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古代商女对照组(4)

    从书呆子到帝师

    燕晨将信收好, 徐安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枚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并一叠银票递过来。

    燕晨眉头微蹙。

    看他表情,徐安就猜到:公子肯定又要拒绝小姐给的银子了。

    也不知公子在信上写了什么。

    过去被拒的次数太多, 小姐已经很久没有再直接给公子塞过银两了。

    可这次,她却拿出这么大一笔钱。

    燕灵川作为真正的一家之主,她的决定,徐安不好置喙, 心里却为她感到不值:

    对一个关系冷淡、关心他还不领情的养弟, 何必如此厚待?

    不过不解归不解,小姐的嘱咐,徐安还是要照做的。

    徐安心里酝酿着, 稍后要怎么劝说公子。

    燕晨对着他手中的银两,眉头舒展开, 浅浅一笑,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

    “长姐果然还是像幼时那样……”

    “对了,她在信中说,往后你也跟着我?那这银子你替我收着吧。放在我身上,不安全。”

    徐安下意识接:“公子, 您就收下吧, 这是……”

    话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公子并未言说拒绝……

    徐安有些尴尬:“抱歉, 我……”

    燕晨抬手笑了笑:“无碍。”

    待徐安将银子收好,燕晨推开门, 耿明和徐安跟在他身后下楼。

    楼下, 陆维舟和石怀广几人坐在一张桌上说着话, 见到他下来, 齐树便抬手招呼:“燕兄!快来这里坐。”

    齐树和郑天俨坐在同一条长凳上, 特意给燕晨单独留了个位置。

    近日来几人都是这么坐的。

    这次燕晨却摇摇头,温声拒绝:“你们继续温书便好,我和家中护卫一同用饭,就不扰着你们了。”

    他说着,坐在了相邻的桌边,示意徐安也坐,耿明去找店小二去了。

    陆维舟几人都是一愣。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跟在燕晨身后下楼来的,除了耿明,确实还多出一人。

    此人手长腿长,气质刚毅,即便穿着薄薄的冬衣,依然面色红润,一看就是体魄不凡。

    陆维舟家的那位车夫,也是他们家的护卫,可看着竟还不如眼前这位,更像是来自大户人家。

    这是燕晨的护卫?可他不是平民出身吗?

    几人观察徐安的同时,徐安也正观察他们。

    受燕灵川嘱托,他要将公子的近况,都细细给她汇报回去。

    这其中除了衣食住行,自然也要包括交际关系。

    目前看来,公子在书院的几位同窗,对他还挺友好,徐安心中暗暗欣慰,回过头。

    店小二举着木盘,将早饭端了过来。

    “这么快?”燕晨有些诧异。

    他低头看去:金黄色的汤面,应当是鸡汤,洒了大把青翠的葱花,面条被拉得很细,像是每一根面上都裹着香喷喷的葱油,此外还有一根大鸡腿,面里夹杂着数量不少的碎鸡丝。

    鸡汤的油腻被葱花很好地缓解掉,只余香气满屋,令人食指大动。

    早饭都是提前一天晚上预订的,昨晚徐安还没到,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耿明点得起的早饭啊……

    燕晨不由偏头,看向旁边那几位。

    果然,齐树身后那位书童,正紧张兮兮瞧着这边,见他看过去,张嘴正欲说什么。

    徐安皱起眉:“公子,这几日早上,你就吃这些?”

    他话语中的嫌弃,显而易见。

    正想为自家公子邀功的书童:“……”

    徐安不满地看了眼耿明。

    这家伙方才跟他说,公子近来身子虚弱,要好好补身体。

    结果呢?他就是这么给公子补身体的?

    徐安冲店小二招手:“上一碗燕窝。”

    想到府中厨娘曾在耳边念叨过的,徐安顿了顿,又背道:“要足二两,挑去黑丝,用嫩鸡汤、好火腿汤、新蘑菇三样汤滚之,至玉色为止。”①

    其他人:“……”

    别说齐树的书童了,店小二也是目瞪口呆,他犹豫地瞥一眼燕晨,委婉道:“燕、燕窝,要六两银子一碗……”

    徐安定定看他两眼,再度皱起眉。

    “我家公子付得起钱。”他从怀中掏出六两银子,塞进对方手中:“给你,快去吧。”

    “好好!真是对不住,是小人有眼无珠,我这就去让厨房给这位公子上燕窝。”店小二忙赔笑应道。

    燕晨伸手拦住了他:“不必道歉,你们做店员的,能眼观六路是好事。”

    “不过燕窝就不用了。”

    他无奈看向徐安:“我这已经有一碗面,你再买一份,岂非浪费?”

    “不浪费,公子。”徐安说着,将他身前的面条端到了自己这边。

    “我的饭还未上,正好就吃这个吧。”

    知道燕晨一向与下人为善,他又接着说道:“且我出门时,小姐交代了要我照顾好您,公子您现在病恹恹的,的确是该好好补补了。”

    燕家家大业大,护卫都是包吃包住。

    徐安身为护卫长,待遇自然不必说,平日里吃的,也不比这碗面差到哪里去。

    至于燕晨,他在书院里过得贫困不堪。

    但在燕家,燕灵川可不会惯着他的臭毛病,燕晨自然是有什么吃什么。

    因而,他对吃食方面的敏感程度,还真不高。

    结合种种,徐安这么一说,燕晨也就顺着点了点头:“那好吧!”

    “你一路追来,想来定已精疲力尽,这碗面够是不够?若不够,方才点的早饭也不必退了。不过稍后我们便要启程继续赶路,待用过早饭,便只能委屈你先在马车上休憩片刻了。”

    燕晨目光关切地看着徐安,不再过问早饭的事。

    店小二喜笑颜开,去了厨房。

    只有齐树几人震惊地坐在一旁。

    怎么燕晨的一个护卫,都对燕窝的煮法这么了解??

    他不是穷人家出身吗??

    燕晨……燕,莫非?齐树隐约联想到什么,想问又不敢问。

    没过多久,店小二将燕窝呈了上来。

    燕晨拿起勺子舀了舀,果然是如玉般的色泽,看不到半点杂质。

    徐安也拿起筷子,搅了下碗中的面条——燕晨让他先吃,他偏要等着,面都有些坨了。

    两人对面,齐树的书童站在齐树身后。

    他看看左边的燕晨,再看看右边大快朵颐的徐安,忍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泪水。

    好羡慕啊!

    “那,公子……”书童附耳过去,低声问齐树:“往后,我们还要给燕公子,出住客栈的银子吗?”

    齐树:“……”这确实是个问题。

    出吧,就可能会像现在这样,他订的房间,被燕晨那位护卫无意识暔渢嫌弃。

    不出吧,就会被燕晨发现,自己是说谎的事实……

    踌躇片刻,齐树咬了咬牙:“出,继续出。”不能破坏他在燕公子心目中的形象。

    两人的对话很小声,但郑天俨就坐在齐树身边。

    郑天俨满眼复杂地看了眼好友。

    出钱还讨不了好,这钱还有什么好出的?

    真是有钱没地方花……

    郑天俨承认,他嫉妒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抓住燕晨的肩膀,质问他:你居然是个富家公子!那你之前装什么穷酸书生?!

    可一想到燕晨的性格,郑天俨忽然又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如果他真的这么去问,燕晨大概只会义正严词告诉他:钱财,乃身外之物云云……吧?

    恰在这时,燕晨吃完了那小小一碗燕窝,站起身,朝他看了过来。

    郑天俨心中一紧,回过神。

    他震撼地瞪大眼睛,无法相信刚刚的那些想法,都是从自己脑海中蹦出来的。

    他干什么要主动帮燕晨开解?!

    “你怎么了,郑兄?”燕晨和风般的关心传入郑天俨耳中。

    “可是连着几日做题,累着了?郑兄,你千万也要注意身体啊,这样,今日的策论题你就先停一天吧。其他人的,稍后出发我让耿明送给你们……”

    “不用不用!”郑天俨猛地清醒过来;

    “我好得很,近来每日像燕兄你说的那样,早睡早起,身体确实康健了许多。”

    “题还是要给我的,燕兄放心,我受得住!”

    郑天俨脸上瞬间绽放出活力十足的笑容。

    燕晨顿了顿,反复打量了他两眼,欣慰道:“那就好。”

    郑天俨松了口气,便又听燕晨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我还以为,是前几日总拿你做例子,郑兄对我心生不满了呢。”

    郑天俨表情一僵。

    下一秒,他抬高了声音反问:“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燕兄?”

    “我对你,感激都来不及!”郑天俨大声说道:“燕兄,你千万不要多想。”

    “若问整个景国谁最崇敬你,那此人毫无疑问,定是我郑天俨,郑孝先!”

    “你这就不对了,郑公子。”石怀广插嘴道:“对燕公子最崇敬的人,应当是我。”

    站在后面,看着这边的徐安:“……”

    原来公子这样的人,在文人当中,竟是这么受欢迎吗?

    徐安陷入了自我怀疑。

    他偏头看向公子,只见他淡然一笑,宠辱不惊:“那我就多谢两位厚爱了。今日已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我们这就准备出发吧。”

    在一片应和声中,燕晨回到房间。

    耿明领着徐安一起,替他将房里的书卷等物,搬回马车上去。

    路上,徐安搬着书,问道:“你不是说,公子如今休息时间是不温书的?”怎么还拿了这么多书到房间里。

    耿明点点头:“公子是不温书,可他要给陆公子他们批改题卷,偶尔要查阅一些典籍。”

    他将燕晨给石怀广等人补习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徐安这才明白:原来公子不是性子受欢迎,而是靠学识服众。

    他就说嘛,像公子那种老儒生似的性格,没理由这些文人就受得住……

    不过,人总是慕强的。

    徐安以往对燕晨不甚了解,只听说他为人一本正经,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子。

    如今一听,他竟在这样的条件下,凭借学识在同窗间颇受追捧。

    那他的学识得多高啊!

    难怪小姐说,一定要给公子调养好身体,让他舒心地考完会试。

    徐安有点心疼起来:“公子这般,岂不是很累?会不会影响休息?”

    耿明赞同地点头:“是很累。”

    这个问题耿明其实也问过:“不过公子说,他很喜欢教导别人的感觉,所以……”

    徐安似有所悟:“公子他,是不是那种,好为人师的性子?”

    耿明恍然大悟:“原来这叫好为人师!”

    他不由佩服地看徐安一眼:“徐护卫长,你懂得真多。”

    徐安笑了起来:“哪里,哪里。”

    两人不再多说,将书卷放回马车,又折返回去,喊燕晨可以准备出发了。

    不远处,元祥和元瑞对视一眼。

    他们将书放好,回头,就将听来的这段话告知给了陆维舟。

    而后,燕晨「好为人师」的事,又从陆维舟口中,传遍了整个小队伍,变成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秘密。

    为了讨燕晨欢心,几人不时还会假意开玩笑,喊他两句「夫子」。

    待发现他嘴上说着「不可不可」,实际上却唇角微翘,连咳嗽都少了几次,几人便更来劲了。

    看来徐安说得没错。

    燕晨他,确实是好为人师!

    在这样欢乐的气氛中,五位书生的小队,终于抵达了京城。

    京都,无数文人墨客,一生梦寐以求想留在此地之处。

    这种追求和向往,只读书卷、看书画,无法体会,无法理解。

    可等人当真身临此地,便会发现:这种向往,不只是因此处为集权之地,更因其每一寸土地、建筑风貌,都代表着这个国家,最繁荣、最先进的状态和技术。

    他们不曾来过这里,但这里也有他们的一份。

    从城门一进来,燕晨和陆维舟还好,郑天俨等人一个个都看花了眼睛。

    心中,也生出了一丝野望。

    他们来得还算早,但离贡院近的客栈仍旧已经满员。最后走运,在附近找到了一家不算远,只是巷口的路有些狭窄的客栈。

    马车艰难地转过弯,不等将房间收拾好,燕晨几人便要先去贡院报到。

    ——石怀广是武试,本不该和他们住在一起,不过他舍不得燕晨的指点,反正他跑得快,考试时早起一些便是。

    值得高兴的是,许是因为来得早,报到的队伍并不长,只吹了会儿冷风,便轮到燕晨他们了。

    勾了名字,几人又回到客栈。

    待石怀广也回来,照例是吃完晚饭,燕晨给几人讲了讲题。

    他其实什么科都讲,只是到了会试这一步,经义上常规学子不会有太大的差距,诏诰表有格式,诗嘛……这么多年过来,个人风格都已形成,不好提升。

    所以燕晨给他们讲的,主要还是策论,尤其是论。②

    ——策这个东西,不是说他不愿意讲。只是燕晨如今的身份,还只是一位考生,而非在朝官员。

    现在讲多了,容易翻车……

    还是留着给未来徒弟讲吧。

    燕晨讲完今天的题,便两袖一甩,十分潇洒地上楼睡觉。

    楼下,隔着客栈大堂的一根粗大圆竹,蓝君尧听了一半,听人要回房间了,不禁抬头看去。

    他「咦?」了一声。

    可惜燕晨已然踏上最后一层台阶,身影消失不见。蓝君尧按捺不住,径直站起身。

    他绕过那根柱子,果然看到了几位眼熟的面孔:“真的是你们啊!”

    “你是……”陆维舟有些疑惑地看着来人,只觉得有两分眼熟。

    “是我啊!”蓝君尧比划了两下:“之前在驿馆,我穿了一身蓝色的衣裳,对了,还有这位公子。”

    他看向郑天俨:“你还记得我吧?当时你说……”

    “记得记得!我们都记得你!”郑天俨僵笑,连忙阻止他未出口的话:“你竟然也住在这里。”

    蓝君尧点点头:“我姓蓝,两天前刚到。”

    他偏头看了眼二楼:“方才那位,是燕公子吧?他刚才是……在给你们讲析策论?”

    “是燕公子。”石怀广点点头。

    至于讲题这事,石怀广犹豫了一下,不知要怎么回应。

    他们几个单独在一起也就罢了,这里是京城,会试在即,若是被人瞧不顺眼……

    陆维舟接过了他的话头:“方才燕公子是在给我们讲题。”

    ——他看得更明白一些。

    方才晚饭吃完后,陆维舟就提议,要不要到房中去,避开他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燕晨确实是拒绝了,说不用。

    他太过坦荡,陆维舟虽也担心,但结合对燕晨的「好为人师」「善良」「不藏私」等等特性了解……

    陆维舟认为,即便有人真的会瞧他们这种行为不顺眼,欲行不轨。

    但只会有更多的人,会被燕公子的人性光辉所折服,反过来护着燕公子。

    总结一下就是——

    反正瞒也瞒不住,不如直接承认。

    蓝君尧的猜测被验证,双眼一亮:“燕公子果然好才学!”

    他心中火热:“在下斗胆一问,你们给了燕公子什么报酬?明日在下也想和你们一道……”

    石怀广挠挠头:“这个……”

    他有点不好意思:“我们没有给报酬。”

    “没给报酬?!”蓝君尧整个人陷入震撼当中:“你们,你们未免太……”

    “并非你想的那样,蓝公子。”意识到他误会了,陆维舟解释道:“是燕公子不愿收取报酬。”

    “你若是也想求他为你指点一番,可以……”

    陆维舟十分善解人意地,主动教蓝君尧「如何打动燕公子」。

    像什么把他当成夫子啊,关心他的日常起居啊(可以和齐树交流一下),多卖惨啊(参照石怀广),多夸赞他的观点啊……

    蓝君尧受益匪浅:“多谢陆公子!”

    等不到第二天,取完经的当晚,他立刻就去敲响了燕晨的房门。

    手握四位前辈的宝典,蓝君尧信心满满。

    燕晨刚好还没睡,打开门,看见他,诧异了一秒:“是你?”

    他笑说了句「真巧」,随后温声问:“找我何事?”

    蓝君尧将来意一说。

    燕晨微微点头,轻咳一声:“可以。”

    “你还有其他事吗?若没有,我要先休息了。”

    蓝君尧下意识摇头:“没有了,燕公子,你好生休息!身体要紧。”

    待燕晨笑了笑,将门关上,他才反应过来,四位前辈的宝典,他一句都没用上。

    这比求来的,更让蓝君尧感动。

    他热泪盈眶:燕公子,真的是个绝世大好人呐!明明撑着病体,却还对前来求教的人,毫不推脱。

    蓝君尧忍不住,又将这件事告诉给了他的几位同伴。

    同伴们也都纷纷赞同他的夸耀:要知道,蓝君尧可是曾经还顶撞过燕晨。

    至于求指点……几分虽然意动,但终究没有亲身见识过,决定等晚上去偷听一下再说。

    于是次日中午——抵达京城后无需赶路,燕晨的讲题时间,也从每天晚上一次,变成了每天中午、晚上两次,只是时间略短一些。

    吃完午饭,燕晨刚讲完题,还未来得及回去睡午觉,蓝君尧的几位同伴便凑了上来。

    同样的事情,在晚上又来了一批……

    两日后。

    此时距离会试,还有三天。

    皇宫。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老皇帝靠在御椅上。

    身后,一位宫女的手指正在他眉间、太阳穴打转,一旁站着的程棋,则说着逗趣的话:

    “每次会试这几日,京都便总是热闹些,今年更是如此,听人说……”

    “您说此人,若是当真好为人师,何不留在乡里,直接做一位夫子,反倒千里迢迢来赶考呢?”

    “只是这么多学子,竟无一人生出质疑,一水儿的好名声……”

    “昨日老奴休沐出宫,便也凑热闹,去看了看,结果您猜怎么着?”

    皇帝躺着,低应了声“嗯?以作催促。程太监肯定是不敢真的卖官司的:“结果啊,那位公子,早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晚食过后,讲完课就要睡了。”

    “您说这别的考生,都恨不得把一个时辰掰开成两个时辰用,他倒是好,悠哉悠哉,还反过来教别人,听人说,还当真是不藏私。”

    皇帝摆摆手,宫女退后两步。

    睁开眼,御椅上的老人浑身气势便变了,他眉间的竖痕微深:“不藏私,但自傲。”

    “不是可塑之才。”

    “这……倒也不定然。”程太监犹豫了一下,瞧着皇帝不像生气,才接着说了下去:

    “听说他这么做,是因为身子差。”程太监将从客栈听来的,由石怀广等人传播开的,燕晨当初给耿明解释的那一套复述出来。

    他和皇帝幼时相伴,如非大事,遇上皇帝心情好时,倒也什么都敢说。

    一有说来给他听个趣的意思,二来也是固宠。

    只是没想到,皇帝这回格外给面子,竟直接抚掌大笑:“好!好一个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这些话,真当让小五也听听……咳咳咳!!”

    笑得一用劲,他苍朽的身体便发出了几道咳声,以示抗拒。

    老皇帝缓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程棋,面上表情忽又冰冷下来:“不过,朕还是第一次,见你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上这么多好话。”

    程棋额头一冷,和后方两排宫女一同扑通跪地。

    “老奴只是觉着这事实在新奇,说给皇上您逗趣罢了,那人只是一个商户子,老奴和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请皇上明察!”

    “商户子?”皇帝诧异地挑眉。

    “你先起来吧。”

    “是,多谢皇上。”

    程太监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老皇帝一手在膝盖上敲打了两下,商户子……

    “程棋,你去。”半晌,他下达指令:“他出的那些题,还有例案,给朕找几份来。”

    “是,皇上,老奴这就去。”程太监躬身应道。

    作者有话说:

    ①燕窝贵物,原不轻用。如用之,每碗必须二两,先用天泉滚水泡之,将银针挑去黑丝。用嫩鸡汤、好火腿汤、新蘑菇三样汤滚之,看燕窝变成玉色为度。

    火腿:最早出现于唐朝的《本草拾遗》,“火腿,产金华者佳”

    燕窝:找到的价格是8-30两一斤,30-40一斤,这里就用30,二两燕窝就是6两银子,手工费算里面的差价,不管了。

    有不对的话。我是穷鬼,没吃过,摆烂。

    ②:策:对现实某问题的对策;

    论:对过去某历史事件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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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古代商女对照组(5)

    从书呆子到帝师

    堆了满桌的折子还未看完, 程太监走后,老皇帝端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口,重新拿起奏折。

    他的右手搭在桌案边沿, 两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桌面。

    状似在沉思,实则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商籍可入仕,是先帝,也就是老皇帝的父皇登基时, 颁布的新令。

    先帝半生都在马背上打江山, 方立国时根基不稳,急需人才,故有此令。

    皇帝却是曾有过废除此令的想法。

    先帝是开国皇帝, 自是大权在握。

    然江山易打不易守,到了他这里, 先前埋下的种种祸根便暴露出来。

    那些贪官污吏尚且藏在暗处,商籍出身的士人,却能理直气壮地钱权两握。

    这样时间一久,那些世家、寒门出身的官员,也要忍不住想办法开几家商铺、赚点银子花用了。

    朝廷上下都想着赚钱, 谁来干实事?谁来管老百姓的死活?

    皇帝不排斥商籍考学, 可这么多年,他手下商人出身的官员, 大多数似乎总是要市侩一些、精明一些。

    皇帝自己是太子继位,既有先帝精心教导, 亦有足够的历练经验。

    饶是如此, 仍为如何制衡好满朝文武, 日日殚心竭力。

    而小五, 才十三岁。

    他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教他了。

    若说先帝给他留下的, 是一车新鲜的大白菜,只是周围的大小摊位多了些,对他有所威胁。

    那么他给小五留下的,就是菜没卖完、腐烂了一些,还被人抢去不少,最后只能靠仅有的新鲜白菜,遮住那些腐烂菜叶的烂摊子。

    这烂摊子前边,是腐朽的朝廷官员。

    后边,则是那几个上蹿下跳,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的谋逆之心的宗亲。

    皇帝本就心情不好,再一想到那几个糟心的宗室王爷,苍老却仍精神矍铄的眼神更是一沉。

    大限到来之前,他非得替小五,将这些毒瘤都一并肃清不可。

    “啪嗒!”坐桌案前的明黄身影忽然摔了奏折。

    候在角落的宫女侍卫吓得呼吸一紧,远远看着他,没有命令,不敢靠近。

    这时,殿外的小太监走进来:“皇上。”

    “敏妃求见。”

    “何事?”皇帝眼皮微抬。

    小太监瞬间听出来:皇上心情不太好。他身子躬得更低了:“瞧着是来给您送汤食的。”

    “让她进来吧。”

    “是,皇上。”小太监慢退三步:只希望敏妃不是来找事的。

    程总管不知做什么去了,若是皇上动怒,他可劝不了。

    小太监出去通报后,不一会儿,一位气质和婉的宫装中年美妇缓步走了进来。

    敏妃身后跟着名丫鬟,丫鬟手举木盘。敏妃行至皇帝跟前,屈膝柔柔行了一礼,才从丫鬟手中接过汤食。

    她紧接着露出笑:“皇上,近日天冷,这是臣妾特意命人给您炖的羊肉萝卜汤,您尝尝?”

