从正义联盟离开，医护人员也返回地球之后，每天给森鸥外负责身体检查的是他自己，蝙蝠侠也就没有再一直锁着他。
纸张翻页的细微声响在房间里，听起来很安静。
“……”
蝙蝠侠沉默了一会儿，才把手里提着的纸袋，放到病房唯一的椅子上，说：
“他们希望你明天出席的时候穿着这个。”
纸袋里是一套叠放整齐的黑色衣物，最上面铺着一条红色围巾。
蝙蝠侠犹豫了很久该怎么向森鸥外开这个口。那套衣物其实早就送到了，只是他一直没有拿出来。
很显然，政府想要展示他们的战利品，所以要求囚犯以港口Mafia首领标志性的着装，出现在公众的视野，和镜头之下。
此时提供的正装不是礼貌，而是另一种侮辱。
果然，森鸥外只扫了一眼，就冷笑一声。
“——我以为我的办公室已经被炸的一干二净了。”他说。
蝙蝠侠说：“全新的。”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又无话可说了，穿与不穿都是森鸥外自己的选择，蝙蝠侠没有兴趣在这种无聊的事上强迫他，他只负责把话传到。
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只针剂。
看到这一幕，森鸥外似乎叹了口气。
他很无奈地放下书，朝着蝙蝠侠伸出手。每隔两天蝙蝠侠都会注射药物限制他的异能力，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连续两个星期，森鸥外似乎已经彻底懒得反抗了。
蝙蝠侠把他的袖口往上卷起一点，将针头推进去。
其实注射药物这种事，原本就是随便找身体的哪个部位都可以。只是第一次的时候，他在病房里见到森鸥外，见到他和手术后刚清醒过来的前个夜晚，截然不同的冷淡和拒绝的模样，不知怎么，就伸手去扯了他肩头的衣服。
针剂推完，森鸥外默然地收回手。
此刻，标准的美国东海岸时间已经是夜间，瞭望塔正运行在地球背光的一面。
病房的舷窗保持着透光状态，能看到漆黑的太空中，极远处恒星点点，璀璨的银河从窗外横亘而过。
森鸥外就坐在床上，有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画面。
蝙蝠侠回收使用过后废弃的医疗用具，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看着森鸥外，森鸥外看着银河，谁也没有说话，却好像忽然就能感觉到时间在静默中流淌而过。
蝙蝠侠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
“还有什么要求吗？”
这句话说出口，蝙蝠侠才感觉到生硬，好像刽子手在问死刑犯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其实事实也差不多。
也就是这一瞬间里他下定了决心，无论森鸥外说出什么，他都会满足。
哪怕森鸥外要求他去帮助港口Mafia，或者给那群黑手党通风报信、传递消息——他也可以为此违背一次自己的原则。
就这么一次。
森鸥外从病床上转过来，抬起头看着他，神情里有点儿惊讶。
他问：“无论什么？”
蝙蝠侠看着他，抿住面罩下的嘴唇，没有说话。这么丢脸的话在心里想一遍就够了，不用再说出来一遍出来让人听到。
但他的意思显然已经很好地传达到了，因为森鸥外轻轻笑了起来。
他就带着那么一点儿捉摸不定的轻笑，看着蝙蝠侠，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看到黑暗骑士头顶那一对蝙蝠尖角，忽然眨了眨眼，说：
“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吗？”
“……”
蝙蝠侠转身就走。
第139章 逃亡者们（10）
夜晚。
蝙蝠侠泡了一杯咖啡, 坐在瞭望塔中央舰桥的控制台前。
其实，瞭望塔的系统基本是由他总负责设计的，具有很完备的自动预警功能, 不需要一天24小时的守在这里，哪怕蝙蝠侠给自己放两天假去享受人生，都不会耽误什么，更别提是正常的睡眠和休息了。
只是在这个夜晚, 他不太想睡。
他抱着刚刚用热水冲泡好的速溶咖啡, 监视着屏幕上的数据。
咖啡杯是韦恩集团出品的正联超级英雄系列周边，超人强行要求大家使用自己的同款, 说这样方便区分，但蝙蝠侠相信他只是为了好玩。
他摩挲着杯子上面那两个尖尖的陶瓷耳朵，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走神。