    “放着吧。”皇帝往桌上随手指了个空位。

    “说吧,来找朕何事?”

    敏妃和皇后,算是陪着皇帝时间最长的两位妃嫔。

    敏妃是他登基后的大选时入宫的,皇后则与皇帝的青梅竹马,是正统太子妃。

    皇帝醉心朝政,虽说为了子嗣,后宫里的花花朵朵也不少,但除了皇后,跟其他人都没什么感情。

    自然,皇后仙去后,敏妃便成了后宫中位置最高的那一位。

    她年龄也大了,有了三皇子,也明白皇帝的性子,平日里并不往他跟前凑。

    这等识趣,皇帝也愿意给她几分薄面。

    因而他一问,敏妃便坦白直言:“皇上,臣妾是来给静宇求情的。”静宇正是三皇子,也是敏妃的亲子。

    “皇上您也知道,这孩子性子跳脱,打闹起来便容易失了轻重,他已经和静宵赔过不是了,您看,您就……”

    敏妃的话没说完。

    皇帝偏头无悲无喜地瞥过来一眼,她便知道,这位九五之尊动怒了。“朕已立小五为太子。”

    皇帝冷声说道:“你当称他为太子殿下。”

    敏妃脸色煞白。

    “行了,你回去吧。”皇帝不耐地摆手:“三皇子那边,继续禁足面壁,其他人不得再为他求情。”

    “你也是,二十多的人了,还叫他孩子,以后不许再这么叫了。”

    “免得他当真,还把自己当孩子。”

    敏妃被他接二连三的补刀刺得喉咙发堵,最后只能不甘地低眉:“是。”

    走出宫殿,她攥紧手中的帕子:二十多岁,岂非正好继承皇位?

    凭什么是常静宵?就因为他是皇后所出?可他才十三岁,能做得了什么?哪里比得上她的宇儿。

    敏妃深吸一口气,怎么都想不到,皇帝竟会因为一个称呼,就和自己发怒。

    凭什么他叫常静宵就是一口一个小五,叫静宇,就成了三皇子?

    敏妃越想越不甘心,心中躁郁难耐,在丫鬟的搀扶下加快了步伐。

    ——若是她停留得久一些,可能还会更气。

    因为送走她之后,皇帝便问起了五皇子,即常静宵的状态。

    前段时间,这对兄弟不知为何打起了雪仗,五皇子体弱,当夜就卧病在场,连着两日才退烧。

    皇帝惊怒,罚了三皇子两个月禁闭。

    如今才不到七日呢,敏妃就忍不住来求情了——程棋已然嘱咐完宫外的工作,回到了皇帝身边。

    他心中鄙夷地腹诽着敏妃,一派恭敬道:“回皇上,太子殿下病还未好,如今遵太医嘱,还在卧病休养。”

    皇帝点头:“朕去看看他。”

    太监喊着摆驾,车轮压过宫中道路上薄薄一层积雪。

    抵达太子寝宫外,皇帝制止住太监的喊声,径直往卧房内走去,不时响起的几道咳声也愈发明显。

    屋里燃着碳,地毯铺了厚厚一层,并不冷。

    皇帝看清屋内的景象,却皱起眉头:

    太子靠坐在床榻边,膝上放着一本书。

    他面上看不到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一双眼却目不转睛沉浸在书中。

    这哪里像是谨遵医嘱的样子?

    卧房内的丫鬟太监都心惊胆战地看着皇帝,又看看床上的太子,不知该不该提醒自家主子。

    “咳!咳!”皇帝重咳两声。

    太子翻书页的动作一顿,僵硬地扭过头,将书放被窝内侧一放:“父皇……”

    他笑着试图岔开皇帝的注意力:“您怎么来了?我还病着,别过给您。”

    “你还知道自己病着?”皇帝瞪他,示意丫鬟端来圆凳,坐在了床边。

    太子往后缩了缩:“父皇,您别靠我这么近。”

    “咳咳……”他一急,又咳嗽起来,皇帝给他顺了顺背,他才接着道:“珠儿已经被我传了风寒了,您……”

    “朕有龙气护体。”皇帝一本正经:“不怕这个。”

    太子呆了呆:“父皇,您不是说,让儿臣不要信道家那一套吗?”

    皇帝点点头:“好的信,坏的不信。”

    太子:“……”

    父子俩沉默片刻,皇帝一派自然地,随意扯了个话题。

    对着其他人,老皇帝总是威严的、杠意十足的。

    他仿佛把所有的父爱都倾注到了太子身上,太子也安静地听他说话,不时回应两句。

    两人好像只是一对寻常人家的父子,而非帝王与储君。

    程棋看着这一幕,欣慰地笑了一笑。

    太子除了年龄,不论是聪慧程度还是孝心,都碾压三皇子,敏妃到底是怎么才会觉得,三皇子能比得上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聊着聊着,皇帝跟太子说起了燕晨。

    ——当然他暂时还不知道燕晨的名字,用的称呼只是「程棋听说的一位考生」。

    “听闻此人与你一般,自幼便习惯晨起读书,晚上还要挑灯夜读。”

    “结果你瞧,身子垮了。”

    “好在临会试,不知又怎么醒悟过来,也算及时……”

    皇帝简单概括了几句,因当时没刻意听,记不太住,抬手让程棋过来:“你来,你再给太子讲一遍。”

    太子跟着看向程棋,后者灿然一笑。

    皇帝想让太子听什么,他明白得很。

    ——皇帝从未向太子隐瞒过自己的衰老和力不从心,是希望以此激励他没错,却没想到,激励效果有些太过了。

    得知自己艰巨重任,太子便一心钻入了书海,还有夫子们的教导当中。

    如今他十三岁,连宫门都没出过一次。

    此时皇帝让他讲那位书生的事迹,是想让太子稍微放松一点。

    “那太子殿下,老奴就献丑了。”程棋拿出了以往听过的说书人的架势。

    果然讲完,皇帝满意地点头。

    而后回头对太子说道:“你看,会试竞争这般激烈,此人都能舍弃温书时间,决心养好身体,防患于未然。”

    “你身为一国储君,往后要劳心劳力的日子还多着,更当注重身体才是。”

    太子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

    听见这话,他沉默片刻,黯然垂眼:“对不起父皇,是儿臣无用。”

    皇帝:“为何如此说?”

    太子:“那人能做到如此,想必是因学识足够,即便温书少,也有足够的胜算和把握——否则,他不可能得到同年考生的崇敬。”

    “而儿臣……愚钝不堪。”

    小太子垂着头,因尚未变声,话语中还带着两分稚气,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自责。

    老皇帝有些生气了:“小五,你这是在质疑朕的眼光。”

    “朕问你,朕为何选你做储君?”

    太子犹豫片刻,低声道:“是……因为大哥有耳疾?我是嫡次……”

    察觉到皇帝通身的低气压,他迅速改口:“父皇,儿臣不知,求父皇解答。”

    皇帝都气笑了:“何不继续说下去?因为你是嫡次子?小五啊,史书上有多少太子,当真是立嫡立长的?”

    “你要知道,朕选你为储君,就说明了一件事。”

    “在朕的所有儿子当中,你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一位合适、优秀的储君,未来的帝王,你觉得他会愚钝、不聪慧吗?”皇帝反问道。

    太子脸都红了:“不会……”

    他忙低下头,诚恳道:“父皇,儿臣知错。儿臣往后定然爱惜身体,不负父皇所望。”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头。

    “好了,朕还有公务要去忙,你就好生休息着,先将病养好。”他站起身,朝太子伸手:“书给朕。”

    太子将书从被子里拿出来,交到他手上。又在皇帝的监视下脱去外衣,缩进被子里,后者才肯罢休。

    “行了,朕先走了,你们好生照顾太子。”

    “父皇慢走。”

    目送皇帝和身后一串人全数离开,太子蜷缩在杯子里,傻笑了两声。

    躺了一会儿后。

    他再度爬起来,套上外衣,朝一旁的小太监招手:“去,将孤书房桌上,右手边的书拿来两本。”

    小太监为难地看着他:“太子殿下,皇上……”

    “孤让你去,你就去。”太子冷下脸。

    他才十三岁,面容青涩,可眉眼间像极了皇帝,板下脸时不怒自威,已然有了老皇帝身上的三分气势。

    小太监恭声应道:“是。”

    一旁,太子的贴身宫女沛儿看着这一幕,待小太监出了门,也忍不住想劝:“殿下,这若是被皇上知道……”

    “只要你们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沛儿闭上嘴,这时才发现,少年储君一双眼中,写满了坚定:“正因父皇如此信任我、疼爱我,我更不能辜负他的厚望。”

    “我明白了,殿下。”

    沛儿沉默下来,望着小太监拿回书后,小太子抱着它,如痴如醉的模样。

    入东宫之前,沛儿曾与敏妃宫中一位二等宫女关系不错。

    听对方描述,她只觉得:连三皇子都过得这样潇洒快活,太子想必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等看到对方玩命苦学的样子,她便知晓了:这才是真正的储君,而非三皇子那样的纨绔草包。

    可他才十三岁呀!

    宫外的平民再怎么早熟,十三岁的小子,好歹也跳过草垛、爬过屋顶,踩在木板上荡过秋千。

    而太子殿下,每日除了书,便还是书,再不就是皇帝分给他的,一些比较基础的公务。

    ——老皇帝再怎么赶,也只是在太子十一岁时,开始让他上朝听政。

    如今皇帝恐怕时日……谁能来帮帮这个孩子呢?

    时间一晃而过,已是初八。

    会试连考九天,共分三场,每场三天两夜,分别于初九、十二、十五开始。

    初八停了一天「讲课」,燕晨更是悠哉得没边,晚上照例早早入睡。

    和他一样,整个客栈都陷入沉眠,养精蓄锐以待会试的到来。

    只除了少数几个人。

    这里面,就包括郑天俨。

    他恰好房间住得偏,在最角落。

    虽说其实即便不在这里,也没人会在这时候关心他几时休息。

    但郑天俨点着灯,看着书,还是生出一种隐秘的欣喜。

    睡吧睡吧,其他人睡得越早越好!

    他多背一道题,届时排名就会多上涨一个名次,岂不乐哉!

    郑天俨高兴地捧着本子,不时发出几道嘿嘿的笑声。

    在他身后,郑表哥担忧地看着他。

    他总觉得,表弟这次要翻车。

    唉……劝也劝了,随他去吧。

    初九,金鸡报晓。

    燕晨难得起得早,但贡院外仍旧排起了长队,一夜之间城内涌出许多官兵,站在队伍两旁维持秩序。

    燕晨打量了这些人几眼,便没再多看。

    倒是队伍中有不少熟面孔,这些人纷纷跟他打招呼,引起了不少注意。

    导致轮到燕晨时,检查官格外严格。

    直到确认没什么问题,对方才肯放行,燕晨朝两人笑了一笑。

    号房被一间间隔开,宛如密密麻麻的蜂窝格子,一间不到1.5平米,十分狭窄。

    值得高兴的是,燕晨没有被分配到如厕附近。

    燕灵川给的银两十分充足,大抵是他的「体虚」深入人心,不仅徐安费心每天搜刮食疗配方,要求客栈厨子照做。

    那些受他恩惠的学子,也不时有人会拿出一些稀罕物,送给他。

    燕晨补习不收银子,但这种以关心为由的礼物,却实在让「好为人师」的他心中高兴。

    就好像栽种的果树,结下了丰硕的果实。

    一高兴,燕晨的作答速度也开始起飞。

    三天两夜的漫漫征途,他只写了一日。剩下的时间,不是在闭目养神,就是在闭目养神。

    燕晨闭目养神了多久,号房外巡逻的人就盯着他看了多久。

    “真奇怪。”巡逻的人中途休息,坐在不远处吃饭时,燕晨听到两人说:

    “这两人,一个头一天睡,一个后两天睡,还都赶在这一排了。”

    嗯?燕晨有些奇怪,不过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十一号晚上,考场的人催他们速速离开,燕晨动作稍慢了一些。

    出了贡院一回头,他便看到一对大大的熊猫眼。

    头顶飘着小雪,徐安和耿明一同来接他,燕晨钻入伞底,才见到郑天俨的表哥从人堆中挤出来。

    他看着郑天俨脸上的黑眼圈,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太多,天又冷,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安静地回到客栈。

    燕晨沐浴完下楼,便见郑天俨一边喝着闷酒,被人围在中间。

    所有人都在听他哭嚎:“我没答完……”

    “初九进了号房,我便忍不住困意睡着了,睡了大半日,直到,直到快晚上才醒!”

    齐树虽然同情他,但也很不能理解,这可是会试啊:“你怎么会睡着呢?”

    郑天俨停顿片刻,哭丧着脸:“初八晚上,我打算最后温习一边,燕兄教过的策论,结果越看,越觉得自己了无希望……”

    “我就,背了一整夜。”

    齐树等人:“……”

    见他们沉默下来,不再安慰他,郑天俨哭嚎得更大声了:“小二,小二呢?”

    “快,给本公子再上一壶酒来……”

    喝多了,郑天俨便耍起酒疯。

    同住一家客栈的学子们,若说一开始还对他多用同情,等他开始扰民,就不耐烦了。

    最后,郑表哥将人拉回去,灌醒酒汤去了。

    燕晨早早就嫌吵,回了房间休息。

    还有两场没考,郑天俨心态就崩成这样,多半是废了。

    燕晨叹了口气,他可压根没打算过要教训郑天俨,最多多批评他两句。

    毕竟,他是一个正直的人。

    除了十一日晚这场小雪,之后的两场考试,都格外平静。

    许是因为有燕晨一手带起的风气,这次会试中途病倒、发烧,被抬出去的人,比往年要少了不少。

    为此,贡院特意上了份奏折,大谈特谈号房环境的改革。

    皇帝将其暂时搁置。

    会试三年一场,他满打满算,大概也只能再撑个一年多……

    只能留给小五来抉择了。

    不过,提案被搁置了,燕晨的名字,却再度进入到皇帝眼中。

    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差点就将此人忘了。

    算一算日子,杏榜也快要放了,皇帝便没急着过问对方的成绩。

    会试结束后,考上了便是贡士,贡士中再取排名,前往参加殿试。

    等待放榜的时间里,已有不少人确认自己此次无望,打道回府,准备等三年后再战。

    石怀广和新认识的几位武科生打得火热,郑天俨回了老家,齐树成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在忙什么。

    一朝考完试,外地而来的学子们无事可做,便逛起了京都。

    燕晨和陆维舟也是如此。

    不过和其他人的焦躁比起来,两人可以称得上佛系。

    燕晨是自信即巅峰,陆维舟则是有家里帮衬,他不图做高官,届时进了殿试,最低也是同进士出身,故而丝毫不愁。

    逛了几天,两人又受邀去赏花。

    三月杏花开得繁茂,会试放榜恰巧也在这时,故有「杏榜」之称。

    几日的玩乐下来,就连一向急性子的耿明,都平静如水。

    直到杏榜放出来,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挤入人群,一眼就看到了榜首的那个名字。

    “公子!公子!”

    耿明双眼一瞪,先是不敢置信,而后是狂喜,拨开人群大喊道:“公子,你是会元!你是会元!”

    “会元?谁是会元??”

    人们听见他的呼声,纷纷循声看来,迫不及待想要一笃会元风采。

    总之,接下来的场面十分混乱。

    好不容易回到客栈,燕晨高中会元的消息,已然传遍了就近的好几家客栈。

    客栈的老板喜气洋洋地免了他的住宿费,至于银两,燕晨没有收。

    杏榜放出来,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

    燕晨自不必说,陆维舟也取得了不错的名次,石怀广在武试那边,名次竟然也出奇地高。

    齐树侥幸上了榜,进不了殿试,便打算先回乡了。

    临行前,他来问燕晨:“燕公子,可需要我代你送信回去报喜?”

    他还没搞清楚燕晨到底是不是开布庄的那个燕家人,虽说心里觉得八九不离十,但还是想再探一探。

    哪知燕晨摇摇头:“不必了。”

    “报喜之事,自有报喜先生去做,齐兄一路平安便好。”

    齐树笑了笑:“也是。”

    他转身走了,徒留徐安满眼复杂地看着自家公子:果然,即便得了会元,书呆子还是那个书呆子。

    这亲手写的报喜信,和报喜先生去说的,那能一样吗?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把考试写细一点;

    结果想了想,环境太差了;

    舍不得qaq所以就……感谢在2022-04-13 23:55:21-2022-04-14 23:5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古代商女对照组(6)

    从书呆子到帝师

    杏榜一放, 殿试也提上了日程。

    作为科举的最后一级考试,最后能够参与的学子,都是全国各地的佼佼者。

    曾经殿试有过极短一段时间的淘汰制, 但随着整套科举考试制度的成熟,如今的殿试已然不再淘汰考生。

    所有能够参加殿试的贡士们,最后会被分为一、二、三甲。

    即便是末流三甲,也是同进士出身。

    因而, 虽说殿试仪制更为严明, 考生们反而没有那么紧张。

    唯一的紧张感,大概也是来自于:殿试是由皇帝亲自主考。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试问哪位文人、尤其是寒门出生的文人, 读到这句诗时,不曾有过热血沸腾的期盼?①

    能一睹国君的样貌, 这可不是一般的殊荣!

    殿试当日。

    众考生跟随礼部官行至奉天殿。

    路上,远远看见侍立在殿内两旁的文武百官,就连一直表现得极为平静的陆维舟,都忍不住呼吸紧张起来。

    他艳羡地看了眼身旁的燕晨。

    心中想道:真不愧是燕公子,这般场面, 都能如此从容淡定。

    于殿内站定后, 鸿胪寺官请升殿。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缓步走出,两人皆着玄黄常服。

    这是……皇帝和太子都来了?

    随着皇帝和太子站定, 陆维舟屏住了呼吸,垂下头, 手心冒出了冷汗, 不敢抬眼去看。

    待一声鞭鸣过后, 众考生随百官行礼。

    老皇帝打量着这群或方及冠, 或而立之年的考生, 令太子颁赐策题。

    ——此举有些不合规矩,但他是皇帝,他说了算。考生们虽心有疑惑,也都按捺不发。

    侍官将策题传送下来,置于桌案上,执事官搬置桌案,鸿胪寺官则引考生们再次行礼。

    最后,礼部官分发试题,考生们行毕最后一礼,方能开始答卷。

    燕晨拿到试卷,先没急着看,而是研起了墨——殿试与乡试、会试相同,笔、墨、砚都需考生自行携带。

    同一时间,除监试官等考场官员,其他官员全部离去。

    殿前,皇帝和常静宵的目光,扫视着一张张考生的脸。

    最后,两人的眼神,不约而同停在了右侧中间,正不紧不慢研墨的燕晨身上。

    此人着一身寻常青衫,乍看起来并不打眼,身材瘦削,腕骨微微突出,修长手指在浓黑墨汁的衬托下,显得更为白皙,神态气质相合,如一簇修竹。

    只要是有点眼光的人,都会第一眼被他吸引到。

    ——实在是,跟殿内其他坐姿僵硬、埋头闪避的考生比起来,他显得太过闲适。

    仿佛不是身处殿试考场,而是在自己家中,正准备作诗一首。

    这倒是个奇人,只是不知肚子里的墨水,能不能配得上这一身气质。

    老皇帝握住腰间的玉佩把玩着,下场巡视起来。

    他先往左边走,太子还站在原地没动。

    燕晨研好墨,抬眉看去一眼,便见身量半高不高的少年储君,不巧也好奇地望着自己。

    燕晨朝他微微一笑,才低头拿起了题卷。

    题目共有两道,这让他微微松了口气——往常曾有过最夸张的记载,是十道题。

    而他若是一一认真作答,半日时间可不够。

    殿试题目由皇帝亲拟,两道题目一为策,二为论,十分常规。

    燕晨先看第一道策题。

    策题问的是:今年冬,冰雪严寒,晋州百姓冻死上千,大量流民涌入周边各州逃难,州府官员开仓赈灾,然库中粮食日益不足,粮价飞涨,该当何解?

    燕晨又看向论题。

    论题问的是:君弱臣强,于一国之君为大忌。然昔有卓氏,挟天子以令诸侯,终将幼帝取而代之,并改写历史,号己为正统。

    诸君以己之心度卓氏之行,以为如何?

    一看这个题目,燕晨就明白了。

    这哪里是论题,分明是皇帝夹带私货,以古比今,出的一道先论后策题。

    别说考官了,也不知道其他考生看见这么个题目,该如何想。

    燕晨抬眼看了一圈,果不其然。

    分明是寒冬三月,不少考生都不禁抬起袖子,擦起了额头上的冷汗。

    须知,殿试结束后,并非所有考卷都会第一时间,被送到皇帝手上。

    而是经过官员的选拔过后,挑出其中优秀的答卷,由读卷官为皇帝进读,再由后者钦定一甲人选。

    那些注定是来当混子的,答卷根本就不会被皇帝看到,而是由各考官们筛选。

    而官员们……各个部门都有,派系复杂,立场更是未知。

    这题,若是一个没答好,可就成送命题了!