他想，他好像忘了和那个人说晚安。
这个念头让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缺失了一块一样, 好像如果最后一个夜晚, 没有跟森鸥外说过晚安，他就不完整了。
这样的想法纠缠得他心烦意乱, 眼前的数据像瀑布流过，什么也没能看进去。
但是森鸥外应该已经睡了。
“……”
蝙蝠侠坐在那里，抱着咖啡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瞭望塔的运行系统改成自动监控模式, 起身决定去病房。
也就是他刚刚转过身的时候——
激烈的赤红色警报声，忽然响彻中央舰桥！
这绝不是一个囚犯越狱能造成的动静，蝙蝠侠立刻拉回椅子, 反身坐回操作台前。
屏幕上的“Warning”窗口在疯狂地一层一层闪烁弹跳出来，每一条监控线路都涌进源源不断的大量信息, 几乎在一瞬间就溢出了处理器。
悬浮在其中的地球模型，已经完全地被红色的报警光芒淹没。
报警信号主要集中在靠近地面大气层中，蝙蝠侠在键盘上迅速敲了几下，随机选取了几个事件级别判别最高的报警点，调出附近的监控和高处的摄像卫星，看到大量类魔，正源源不断地从某种空间通道中涌出来，飞扑向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
“——达克赛德！”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天启星拥有的母盒技术，足以越过一切空间封锁构建音爆通道，让自己麾下的大军随时随地出现在任何地方，防不胜防，一直是正义联盟最头痛的对手。
只是达克赛德一向都对超人怀有浓烈的兴趣，这回居然放弃了把氪星人抓回去当收藏品的想法，选择在正义联盟离开的时候偷袭地球，实在是反常。
蝙蝠侠立刻呼叫正义联盟。
毫无意外地，没有反应。
蝙蝠侠给那群不知道跑到哪个平行世界去了的同事们留了一条紧急消息，确保他们在恢复通讯的第一时间，就能获知全部事态，然后开始通知还留在地球上的超英。
不需要他通知，这么剧烈的动静，全世界的人都从梦中惊醒了。
混乱。
每一个监控镜头传回来都是混乱，天启星类魔随意地破坏建筑，抓住行人残忍地被他把他们扔出去。
人类警察和临时组织起来的武装部队躲在盾牌后向它们发射子弹，却仍然被打得节节败退，很快溃不成军。
偶尔，也有超级英雄艳丽的制服，和绚丽多彩的能力出现在镜头里，短暂地点亮了战场，然后很快就被淹没在数量更庞大的类魔大军之中——
“布……布鲁斯……”
一道来自于Y-G市的信号传送到瞭望塔，在混乱中，被电磁系统捕捉到，再转化为数字信号播放出来，因为沙沙的干扰声，听起来嘶哑而模糊不清。
是提姆的声音。
“……天启星……达克……它……它们在集中进攻……哥谭！”
>>>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中原中也浮起码头上的碎石，伴随着重力异能的红色光芒，如子弹一般发射出去，洞穿了附近飞在空中的几只类魔的身体。
那些入侵者的尸体从半空中掉下来，在海里溅起好几片水花。
还有一具离得最近，刚好摔落在他脚边。
中原中也看着那张像中世纪的怪物雕塑一样丑陋的脸，不耐烦地伸出腿，把它踢翻过去。
“——类魔。”
一个声音在半空中说：
“天启星科技改造出来的生物，如果你老板给你看过资料的话。很烦人，他们是达克赛德的手下，杀死一只就会扑上来一群。有些可能还携带着母盒，随时能开启空间通道，从天启星传送过来源源不断的军队，要格外小心。”
说话的时候，夜翼已经拽着钩枪荡了过来，并起双腿，一脚踹退了从附近冲过来试图撕咬他的一只类魔，然后顺手撕下一个四四方方被贴在路灯杆上的小盒子，轻捷地降落到地上，转过身来给中原中也展示：
“就像是这种东西。”
中原中也从他手里拿起那个母盒，在夜翼来得及阻止之前，象征着重力的标志性红色光芒已经亮起，把那玩意儿捏了个粉碎。
夜翼：“……”
“——都看到了？”
中原中也阴沉地，对身后为数不多的港口Mafia下属说：“回到城里去，找出来这个东西，把它们毁掉，否则这些长得像老鼠的鸟就会没完没了地涌进来。”
“不能直接毁掉。”夜翼急忙补充：“母盒包含天启星科技，而且很可能被达克赛德监视，找到之后不要惊动它们，报告给——”
“——报告给我。”
中原中也说。
身后的众多下属高声答应道：“是！”
他们转身走了，夜翼看着那群Mafia们领命而去，从码头离开的背影，忽然问：
“那个红头发的日本美女呢？”
中原中也：“你找红叶姐做什么？”
说话的间隙里，又有两只类魔飞扑过来，在接触到中原中也的瞬间，被重力异能红色光芒定住，然后远远地扔出去，人仰马翻地砸飞了一串。
夜翼耸了耸肩。
“只是问一声。”
他说：“说实话的，最近想见你们可真有点难。”
在灾变结束之后，Y-G市被政府的封锁，港口Mafia和部分侦探社成员都遭到通缉，除了像国木田独步这样身家清白、没有案底，或者像森鸥外那样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逃走，因而被明确了去向的，这两个组织剩下的人，基本上一起失踪了。
如果不是Y-G市意外遭到天启星进攻，这群人大概根本就不会露面。
“——红叶姐在城西的战场，如果你关心的话，可以去支援她，我负责海边。”
中原中也用重力异能从身旁的废墟中浮起一块石板，跃到半空中，把它飞踢出去，一排朝他扑下来的类魔被撞飞，扑通扑通掉进海里。
水花声中，重力使落到地上，说：
“警察都是一群废物。”
在布鲁德海文警局上班的夜翼：“…………”
然而他实在是无法反驳， GCPD的成员因为参与到了“灾变”之中，从戈登以下，基本上全都被迫停职，Y-G市现在维持秩序的，是美国政府临时驻派过来的执行部门。
而横滨方面的情况也差不多。
这些官员，和他们下属的执行部门，在争夺和瓜分利益的时候寸土不让，却几乎在天启星进攻的第一时间，就溃不成军。
只有街道上零星响起的枪声，证明仍然还有警员在坚持抵抗。
这样的抵抗微不足道。
然而在天启星的科技，和类魔大军面前，却也不能要求这些普通人更多了。
天启星的入侵其实在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发生着，然而夜翼在和他们接触过后，发现类魔大军集中进攻的方向，似乎是哥谭——也就是现在的Y-G市，于是立刻从布鲁德海文赶了过来。
在来的路上，他遇见黑衣的芥川龙之介像幽灵和独行侠一样，独自在城市里游荡，【罗生门】每一次发动，黑光闪过，就是一只类魔从天上掉下来。
他还遇见达米安叫嚣着殴打这群外星生物，还试图通过音爆通道反攻天启星，骑着一只白色的老虎。
白色的，老虎。
“蝙蝠侠还在瞭望塔上。”夜翼说：“信号不是很好，这些空间通道干扰性很强，我有一阵子没联系上他了，而正义联盟，很不幸地，在这几天里出差——嘿，每一次都是这样！不管怎么说，不止我一个人认为达克赛德是在有意识地集中进攻Y-G市，我正在试图组织人手，中原先生，如果你遇见了处理不了的情况，去找——”
他的通讯忽然响了起来。
与通讯一同响起来的，还有中原中也的手机铃声。
两人同时都是一愣，相互对视一眼。
夜翼没有再说下去，接起通讯，多米诺面具遮挡下的眉毛立刻就皱了起来；而中原中也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只看了一眼，差点把手机捏碎。
下一瞬间，他们意识到自己接收到的是同一条消息，又转头看向彼此。
“达克赛德向全世界公告——”
夜翼说，把接收到的视频信号播放了出来。
幽幽的蓝色光芒，从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亮起，投影进了夜色里。
而在城市更远处，所有的电视、广告牌和户外屏幕，也都在播放着同一段景像：
“——臣服于我。”
黑暗主君低沉、威严的声音说。
他坐在天启星的王座上，岩浆在他脚下的星球燃烧、喷发，他冰冷而粗糙的面庞却隐藏在阴影中，通过传遍宇宙的信号，向着整个地球，和全体人类宣告：
“臣服于我，做我的奴隶，我将通过哥谭，通过Y-G市的通道征服另一个世界。我将拥有一切。而人类，作为我的奴隶，也可以分享到胜利的果实。”
“否则——”
画面随之切换。
一颗流星从浩瀚的宇宙空间中，向着地球飞驰而来，穿过大气层，燃烧着极速坠落。
降落在某处沙漠上的同时，“流星”也显露出了真面目。
——一架塔状的高科技设备矗立在落地时砸出来的巨坑之中，笔直的钻头从塔下伸展出来，深深地扎进地面之中，仍然在不断的往下延伸。
而赤红色的岩浆，也在通过钻塔的导管，被源源不断的吸取上来。
“否则，天启星会抽空地球所有的岩浆，让地球停止自转，变成一颗死星，在这里建立黑暗君主征服异世界的基地。”
达克赛德低沉、冰冷、威严的声音，在阴影里说：
“我可以这么做。”
“但我甚至愿意允许你们人类臣服于我，做我的奴隶。”