    燕晨没有这种顾虑。

    他连草卷都没用上,直接提笔,在正卷上作答起来。

    皇帝瞧见太子还愣在后面,朝他招了招手。一前一后两尊大佛,开始对考生们的答卷进行提前阅览。

    大多数考生,都还在苦思冥想。

    本身面圣就够紧张了,还是在圣上面前考试,而等皇上和太子一左一右,站在他们身前或身后,考生们更是紧张得恨不能立刻变成透明人。

    甚至还有人手心出汗,笔没捏稳,落在纸上摔溅开一滩墨水。

    此人连忙抖着手,拿起笔,心中庆幸:还好是摔在草卷上。

    皇帝打量他一眼,面无表情,领着太子往下一人身后走去。

    瞧见对方侧脸,他才想起来:此人正是方才那位气质如竹的考生。

    他竟是直接在正卷上答题,草卷一张都未用。

    这般自信?皇帝起了好奇心,先向燕晨的笔尖看去。

    燕晨写得很快,此时第一道策题,已经答了大半:

    “冻灾,当从源头管理。”

    开头短短几个字,便让原本只是打算浅浅扫一眼的皇帝,沉下心接着看了下去。

    “百姓会被冻死,固有天气寒冷之因,然究其根本,是因不懂防寒,御寒之物不足……诸多原因。”

    “若只一味赈灾,次年冬日,百姓仍会冻死,此乃治标不治本。”

    “学生有以下几计:令各地父母官与医馆协作,于寒冬临前,为百姓们……此外,民间棉花价格高昂,但学生了解到,其种植收获并不低,只因规模不足……故而,陛下可鼓励、或选一片合适地域,专种棉花,以补足……”

    “自然,今年冻灾事已至此,亦急需解决,学生认为,粮价飞涨乃各地粮商之过。今商人逐利之乱象,各地皆有,陛下当……”

    老皇帝所担忧的事,燕晨自然也看在眼中。

    先帝为收揽人才,下了商人亦可入仕的规定,实乃无奈之举。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统治者都默契地将商人的地位压制到最低,这并非不讲道理。

    「天高皇帝远」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官员,同样适用于商人。

    官员腐败,朝廷的法令和新规得不到推行。

    商人若不择手段,随意调控最基础的民生物资价格,同样会使得民不聊生。

    ——即便是中央集权程度再高王朝,也是如此。

    毕竟古时非后世,无论是科技、交通,还是信息交换速度,都远不到能保证,对各地商业进行实时监管调控的地步。

    先帝这道法令实行数年,已然到了该变革的时候。

    正卷上,燕晨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反正他就一个观点:商籍可从仕,得改。商业体系,也得改。

    他不仅观点明确,给出的数条建议,无论让谁来看,都会觉得一针见血,完全可行。

    可谓是正中老皇帝下怀。

    只是,燕晨写得再细致,受限于篇幅,许多地方仍都是一笔带过。

    这可把皇帝心痒痒得不行。

    若非是在殿试,老皇帝恨不得当场就把人拉走,让他接着细写,写个一天一夜。

    咳咳……皇帝按捺住心中的想法,不禁往燕晨卷上看去,打算看看这是哪家的……

    咦?燕晨?

    名字很耳熟,皇帝立刻就想起了此次的会元,亦即之前名声传得到处都是的「好为人师」的商户子。

    划重点,商户子。

    皇帝瞅了眼书生一丝不苟的清俊侧颜,又瞅了眼他写个不停的笔,还有笔下那些对商人的批评和对付手段。

    皇帝:“……”

    他苍老的面皮抽动了两下。

    忍住,忍住。

    若非还记得自己在殿试上,老皇帝怕是当真要忍不住,大笑出声了。

    看看,这是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忧百姓之忧,虑国君之虑,这样的人为臣,才能真正称得上天子朝臣!

    老皇帝心中激动不已。

    燕晨听着身后急促的呼吸声,不由担心地微微偏过头——主剧情中的皇帝是在一年后过世的才对,不会发生什么蝴蝶效应吧?

    燕晨没能看到老皇帝的情况如何。

    倒是小太子,估计是见皇帝如此激动,也想看一眼他的答卷,只是身高不够,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侧手边。

    燕晨转头时,对方还未发现他的动静。

    小太子一张瘦得下巴都脱了尖的苍白脸颊上,两片不见血色的唇瓣紧抿在一起,看着毫无精神,双眼却发着亮,目不转睛盯着燕晨的答卷。

    和少时的燕晨很像。

    待太子回过神来,两个肝帝再次对上了视线,燕晨朝他温和一笑。

    板着脸的小太子愣了一下。

    下一刻,他便如受了惊的猛兽一般,一边盯着燕晨,一边后退两步,直至避开燕晨的视线。

    装威严装得还挺像,燕晨笑了笑。

    皇帝的呼吸已然平稳下来,他回过头,继续答题。

    为时一天的殿试,很快悄然过去了一半,几乎所有考生都被这对皇家父子骚扰了个遍。

    对其他考生们来说,上午这短短半日时光,过得是比会试那九天六夜还煎熬。

    但对燕晨来说,一个是吃苦受冻,一个是纯属度假,这两者根本不能比。

    且会试是自带干粮,而殿试给配午餐——还是豪华午餐。

    茶食、果子,点心,四菜一汤,甚至还有酒,可以说是十分丰盛了。

    燕晨不喝酒,正餐没吃完,果子倒是被他慢悠悠消灭掉。

    下午殿试结束,燕晨拿着考卷,跟在队伍后去东角门交卷,徐安和耿明在外面等他。

    考完,燕晨一身轻松。

    看他表情,徐安也耿明也没有多问。

    自从燕晨得了会元后,两人便对自家公子生出了十足的信心。

    “公子,这回探花肯定是你。”耿明吸取了教训,这次只是在燕晨身边小声说。

    燕晨微微挑眉,还没来得及反驳,陆维舟便也从后方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燕兄。”陆维舟行至他跟前:“我真佩服你!”

    “方才皇上站在我身后,我差点儿御前失仪。你倒好,在皇上和太子殿下跟前,都能如此从容。”

    燕晨笑了笑:“在下也忐忑得紧。”

    “是吗?”这话谁说,陆维舟都信。但从燕晨口里出来,他怎么就觉得不太可能呢?

    陆维舟没有过多纠结,转而笑道:“这次的策题,未免太过刁钻,恐怕不少人都只能借折中之道,糊弄过去。”

    “我见你方才运笔如飞,燕兄,这次的探花郎想必就是你了。”

    燕晨:“……”怎么都说他会是探花?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燕晨反倒懒得辩驳了,反正等皇榜放出来,结果自然揭晓。

    殿试人数不多,所有答卷被分为三等,二等三等即对应二甲和三甲,结果当日下午便能出来,并填上皇榜。

    一等卷则被读卷官呈至文华殿,送入皇帝手中,待他定下一甲人选。

    ——不,这次应当说是皇帝和太子手中。

    皇帝最终筛选出五份答卷,朝太子招了招手:“小五,你来选前三甲。”

    太子接过考卷,便道:“父皇,儿臣心中已有一甲人选,不知可与父皇想的一般?”

    皇帝似笑非笑:“你自己定。”

    其实前三甲的水平,往往相差不会太大。

    按照往例,状元都会是世家子弟,榜眼为年长者,探花为最年轻、最俊朗的那一位。

    单看这个条件,燕晨确实是很符合探花。

    小五若当真这么定,也不会出错。

    但他显然,是想将燕晨点为状元。

    这固然很有可能,会得罪那位原本有机会成为状元的世家公子。

    皇帝却颇感欣慰。

    太子反复看他两眼,也不再犹豫,先后拿出三份答卷,按照先后顺序,第一份答卷上,赫然写着燕晨的名字。

    读卷官眼观鼻,鼻观心。

    陛下毕竟是先帝精心培养的储君,平时安于守成,不代表不能动用铁血手腕。

    这次不就是?力排众议,甚至要让太子来给新科进士们赐下名次。

    前三名定下后,次日便是传鲈大典。

    大典上,宣布完殿试考生的排名,太子赐进士、进士出身,及同进士出身。

    传鲈结束后,皇榜张贴,以示天下。

    大黄色的皇榜贴在红墙上,吸引着无数的人前去观摩。

    很快他们便发现,皇榜上印着的,并非皇帝的印章,而是太子殿下的储君印。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一甲那三位,是太子选的?”

    “呃……”耿明一早就等着了,听说皇榜放出来了,他摩拳擦掌,出发之前,还又安抚似的跟燕晨说了声:“公子,您肯定是探花郎。”

    燕晨这次不打算跟他一起,示意他和徐安快去快回。

    徐安虽是护院长,武力值远比耿明高,但论起冲锋陷阵的本事,还真不如耿明。

    两人钻入人群,徐安被挤了出来。

    他放眼望去,竟一时找不到耿明的身影。

    不过没多多久,人群中便传出耿明撕心裂肺的大叫声:“状元!我家公子是状元郎!”

    “哈哈,我家公子中了状元!”

    待耿明冲出人群,背后还挥舞着一条条试图拉住他细问的手,朝徐安扑过来时。

    徐安心想:公子没来,是对的。

    不等耿明站定脚步,徐安转转过身,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哎!徐护卫长,等等我啊……”

    殿试结果一出,整个京都都洋溢着喜气。

    前后送走了好几位官员,燕晨终于接到了参加恩荣宴的圣旨。

    并着各色赐礼,燕晨还收到了一身蟒袍,正是状元服。

    次日一早,他便换上这身蟒袍,赴往恩荣宴,也就是琼林宴。

    恩荣宴虽为皇帝所赐,但皇帝一般不会亲临,往往派一名大臣侍宴。

    但燕晨走进宴中,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太子的身影。

    小太子仍旧绷着一张脸,身旁跟着一个老太监,后者不时就会附耳跟他说上几句话。

    待所有人就坐,太子位于首席,朝众学子举起了酒樽。

    说完祝贺的话,他又在程棋的指点下,分别叫燕晨、榜眼以及探花,前去与他说了几句话,以示亲近。

    虽说他年纪尚小,但和一国储君说话,那位探花郎还好,榜眼可是激动得满面通红,回席后一连多喝了两口酒。

    恩荣宴结束,便是骑马过街。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燕晨没太感觉到,倒是耳朵被叫声炸得有些发蒙。

    好不容易结束一切,想到明天还要上表谢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同一时间。

    对于燕晨这位会试前名不见经传的状元郎,有人四处询问他的住址,有人打听他的出生,还有人……

    找到了皇帝面前,请求皇帝为她赐婚。

    “父皇,这次的新科状元模样生得真俊,就是探花郎,都被他比了下去。”

    “我听皇奶奶说,以往的那些公主,素来有榜下捉婿的……”

    “你听谁说的,让谁给你赐婚去。”皇帝瞥她一眼:“朕可没说过这话。”

    二公主:“可父皇,我还听人说,那位状元本是一名商户子,您要他又无大用,为何不可赐婚于我?”

    皇帝原本还心平气和,一听这话陡然冷下脸:“谁告诉你,朕要他无甚大用?”

    “他成了状元,那注定就是朕的翰林院修撰,这是规矩,与他是不是商户子无关。”

    “况且。”皇帝顿了顿:“这次钦点一甲的,是你五弟,是太子。涵儿,你不懂朕的意思吗?”

    “不说状元,即便是探花,你都不必肖想。”那都是他给小五留下的,未来要撑起朝堂的新臣。

    “父皇,我……”二公主脸色一僵,她怎么就成肖想了?说得这么难听。

    “你回去吧。”皇帝不耐地摆手。

    待二公主离开,他又示意程棋上前来,冷声道:“让人去查一查,二公主近来都跟谁在接触。”

    “是,皇上。”程棋应下。

    二公主是端妃所出,端妃没有孩子,一直以来都老实本分,但仍旧不受宠爱。

    盖因,她的母家在朝中权势滔天。

    程棋只希望,这回真的能查出来什么。

    太子尚不能独立,皇帝身子每况愈下,急需杀鸡儆猴,警告一番这帮无法无天的朝臣。

    宫中的风波,燕晨尚且不知。

    最近他很忙,真的很忙——

    放皇榜后第三日,状元要携诸进士,于奉天殿上表谢恩。

    第四日,状元又要率诸进士到国子监,拜孔子,行释菜礼。

    最后忙完这些,太子方才出面,给他们这群新科进士授官。②

    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值得一提的是,陆维舟圆梦,被授为苏州御史。

    燕晨跟随礼部,前往吏部接受授官,办理手续的同时。

    燕灵川也终于等到了报喜先生。

    她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养弟的名次比她想得好太多,竟高中会元,殿试成绩想必也不会太差。

    其实当初燕晨考中举人时,就有报喜先生来,但那跟这次相比起来,就不足一提了。

    这会试报喜先生的排场,燕灵川可是听人说过、眼馋好久了!

    得了会元,怎么说官位都能比举人做得高,这下她才是真正的后顾无忧了!

    燕灵川不由感慨:给燕晨的钱没有白送。

    墨香也想到了这一点:“小姐,咱家公子可真有福气!”

    “之前温家那批布,您就是因为给公子送银两,才没买,想来也是上天在保佑公子和您。”

    “不过小姐,你说这温家也真是,布做坏了也就坏了,下次不做便是。”

    “他们门口招揽的那些姑娘,我看了都害臊……”

    ——温家之前那批布,卖给了其他人,把别人坑惨了,近来刚缓和过来,又搞了个什么模特组。

    其他人都是骂声,燕灵川倒觉着,这点子当真不错。

    “你有什么好害臊的,人姑娘都没害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燕灵川顿了顿:“不谈这个,你说,你家公子殿试能是什么名次?”

    “若是探花。”燕灵川担忧道:“该不会被榜下捉婿吧?”

    作者有话说:

    ①「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神童诗》

    ②:本世界是架空,因为对古代各种称呼了解比较混乱_(:з)∠)_就不纠结那么多了殿试相关流程参考明朝,如果出现容易对不了解的同学,产生误导的常识性错误,欢迎大家指出来(乖巧);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古代商女对照组(7)

    从书呆子到帝师

    墨香觉得也是, 笑道:“公子长得俊,又年轻有才气,说不得还真是探花!若是被点为驸马, 那就更有福气了。”

    “福气什么呀福气?”

    燕灵川觑她一眼:“之前上门来说媒求亲的,你嫌那些人是想吃软饭,没骨气。怎么到了你家公子身上,就不是吃软饭啦?”

    墨香嘿嘿一笑:“小姐, 这不一样。公子若成了驸马, 吃的就是皇家的饭……这皇家的饭,便是软饭,那也不是一般人想吃就能吃得了的呀!”

    燕灵川:“反正你不许再说, 我不爱听。”

    养弟若当真被招为驸马,那和做上门女婿有什么区别?她可还指望着, 将养弟的孩子培养成继承人呢!

    可……若是皇帝当真下了圣旨,他们也阻止不了啊。

    燕灵川忧愁起来。

    不过她也没多少时间细想。

    燕家家大业大,各个铺子都有一位掌柜,而这些掌柜们,又由每个地区的管事, 统一进行管理。

    今日, 正是管事们每月前来对账本、汇报收支的时候。

    从后院到前院,四位管事早已在书房内等待。

    见了燕灵川, 四人都露出笑来:“小姐,我们可都听说了, 公子考上了会元, 这可是大喜事, 恭贺小姐!”

    “多谢。”燕灵川也笑得高兴。

    墨香上前, 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荷包, 每人都给塞了一个:“小姐命我准备的,诸位也沾沾喜气。”

    管事们接过,脸上的喜悦更为灿烂:“好好好!多谢小姐。”

    只其中一位管事,姓袁,拿着荷包,笑容仍显得有些牵强,仿佛在担心什么。

    燕灵川看在眼中,来到桌案旁坐下,抬手示意几人也坐。

    墨香给他们倒茶,燕灵川嘴角噙着笑,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袁管事。

    她道:“做生意,营收有所起伏是常事。”

    “之前我未与几位商量,便擅自将钱拿给了舍弟,加上温家近来动作不断,上月营收想必也受了不小的影响。”

    “诸位不必顾虑,我心中已有准备,情况如何,你们如实说来便是。”

    几位管事纷纷点头:“是。”从怀中掏出了账本,递给燕灵川。

    总账他们一早各自都算过的,结果在最后一页——当然,燕灵川之后,还会将这些账本交给府中的账房,由其再核对一遍。

    燕灵川翻开账本,粗略扫了两眼。

    同一时间,几位管事轮流向她禀报重点情况,比如哪家铺子出现了重大亏损,上月某天的营收额突然暴增,或者暴涨……

    总的来说,其他三位管事手底下的铺子,状态都还算平稳。

    只有袁管事,战战兢兢:“整月的进账,比上个月少了近半成,差额都很平均……”

    袁管事手下管的,正是燕家大本营所在、苏州崇明县的铺子。

    往常,他总是最受其他人羡慕的那一个,因为有什么新品,燕家都会先从崇明上,而后才是其他人那边。

    可这回……

    说起来只是区区半成,但坐下的人谁都知道,仅这半成银两,就不知是多少平民百姓,一生都可能赚不足的数量。

    燕灵川还在看账本,没说话。

    袁管事愤愤不已:“都是那温家,若非他们门前揽客的那些姑娘,也不止于此。”

    “这温家,之前那批布出了问题不说,如今还净使这些下作手段,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他显然对那些姑娘很是鄙夷。

    “袁管事。”燕灵川淡淡出声,打断他的话,从账本中抬起头来。

    她微微蹙眉:“那些姑娘,只是展示布料和衣裳的模…特,不必说得这么难听。”又不是花楼,怎么就成了揽客?

    “小姐教训得是。”袁管事脸上一热,垂首说道。

    可他心里还是不甘:温家挤占了他们的客流,小姐怎么反倒还帮着竞争对手说话?

    燕灵川将账本一并放好:“好了,只是少了半成进账,不算什么大事,你们一切如常便是。”

    “小姐。”另一位姓金的管事犹豫地看着她:“不若,我们也效仿温家,招一些模特在门前展示?”

    “这几日吴县那边,我已经瞧见有布庄这么做了,恐怕……”

    吴县燕家的铺子,营收本就不如崇明这边了,若是再没有什么动作,岂不是会比崇明还惨?

    可小姐竟然要他们一切如常,金管事心里着急起来。

    燕灵川瞥他一眼,微微叹气。

    金管事是她手底下最年轻的一个,不过而立之年,思维活泛,很是提出了不少好建议,但往往也沉不住气。

    她随意道:“你若是想,回去后试试也行,不过不可请长工。”

    长工往往比短工便宜……

    金管事疑惑:“这是为何?”

    燕灵川耐心解释道:“温家此法,在于借模特之身,展示布料和成衣之美,固然新奇,但正如你所说,极易被人效仿。”

    吴县那边,还只是初露苗头。

    崇明这边,可是在温家推出模特的第三天,就陆续有许多布庄效仿其行了。

    燕灵川:“客人纵然会被一时的新奇吸引过去,然效仿的人愈多,此法成效也就愈低,若温家的布料质量没能跟上,自然也就泯然众人了。”

    “我这么说,金管事你可明白了?”

    “原是如此!”金管事恍然大悟,想到自己方才的质疑,不由羞赧道:“多谢小姐指点。”

    燕灵川笑了笑:“你这样很好,有问题只管问我便是,若是先斩后奏,才怕是会酿成大祸。”

    金管事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他们都是打工人,拿的是主家的提成,谁会吃饱了想不开,忤逆主家的指示?

    谈完工作,燕灵川与四位管事又说笑了一会儿,送他们离去。

    之后,她令车夫驾马,墨香扶着她坐上马车,去往城郊的作坊。

    作为知名布行,燕家自然也有种桑养蚕的地方,并着作坊,两者一同坐落在城郊。

    种桑养蚕,最适宜的时间是春夏。

    如今已是三月初,乍暖还寒,真正养蚕还要再等些时日,不过住在此地的养蚕人已然开始准备起来了。

    燕灵川此行,督促他们开工是其次。

    她的主要目的,是来看云锦的进度。

    再过两月,即是太后的六十大诞。

    燕家能屹立不倒,固然有产业链大、家底丰厚的原因,究其根本,还在于他们家的祖传秘法:云锦的织造技艺。

    马车低调地停在了布作坊外。

    墨香扶着燕灵川下了马车,管理作坊的胡管事早在门口等候,见此迎上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小姐。”

    “嗯。”燕灵川微笑颔首。

    “小姐是来看云锦的吧?”胡管事弯下腰,伸臂引路:“已经准备好了,小姐您这边请。”

    院外,一座座挂布架上挂着各色布料,燕灵川跟在胡管事身后,穿过其中,进入布作坊。

    内院是染布的地方,燕灵川未曾停留,只与染布工打了声招呼。

    再往后,便是织布、放置成布的屋子。

    胡管事引着燕灵川进了其中一间小屋。

    布架上,一条不过六尺的布料,被一根竹竿悬挂其上。

    灿若云霞的绸缎,表面看起来光滑无比,但触手摸去,又会被其温吞厚重的手感所吸引。这匹云锦用的是银线,搭配浅青的底色,更多出一种缥缈仙气来。

    燕灵川称赞道:“不错。”

    配色是按照她的要求来的,六尺布,恰好能给养弟裁两身衣裳,多的做成佩饰。

    云锦的主要原料是蚕丝,她在蚕丝紧缺的时候,还让作坊的人先织给养弟的布,自然不是因为更看重养弟。

    主要是为了让织布的女工们熟悉技艺——一般人买不起云锦,燕家并不会长期织造这种锦缎。

    如今看来,她们做得很好。

    燕灵川满意下令:“可以开始准备进贡的云锦了。”

    胡管事喜上眉梢:“是,小姐。”

    已织好的云锦还有些工艺尚未完成,燕灵川并不急着将其带走。

    与胡管事道别后,她又乘马车,去看望了一番附近手底下的养蚕人,最后才回到燕家,数着学子们归家的日子。

    授官过后,燕晨并不需要即刻就职。

    皇帝这点儿人道主义还是有的,会给他们这群进士,留下回家显摆…不是,探亲的时间。

    燕晨身为状元,排场自不必多说,还未就职,便被赐下了护卫四名、小厮两位。

    俗话说得好,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

    燕晨虽不算富,但绝对称得上「贵」字——就算不是,也是要回家的。

    简单处理完京都的事宜,燕晨便坐上马车,出发了。

    马车也是皇帝赐下的,至于之前那辆,则被他留在了府邸。徐安和耿明想坐,被他拒绝了。

    进入苏州界内时,恰逢梅雨季,燕晨成日窝在马车里,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在他的催促下,一行人终于抵达崇明县。

    还未行到燕府,天空一道惊雷,忽地下起了阵雨。

    恰巧不远处就是燕家的一间铺子,见那边门前冷清一片,一行人干脆去那儿避雨。

    护卫骑着高头大马,两名小厮穿得比当地乡绅还好,举着伞,将一位公子从马车内接下来,店内的人都看直了眼。

    却见那位公子,身着平平无奇的青衫,面色苍白还带着病气。

    若非马车装点雅致,随行的人对其毕恭毕敬,他们都要以为,这位是被押送的犯人呢。

    徐安朝掌柜的亮了腰牌,掌柜的一愣,看向燕晨,上下打量他一眼:“您是……公子?”

    “哎哟,公子您打京城回来了!”掌柜的露出灿烂无比的笑脸:“快快,来进来先歇着,避避雨,我给您拿身衣裳换上吧?您这身上都打湿了……”

    “什么公子?”

    燕晨方走进去,店内深处,忽然传出一道不屑的斥声。

    对方粗哑的嗓音有些刺耳:“掌柜的,我话还未说完呢,你便抛下我去迎别的客人了?这就是你们燕家布行的待客之道?”

    掌柜的脸色一僵,燕晨也循声看去。

    说话的人,是个尖嘴猴腮的男子,身高不过六尺,鞋底沾带着泥水,一双眼睛朝燕晨打量过来。

    “嘁,我还当是哪位富家公子,不过是个穷书生。”

    “大胆!”

    不等燕晨出声,名叫「王吉」的小厮便自发从他身后走出:“燕大人是太子亲封的状元,翰林院修撰,你又是何人,竟敢瞧不起燕大人!”

    王吉振声如雷,尖嘴男子一听,不可思议地看向燕晨身后。

    这时,他才看到跟在燕晨后面,一起进来的那几个护卫……所以,这人真的是状元?

    前段时间,去燕家门前的报喜先生,可是在整个崇明都传得沸沸扬扬。

    这位也姓燕,那岂不是……

    尖嘴男子浑身一颤:“我……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冲撞了大人,大人莫跟小人计较。”

    他朝燕晨谄媚一笑,当场拜了几拜。

    见燕晨不像要让人揍他的样子,尖嘴男子一边往门口挪动,一边道:“大人,我方才想起家中还有些事,多谢大人宽宏大量,小的先回去了。”

    说着,不顾外面的暴雨,一溜烟跑了出去,生怕燕晨反悔似的。

    尖嘴男子一走,掌柜的便将燕晨请去了二楼。

    原本都在看热闹的客人顿时颇感无趣,聊了起来:“方才那位,是燕家的公子?”

    “应当是吧,往常不多见,今日看来,真不愧是状元,那通身的气质,一看就是读书人。”

    “你上次不还跟我说,燕家公子是个病秧子?”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

    二楼。

    店里也没有炊具,掌柜的只给燕晨泡了杯热茶:“公子,您别嫌弃,自家买的茶叶,不必您在家喝的。”

    燕晨微微颔首笑道:“都是茶罢了。”都挺苦的。

    掌柜的又战战兢兢看了眼他身后,那几个膀大腰圆的护卫,要给他们也泡茶。

    徐安从他手中接过茶壶:“我来吧。”

    掌柜的便回去跟燕晨聊天。

    也不知是怎么的,以往他和公子接触不多,只依稀他脾气还算温和,只是性子有些呆。

    如今再看,分明还是那个人,说话时也还是那副温温吞吞的语气,却让他隐隐生出了压力。

    莫非这就是状元之气?

    掌柜天马行空,笑得脸都有点僵了。

    燕晨随口问道:“方才那位客人,是怎么一回事?”

    燕家这么大的产业,在崇明也算是半个地头蛇,就他所知,以往可是不会有这种闹事的人的。

    且即便是下雨,店内的人比起以往,似乎也有些少了。

    是因为温罗青?燕晨微微眯眼。

    掌柜的:“方才那名男子,是位熟客,往常还挺好说话的,每每店里新出了布料,他总会给他夫人买写。”

    他忧愁道:“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的嘲讽我们……说,说咱们布行高楼将倾……选了几样布匹,硬是要我给他便宜些。”

    “可我们给熟客的价格,向来已是最便宜的了。”

    燕晨:“高楼将倾?”

    掌柜的轻轻点头,犹豫不知该不该跟他说:“公子您进京赶考,许是不知。自打上月初旬起,温家那边……做出了许多事情,对我们的生意有些影响。”

    他的目光透过地板,仿佛能看到楼下的冷清:“这般日子,已经持续好长时间了。”

    燕晨:“长姐怎么说?”

    掌柜的摇了摇头,赧然道:“小姐和几位管事沟通,说按兵不动,一切如常。”

    燕晨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雨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

    掌柜的还想再说些什么,燕晨已然站起身,对徐安等人道:“雨势小了,我们回去罢。”

    掌柜的:“……”

    他只好跟着站起身,恭恭敬敬送燕晨离开,直到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朦胧雨雾中,才怅然摇了摇头。

    他也是,公子是读书人,别说会不会管生意,文人都嫌铜臭,他对公子抱个什么期待?

    马车很快抵达燕家府邸。

    燕灵川一早就收到了消息,今日一直未出门,待门口护卫来报,她便和墨香一同迎出来。

    到了门口,便见养弟自马车上下来,纤长挺拔的身姿如一簇修竹。

    燕晨也看到了燕灵川。

    他双眼一亮,扬起微笑,向前几步行至她身前,似是高兴又克制地微微颔首,神态亲近:“长姐。”

    燕灵川挑眉:“怎的出一次远门,便知挂念亲人了?”

    这个养弟,以前见到她,可是就轻轻一点头,一微笑,一招呼,步子都不带挪两下的。

    “长姐。”燕晨羞赧地低头:“以往是我不懂事,出了门便知,父亲与长姐待我之用心良苦。”

    燕灵川笑了笑:“我看你现在也没多懂事,得了状元,也不与我写信,害我成日担忧。”

    后面耿明将马车驾走,护卫也跟着府中仆从,将马匹牵去马概。

    燕晨和燕灵川相隔半米,并肩而行,沿着长廊走入屋中,燕灵川一早命人备好了饭菜和酒,为他接风洗尘。

    两人在桌边落座。

    一张不大不小的方桌,桌上摆着六菜两汤,不算奢侈,但每一道菜放在外面,都是常人一年都吃不了几次的价格。

    偌大的屋子,丰盛的饭菜,桌边享用的却仅有姐弟两人,墨香看着看着,忽觉有些心酸。

    但很快,她又高兴起来:

    小姐是个极重亲情的人,可老爷去世后,每每用饭,她便总是一个人,吃得也随意,草草两口便了事,又要往各个铺子里跑。

    可你看她如今面上的微笑,便知她有多开心。

    她开心,墨香便也开心。

    用完饭,燕灵川又询问起了燕晨的婚事:“人说先成家,再立业。你如今考上了状元,也算正式入了仕途,打算何时成亲?对女子有何喜好?趁这几日在家,我替你相看相看。”

    燕晨面不改色,摇头道:“不可。”

    燕灵川瞪圆了眼睛,便听他接着振振有词道:“自古长幼有序,长姐还未成家,我怎感越过你,先行一步。”

    燕灵川:“……”呸!亏她刚才还夸他懂事了!

    如今一看,不还是之前那副狗脾气?

    姐弟俩大眼瞪小眼,燕灵川正欲再说什么,一名小厮惊慌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小,小姐……”

    “胡管事来了。”小厮说着,胡管事已小跑着跟了进来。

    “小姐,不好了。”胡管事好奇地瞅了眼燕晨,但此时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好奇。

    “云锦……作坊里的云锦不见了!”

    “什么?”燕灵川倏地站起身。

    她竭力平复下内心的惊慌:“胡管事,你好好说,说清楚怎么回事?”

    胡管事咽了口口水:“小姐,今日午时,我去库房里清点库存,便发现云锦不见了,可之前……昨夜,昨夜还在。”

    他怎么冷静得下来啊?这可是寸锦寸金的云锦啊!

    “是被人偷了去?可检查过作坊的其他人?库房里有无痕迹?”燕灵川同样冷静不太下来。

    “不行,墨香,你让管家立刻给我备车,我要去作坊看看。”

    “小姐……”这大晚上的,墨香看着她,犹豫地点头:“我这就去。”

    她还没走出门,便见不知何时,和公子一道回来那几位护卫小厮,走了进来。

    王吉好奇道:“云锦?燕小姐您说的,可是进贡给皇家的那种云锦?”

    燕灵川点头:“正是如此。”一般布料,可不敢称「云锦」之名。

    “这小贼真是大胆。”王吉竖起眉毛。

    他看了眼燕晨,而后斥道:“连贡品都敢偷,这是不把皇家威严放在眼里啊!”

    燕晨:“我倒是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燕晨看向胡管事:“库房内除了云锦,可还丢失了其他锦缎布料?”

    胡管事一愣,回忆片刻:“应当是没有……”

    在场几人对视一眼,似有所悟。燕晨笑了笑:“看来,此贼是专程为云锦而来。”

    他面色倏地冷了下去:“当真是胆大包天。”

    “大人,我等愿助燕小姐找回云锦,捉拿窃贼!”王吉高声道:“请大人下令。”

    燕晨瞥他一眼:“好,那就限你们回京之前,尽快查明贼子下落。”

    “大人放心。”王吉笑道:“我等定不负大人所望!”

    说完,他看向胡管事:“这位管事,还请你……”王吉带着众护卫,拉着胡管事出去了。

    燕晨则转头对燕灵川笑道:“长姐放心,相信他们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找回云锦的。”

    燕灵川的重点不在这个上面。

    她调侃地看着燕晨:“大人说得是。”

    说完,燕灵川又看了眼门外:“我听人说,状元常授官为翰林院修撰。方才那位,是你的属下?”

    燕晨摇摇头:“是皇上赐下的侍从。”

    只不过,是个来观察他的间谍。

    本事是有的,否则燕晨也不会放心地让其包揽此事。

    至于他这么积极的目的嘛,倒也不坏。

    只要燕晨没什么问题,往后自然未来可期,那他趁此机会多邀邀功,以后跟着状元郎,那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作者有话说:

    ①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史记项羽本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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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古代商女对照组(8)

    从书呆子到帝师(补了700字qaq)

    有王吉他们主动帮忙, 燕灵川又增派了几个护卫,与他们一同前往城郊。

    即便心底仍焦虑不已,她也还是先按捺下来。

    燕灵川嘱咐道:“你先去沐浴一番, 随后同我去祠堂见见父亲。”

    燕晨是燕家正儿八经的养子,名字自然也是记在族谱上的,如今他考上了状元,也算是光宗耀祖, 自当开祠堂嘉赏一番。

    燕晨颔首应好, 随小厮回了前院。

    待沐浴完,换了身衣裳,他只觉连日赶路带来的疲惫都消散下去, 浑身轻松。

    祠堂里温度有些低,空气湿冷, 只有孤零零的几座牌位陈列在香案上,香炉底下有圆圆一圈灰末状的印子。

    燕晨和燕灵川上了香,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一般来说,祠堂是不许女子进入的,但燕灵川身为继承人, 如今又是一家之主, 自然不会有人说她。

    “祖父、叔祖父、父亲在天有灵。”香雾缭绕中,燕灵川直起腰, 虔诚道:“燕家有幸,今燕家有子燕晨, 荣宗耀祖, 得文曲星眷顾……”

    燕灵川说完, 燕晨又跟着她拜了三拜。

    汇报完他考上状元的成就, 之后就是请列祖列宗在天上过得安心、继续保佑还在人世间的子孙……

    其实这些话, 本不当是燕灵川来说,而该是由族中长老来说。

    只是先帝立国前,天下大乱。

    连年战争使得百姓流离失所,燕家这一脉也与亲人走散。

    如今他们的祠堂并非祖祠,只是新建的一座小祠堂。

    供奉的牌位只有寥寥数几不说,人脉更是凋零,若不算上燕晨,就只有燕灵川这一个独苗苗。

    一共拜了九拜,流程便算走完了。

    燕灵川偏头看向燕晨:“好了,你连日车马劳顿,这里没有什么事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长姐,那我先回房了,你也早些休息。”燕晨顺从地点头。

    走出祠堂,墨香还在外等候。

    燕晨与她嘱咐了两句,便回去房间。徐安和耿明都是护院,回了府自然要复职。

    之前燕晨曾有过一位小厮,只是被他劝退了。

    如今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回京城就职,燕晨也就不折腾了。

    看他低声咳嗽着离开,墨香眼神微有些复杂。

    祠堂内,燕灵川正望着燕父的牌位说话:“父亲,如今女儿与晨弟皆不负您所望,您若当真在天有灵,想必也能放心了吧?”

    “您在时总说,女儿往后总有靠得上他的那一天,往常女儿不信,但如今晨弟懂事、成熟了许多,虽还是执拗难改,也算勉强靠得住……”

    “只是,未来他要去往京都就职,家中,又只有女儿一人了。”

    “父亲一去近十年,竟只有头年给女儿托梦,想来在天上过得快活,乐不思蜀,记不得女儿了。”

    “布行一切都好,近来崇明因温家诸事,过得十分热闹,我便也跟着得趣。”

    “我有时很羡慕那位温家小姐,不知她的父母又是何样?能养出这般跳脱不羁的女子……父亲你在时,只会教我染布。我还记得你接晨弟回家第一天,我将手染得通红,将他吓了一跳……”

    燕灵川絮絮叨叨。

    也许连她自己都记不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祠堂并不常开,每来一次,燕灵川都要将心里的怨气和思念,一并发泄出去。

    若是真能让父亲听到,那更好。

    燕灵川拿手帕擦了擦面颊,心说最好烦死他,一面眼角带泪露出笑,站起身最后拜了一拜:“父亲,女儿下次再来看您。”

    出了祠堂门,燕灵川便被墨香扶住。

    墨香给她披上外袍,假意看不见她微红的眼角,笑盈盈道:“小姐,方才公子出来,特意唤我给你拿的袍子呢,怕你冷着,对了……”

    燕灵川抱住手臂,瞥她一眼:“我本来不冷,叫你这么一说,倒是真的觉得冷了。”

    墨香:“……”

    “说吧,你家公子还说了什么?”

    “还,还说,祠堂里湿气重,小姐您出来肯定要腿麻,所以我让人备了热水,给您泡……”

    墨香犹犹豫豫,燕灵川忽地吸了口冷气,弯下腰想揉膝盖,最后又一把抓住墨香:“快带我去。”

    “好好好小姐,您没事吧……”

    次日。

    燕晨维持着已经完全习惯了的,新的生物钟,照例醒得很晚。

    他用过早饭,正将果脯往茶水里扔,一边思考今天自己要干点啥。

    燕灵川已然处理完早务,令几个小厮搬着两个箱子,过来找他。

    “长姐?”燕晨有些茫然。

    燕灵川目含关切:“我已听完徐护卫的禀报,以往只知你体能一般,不想竟已如此虚弱。”

    “这些都是补品,我一早出门亲自采购的,届时你回京,也一并带上。”

    燕晨:“……”

    他正想拒绝,王吉带着几名护卫回来了。

    “大人。”见燕灵川也在,王吉表情踌躇,似有难色。

    燕晨端起茶往嘴里送:“没捉到?”

    “捉到了,只是……”王吉犹豫片刻,知他这是告诉自己,无需避开燕灵川的意思。

    王吉还是等燕灵川挥手,让那几位小厮都出去了,才小声说道:“大人,偷云锦的人,是淮王之子,顺远世子。”

    燕晨手一抖,刚送到嘴边的茶水差点洒落在地:“顺远世子?”

    顺远世子,大名常怀安,又名男主角。

    燕晨略一回忆:现在的时间线,常怀安与温罗青应当已经认识了。

    且前者还是受了刺杀,被后者所救。

    燕灵川也皱起眉:“顺远世子?你们确认是他吗?”

    王吉点头:“千真万确!”

    燕灵川沉默片刻:“他一个世子,偷我燕家的云锦做什么?”不会花钱买吗?

    现在的世子都这么穷吗?

    王吉与另一位小厮对视一眼:“这个……”

    “他…世子说,他不是偷,只是借。”迎着姐弟俩莫名其妙的目光,王吉硬着头皮继续道:

    “我们在作坊外埋伏了一夜,发现世子时,他确实拿着丢失的云锦,如今云锦已交给胡管事收起来了。”

    燕灵川:「…」??

    连墨香都忍不住骂道:“这劳什子世子,脑袋进水了不成!他是不是有偷病,不偷东西不舒畅,这不是刻意恶心我家小姐吗!”

    “墨香。”燕灵川瞪她一眼。

    墨香讪讪闭嘴,反正骂都骂完了。

    燕晨在心中给她鼓掌,一面严肃地问王吉:“可还有别的发现?他现在人在何处?”

    不会把人放走了吧?

    王吉当然不会让他失望。

    只见他咳了两声,目光直盯着燕晨,语气却心虚得很:“我等能认出世子,是因以往曾见过他,但他不认识我等,所以……”

    所以,常怀安自称自己是顺远世子。

    而王吉大叫「我不信我不信,你冒充世子,罪加一等」。

    然后领着众护卫,硬是把带伤的常怀安给五花大绑,抓了起来。

    王吉哈腰谄媚一笑:“大人,如今他就在马车上,这事大人您想怎么处理?”

    燕晨:“报官,必须报官!”

    他痛斥道:“墨香说得不错,顺远世子此番举动,比那些寻常窃贼还要可恨,简直是恶意侮辱。”

    “等等……”燕灵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斥责说得一愣。

    她连忙劝道:“既然云锦还回来了,那这事就算了吧。对方是世子,你我何必去与他作对?”

    燕晨不赞同地看着她:“长姐,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将茶杯用盖子盖好放回桌上,倏地站起身,义正严词诵道: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更何况,不告而取是为偷,即便顺远世子将云锦还回来了,也改变不了事实。”

    说着不等燕灵川接话,燕晨便令王吉:“你们即刻将其扭送衙门,报官,让他赔偿我长姐损失。”

    “是!大人,我等这便去。”

    王吉迫不及待应声,一挥手就带人走了,燕灵川根本来不及阻拦。

    若非知道王吉是皇帝赐下的,她都要以为,对方是和那位顺远世子一伙的,合伙起来坑她弟的了……

    燕灵川微微叹气,看了眼燕晨。

    养弟果然还是这般,事事以书上的话为真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可能吗?

    罢了……目前看来,皇帝赐他的几个人都不错,听话,执行力也高强,想来对他还算看重。

    这次报官,结果定然不好,不过恰巧能打击一下他。

    免得他往后进了官场,还像是如今这般,木楞书呆子一个。

    燕灵川不再纠结此事,听人来报胡管事回来复命,她便跟着出去了。

    而王吉那边的结果,也与她想的一样。

    县官一看到顺远世子的腰牌,不敢惹他,只罚他将云锦还回去,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晚,王吉等人回来,汇报情况。

    说完结果,他便气愤道:“这狗官,当真胆小!认出了人,便跟狗儿似的摇起了尾巴。”

    “我看他是忘了,谁才是他的……”

    话到一半,王吉又顿住,忐忑地瞥了眼燕晨。他现在心底还下意识偏向着皇帝,差点儿就说了不该说的话。

    燕晨像是没注意到,只是沉着脸。

    当朝律法严明,他之前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从某方面来说,可不是放狠话,而是陈述事实。

    老皇帝年轻时,经常四处微服私访。

    如今他年纪大了,既要忙于政务,又要教导太子。

    显然,他对各地的把控程度也下降了许多。

    当雄狮日薄西山,逐步迈向衰老,而幼狮又尚未成长起来,不足以捍卫领地时。

    鬣狗们自然会围上他们,等待雄狮的生命流失,流失到它们能够一拥而上,将其血肉撕碎吞咽、领地霸占的虚弱地步。

    鬣狗们内部也有斗争。

    常怀安不知是在哪儿遭遇的刺杀。

    但现在很明显:崇明的官员是向着他的。

    那苏州其他县呢?

    江南富庶,任何一块地方都不能小看。

    燕晨思绪繁多,表情便始终冷着。

    明明只是一张清俊有余,气势不足的书生面孔,却叫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下意识安静下来。

    王吉心中最是忐忑,手心都冒出了汗。

    燕灵川倒是不怕他,看他沉着脸,心说:果然如此。

    这是受了打击啊。

    燕灵川甚至生出点怜惜来,不由宽慰道:“好了,你再这样愁眉不展,往后就是往茶水里丢再多蜜饯,也尝不出甜味了。”

    燕晨:“……”

    燕灵川又笑:“我都不在意,你生什么气?云锦还回来了便好,至于那位顺远世子,你往后避着他走。”

    燕灵川瞥了眼王吉:“你们也是,当心被世子认出来。”

    王吉缩了缩脖子。

    燕晨则沉默片刻,沮丧道:“我知道了,长姐。”

    许是为了安慰他,怕他钻入牛角尖,燕灵川又挥退多余的人,与他说起进贡的事。

    当今皇室,其实并不每年都需要进贡。

    在以往的朝代,云锦是进贡必备品,但其造价过高,且劳民伤财。

    先帝立国后,便将每年一次的贡会,改为三年一次。

    除此之外,就是特殊年节才有。

    比如今年皇太后的六十诞辰。

    若是能在贡会中被选为优秀贡品,那自然是天大的殊荣。对燕家来说,也是一个宣扬名声的大好机会。

    燕灵川随口问道:“你在京城,可听闻过与皇太后有关的消息?”