“这是仁慈。”
第140章 逃亡者们（11）
蝙蝠侠打开病房门的时候, 森鸥外正站在床边，穿戴整齐。
那套Mafia首领标志性的西装大衣完完整整地穿在他身上——其实今晚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把他从梦中惊醒,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蝙蝠侠看着那样的森鸥外，就是能很笃定地确信他根本没有睡。
他抓住森鸥外的手腕，一把将他拖出病房。
森鸥外脸上的惊讶神情一闪而逝。
他什么也没有问, 在这个警报声连续不休的夜晚, 很顺从地任由蝙蝠侠把自己拽走，而蝙蝠侠也什么都没有解释。
他就这么抓着森鸥外的一只手, 拖着他进入电梯，按下下行箭头，在电梯门打开之后又立刻把他拽出来，拉着他穿过面前长长的走廊，开启尽头的两扇金属门。
——一架太空飞机停在门后。
前几天逃跑事件造成的机头损伤已经完全修复好了, 它安静地休憩在那里, 流线型外层的金属涂料反射着停机坪的冷光，看起来优雅得简直让人心动——
这就是离开瞭望塔, 这座太空堡垒，唯一的途径。
森鸥外脸上的惊讶神色更明显了。
蝙蝠侠仍然没有一个字的解释。
他终于松开一直拽着另一个人的手，用自己的身份权限输入密码，解除飞机锁定, 然后转头对森鸥外说：“你自由了。从这里离开，立刻。”
森鸥外：“如果你把我当傻子的话。”
沉默。
这沉默突如其来，在停机坪温柔而安静的冷光之中, 在此刻紧张的局势下，更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森鸥外忽然伸手抓住蝙蝠侠的手腕, 抬头看他。
“——发生什么事了？”
蝙蝠侠也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着这双眼睛，也许是想判断其中的情绪是不是真实的。有两秒钟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然后他开口说：
“达克赛德入侵地球，想要通过Y-G市征服你们的世界。”
森鸥外的神色又变了一变。
蝙蝠侠很高兴地从他脸上读到，他确实在灾变期间收集过哥谭以外的资料，现在就不用再浪费时间解释“天启星”和“达克赛德”是什么东西。
“不是这个。”
森鸥外忽然说：“就因为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说要攻打我的老家，黑暗骑士就准备大发慈悲地放我走？别开玩笑了。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也别把我当成一无所知的傻瓜。”
蝙蝠侠又沉默下来。
瞭望塔的警报系统已经被他调成了不再专门播报的静音模式，可此刻，那连绵不断的报警声，却仿佛又通过某个走廊，遥远而模糊地传进了他耳中。
他说：“达克赛德在非洲打下了一个钻塔，要抽走地幔层里的岩浆。一旦失去的岩浆达到一定质量，地球自转就会受到影响，生态系统将遭到毁灭性打击。我现在就要去处理这件事。”
森鸥外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问：“你们的洲际导弹是做什么用的？”
蝙蝠侠说：“天启星掌握了先进的科技，导弹无法突破防护层。”
两人忽然又都沉默下来。
蝙蝠侠也没想到他有一天地球正在遭到类魔大军的疯狂进攻，而他居然能和森鸥外站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讨论黑暗君主、钻塔和洲际导弹。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
蝙蝠侠不想再说更多的话，该做的事他已经做到了，他转身欲走。
森鸥外却忽然说：“所以你要解决这件事情？你怎么解决？”他说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冷笑着的，“——从瞭望塔上往下发射核弹吗？”
“瞭望塔和联合国签署过不搭载杀伤性武器的协议。”
蝙蝠侠说。
言尽于此，他没有更多要说的了，也没有更多需要和这个人纠缠的了。他不想再回头看。
“你所谓的‘解决’——”
森鸥外忽然在他背后，轻声说：
“——是开着瞭望塔，像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那样撞上去吧？”