    若是能知道她老人家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样,那就更好了。

    可惜,拿这种事来问燕晨,肯定是指望不上了,燕灵川纯属没话找话。

    燕晨果然摇摇头:“未曾。”

    他还真没关注过皇太后——毕竟对方并非今上的生母,而是一位继后,与皇帝的感情并不深厚。

    而这件事,天下人…起码只要稍微关注过的,基本都心知肚明。

    毕竟皇帝都那么老了。

    燕灵川一点都不意外:“无事。”

    她笑道:“那你与我说说殿试也好,我无缘亲身经历,恰好借你的眼睛一窥其貌。”

    今日事务不多,难得与养弟有机会静下心来沟通,她很是珍惜。

    燕晨点点头:“好,长姐想听什么?”

    “嗯……皇帝是何模样?当真会全程主持殿试?你们在殿上做题,可会紧张?”

    燕灵川有许多问题,她是真的好奇,燕晨耐心为她一一解答。

    说到殿试的题目时,他顿了顿。

    燕晨简单将当时的两道题介绍了一下,而后看向燕清曦,愧疚道:“我要给长姐道个歉。”

    燕灵川有些莫名:“这是为何?”

    燕晨便为她,介绍起了自己第一道论题的答案:“我曾写过,要遏制商人逐利之乱象,削减商人的待遇……”

    他说着说着,燕灵川脸上一僵。

    这真是…大义灭亲?

    单从答题层面来说,燕晨的答案,燕灵川即便许多地方不太理解,却也能隐隐察觉出其中的精妙之处。

    但从身份来看,燕灵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自己也是商户子啊!”

    皇帝,不对,太子居然还将他点为了状元。

    “所以我才说,要与长姐道歉。”燕晨满脸诚恳,歉然道:“或许以后,会给长姐带来诸多不便。”

    燕灵川哼了一声:“你写都写了,这时候与我道歉,有何作用?”

    燕晨面色赧然,一副自责不已的样子。

    燕灵川无奈道:“我与你开玩笑呢,你不必与我道歉,方才你说的种种,多是针对那些唯利是图的奸商。”

    “你要相信,我们家布行定然是不会做那等自毁前程的事的。”

    燕晨转忧为喜,笑道:“长姐说的是。”

    燕灵川点点头,又思虑道:“只是不知,这对商人的遏抑,要到何等地步?”

    “若是严重,那这次进贡……”

    云锦可是寸锦寸金,又是蚕丝又是金银线的,届时她刚不会恰好撞在霉头上吧?

    燕晨明白她的担忧:“长姐放心,皇上不是那等不辨是非的人,进贡之事照常便好。皇上虽素来崇尚节俭,但从不逼迫他人。”更不会逼迫皇太后。

    毕竟人家过六十大寿,还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她老人家想穿点好的,你还能拦着不成?

    燕灵川点点头:“你说得也是。”

    “不过,你说皇上崇尚节俭……那我这献给皇帝的云锦,便不能用了。”

    皇太后的六十大寿,还有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若是这期间出了什么事,新的法令推行下来,她抱着云锦招摇过市,岂非自找麻烦?

    献给皇帝的布匹要换,可是,换什么好呢?

    “不如就用棉布如何?”

    燕灵川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竟将心中的思虑都说了出来。

    “棉布?”她若有所悟:“棉布倒是不错,不算特别贵,也不便宜,勉强也能算得上贡品。”

    她只求不出错。

    燕晨却摇摇头,笑道:“长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并非如今贵比丝绸的棉布,而是廉价的棉布。”

    “廉价的棉布?”燕灵川皱起眉:“粗棉布,对贡品来说也算得上廉价,可……”

    她要是真的把粗棉布拿去当贡品,到时候就不只是撞霉头的事了,怕是直接就要撞断头台了。

    养弟虽不通事故,却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明白,所以……

    燕灵川:“你与我仔细说说,是何种廉价的棉布?”

    燕晨笑了起来:“长姐忘了?殿试的题可都是皇上出的,回乡之前,我已与他书信一封,将未说清的策略献上。”

    “想来,皇上如今已然派人,去寻找适合种植棉花的地方了。”

    “棉花保暖且产量大,但每年冬天百姓仍冻伤无数,盖因棉花未曾推广开来,棉布的纺织工艺也相应十分落后。”

    “若是长姐能趁此-机会,研造出更加廉价,平民百姓都能买得起的保暖棉布,想来它的价值,也不比云锦差到哪里去。”

    说这话时,他的双眸熠熠生辉,连苍白面颊上的病气都弱了几分,仿佛已经看到了寒冬腊月,百姓穿着保暖的棉衣的场景。

    燕灵川哭笑不得:“你何时还懂棉花了?”

    燕晨羞赧一笑:“我曾在书上看到过,先人写的赏棉花的诗句……”

    “其诗之美,令人心向往之。我特意去书院藏书楼,查阅了一些书卷……之后才发现,书院里也栽种了不少棉花。”

    燕晨停顿片刻,咳了咳:“虽说花朵不如我想象中那般美,但其实用价值,显然是十分珍贵的。”

    燕灵川笑得不行:“你们这些文人,竟连棉花都能赏出诗来。”

    说罢,她终究还是将这事记在了心上:“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试上一试,反正还有三月足时间。”

    燕晨点点头,又想起一事。

    他道:“不说棉布的织造工艺不足,我赶考路上住客栈时,就曾盖过棉被,然其仅能维持几日松软,遇上梅雨季,更是睡不了几天,就会变得厚湿、硬沉。”

    “长姐你……”

    燕灵川觑他一眼,笑骂道:“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专程回来,找我给你当工匠的吧?”

    燕晨:“不敢不敢,只是随意一提。”

    燕灵川倒是对他说的情况,有所了解——燕家自己制棉布,也没少做过棉被。

    不过这次她没有一口应下来,只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转移话题:

    “你瞧着是又长高了,一会儿让人给你量个尺寸,我给你裁两身新衣裳,今年试做的云锦还给你留着呢。”

    燕晨一愣:燕家人以前,是从来不曾穿云锦的。

    不管燕家主还是燕灵川、燕晨,只因身份不够,不敢穿出去招摇,以免被人抓了错处。

    不过他现在身份不同了。

    燕晨遂点头:“多谢长姐,不过我只要一身便够了,长姐不若也给自己裁一身。”

    燕灵川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我倒是想,可我也穿不了啊!”

    燕晨摇摇头:“如今不能穿,往后总有一日可以穿。”

    看他认真的表情,燕灵川笑了:“瞧你说的,我还能跟你一样,考个功名不成?”

    “不过你不要便罢了,我给自己做一身,便是不能穿出去,挂在家中,看着也是极不错的。”

    燕晨:“……”

    不得不说,燕灵川比他心思开阔多了。

    当夜。

    心思不太开阔的燕晨,往常总是到点就睡,今日却卧在床上,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

    如此,仰卧起坐数次。

    不时,还要叹两口气。

    王吉如今作为他的贴身小厮,就坐在一旁的小床上看书——此时还不到他的入眠时间。

    见燕晨如此,王吉不由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房内烛火未剪,燕晨坐起身,哀叹:“先人云:得忍且忍,得耐且耐。然我此刻,却因顺远世子的事而坐立难安。”

    “王吉,我有愧先人的教诲啊!”

    原来是为这事,王吉顿时安心下来:“大人,此乃人之常情,你觉得难受,也是在所难免的。”

    燕晨摇摇头。

    他自顾自怨艾道:“父亲临终前,要我往后照顾好长姐,长姐一人打理布行不易,我本以为自己考上了状元,便能给长姐撑腰,没想到……如今被偷了云锦,却还要她忍气吞声。”

    “那贼子,却逍遥法外……”

    “唉!”燕晨重重叹气。

    “呃……”王吉心说,得亏他是皇帝的人。

    不过大人这般性格,果然就如传闻中一样,君子端方,刚正不阿,而且还不防着他。

    划重点,不防着他。

    这是什么,这就是信任啊!

    王吉站起身,慷慨激昂道:“大人,您若实在不忿,小人有一计献上。”

    “何计?”燕晨抬头看向他。

    王吉:“大人,皇家重名声,您是文人,想必也深有体会。”

    “咱们皇上,最讨厌欺压百姓的人。皇太后六十大寿,顺远世子定然也要前往贺寿。”

    “届时……”王吉巴拉巴拉说完。

    燕晨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赞许地看向他:“不错,就按你说的这么办。”

    见对方似是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燕晨微微挑眉:“怎么了?”

    王吉犹豫道:“无事,只是……在下还以为,以大人你的性子,会批责我太过险诈。”

    燕晨恍然大悟,笑道:“怎么会呢?”

    “为人处世,固然当以良善为旨,但若是连亲人受人欺负都不在意,那便不叫善,而是懦弱了。”

    燕晨振振有词:“何况孔圣人曾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王吉,你我此番,正是在惩恶扬善啊!”

    作者有话说:

    剧情有点慢,补点字qaq;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古代商女对照组(9)

    从书呆子到帝师

    燕晨回乡, 待不了多长时间,算算日程,再过几日便要回京了。

    留给王吉发挥的时间, 很短。

    但他丝毫不愧对燕晨对他的期待。

    到燕晨启程的这日,崇明县的大街小巷,已经到处都是「顺远世子有偷病」的闲言碎语了。

    这个「偷病」,大概是受了墨香的启发。

    毕竟若只说「顺远世子是个偷子」, 那可能一般人都不会信:人可是世子, 家中有钱有势,用得着偷你东西吗?

    王吉很好地避免了这种质疑的出现。

    他给顺远世子的「偷病」,编了一大堆、各种不同版本的背景故事。

    像什么:顺远世子为情所伤, 受了刺激,偷不到佳人的心, 干脆以偷别人家财物来取乐啦。

    或者:顺远世子跟人比武,输了比试,为了证明自己的身手,半夜潜入某商户府邸偷东西,结果迷上了这种刺激的体验啦。

    还有什么:顺远世子家里丢失了贵重财宝, 心中失意难过, 想让别人也尝尝这种心情啦……

    追求故事,是人类的天性。

    尤其, 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是皇家贵胄, 设定还这么的新奇刺激。

    百姓们吃饭上街, 闲聊吹牛时, 总要忍不住聚众分享一下, 各自听到的新版本。

    即便他们心底知道, 这里面肯定有编造、夸张的成分。

    奈何,所有的故事内核都在强调一点:顺远世子因某些缘故,如今以偷取财物为乐。

    而百姓们的关注点,更在于让顺远世子性情大变的原因,以及他都偷了些啥东西上。

    潜移默化下,「顺远世子有偷病」这个事,就变得深入人心了。

    王吉这一手瞎扯淡,可以说是成效斐然。

    燕晨满脸佩服地对他表达了赞许,还将燕灵川新做好的薄棉袄分了他一件。

    待出发的日子来临,他们与燕灵川挥别,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那日燕晨与燕灵川聊过皇太后诞辰的事后,后者便一头扎进了棉布工艺的改进当中,只是始终不得其法。

    毕竟棉花这东西,和蚕丝不太一样。

    而麻布以亲民、便宜著称,织布工艺同样精细不到哪里去。

    燕家以往的棉布,便是用与织麻相似的流程,制作出来的。

    如今要更进一步,一时半会,燕灵川还真摸不着头绪。

    不过,更加松软舒适、不易扁塌的棉被,却被她成功捣鼓出来了。

    燕家祖祖辈辈,都以织布、染布、卖布,和给人裁衣为生。

    燕父没有别的孩子,燕灵川从小就被当继承人养,燕父的一身本事也都传给了她。

    比如说,弹棉花。

    棉絮要做成棉被胎,靠人的手来直接加工,那肯定是不可能。

    弹棉花,是利用扯动绷紧的弓弦时,弓弦的高速震动,来达成使棉絮变得更松软、蓬松的效果。①

    因棉花尚不普及,棉被也仅仅只是在诸如富商、地方小官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家中被用到,弹棉花的工序,也一直都没有太大的改进。

    如今燕晨提出来,燕灵川领着手底下的几位弹花匠,琢磨了数日。

    最后赶在燕晨出发之前,造出了新的弹棉弓。

    新的弹棉弓,由原来的一尺半进化为四尺大弓,弓弦改用牛筋弦,弹棉时,改用手拨弦为用槌敲击。

    一把长直弓横在四尺大弓上,棒槌敲一下,两条弦都能带来震动效果。②

    新的棉被一打好,燕灵川往给燕晨准备的行李当中装了两床。

    此外,她还发散思维:

    能不能将新弹棉弓弹好的棉絮,填充在衣物中?

    这种方法,燕灵川小时曾和燕父尝试过。当时就是因棉絮硬塌得太快,加上消耗过多,才选择放弃。

    而如今弹棉弓经过改良后,不仅弹出来的棉絮更软。

    同样数量的棉花,弹好后得到的棉絮体积,也比之前大有提升。

    燕灵川说试就试。

    如今已是开春,她便没有填塞过多的棉花,只做了几身薄棉袄。

    最后一算成本,整个人乐开了花。

    倘若皇帝当真如养弟所说,打算大力推行棉花的种植,那恐怕整个苏州,不,整个景国的布行主要卖的布,怕是都要从麻布变为棉布。

    燕灵川毫不犹豫,收购棉花,令手底下的作坊开始赶制薄棉袄。

    一部分,她直接挂到自家布行去卖。

    南方的冬日不长,买的人少没关系,但一定要把「第一」的名号打出来。

    更多的部分,她则是思及养弟所说的北方冻灾,打算赶制出来后,运送给养弟,让他拿去赈灾。

    三月下旬的苏州,就这样迎来了便宜,还保暖的轻薄棉袄。

    贫民们,其实大多半辈子,连布行门往哪边开都不一定知道。

    他们往往靠自己的双手制衣,冬日的衣服,则用如芦花、麻等物来填充,以达保暖的目的。

    若是遇上冷冬,手脚都冻得通红、生冻疮,流脓,也都只能忍着。

    针对这些人,燕家的布行也卖特制的厚麻衣。

    但为了保证他们能买得起,压缩成衣价格的同时,成本也会降低。

    最后所售的麻衣,说实话,也厚不到哪里去。

    这批厚麻衣,比百姓自制的要稍保暖一些,也要稍贵一些。

    说实话,十分鸡肋。

    它的存在,主要是为了填补市场空缺。

    起码跟其他店里清一色贵得,贫民摸都不敢摸的厚衣服比起来,已经友好太多。

    属于平时舍不得买,但咬牙买一件,就会发现它很值得的类型。

    这日,包顺来到燕家一间店铺,就是想买这样一件厚麻衣。

    只是他快到门口时,却发现店里店外,排出三条长队,附近还有人在往里张望。

    包顺茫然:前几天他过来看时,这里还门可罗雀啊?

    发生什么事了?

    包顺走近过去,奇怪地看着这群人:一般到布庄买布的人,家里都有些小钱。

    而今日,围在这燕家布店外的人,大部分却都跟他一样,泥腿子一个。

    还有的人看着,比他还穷呢。

    总不能是燕家在免费发布匹吧?

    家中贫寒的人,往往更精打细算。

    这要是没什么好事,他把名字倒过来写。

    出于对群众眼神的信任,包顺不由也站到了队伍后,伸长了脖子往店里看去。

    忽然,店内冲出一名男子。

    “哈哈哈,我抢到了!”男子手里抱着一件深灰布衫,大笑着拨开人群。

    那是什么布?看上去像麻,可若单是麻布,这么厚,此人如何买得起?

    包顺转动眼珠子去看,一个没站稳,被男子撞了一下,差点歪倒。

    “排队,诸位请排好队!已经买到的客人不要激动,当心冲撞到其他人……”

    “我们的库存还很充足,大家不要心急。”这应当是店内伙计的喊声。

    所以,这么多人排队,是为了买方才那位男子手中的衣物?

    包顺偏头往里看了眼,人太多,他压根啥都看不到。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包顺回过头,对方同样是个农民汉,他心底的紧张便消散开。

    “你还不知道吧?”对方笑问。

    “知道什么?”

    “燕家卖的新棉袄啊!”

    包顺皱起眉:“棉袄?你们是在抢购棉袄?”可方才那人抱着的,也不像棉布啊。

    而且棉……他知道棉花,那可是个金贵东西。

    大汉笑道:“是棉袄,我看你一脸奇怪,就猜你肯定不知道。”

    他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昨日,我打算来买一件厚麻衣。店里的伙计,为我推荐他们新制的棉袄。”

    “棉袄,我以往没穿过啊!但它看着暖和,还跟厚麻衣一样的价钱,我便买了一件,想着回家试试。”

    “它实在是太暖和了……”

    “唉!”大汉忽然重叹一声,扼腕道:“我还以为自己发现得早呢,结果你看,今日来了这么多人。”

    “昨日还能随便买,今日,就每人限购一件了。”

    “我昨日,还看到有人买了五件回去!”大汉伸手张开比了个「五」,目露艳羡。这种好事,他怎么就没把握住呢?

    包顺有些不太相信:“和厚麻衣一样的价格?比厚麻衣还保暖?此话当真?”

    “自然!”大汉笃定点头:“要不哪儿能来这么多人啊。”

    这……说得也是啊!

    包顺恍然咂舌,不由再次偏头往前看去,数了数自己前面还有多少人。

    “不会买不上吧?”他有些担忧。

    “不会,你没听店里伙计说吗,库存管够。”大汉说道:“且那棉袄,外面用的还是麻布,那些富贵人家,不会来跟我们抢。”

    虽说穷人远比富人多,但穷人当中,能舍得银钱来买这薄棉袄的,却绝对多不到哪里去。

    毕竟开了春,再熬一段时间,就是夏季了。

    明年冬天的事,等今年把肚子填饱了再说吧。

    “你说得也是。”包顺点点头。

    他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待终于交了钱,拿到了深灰棉袄,心里的石头才算彻底落了地。

    离开布店回家,他将这件薄薄的棉袄,强硬地套在了他娘子身上。

    包娘子脸有些红,不是羞的,是因发着低烧。

    包顺给她请了大夫,药只喝了一剂,包娘子嫌费钱,便不愿再喝了。

    包顺只好砍了柴,给她烤火,又琢磨着给她买件厚实保暖的衣物。

    “你又乱花银钱。”包娘子瞪他一眼,要将棉袄脱下:“马上天气热了,这衣服我不要,你拿去退了罢!”

    包顺按住她的手,也瞪她:“穿都穿了,哪里还有退的份?退不了!你别胡乱折腾,一会儿再受了凉,我都要成寡夫了!”

    “胡言乱语!我好得很咳咳…!!”

    包顺瞥她一眼:“你是好得很,成日咳得我半夜不能睡觉,好得很。”

    两人又吵了几句,包娘子去生火,包顺做饭。

    包娘子坐在灶膛前,在赤橘色火焰的烘烤下,冰冷的手脚逐渐温暖起来。

    她摸了摸身上的衣物,用手掌擦了擦眼角,抬高声音问:“顺子,这衣裳花了多少钱?”

    包顺报了一个数字。

    包娘子皱起眉:“顺子,你不用骗我,跟我讲实话,花了多少钱?”

    包顺擦了擦额头的汗,放下锅铲,将菜端到一旁:“我骗你做什么?就是这么些。”

    他简单将今天在燕家布店的事说了一遍。

    待回头,才发现自家娘子眼眶通红,包顺一急:“你又咋啦?我真没骗你!”

    “不是。”包娘子摇摇头,低头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动作比摸包顺第一次送她的礼物时,还要小心珍稀。

    “你说这是棉袄,这里面,装的应当是棉花吧?”

    “棉花可贵呢。”包娘子感慨道:“燕小姐,当真是位善心人啊!”

    “棉花?”包顺小声问:“那是啥?”

    他靠卖苦力为生,还真没听过这么个玩意。

    包娘子:“我懒得跟你说。”

    “你只要知道,这衣裳本不该是这个价,应当比它贵上好多才是,就好了。”

    包娘子叹了口气:“温家那边的差事,我不想去了,顺子,你说我干点啥好呢?”

    包顺瞬间将方才的疑惑忘掉:“不去了好啊!早就该不去了,你这病就是成天在他们店门口吹冷风吹出来的……”

    他喜笑颜开,见娘子沉着脸,才默默闭上嘴。

    “跟你说正事呢,你怎么听话就只听半截儿呢?”

    “没有,娘子,你想干啥都行。”

    “说了跟没说一样……”

    包娘子是温家第一批模特中的一员。

    然近日不仅是她,温家模特不少人都卧病在家。

    这里面有的人跟包娘子一样,是真病。

    也有的人,是看着温家布店门前日渐冷清,谎称自己病了,打算寻找新的活计。

    外界不知的是,她们这些温家模特,除了底薪,还有提成可拿。

    底薪低得可怜,提成则照各自身上穿的布料、成衣来算,一开始确实赚得盆满钵满,这也是其他店来打探挖人时,她们都没答应的原因。

    而如今,每日的提成越来越低,甚至已经有人跌破为零。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新奇的宣传法子,不管用了。

    只是温小姐执意要留着模特们,她们才一直没被遣散。

    可这布店,做主的却不止温小姐一个人啊,谁想成天跟蹴鞠球似的,被踢来踢去?

    不仅她们这些模特在发愁。

    温罗青也在发愁。

    她愁的事更多:布店的客人越来越少,愁。

    父母要她遣散模特,想新的办法重振旗鼓,愁。

    还有……这段时间,整个崇明县传得到处都是的流言。

    温罗青知道,里面大部分都是编造出来的假事。

    可偏偏,她还听说了一个「顺远世子偷了燕家的云锦」的版本。

    这个故事甚至还带上了时间。

    和那个自称姓安的人,为她找来云锦的时间恰好对得上。

    温家布店内,温罗青魂不守舍地整理着布架。

    店内没什么人,从二楼楼梯下来两位男子,两人皆身着黑衣,配着暗红的腰牌,气质凌冽。

    温罗青眼神往那边瞟,同时人躲到楼梯旁的布架后。

    “你确认他来过这里?”