蝙蝠侠停下脚步。
他发现自己走不动了。
“历史上能考证出来的最大当量爆炸，不是核爆，而是六千万年前导致恐龙灭绝的小行星撞击地球事件。洲际导弹也好，核弹也好，以瞭望塔的质量，作为天基动能武器从近地轨道上坠落，没有什么是不能摧毁的。”
森鸥外的声音说：“所以这就是你的计划，韦恩先生——为了让自己能安心送死，宁愿把一个罪犯放走。”
蝙蝠侠：“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
森鸥外又反问了一遍，“——我想要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蝙蝠侠居然从这两句话里，听出来了一种轻微的、像蛇一样的嘶嘶声。
他从来没有见过森鸥外生气，如今觉得自己临死之前好像是见到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很清晰的——
“Vita Sexualis！”
蝙蝠侠猛地回过身来。
一瞬间，既惊讶又不意外地，蝙蝠侠看到金发红裙的女孩漂浮在那个人身旁，浑身都散发着美丽的紫色异能力光芒。
森鸥外自己的脸色却很苍白，蝙蝠侠转身的时候，余光正好捕捉到他似乎刚刚站稳，大概是前面为了召唤出异能而险些摇晃的摔倒。
——原来这就是他的后手。
蝙蝠侠想。
距离他上一次给森鸥外注射抑制异能的药物，还不过几个小时。
蝙蝠侠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对药物产生的抗性，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在瞭望塔严密的监视系统下，做出对自己异能力的尝试的。
只是在此之前，他从未透露出一星半点的迹象。
森鸥外曾经进行过一次越狱，而且差一点，只差一点就真的做到了。
可即使是这样，即使是在只要解决掉最后一层阻碍，就能彻底奔向自由的时刻里，他仍然没有使用过异能，也让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是做不到这件事。
他把这个最大的秘密留到了最后。
港口Mafia的首领特意换回正装，大概就是在准备离开瞭望塔，被转移到地面上之后，趁着囚犯交接的时机越狱。
如果不是达克赛德的突然入侵，这个计划已经成功了。
而此刻森鸥外瞪着他，胸前仍然在起伏不定。
“——告诉我这颗该死的卫星应该怎么开。”
森鸥外说。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沟通，蝙蝠侠已经能准确地理解他要做什么。
森鸥外曾经在地下诊所埋伏他的时候，靠着把他的人形异能藏在一边，来控制炸弹起爆；他也曾经用同样的方法避开辐射，探索泄露之后的核电站。
爱丽丝有着足以比拟人类的视觉、听觉，和精细操作能力，而今不过是故伎重施。
唯一的问题是——他应该信任这个人吗？
然而他嘴上已经说道：“从我们刚来的电梯返回，上中央舰桥，操作台在那里。航线我已经计算了出来，写在程序里，但是瞭望塔在高速进入大气层时，会产生剧烈摩擦，很容易造成便偏移，所以需要人为控制。驾驶技巧和你开这架飞机差不多，总共八个引擎，在下坠的过程中肯定会毁损或者脱落，但是哪怕只剩一个在工作，都足够把瞭望塔推进到轨道上。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随时校准线路，保证撞击点不会偏移。”
“……”
爱丽丝如电一般，带着一道紫光，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电梯里。
在异能体行动的同时，蝙蝠侠已经抓着森鸥外的手，把他扯上了飞机。
他把森鸥外扔进副驾驶座，把他用安全带牢牢地拴在座椅上，然后自己也坐进驾驶位里，将两人的安全装置彻底锁死。
——如果一个反派，本来已经可以逃脱，却为了阻止你因为拯救世界而去送死，交出了自己最后的、唯一的底牌。
那么信不信任，也许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蝙蝠侠：“爱丽丝最远的控制距离是多少？”
人形异能体距离主人超过一定距离，可能会变得难以控制，甚至消散，因此他们的飞机必须跟随坠落的瞭望塔，这就是为什么蝙蝠侠只能选择亲自驾驶。
森鸥外说：“我不敢保证，你最好按三公里计算。”