    “必然来过。”

    两人正低声说话,走在后面的男子道:“还有人说在县衙看过他,被那燕家的小厮告去的。”

    “他当真到处偷东西?”

    “这我就不知道了……温家有几家店?”

    “找掌柜的问问。”

    两名男子说着,已经完全走下楼梯。温罗青心头一跳,猛地蹲下身。

    “人呢?”男子看向柜台后,皱起眉。

    少有的几名客人都在专心挑布,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温罗青捂着胸口,听两人随意找了位客人询问,得到她家只有这一间铺子的答案后,不耐地「呲」了声,终于离开。

    “温小姐,温小姐?”客人抱着布,要结账。

    温罗青从布架后绕出:“来了。”

    她忐忑地看了眼门口,确认那两个人走了,才彻底松了口气。

    客人不满她的神出鬼没和拖延,结了账,抱着布离开。瞥到一左一右立在门外的两个奇怪男子,更是加快了步伐。

    真是邪门,以后还是去燕家布店吧。

    要不是燕家这几天在卖什么棉袄,他也不至于挤不进去,只好屈就自己来这边。

    下次宁愿等两日,都不来这里了。

    晚上。

    温罗青关好店门,回到家用晚饭,跟父母掰扯完,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小院。

    说小院,那就真的是小院。

    院内放着一些染缸,还搭着几座挂布架,十分拥挤。

    温罗青绕过这些东西,走进侧卧。

    屋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姓「安」的男子不愿意开窗……

    一道身影映照在屏风上。

    温罗青绕过屏风,屏风后摆着案几,烛灯将男子英俊的脸和桌上的书卷一同照亮。

    “温小姐。”见温罗青进来,男子抬起头,朝她欢悦一笑。

    他模样生得极好,神采英拔,目光澄净,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

    温罗青心情有些复杂:“你是顺远世子?”

    空气沉寂了一秒,常怀安微微眯眼:“顺远世子?温小姐何出此言。”

    温罗青倏地笑了:“你在怀疑我?看来你真的是。”

    常怀安调整表情:“温小姐,我不曾怀疑……”

    “无所谓。”温罗青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明天你就离开我家,你我就当从未见过。”

    常怀安定定地看着她:“为什么?有人找到你了?”

    “没有。”温罗青冷淡道:“只是我一介商户,容不下顺远世子您这尊大佛。”

    “他们给了你多少?”

    此话一出,温罗青面色彻底冷了下来,双眼紧盯着常怀安,半晌蹦出来两个字:“傻X!”

    她冷笑道:“你吃我的,住我的,一个多月了分文不交,怎么我今天不想让你住了,还得求着你离开是吧?”

    “我告诉你常怀安,就是有人找到我了,明晚之前你不走,我就直接带他们来找你。”

    “你!”常怀安怒目瞪圆,腿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他只好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好,我走。”他望着温罗青,眼中除了怒意,还有失望:“你别后悔。”

    “不劳您费心。”温罗青呵呵一笑,转身就走。

    两人近来有些暧昧,温罗青其实是心动的,甚至做下赶他走的决定,还有些许不舍。

    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这个决定真是太对了。

    之前好言好语,不过是问了句他的身份,便怀疑起她了,真是可笑。

    当初就不该救他。

    温罗青越想越气,姓常的隐瞒身份,在她这里蹭吃蹭喝,竟然还反过来怀疑她。

    狗都比他知道感恩!

    她温罗青什么时候被人占过这么大便宜?偏偏对方是个世子……难得有看中的男人,温罗青很是郁闷。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及时止损了。

    皇室斗争什么的,还是躲得远远的为好。

    次日一早,用早饭时。

    温罗青便听温父说,常怀安已经走了。

    她微微挑眉:“这么快?”

    温家父母对视一眼,疑惑问:“青儿…你赶他走的?”

    见温罗青点头,温母长出一口气,又不由骂道:“娘早就跟你说过,此人来历不凡,留在家里是个大麻烦!”

    “你还非要留着他,还说什么以后娶他过门的狗屁话,现在知道那是个祸害了吧?”

    “说吧,他是什么人?”

    温罗青沉默片刻:“是个世子。”

    世子?温父温母对视一眼:“不会是最近到处都在说的那个,喜欢偷东西的,顺远世子吧?”

    想到那些离谱的流言故事,温罗青噗嗤一笑:“对,就是他。”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温母瞪她一眼:“他在咱们家住了这么长时间,可给你付了银子?”

    温罗青:“没有。”

    温母:“我就知道!”

    她大声骂道:“这些世家公子,一个个蛮横不讲理!一个多月,天天吃我的,住我的!竟半两碎银的报酬都不付,我看……”

    中年女子尖利的叱骂声,令温罗青微微蹙眉:“也不是半点报酬都没付……”

    “他付了报酬?”温母顿时扭头看向她:“什么报酬?”

    温罗青闭上嘴,沉默片刻,吐出几个字:“没什么用的东西。”

    “娘,我先去店里了。”不等温母细问,她便放下碗站起身,匆匆离开,将温母的喊声抛在身后。“青儿!青儿!”

    “这孩子…性子是越来越古怪了。”温母也放下碗,摇了摇头。

    温罗青走在去布店的路上,回忆起云锦的触感。

    之前她和常怀安说,想看一看云锦,对方便当真为她寻来了云锦……温罗青说不感动,是假的。

    只是没想到,那云锦是他偷来的。

    那种华美的、灿若云霞的布料,是她在现代都不曾见过、更何谈摸到过的。

    确实也能算得上是常怀安付给她的报酬。

    只是…温罗青说想看云锦,是因皇太后诞辰,不知该送什么布料。

    她想尝试在云锦之上,再改良一番。

    可她没想到,常怀安寻来的云锦,是来自燕家的。

    燕家这次,定然也会进贡云锦。

    只是不知当日那匹云锦,是否为完成品。

    届时若是两者撞上……

    温罗青有些心烦意乱:贡品,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一举压过燕家呢?

    作者有话说:

    ①②最初的弹棉花手法/黄道婆对弹棉弓的改进:参考网络;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古代商女对照组(10)

    从书呆子到帝师

    皇太后寿宴将至, 全国上下,各行各业的商贾都忙碌起来。

    燕灵川忙着改良棉布的织造工艺,温罗青试图改制出更豪华美丽的布匹。

    朝廷上下, 同样暗流涌动。

    常怀安养了近一个月的伤,眼看伤势渐愈,却因为温罗青寻布,在燕家布作坊走了一个来回, 最后在被王吉带人捉拿时, 伤口重新崩裂。

    他心态也崩裂了。

    温罗青与他曾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他原本想在她家再待数日,顺便养伤。

    如今, 温罗青居然赶他走。

    常怀安自觉看走了眼。

    当天夜里,他便收拾好行装, 走出了温家大门。

    而后一块黑漆漆的麻布从头顶盖下,常怀安被人五花大绑。

    不用问他都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与燕晨想的一样,常怀安在崇明本地有不少亲信,他很快被救了出来。

    虽说吃了些苦头, 但小命还在。

    伤势愈重, 常怀安只好停留在崇明,又休养了几日, 才动身出发回京。

    路上,常怀安心态又双叒崩裂了。

    每到一个地方, 他都能听到之前那些, 传得到处都是的, 说他有偷病的谣言。

    崇明的人, 竟如此嘴碎!

    这怕是比京城的谣言传得还快, 常怀安恨恨咬牙,别让他知道编造出这些东西的人是谁!

    刚到翰林院门口的燕晨打了个喷嚏。

    殿试结束后,要给新一批的进士们赐官,原来的官员们自然要面临升降调动。

    中下层官员结构面临重组,上层大佬纵观棋局,有的惊慌,有的愤懑,还有的乐得每天都能多吃一碗饭。

    这些暂时都与燕晨无关。

    御赐的状元府很大,府中人手不多。

    回京之后,燕晨指挥着下人,将府中各处陈设都摆弄得更符合自己的心意,又花了两天时间。

    这日,便是去翰林院销假、正式入职。

    翰林院,素有「储才之所」之称,相当于皇帝的秘书机构、智囊团。

    燕晨是修撰,为从六品官。

    整个翰林院最高级别的官员,也不过是正五品的掌院学士。

    但这并不代表,翰林院的政治地位不高。

    相反,翰林官的日常工作,与其他同级官员相比,和帝王、鸿儒、权要,都有更多的亲近机会,其内官员,甚至被人称为「储相」。

    直白点来说,这里就像是一块踏板,人员流动大,每隔三年就要换一批新鲜血液,之前的人则升官的升官,调岗的调岗。

    修撰,往往负责掌修国史,火给皇帝进讲经史,草拟文稿等等工作。

    其余工作视当时翰林院地位、皇帝旨令增减。

    到了翰林院,燕晨先去找掌院柳禾,柳学士。

    “大人,您这边请。”小厮领着他进了藏书楼,最后他们在二楼找到了柳学士。

    柳学士四十左右,蓄了短短一把胡须,气质儒雅,左手搂着几卷旧书,他方才是在找书。

    见到燕晨,柳学士将他带回一楼,遣散小厮,把书放好,而后给燕晨倒了杯茶:“坐。”

    “谢学士。”燕晨与他比邻而坐。

    柳学士摇摇头,笑得很是随和:“你这可算是回京了,家中一切都还好吧?”

    燕晨微笑:“都好,多谢柳学士挂怀。”

    “那就好。”柳学士笑容微深,话头一转:“皇上这几日,可没少跟我问起你。”

    燕晨:“皇上问下官做什么?”

    “自然是问你可否归京。”

    “你看看。”柳学士点了点旁边,方才他从二楼抱下的那摞书。

    燕晨之前就发现了,这些书无一例外,都是地理、地质土壤相关的书籍。

    柳学士控诉道:“皇上要选一处推行种植棉花,这事是你提出的吧?”

    这下燕晨明白了。

    他起了个头就回家去了,皇帝自是不可能亲自翻书,去查哪里的土壤、气候更适合种棉花。

    这事就落到了柳学士头上。

    “咳、”燕晨轻咳一声,苍白清俊的面颊上显露出三分赧然,他点点头:“正是下官。”

    柳学士上一秒还在控诉这后生,害自己平白无故多了这么多工作。

    下一秒,便见他抬起头,双眼微微发亮,看向自己:“这是下官殿试时的答策,是想为天下苍生,免去往后每一年的冬寒之苦。”

    “柳学士以为,此法可行否?”

    这话说得有些狂妄。

    若柳学士还是之前那个,只把棉花当观赏花的柳学士,恐怕会笑他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查了这么久的资料,整个翰林院,若论谁对棉花最为了解,柳学士自称第二,恐是没人敢称第一。

    他顺着燕晨的话点头:“棉花亩产量高,且保暖性极强,若当真能推广开,自然可行。”

    “如此甚好!”燕晨喜形于色。

    他那始终萦绕着一股驱不散病气的脸,都仿佛因柳学士的肯定,红润了几分。

    柳学士不由微笑:“还是要多亏了你提出此策。”

    燕晨摇了摇头:“下官一点浅知拙见,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他又笑道:“幸而有皇上和学士您,系念黎明百姓,愿意深究、尝试此法。”

    “只是皇上日理万机,柳学士一人扛起大梁,近来想必十分辛劳。”

    年轻下官一脸敬佩和关怀:“柳学士,若有用得上学生之处,可…咳咳、尽管交代下官。”

    这一下自称学生,一下自称下官,怕是还没适应过来身份伤的转变吧?

    柳学士哭笑不得。

    这若是其他人,他定然要批责一番。

    可对着一个才华横溢,又谦虚体贴,还对自己格外敬重的年轻新下官,他只是稍稍单纯了一些,好像也没什么不可原谅的。

    柳学士随和一笑,“好,那我就先谢过你了。”

    说罢,又温声问:“你听你不时就要咳嗽两声,可是身子不爽利?近来天气虽转暖,但晨时夜里,寒气依然颇重。”

    柳学士说着,上下打量燕晨一眼,微微皱眉:“你该多穿些才是。”

    其实他还想问燕晨,是不是府中下人照顾得不好?或者妻子故意整他?

    但仔细一回想:状元郎还是个单身狗,府邸下人都是御赐的……

    柳学士就把问题都憋住了。

    随后很快,他就庆幸起自己憋住了问题。

    只见新科状元郎微微摇头,感激一笑:“多谢柳学士关照。”

    “不过下官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燕晨顿了顿:“至于衣裳……”

    “不瞒柳学士,下官家中行商,经营布行。下官身上所穿的这件棉袄,乃长姐亲手缝制。”

    “衣中有夹层,塞了棉絮,故而看着虽薄,实则十分保暖。”

    柳学士讶异挑眉:“棉絮?”

    燕晨笑意微深,点点头:“不错,正是棉絮。”

    他脸上洋溢着自豪:“长姐虽行商,却亦心系百姓,此棉袄,正是她听闻下官说起晋州冻灾,特意制成。”

    “长姐已与我约定好,待她赶制出第一批棉袄,便差家中护卫运送至我手中,令我代她捐献给晋州受冻灾的百姓。”

    说到这里,燕晨停顿片刻。

    他拱手问道:“柳学士,下官虽知晋州在何处,却不知该通过何人,将棉袄送至晋州百姓手中。”

    “还请柳学士指点。”

    “这……”柳学士也不知道啊。

    以往哪处出现灾情,最多只有捐银两的,或是当地商贾自发施粥,为图个好名声。

    像是燕晨他家这样,捐衣服的,柳学士还真是头一回见。

    柳学士犹豫片刻:“你这棉袄,若当真保暖……不若,稍后我命人往宫里通报一声,你去问问皇上吧?”

    柳学士看得出来,除了棉花的事,皇上似乎还有别的事要找这位状元郎。

    他这时候给燕晨递梯子,想来也不用怕叨扰了皇上。

    燕晨连忙笑应:“好,多谢柳学士。若非柳学士,在下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年轻下官似乎没想那么多,仅仅只是得到了困难的解决方法,就高兴得嘴角上扬。

    多么纯粹的快乐啊。

    柳学士不禁有些感慨,曾几何时,他也是和燕晨一样……

    柳学士没能回忆多久过去。

    “两位大人。”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是之前那名小厮的声音,柳学士让他进来。

    小厮弯腰禀报:“柳大人,魏编修、史编修有事找您。”

    柳学士奇怪道:“他们二人找我何事?”

    小厮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柳学士沉吟片刻,抬手让小厮去请那两人来,索性他现在确实也没什么事。

    等待之际,他又与燕晨闲聊了两句:“你往后做事,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这藏书楼。”

    “凡翰林官,随时都可出入藏书楼,不过切忌将书带走私藏。”

    “如今翰林院中,有三位编修,其中两位,便是稍后要来找我的史慎节、魏惜棠。”

    燕晨对这两个名字依稀有些印象,两人分别是与他同届的榜眼、探花。

    之前殿试后连着几场宴会,他们每次都在一起,不过没什么机会交谈。

    燕晨只记得,史慎节为寒门出身,年龄比较大,已然二十有八。

    魏惜棠是世家子弟,二十三岁。

    “刚好,你稍后与他们熟悉一下。”两位编修入职已有数日,关系渐近,柳学士希望燕晨也能融入他们。

    燕晨点点头,领了他的好意。

    只是史慎节还好,那位姓魏的探花郎一过来,便显露出了对他的敌意。

    两人跟在小厮身后,手里各自拿着一卷书。

    魏惜棠说明来意:“柳学士,下官今日照旧与史兄纂修姜史,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是看都不看坐在一旁的燕晨一眼。

    柳学士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一淡:“此事,明早你再来问我。”

    他看向史慎节:“你呢?”

    后者用余光瞥了眼燕晨:“下官也是。”

    “好。”柳学士冷下脸,指着燕晨:“你们与他同届科考,可认识他是谁?”

    “呃……”魏惜棠没出声,史慎节犹豫道:“是……新科状元,燕公子。”

    柳学士「嗯」了声:“那他在这翰林院,又是何身份?”

    史慎节:“燕修撰?”

    柳学士冷冷地看着他们俩:“修撰,是几品官职?”

    这回史慎节也没再接话,他一颗头低垂下去,一副羞愧不已的样子。

    柳学士冷声道:“既然认识燕修撰,知道修撰官居几品,那见到上官,为何不行礼,不问好?”

    “你们这是将礼法、官制视若无物!对皇上的威严视若无睹!”

    “学士…下官不敢!”史慎节率先急道。

    魏惜棠也捏紧了手中书卷,径直先后朝柳学士和燕晨鞠躬。

    “下官亦绝无此意,只是方才一心想问学士姜史的事,神思恍惚,这才忽略了燕修撰,还请燕修撰恕罪。”

    燕晨怎么会怪罪他呢?

    “无事。”他大度得令柳学士都诧异,甚至善解人意道:“你与史兄竟已开始纂修史书了?恰巧我对姜史颇感兴趣,因而对其还算了解。”

    “你们有何不解之处,可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能为你们解惑。”

    这……魏惜棠面色一僵。

    他哪里准备了什么问题?不过是赶过来羞辱燕晨的借口罢了。

    柳学士以往都是中立派,不站队。

    听说他对翰林院任何人都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实则冷眼相看。

    怎么今天出门吃错药了?

    魏惜棠踌躇地瞥了他一眼:“柳学士已说好,明早为我解惑,就不叨扰燕修撰……”

    “无碍。”柳学士道:“我近日忙得很,你就问燕修撰吧。”

    魏惜棠:“……”

    半晌,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回忆近日的工作,胡乱扯了一个问题。

    魏惜棠心里还抱着点庆幸。

    姜国是历史上很有名的国家,但其相关资料十分稀少。

    说不定,燕晨根本不知……

    燕晨诧异地看着他:“我若未记错的话,这不是最基础的姜史吗?”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思考魏惜棠会问这种开蒙级别问题的原因。

    燕晨语重心长:“魏编修,纂修史书,并非小事一件,你该认真对待才是。”

    “最起码,要将历来已有的姜史通读一遍吧?”

    魏惜棠:“……”

    历朝历代,几乎这天下每换一次姓,史书就要改一次。

    把所有的姜史通读一遍,你自己怎么不去呢!

    这姓燕的就是在找茬!

    魏惜棠正想反驳,余光中瞥到柳学士的表情,一腔怒火又冷却下来。

    “燕修撰说得不错。”后者冷冷地盯着他,仿佛看透了一切。

    魏惜棠恍然惊醒:是了,柳学士曾也是一名状元,他在这翰林院待了十八年,没人比他更懂史书。

    方才他胡扯的那个问题,燕晨可能是猜的,但柳学士绝对不是。

    “我知你家世显赫,但你更要知道,官制是皇上定下的,不守规矩,便是在挑衅皇家的威严。”

    魏惜棠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柳学士说完,便抬手让他们两人下去了。

    翰林官,每三年有一次大考,若无特殊贡献,连考三年才能有一次晋升机会,平日更是小考无数。

    上官的评价,虽不能起决定作用,但若是从一开始就对下官失了好印象……

    走出藏书楼,史慎节落后两步,目光忿忿地瞪着魏惜棠的背影。

    他倒是好,家中有助力。

    早知如此……

    史慎节懊悔不已,又听魏惜棠低哼一声,回过头来冲他抱怨,连忙调整表情。

    “姓燕的不过是个商户子,柳学士凭何对他如此礼待?就凭他是状元?”

    “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而已。”

    魏惜棠满脸不爽,状元本该是他的才对!

    忽而他又想起什么,露出笑来:“史兄,你不必忧心。”

    “皇上不日就要打压商贾,那燕晨,既是商户子,往后定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打压商贾?史慎节一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魏惜棠:“你别不信,我跟你说……”

    两人逐渐走远。

    若是他们回头,便能看到身后不远处,柳学士正黑着脸,看着他们的背影。

    燕晨站在他身旁。

    方才柳学士正准备让人去宫中递信,宫中却率先来了人,请燕晨面圣,柳学士这是送他出门。

    魏惜棠的后半段话,恰好就落入两人耳中。

    “你切莫听他胡言乱语。”柳学士道:“你虽是太子钦定的状元,但定然也是经过皇上同意的。”

    魏惜棠也不想想,燕晨若无真才实学,探花还轮得到他魏惜棠吗?

    至于打压商贾之事,不说这本就是燕晨一手提出的。

    魏惜棠他自家店铺可也不少,咋还能乐呵成这样呢?

    柳学士不太理解。

    燕晨谢过他的安慰,跟随前来招人的太监侍卫入宫。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柳学士回到藏书阁,继续查找书籍。

    找着找着,方察觉不对:他之前刚看到燕晨时,打算干啥来着?

    入宫总要有个理由,老皇帝召燕晨用的理由,便是召他去讲经——这显然是不可能。

    修撰讲经,有给皇帝传授学识之意。

    然而老皇帝一把年纪了,该学的早都学完了,如今这个状态,想学也学不进去几本书。

    皇宫威严气派,宫墙高而深,路过之人皆行色匆匆,却始终维持着寂静。

    在这样的压抑气氛中,跟在小太监和侍卫身后上来,走一层楼梯就要放缓步伐歇一歇的燕晨,就显得格外打眼了。

    待燕晨进了殿,送他进来的两名稍矮侍卫,站回门口侍卫旁边。

    四人用眼神交流:这谁?

    矮个子侍卫:状元郎。

    高个子侍卫没看懂,木着脸回过头。

    殿内,老皇帝正和太子手谈。

    小太监禀报一声,让燕晨进入内殿,程棋给他搬了张椅子,放在太子的左手边。

    “谢皇上赐座。”燕晨坐下。

    皇家父子不说话,他便也安心观看棋局,甚至在程棋给他端了杯茶后,直接握着茶杯不放手了。

    一边观棋,一边喝茶,俨然十分自在。

    老皇帝率先憋不住了:“小五,你这棋技还是太差。”而后看向燕晨:“状元郎可会围棋?”

    燕晨羞赧一笑:“回皇上,微臣也只是略通一二。”

    “无碍。”老皇帝大手一挥:“朕允你和小五一同对阵朕。”

    太子不反对,燕晨却之不恭。

    太子本就已显露出颓势,有燕晨加入之后,他们……颓得更快了。

    一局棋结束,老皇帝面色复杂。

    他本以为,状元郎的「略通一二」只是谦辞,万万没想到——嗯,其实也确实算谦辞。

    观棋风,观其人。燕晨的棋风就与他本人极为相似。

    属于明知前方是陷阱,还要大叫着「我相信你不会害我的」往前冲的类型。

    不是说他的棋技不好。

    老皇帝面皮绷紧:怪他,对着两只小白兔,忍不住就想挖坑。

    离开棋桌,三人回到前殿。

    老皇帝没让太子走:“朕召你入宫,是为你之前所说,商籍科举改制之事。”

    燕晨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种时候,他也不说废话,迅速将自己的观点一一提出:要打压商户,可针对性提高部分商品税,科举不能一刀切,可允许商籍念书、考童生,而之后的考试则……

    从午时到傍晚,殿内换了五六次茶水。

    大部分时候,都是皇帝与燕晨在探讨,小太子旁听,不时提出一些疑问。

    聊着聊着,逐渐到了尾声。

    燕晨伸手端茶,却发现茶杯不在原处,扭头一看,才知原来是太子在为他倒茶。

    察觉他的视线,小太子朝他看来,瘦瘦小小的脸上,弯出两道月牙,模样乖巧极了。

    “太子殿下。”燕晨感动不已:“怎好让您亲自为臣倒茶。”

    太子将茶递给他,笑道:“燕修撰,学识渊博,令孤钦慕不已,自然当得起孤这杯茶。”

    被当朝储君如此夸赞,燕晨理应激动。

    他表现得十分克制地,双手颤抖着,从太子手中接过茶杯:“多谢太子殿下,殿下谬赞了。”

    “微臣,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太子摇摇头:“在孤看来,你已超出孤的太傅太多。”

    他开玩笑似的,看了眼老皇帝:“若非你方才入仕,孤都想让父皇,提你为太子太傅了。”

    燕晨配合地将茶水抖出杯沿:“这,微臣哪里……”

    “好了,小五。”老皇帝适时出声:“他可是朕的修撰,哪有你这么当面抢人的?”

    他看向燕晨,关怀道:“今日你也辛苦了……”

    老皇帝这时才看到燕晨的装束,皱起眉:“程棋,去将朕的狐裘取来。”

    也许这就是君臣默契,时隔半日,老皇帝说出了和柳学士一模一样的话:

    “近日虽天气转暖,但晨时夜里,寒气仍重,你……”

    作者有话说:

    一些梅开二度;-

    感谢在2022-04-18 23:50:58-2022-04-19 23:5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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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古代商女对照组(11)

    从书呆子到帝师(捉虫)

    “可是有何困处?”最后一句话, 老皇帝终于还是和柳学士有所不同。

    燕晨也不跟他卖关子:“多谢皇上挂怀,微臣正要与您禀告一事,正是与微臣身上所着棉袄相关。”

    棉袄?老皇帝心头一跳:“爱卿请讲。”

    燕晨微微一笑, 将之此前在翰林院与柳学士说过的话,修修改改,又说了一遍。

    听闻此事,皇帝的心情与柳学士有些相似, 但又大有不同。

    柳学士, 终究是一直待在翰林院、温室里的兰草。他对百姓的了解,仅仅只是通过一些冰冷的书面语。

    而皇帝早年微服私访,却几乎看遍了人间疾苦。

    他大为喜悦, 一双眼睛黏在燕晨衣服上。

    若非顾忌着身为帝王的面子,他巴不得上手摸一摸燕晨身上的棉袄, 看看它是不是真的足够暖和。

    或者再不要脸一点,让他脱下来给他试试也行……

    燕晨像是丝毫没察觉到皇帝炙热的目光。

    他接着道:“臣启程归京时,长姐便已制出了不少棉袄,想来再过几日,家中护卫就会将其运至京都了。”

    “好!好!”老皇帝比之前与燕晨商策新政时, 还要高兴。

    毕竟这可是实实在在的, 能帮他缓解燃眉之急的物资,而不是需要他为之掉头发的奏折和新政。

    见他高兴得眉毛都翘了起来, 燕晨拱手一拜:“皇上,微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这是要讨要赏赐了?老皇帝收敛喜悦, 托着燕晨令他直起身, 语气一派随和:“爱卿请说。”

    待燕晨直起腰来, 看清他的表情, 老皇帝微微一愣。

    这个一直表现得淡然从容的年轻书生, 竟是已涨红了脸,仿佛在为自己即将出口的话,而感到羞愧不已。

    这倒让老皇帝更好奇,他要说什么了。

    燕晨道:“皇上,实不相瞒,微臣乃是家中养子。父母早亡后,微臣长姐少年继承家业,如今已是花信年华。”

    “女子行商,本就不易。今微臣立于朝堂之上,提出针对商贾的改制。”

    “微臣身居翰林院,尚因商户子出身而……”

    燕晨停顿片刻,察觉此话不妥,语速加快:“而遇诸多不便。微臣实在难以想象,往后商贾地位降低,长姐独居家中,会因此遭受多少口舌。”

    “所以…”燕晨又是一拜:“长姐仁厚慈善,此番捐赠棉衣,不曾想过要什么酬报。”

    “微臣却欲斗胆,恳请皇上……”

    “容许长姐借微臣之薄名,宣扬家中产业。”燕晨说完了。

    老皇帝:“??”

    你废了这么多口舌,结果就这??

    老皇帝心情复杂,他还以为,燕晨再怎么也要给他长姐求个表彰呢。

    搞了半天,他只是想用自己的状元名声,给他长姐打广告,顺便告诉同乡人:他姐有他罩着。

    这种事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非常普遍。

    像是京城的魏食酒楼啊,左相手下的丞香脂店啊,安武王家开的安武馆……

    有在朝官员的名声做保障,这些店铺,几乎都隐隐出现了垄断趋势。

    尤其粮商、钱庄这两类产业,情况更为严重。

    故而这种乱象,也在方才燕晨和老皇帝商策,必须要改的情势当中。

    身为提出改制之人,燕晨这样,属于明知故犯。

    所以,他才会羞愧难当吧。

    老皇帝半晌不语,燕晨又一脸忐忑道:“皇上请放心,微臣家中经营布行数十年,不会去改那些刻意博人眼球的名字,只是……”

    皇帝断然道:“爱卿不必多说。”

    许是以为自己被拒绝了,年轻官员脸上显露出几分黯然和愧疚,老皇帝心中笑了声,接着道:“朕允了。”

    燕晨一愣,做出惊喜的表情,拱手弯腰:“多谢皇上!”

    “这有何可谢的,方才你与朕不也说过?只要适度,这种宣传都是可以应允的。”一刀切那是懒政。

    老皇帝再次将燕晨扶起来。

    见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感激和孺慕之意,老皇帝心中更是得意。

    话虽是这么说,但身为帝王,谁不喜欢对自己尊重、爱敬的臣子呢?

    能够得臣如此,正是他人格魅力的证明啊!

    老皇帝仍让程棋取来了狐裘,并将它赠给了燕晨:“棉袄虽保暖,但你身子弱,夜里风大,这狐裘爱卿就拿去披着吧!”

    帝王赠送贴身之物,是亲近的表示,燕晨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披上狐裘,与皇帝、太子分别行礼道别,程棋送他离开。

    待燕晨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殿内,老皇帝一脸感慨,朝太子招了招手:“小五,你来。”

    “父皇?”

    老皇帝将太子带至书桌前,往他手里塞了根毛笔:“燕修撰,还是太克己了些。”

    “父皇?”

    老皇帝摇摇头:“你往后就会知道,如燕修撰这般纯粹质朴的臣子,是多么难得了。”

    老皇帝捻了捻胡子,当场开始提问:“臣子若不图权,不图利,他立了功,该如何赏赐?”

    太子想了想:“赐他升官?”

    随即摇摇头:“不对,这是权……”

    老皇帝敲了敲他的脑袋:“权利不起作用,那便以情动人。一可让利于其亲朋,二可抬其名声,三要让他知晓,为帝者记得他的功劳。”

    太子恍然大悟,看了看手中的笔:“所以,父皇这是……”

    “写吧。”老皇帝已研好了墨:“燕修撰牵挂他的长姐,你就让他后顾无忧。”①

    君王为臣解忧,臣子才好全身心投入,为君解忧嘛。

    其实诏书这东西,让翰林官来写也行,皇帝公务繁忙,并不需要事事亲为。

    但太子可以不写,却不能不懂。

    否则往后登基,有人在诏书上做文章挖坑,他还看不出来,那就不得了了。

    如今恰好借此机会,老皇帝教太子将表彰诏书写了。

    诏书写好,要等燕晨长姐的棉袄当真送往晋州,才会发出去,皇帝暂时将其收好。

    这时送燕晨离开的程棋也回来了。

    老皇帝朝他招手,下达了新的指令:“去查一查,今日燕修撰去翰林院,可曾遇到过什么事。”

    程棋应声去吩咐人。

    这次太子知道是为什么:“父皇,可是担心燕修撰遇到了刁难?”

    皇帝赞许地看着他:“状元郎虽为商户出身,却是实打实的从六品修撰,在翰林院,常人不会给他冷脸。”

    太子沉思片刻:“此次探花郎,是魏家魏惜棠。”

    魏家以往是中立派。

    魏惜棠曾在京都世家公子圈子里放话,说他这次必得状元,结果最后成了探花。

    太子皱起眉:“孩儿曾在宫宴上见过此人,之前恩荣宴上,他也表现得极为守礼……”

    “小五,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老皇帝似笑非笑,看他这副表情,太子便懂了:父皇一早就知道对方的秉性。

    可他丝毫不曾提醒过自己!

    “父皇!”太子懊悔又气愤。

    “吃一堑,长一智。”皇帝别开脸:“如今还有朕替你把关,往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放以前,太子肯定要黯然神伤。

    然今日,他顶了句嘴:“也不尽然。父皇,您打算何时将燕修撰赐给儿臣当太师?”

    “孤以为,事急从权,燕修撰虽尚无功绩,但……”

    事实证明,好皇帝他不一定是好老师。

    起码这半个下午,面对太子不时的提问,燕晨给他的解答,很多地方就比老皇帝更清晰易懂。

    常静宵觉得,他遇到了他的真命太师。

    老皇帝搬出一堆奏本:“与燕修撰聊了半日,今日公务还未理完,你坐过来,与我一同批改。”

    太子:“……”

    哼,反正燕修撰迟早是他的!

    只是不知父皇对此再三推拒,究竟是顾忌何事……

    批改完奏折,已是深夜,期间父子俩草草用了一顿饭,太子还在长身体,皇帝就令他先回去了。

    夜色如水,殿内的宫女太监、护卫们换了一轮当值,有的精神抖擞,有的则躲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程棋。”

    程棋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皇上,奴才在!您有何事吩咐?”

    说完这一串话,程棋才彻底睁开眼。

    皇帝坐在桌案前,满身疲惫地撑着头右手揉着眉心,左手朝他摆了摆:“无事。”

    “朕今日就睡在这儿了,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程棋作为大太监,其实是不需要守夜的。

    望着书案前苍老的侧影,程棋想劝几句,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躬身后退:“是,皇上,老奴先退下了。”

    程棋走后,皇帝又抿了口茶,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完脱衣上床。

    躺在床上,却如何也睡不着。

    晚间太子走后,程棋嘱咐的人,很快就带回了打听到的消息:

    燕修撰在翰林院,因商户子出身,而遭到了魏惜棠的排挤。

    这一点都不奇怪……个屁。

    他要打压商贾的事,可还只是停留在商策阶段,如今朝中商户子海了去了。

    魏惜棠因何瞧不起燕晨?

    魏家……老皇帝手指敲打着床沿,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

    端妃的弟媳,似乎…是魏惜棠的大姐?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婚事了,当时的魏家还没有如今这般鼎盛,甚至十分不起眼。

    而端妃的父亲,位于当今武官首列,手握兵权,与安武王相交甚密。

    之前皇帝让程棋查二公主,便发现端妃不时就要宣其弟媳进宫。

    如今看来,这两家搅和在一起还不够,连世家,他们都要开始拉拢了。

    以右相为首的三皇子派,都没他们跳得欢畅。

    老皇帝心口传来阵阵刺痛。

    端妃的幼弟当初成婚,圣旨还是他亲手写的!

    他翻了个身,努力平复呼吸,一边在心里狂戳小人,一边沉沉睡去。

    一群刁民,想和他的小五抢皇位。

    他会让他们知道,这天下终究是姓……终究是他家小五的!

    时间过得飞快。

    有了皇帝当后台,燕晨顺利将燕灵川运来的棉衣,送往了晋州冻灾现场。

    随着太子一道表彰诏书赐下,百姓们奔走相告,口口相传。

    此时的晋州仍然寒冷,苏州却已春光融融,百姓都换上了春衫。

    但因这一道诏书,晋州百姓都记住了「苏州燕氏长女」之名。

    苏州的百姓,也想起了不久前那一件薄薄的深灰色棉袄,给他们带来的温暖。

    “难怪之前燕家四处收购棉花!我还当他们是想将棉花买净,以防被人勘破了棉衣的诀窍呢!”

    有人羞愧道:“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也有人一脸羡慕:“晋州百姓真幸福啊,那么好的棉袄,燕家竟分文不要。”

    “呸,幸福个屁,你脑子进水了不成?人那是受了冻灾。”

    “冻灾?可这不都是春季了吗?”

    “晋州在北地,冬天长嘛。”

    “原来如此,不过这么棉袄都白送,燕家亏大发了吧?”

    包娘子也听闻了这个消息。

    她拉着包顺道:“你看,我就说燕小姐是天大的好人,往后咱家买布,都去她家买。”

    包娘子天生畏寒,那件棉衣质量好得惊人,她现在早晚都还穿在身上呢。

    包顺点头:“都听你的。”

    包娘子叹了口气:“可惜燕家不招做女红的,我听闻她家的工钱可高呢。”

    近来她还是回归了最初的工作,接些女红活儿在家做。

    只是接触过温家的模特工作,赚过大钱,便总觉得这些钱少了些。

    包娘子知道自己心态有问题,倒也不着急。

    反正她现在踏踏实实的,若是遇到机会,再放心大胆去试就成。

    不过她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到了眼前。

    太子给燕家小姐下的诏书,才过去没多久,燕家那位状元郎便又回来了。

    不过这次,他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回来的。

    听说他身后跟来的侍卫有二十多个,这些人还佩了刀,连县令都来与他作陪,看着就气派得不行。

    不过状元郎啥也没干,而是带着那些人满郊外农田地跑,这让崇明县的人很是奇怪。

    这日,状元郎恰好就带着人,来了包娘子所居住的村落附近。

    包顺出去扛货去了,包娘子恰好得闲,跟着人去看热闹。

    最后到了田埂边,只见那面容清俊,身着青袍,衣上绣着好看的白鸟的状元郎,正和一位老人蹲在一起说话,从地里抓了一把土起来。

    他修长白皙的手一下就被泥块弄脏,那位老人拘谨不已。

    包娘子却对这位状元郎生出了些许好感,凑近两步。

    燕晨是来寻适合种植棉花的土地的。

    棉花最宜在四月中,如今已是四月初旬。

    之前他们在京都,主要是查阅资料,并由皇帝命人挖了各地的土回来,给他们作为参考。

    最后划出了几个地点,分别派他们来考察。

    因时间紧迫,皇帝无需他们答复,只下令找到适宜的土地,就命人赶快种植。

    至于推行棉花的政令,早已分派给各地官员。

    种子、福利政策,各地方官都已准备好。

    这种利国利民的政策,一般来说是没人会反对的。最多,就是往前去各地的人中塞几个自己人。

    柳学士去了华北,燕晨则回了家乡。

    到了自己家,他就轻松多了,脸上带着笑意,与那位老人说话:“老伯,您家地这土是好的,不砂也不黏,只是不知土层厚不厚。”

    “您看,可否让我们挖一挖看?”

    那老伯有些犹豫:“不知大人要挖多深……”

    燕晨:“约莫四五尺。”

    “这……”四五尺,那不是有十三四岁的孩童那么高?老人眉毛拧了起来,似是不愿。

    “这位大人,你们说的那个棉花,我当真种过,不骗你们。这挖地,不如还是……”

    “挖我的吧!”老伯正说着话,便听一道清脆女声。

    燕晨同样转头看去,出声的女子扎着妇人髻,模样看着还挺年轻,比燕灵川大不了几岁。

    被他看着,包娘子有些忐忑,但很快她又鼓起勇气:“大人,可是要寻栽棉花的地?我家地也长过棉花。”

    ——她家地早就荒了一半,那棉花是野生的。

    燕晨看了眼老伯,又看一眼包娘子。偏过头招招手,王吉立刻上前扶着他起身:“你家地在何处?”

    包娘子羞涩一笑,指着老伯家地隔壁的隔壁:“就那块。”

    老伯只能看着他们走远。

    前朝施行屯田制,先帝沿用,到了如今,全国各地其实都不缺田。

    包娘子家的地,虽说是在老伯隔壁的隔壁,但着实隔开了不短的距离。

    这一块的土质都很相似,燕晨确认过后,侍卫们从马车上取下铲具,挖了起来。

    包娘子斗胆跟他搭话:“大人,不知您是要买地,还是……”

    燕晨微微一笑,摇头道:“皇上有令,要推行百姓种植棉花,以免天下冬寒之苦。”

    “若无意外,你的地应当是适宜种植棉花的,届时既可卖给朝廷,也可自行留种,朝廷不下强令。”

    “不过你若愿意专种棉花,每一亩,前三年,每年都可免些许税收……”

    税收免多少还没定,但燕晨说得极为细致,何况他还是燕小姐的弟弟,包娘子是信他的。

    她只担忧一事:“这种棉花,倒不是说不好,只是种的人多了,价钱自然就低下去了。”

    若是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卖棉花的钱连肚子都填不饱,甚至根本卖不出去,那还种个屁啊。

    燕晨笑道:“价钱降低,这正是皇上想看到的啊!”

    包娘子一愣,便听他继续道:“不过这位娘子也不必担心,试想一下,我景国上下有多少百姓?每每冬日,又有多少人不舍得、买不起厚衣裳,只能缩在家中烤火度日?”

    “棉花的价格低了,棉袄的价格自然也会降低,百姓买得起棉袄,棉花也就不愁卖了不是?”

    包娘子觉得有点绕,但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但真正说服她的,还是燕晨的最后一句话:“更何况,苏州有燕家布行在。连棉花如此高价的如今,燕家都能拿出廉价的棉袄。”

    “若是棉花价钱能低些,想来,她更不会亏待卖棉花的人才是。”

    燕晨发自肺腑,包娘子深以为然。

    她又向这位随和的状元郎请教了许多问题,直到侍卫们把土挖开,又填了回去。

    确认好适宜的土地所在,燕晨的任务就基本完成了,接下来他只要回去跟县令通报一声就好。

    与那位热心的民间娘子道别后,燕晨坐上了回县的马车。

    包娘子这时才反应过来:

    状元郎,不正是燕家出身?

    他方才是算自吹自擂,还是在夸燕小姐?

    不论是哪一种,对包娘子来说,都不重要了。当晚,包顺带着新消息回来:“娘子,我看县令张榜,说要把咱们这儿当做…什么试……”

    “试点。”

    “对对,是试点。”

    包顺嘿嘿一笑,正要接着说下去,包娘子高贵冷艳,斜他一眼:“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咱们明天就去报名,拿种子,种棉花!”

    种棉花,崇明、晋州,可以说是响应最积极的地方。

    感慨此事,又有人为燕灵川作出了不少的民谣、诗词,以歌颂感谢她的善心。

    燕灵川趁热打铁,在苏州各县又开了好几家分店,一转之前的颓势,各个铺子都门庭若市。

    同一时间。

    温罗青终于放弃了琢磨新的布料。

    云锦,她那天晚上就是摸了再多下,也终究不是像玩具、机械那些东西一样,能把它拆了再重组。

    温罗青试了很多次,别说改进了,她根本连仿制,都仿制不出来!

    温罗青已经彻底放弃云锦了。

    但她仍然没有放弃,要在皇太后的寿宴上压燕家一头。

    只是,她新制出的布料,无论如何都没有云锦好看。

    如今又陡然得知,燕灵川不光是会织造云锦,甚至还搞出了棉袄,得了太子的表彰,听说最近还在研究棉布……

    温罗青彻底坐不住了。

    她竟然忘了,现代有那么多新技术,这里都还没有。

    她搞什么不行?何必要在云锦这种费钱费力的布料上,浪费时间和金钱?

    燕灵川能得到表彰,那她也行!

    ——温罗青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很可惜,她脑子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用,现有的织造工艺,不足以她搞出想要的那些布料。

    而工具……说实话,温罗青对这些东西并不太了解,只依稀知道一些改进方向。

    若有时间研造也行,偏偏,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日,温父温母又在温罗青耳边叨叨:“店里的人越来越少了,青儿,不如咱们还是……”

    还有人堵住温罗青的路,问她可要将铺子卖出。

    温罗青忍不住咬牙:为何同样行商,她这边全是拖后腿的。燕灵川就有一个状元弟弟,给她争光?

    布店是她在这个世界翻身的希望,她绝不愿意将其转售出去。

    温罗青坐上马车,敲响了燕家的大门。

    得了小厮通报,燕灵川很是诧异:“她可有说,找我何事?”