蝙蝠侠：“我觉得这没有任何区别。”
三公里，一定会被笼罩在卫星进入大气层之后，气体剧烈摩擦燃烧拖出来的火尾范围之内，也必然躲不开最后撞击和爆炸所产生的冲击。
然而森鸥外却笑了笑，说：
“我可是把命都交给你了啊。”
随即，他脸上的一切鲜活灵动的表情都消失了。那样的神色像是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遥远的另一处，终于能从微微闭合的眼睫间，透出来一点苍白，也让蝙蝠侠确信，他其实对异能控制得还不是很好。
他说：“我到位了。”
蝙蝠侠启动飞机。
停机坪的闸门向上下两侧滑开，飞机出舱之后，整座瞭望塔都开始微微震颤起来，上下各四个推进引擎同时向着另一侧方向旋转，喷射出火焰，瞭望塔在太空轨道中开始加速。
把拯救世界这种事交到一个罪犯，而且还是一个第一次驾驶太空器，异能力恐怕也相当不稳定的罪犯手上，蝙蝠侠想——但愿自己刚刚没有做出人类历史上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他回答说：“我也是。”
太空飞机尾随在瞭望塔之后，一开始还能看到完整的地球，随着高度降低，那养育了人类的母星，已经变成了天际蓝色的轮廓，在大气层边缘反射着陆离的光。
紧跟着，前面的瞭望塔开始燃烧起火焰。
那火焰被气流卷着，迎面扑到了飞机前舱上，蝙蝠侠的视野里什么也看不清。所有的仪器都在发出疯狂的报警声，他被下坠的加速度压在座椅上，只能通过检测信号，牢牢地跟着前方的庞然大物。
可是机舱内仿佛又很安静，安静到他能看清森鸥外的脸。
森鸥外脸上始终没有什么神情。
他大概根本就不在这里。
一个引擎不出意外的脱落了，向着跟随在后方的太空飞机砸过来，蝙蝠侠操纵着机身旋转，躲避过去。
紧接着，更多七零八碎的部件在高温和高压下支解，从瞭望塔上飞了出来。
这一回就没那么好躲开了，蝙蝠侠勉强侧开一定的距离，仍然觉得左机翼好像被重重砸了一下，但飞机外的视野里全是火焰，他看不清。
有什么东西在间隙里闪过，好像是极速靠近的陆地。
太空飞机内部也燃烧了起来，因为燃烧，氧气含量在迅速地降低。所有系统都在疯狂的报警，控制面板上的设备完好率迅速率降到50%以下，还在不停的往下跳着。
前方的瞭望塔，已经彻底变成一团火球。
——然而，在火焰的间隙里，蝙蝠侠看到，眼前的沙漠，和沙漠中那座高耸的钻塔，也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中。
出现在了这颗火球轨迹的下方。
没有任何偏移。
最后的撞击只剩下不到五秒，到现在为止，已经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
蝙蝠侠猛地拉高飞机，高喊：
“——撤回来！！！”
他不知道森鸥外有没有听到，他所能做的一切，只是尽量远离撞击地点。
然而在这样庞大的、高速飞行和火焰造成的乱流中，蝙蝠侠却根本做不到，折损严重的机翼也无法执行他的想法，在不知道哪次操作中失控了，歪歪斜斜地撞向地面。
他解开安全系统的锁定，扑过去抱住森鸥外，从舱门中跳了下去。
来不及打开降落伞，他们也没有携带这种东西，蝙蝠侠张开披风。
——恐怖的撞击，在几公里外轰然炸开的时候，他直接爆炸产生的热浪和冲击波掀飞了出去，只能紧紧抱住怀中的人。
有一阵子蝙蝠侠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眼前发黑，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磕碰，滚了几圈，才发现自己非常好运地摔落在还算柔软的沙漠里。
而另一个人正被他压在身下。
港口Mafia首领的脸色很苍白，但幸运地，没有受什么明显的外伤。
大概是察觉到蝙蝠侠的注视，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睁开眼。
“韦恩先生。”
森鸥外清醒过来，辨认出眼前的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着了蝙蝠侠一会儿，忽然说：
“您开的是滚筒洗衣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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