    小厮犹豫道:“她问小姐您,对新的织布机感不感兴趣……”

    温罗青找上燕灵川的事,燕晨尚无机会知晓,此前他匆匆回了一趟家后,便被召回了京城。

    冻灾缓解,太子给燕灵川下了表彰,他却一无所获,魏惜棠那几日走路都带风。

    待燕晨领了推行棉花种植的命令,前往苏州,魏惜棠又摔碎了两个杯子。

    而等他回来之后,一连三天,皇宫里都没有任何指令下来,魏惜棠又得意洋洋起来。

    出于前几次的教训,他表现得极为克制。

    燕晨懒得搭理他。

    这段时间,他忙得很。皇帝日日以讲经之名,召他进宫,行太师之事。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老皇帝的身子反倒一日不如一日,原本的计划全部被打乱。

    如今有两件事横在他身前:

    一:今年江右雨水比往年多,夏季将至,恐会出现涝灾,急需修堤治水。

    二:他身体每况愈下,恐时日不多,必须要在小五继位之前,完成改制。

    两相权衡,老皇帝最后选择先紧着第二件事来。

    第一件事,他则交给了太子来处理,并令朝中相关官员辅助他。

    燕晨是太子主动请的救兵。

    皇帝不觉得他会治水,但燕晨自己都点了头,他也就任由他们去了——燕晨出的主意要是不靠谱,那些官员也不会同意。

    皇帝不知道的是,虽然他还未将燕修撰提拔为太师,但他已经开始对着太子,疯狂输出了。

    不懂堤坝原理怎么办?书看完,直接招揽民间工匠问。

    他们或许不够聪慧,但在自己的领域中,却绝对是一把好手。

    “要相信劳动人民的智慧。”这是燕晨教给小太子的第一句话。

    除了问,最好也要到实地去看。

    然而小太子一提这事,就被皇帝拒绝了。

    改制在即,他很怕小太子出事。

    小太子只好焦心地坐在宫中,通过江右地方官,远程观测进度。

    但很快,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没钱了!

    之前晋州的冻灾,虽有燕家支援的棉袄,但粮食不足,国库支出仍旧大增。

    如今,修坝的材料要钱,请工人要钱,工人吃饭要钱……哪里都要钱。

    对着回信中,江右地方官给出的数字,小太子整个人愁得不行。

    燕晨拿过信扫了一眼,恍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着急,银子马上就有了。”

    小太子奇怪地看向他。

    燕晨微笑:“忘了?你父皇针对商贾的改制,不日就要开始推行。”

    先帝的政令,让那些勾连在一起的官商,肆意生长了这么多年。

    是时候,该噶韭菜了。

    作者有话说:

    ①诏书表彰:古代皇帝如何表彰杰出人物?建阁、塑像、下诏。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古代商女对照组(12)

    从书呆子到帝师

    改制, 说起来似乎很简单。

    然真要实现起来,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阻力。

    世家、商贾们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立下的基业, 哪有这么容易随随便便任人宰割?

    君不见历朝历代,那些大刀阔斧想要改制、变法的旧国,哪一个不是中道崩殂,乃至直接灭国?

    那为什么老皇帝还坚持要改制呢?

    ——景朝好就好在, 开国时间不算长, 时至如今,也才历经第二任帝王。

    高楼上的建筑被白蚁再怎么啃噬、变得腐朽,它也仍然是一个庞然大物。

    只要地基没有受损, 将那些白蚁都剔除下去,这栋楼房就仍能屹立不倒, 乃至焕发出新的生机。

    在燕晨教导小太子治水方针的日子里,皇帝已然和保皇党及其手下等人,为改制做好了铺垫。

    如今朝中跳得最欢的,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安武王,一个就是有右相支持的三皇子。

    安武王手中兵力驻守边疆, 来不及阻止改制。

    三皇子身后的右相、敏妃的母家, 一个个富得流油,是这次的主要针对目标。

    比照这两家的产业, 皇帝联合众保皇党,和对方打起了价格战。

    你卖什么, 我就把什么东西降价。

    降得不多, 但就是永远比你便宜那么一点!

    那客人会买谁的还用说?

    半个月下来, 保皇党们甚至还小赚了一笔, 更是自信心膨胀。

    官商们也不是吃素的, 发现有人捣乱后,有的噤若寒蝉,有的上头入套。

    最大的那两家,更是大手笔,直接高价购买无数原材料,试图从根源解决问题。

    而后——

    五月初四,皇帝于早朝上,令人给众大臣一人发了一个小本本。

    右相打开一看:改良商籍科举制度,商人从此入仕困难。提高部分商品税……

    这,这些商品当中,很大一部分,都和他家铺子经营的有所重合。

    右相目如铜铃,颤抖着一双老手。

    他气得脖颈间老筋纵横,将写着改制细节的本子关上,又重新打开。

    仔细看了半天,右相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

    这哪里是要改制,分明满本都写着四个字是要「铲除异己」!①

    右相直做深呼吸,朝中其他官员也都没好到哪里去。

    很快,就有人扑通跪地,嚎啕着哭求:“皇上,您三思啊!!”

    右相没有这么天真。

    改制,若是寻常改制,皇上该先拿到朝中,与诸臣议论过后,才会慢慢施行。

    如今这本子上,要素齐全,细节满满,皇帝老儿,很显然是铁了心要动刀子。

    果然,面对头磕得砰砰响的大臣,老皇帝面不改色,令侍卫将其强制扶起,便宣布下朝。

    方才还有人擦干净额头,已经准备好表演撞柱大法了。

    皇帝这一走,戏台就垮了。

    保皇党淡淡然各回各家,留下其余大臣面面相觑:咋办?

    不等他们想出个一二三来。

    这一连串法令,便如插了翅膀般飞遍了整个京城,并以恐怖的速度,往各地传播。

    无论在哪个朝代,砍资本家的刀子,平民百姓只有拍手称快的份。

    如今也是一样。

    商税提高,许多商人可能会压制原材料价格。

    而皇帝对此补充了条例:一旦某些原料价格涨跌超过一定数额,百姓可前往官府举报,举报有奖。

    商籍从此仅能直接考童生,若是还想接着考取秀才,需通过专人考核,还得书院随机抽取夫子、同窗对其评价……

    若有行贿作弊者,同样欢迎举报,举报有奖。

    此外,商籍入仕虽被限制,但户口却有机会转为良籍,如,于某方面做出杰出贡献……

    ——这是燕晨给的方案:古时理工科落后,而商户比百姓更有闲钱来捣鼓这些玩意。

    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良心商贾也不算绝迹了,路不能堵得那么死嘛。

    这一刀刀下来,对顶层官商而言,就好似在被施以凌迟酷刑。

    关键是每一刀,都仿佛踩在他们的底线上大鹏展翅。

    不管是提高的商税,还是并未关死的、通往上层的道路。

    ——当然,除了之前某些高价囤收原材料的人。

    对此皇帝表示:还得是要感谢燕修撰的长姐。

    没有她提供的那些数据,这刀子砍下的深度,肯定不会像是现在这么精准。

    于是最后,改制的结果就成了:

    顶层官商对着亏损的账本嚎啕大哭。

    中层人员展望未来,惆怅不已。

    下层该吃吃该喝喝,甚至不少人还从中得到了启发,开始尝试新的道路。

    风波一连持续了大半个月。

    几乎每日早朝,都有人想逼求皇帝收回成命。

    然而几乎一生都安于守成的老皇帝,这次却格外固执。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他唯一给予回应的,只有一件事:“商籍科举制的改动,往后还会有所补充,如今只是试行。”

    这也是燕晨一早就想好的:

    与其担心商人会不会摸清楚规则后,行贿、作弊,不如早早打好隔段时间就微调一次的基础,让他们早日习惯这种灵活多变的制度。

    简单来说,就是让他们想作弊,也不知道怎么作:)。

    将这个消息补充放下去,也是为了让底层百姓们安心——与朝中各系官员的问题,关系不大。

    这群官员更气了。

    尤其是右相,他家中也是囤积商品原材料的一员,这次可是损失惨重。

    好不容易缓解下来,正想给皇帝老儿找麻烦。

    结果转天,刑部侍郎上书。

    三皇子派的两位、安武王派的一位,共三位大臣被查出大肆贪腐、搜刮民脂。

    皇帝既未勃然大怒,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火速下令抄家。

    这要说他一早心里没数,其他人是不信的。

    帝王施行了数十年的仁政,一朝露出凶戾的爪牙。

    之前飘得忘乎所以的臣子们,方才知道什么叫后悔。

    几只被用来儆猴的鸡人头落地,之前反对的大臣们顿时鸦雀无声,战战兢兢,唯恐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如此,一个月过去。

    新政已成定局,晨光普照大地。

    这日,恰好是大朝会。

    燕晨穿上官服,佩着牙牌,跟在一众臣子身后晃晃悠悠上朝。

    鸿胪寺官员引着他们进殿。

    皇帝坐在玄金色的龙椅之上,小太子在他身侧,两人皆着朝服。

    百官行礼。

    礼毕,皇帝先言:“朕感新政推行之不易,欲犒劳肱股之臣。”

    右相暗骂一声,随百官点头应是。

    于是老皇帝坐在龙椅上,开始一个个提拔官员。

    燕晨干站着无趣,左右看看,没成想还跟一张熟悉的脸对上了视线。

    石怀广站在不远处,刚受了封,被提拔进了刑部,喜出望外。

    燕晨看到他时,他还下意识举起手,像是想打招呼,不过很快又按捺下去收回了手臂。

    令燕晨意外的是,除了石怀广,还有一人也受了封赏。

    顺远世子,常怀安。

    他回忆片刻,方想起来:淮王同样手握兵权,品阶比安武王稍低,是保皇党。

    常怀安身为淮王之子,这时候,表面上确实还站在太子这边。

    又走了会儿神,很快,燕晨就听到了他的名字。

    “翰林院修撰燕晨,封正二品太子少师……”

    皇帝还没说完,众大臣就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在人群中寻找,哪一个是这位燕修撰?

    修撰是从六品,一下子升成正二品的太子少师,这还得了??

    要知道就连刑部侍郎,也就是从三品升到了二品!

    这位翰林院修撰,又是何方神圣?

    其他人还在找,魏惜棠可是就站在燕晨身后不远处。

    他双目通红,气得恨不能当场喷火,瞪着燕晨的背影:姓燕的他凭什么?!

    魏惜棠只能在心中无能狂怒,有的人则看得更为透彻一些。

    皇帝提拔的这一波人,除了几个掩人耳目的混子,其他很显然,都是对这次改制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

    然而连刑部侍郎,都没那个姓燕的修撰,跳得高。

    还能是为什么?

    ——殿试的策题还历历在目,燕晨的试卷也有不少人看过。

    翰林院、礼部皆与皇帝关系亲近。

    但其中也并非没有如魏惜棠这般的杂鱼,或是守不住秘密的大嘴巴。

    燕晨的名字,很多人都有印象。

    待他淡淡然从百官中走出来谢恩,想起来的人就更多了:

    这位,不正是今年那以商户子之身,高中状元的新科状元郎?

    前些日子那轰轰烈烈的抄家惨案,还历历在目,一时之间,竟无人上前打断皇帝。

    燕晨谢完恩,回皇帝身旁朝他挤眉的小太子一笑,便走回队列中。

    一直等到皇帝封赏完。

    「奏事」环节开启,才有人躬身走出:“皇上,臣有事启奏!”

    这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臣,红袍上绣着孔雀,一双苍老的三角眼朝不由分说瞪向燕晨:

    “皇上,臣以为,燕修撰年纪方轻,阅历尚浅,不足以担起教诲太子的重任。”

    “皇上,这正是臣想说的!”

    陆续又有好几个人站了出来:“皇上,燕修撰年初才得太子殿下授官,就臣所知,其任翰林院期间,几乎无任何建树。”

    “皇上您封他为少师,这,这于理不合啊!”

    右相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们说到点子上,暗斥一声废物。

    他上前道:“皇上,臣也有一事要奏。”

    老皇帝冷冷瞥他一眼:“何事?”

    “皇上。”右相剑指燕晨:“老臣斗胆猜测,此次改制,皇上正是听了燕修撰的撺掇。”

    “燕修撰殿试时的答策,老臣曾慕名观之。”

    “如今全国上下,混乱不堪。此子身为商户子,却于殿试当中,痛斥商贾,此乃哗众取宠,不孝之举啊!”

    右相是铁了心,要把改制当成一次失败的变革。

    他确实看过燕晨的答策,只是因其写得并不详细,加上燕晨之前跑去忙棉花的事,因而并未在意此事。

    没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

    右相愤恨地瞪向燕晨。

    除他外,还有不少大臣都不知道此事,闻言也都站了出来:“皇上,还请三思!”

    “皇上,微臣亦不赞同此事!燕修撰所倡议的改制,实已动摇国之根本……”

    一群臣子一个接一个发声,太子都有些坐不住了,担忧地看看皇帝,又看看燕晨。

    老皇帝倒是泰然地坐在龙椅上。

    他也不接话,只等跟他唱反调的人一人一句,说得无话可说了。

    老皇帝才呵呵笑了声:“众爱卿,你们误会了。”

    这是何意?一双双眼睛犹疑不定地盯着他,便见他倏地冷下脸:

    “改制,是朕欲行之。”

    “众卿因何以为,此事与燕爱卿有干系?”

    “即便是有,燕爱卿也是听命于朕,献计为朕排忧解难。”

    “臣子听从君命,做他该做的事。”

    “莫非众爱卿觉得,这是不对的吗?”

    “啊?”

    老皇帝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脖颈间连着耳后根处的青筋凸起,威严的双目携着一丝愠怒,冷冷地巡视着他的臣子们。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着了。

    右相避开了老皇帝的视线,其余大臣垂头的垂头,跪地的跪地,额角纷纷流下冷汗。

    这时,燕晨站了出来。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的动作格外显眼,只是方踏出两步,便有无数视线投射过来。

    待看清年轻官员脸上的表情,这些人都是一愣。

    燕晨先是关切:“皇上息怒!”

    而后满面动容:“皇上说得不错,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正当是我等臣民之天职。”

    “先人云:天地合则万物生,君臣相宜,则国家平。皇上念臣等之功,予以封赏,正是皇上仁明之证!”②

    “臣等感激涕零,往后定当不懈不怠,行为臣者之本分。”

    右相都不由偏头看向他。

    我们都在抗议说你不配当少师,你这时候表衷心有用吗?

    有本事来一起扯头花啊!

    然而众臣很快发现,这位燕修撰,似乎还真的只是感动于皇上对他的维护,这才出来表达了一番感动。

    说完,他甚至还朝他们颔首微微一笑,又站了回去。

    刚才看着还像是没睡醒,如今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脸「皇上对我这么好,我要好好打工,替皇上分忧」的表情。

    众大臣:“……”

    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坑啊?

    敌人太过弱鸡,反对的大臣心中刚腹诽了两句,正准备忽略这段,趁热打铁。

    左相缓步走了出来。

    身为老古董,他说是保皇党,不如说是中立党,一般不会站队。

    然而此刻,他却站了出来。

    右相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左相是给那个燕修撰说话的:“任人当以贤,燕少师,年纪虽轻,但其才高八斗,博览古今。”

    “老臣以为,燕少师完全担当得起少师之位。”

    “臣亦认为如此!”

    又有保皇党站了出来:“燕少师为人襟怀坦白,冰清玉粹,有他教诲,太子殿下定能出类拔萃!”

    “咳、咳、”燕晨以拳抵唇,也不知是咳还是笑:“各位谬赞了。”

    他一谦虚,便又迎来了新一波的夸夸。

    这倒不是皇帝事先安排的托,只是之前制定新策,燕晨与这些人有所接触。

    对于他的性子,他们也算有所了解。

    包括石怀广在内,他们为燕晨说的话,皆乃肺腑之言。

    以右相为代表的官员,笑容逐渐消失:合着搞了半天,就他们是坏人是吧?

    姓燕的一个小小修撰,凭什么这么多人给他说话?!

    一众官员气得不行,然而局势已然一片倒。皇帝理所当然不接受反驳,挥手问还有没有事,没事退朝。

    下了朝,石怀广追上燕晨。

    燕晨这才得知,石怀广武试考了不错的名次后,便在前刑部侍郎手底下做事。

    也算是趁着东风起飞了。

    改制之事,石怀广并不是很了解,自然也不知道他就是提出此策之人。

    对方只是恭喜他成了太子少师,而后提醒他道:“我瞧右相对你有些敌视,你往后行事,千万要小心些。”

    “尤其上朝时,能不说话,就别说话了。”

    入了刑部,石怀广反倒沉稳了下来。

    燕晨谢过他分享的秘诀,回状元府等授官的圣旨。

    一并送来的,还有新的朝服。

    绯红色,上面绣着锦鸡。

    王吉见他送走了太监后,微微皱眉,不由问:“大人,这官服有什么问题吗?”

    燕晨摇摇头:“无事。”

    总不能跟王吉说,他觉得锦鸡有点丑,还是白鹤更符合他的气质吧?

    不妥当,不妥当。

    燕晨跳级被封为少师后,有人欢喜有人愁。

    喜的自然是太子,他可是盼着燕晨当自己的太师,盼了好久了!

    愁的比如魏惜棠,下朝当天回家,他就掀翻了一桌玉棋。

    还有的人,则暗暗记住了燕晨这个名字,将之前改制时的亏损,担的惊受的怕,全部怪罪到了他和皇帝身上。

    不过暂时,他们还没能找到机会和借口,将燕晨再从少师的位置上撸下去。

    所谓打一棒子给颗甜枣,改制风波过后,恰巧再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是皇太后的诞辰。

    皇帝下令与万民同庆,大赦天下。

    之前街上不时能看见的刑部官员,也都暂时停下了脚步。

    皇帝此举,无异于告诉他们:

    断尾求生的机会,朕就放在这里了,懂事的赶紧自首,朕可以不降罪。

    一时间,补税的补税,给百姓发福利的发福利。

    百姓们也算是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与万民同庆」。

    而之前抄家的银钱,也早早送往江右,顺利地补足了修坝的资金漏洞。

    江右堤坝修好,还挖了新的水渠,从此江右水患不足为惧,太子上书表彰少师。

    帝心大悦,封燕少师为太师。

    大臣们:“……”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出一种「怪不得之前不直接封太师,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的想法。

    呸呸呸!

    六月中旬,皇太后的诞辰终于揭开帷幕。

    大宴上午,文武百官皆着朝服,为皇太后献上贺礼。此后,太监高唱各地商贾献礼名单。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如流水一般从大殿的一端到另一端。

    燕晨位列太子身后,在盛烈的日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绯袍上的白鹤足踏祥云,衬得他整个人仙气缥缈。

    终于,燕晨看到了燕灵川的身影。

    感谢小太子,否则他就是有千里眼,目光也无法穿过重重人海,看清燕灵川身边的人。

    温罗青?

    两位女子并肩而行,手里各托着一块木托盘。先后扫了眼坐在太子身后的燕晨,便行礼向皇太后献布。

    燕灵川手里的是云锦:“此为云锦,用以蚕丝、金丝线所织造,因其美如天上云霞而得名,正与皇太后相衬,特此献贡。”

    先帝和皇帝都奉行节俭,宫中库存的云锦并不多。

    然而哪有女子不喜欢好看的东西呢?

    皇太后很是高兴地点头收了。

    老皇帝则看向了温罗青,微微皱眉:“你手中的,又是何布匹?”

    温罗青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上前一步:“回皇上,此乃改良后的棉布!”

    她特意求燕灵川让她拿棉布,就是为了此时此刻,温罗青迫不及待介绍起来:“棉布用棉花制成,经改良后,不仅更加柔软舒适,且造价极低……一旦棉花普及,百姓人人皆用得起!”

    许是过于激动,她的话半白不白,令皇太后有些不虞地皱起眉。

    皇帝倒是很开心,下意识瞥了眼坐下的燕晨,才问道:“此话当真?平民也负担得起?”

    温罗青笃定点头:“正是!”

    “好好好。”老皇帝抚掌大笑,问起两人的姓名——方才他一直在走神,没注意听。

    “民女温罗青。”

    “民女燕灵川。”

    老皇帝微微挑眉,果然是燕爱卿的长姐。

    燕爱卿之前就说过,他的长姐在尝试改良棉布。

    旁边那位,是他们家丫鬟?长得倒是不错,就是礼仪不好。

    老皇帝大手一挥:“不错!”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嘉奖赐下。

    御笔牌匾、新的织造店,专售棉布、棉衣、棉被……燕灵川,她这是成皇商了啊!

    温罗青心跳加速,手心出了一层汗。

    她渴求地看着皇帝,等待他也给自己赐下同等的嘉奖。

    然而皇帝说完话,便摆了摆手。

    皇太后身旁的太监见状,高声唱道:“下一位!”

    不,等等,这不对啊??温罗青脑子一空,为什么?

    她猛地抬头欲叫停,目光却扫到了太阳底下,带刀侍卫腰间的寒光。

    身后有如追命般的脚步声渐近,燕灵川奇怪地看过来一眼,轻轻托住她的手,推着她往前走。

    温罗青无力反抗,离开了殿前。

    她下唇咬出了一圈印子,离殿后,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燕灵川正想安慰她,便有人前来请她一同参加下午的宫宴——既被赐为皇商,又是朝中大臣的姐姐,这宫宴她自然能去。

    温罗青沾了光,也跟着她一起。

    然而宫宴上,男女眷分席。

    燕灵川被一群认都不认识的官妇、小姐搭话,又见不到弟弟,烦不胜烦。

    皇太后说过话、离开后,她便也称不适,打算离开。

    温罗青同样懊悔不已,这宫宴屁用没有。

    百官的宴会就在对面,皇上也在其中,然而那又怎样?她进都进不去。

    墨香记路,走在前面引她们离开。

    三人还未将宫宴的热闹抛在身后,墨香倏地撞上一人——实在是对方身着玄衣,这周围又乌漆嘛黑的,她才没看见。

    墨香后退两步,惶恐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温罗青看清来人的面孔,立刻低头往燕灵川身后躲了躲,然而对方早就看到了她。

    “温小姐。”常怀安微微一笑:“许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①大家懂的,迅哥儿;

    ②天地合则万物生,君臣和则国家平。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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