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日月,城内变春秋。


    洛阳城,一小队兵马星夜疾驰,连过八道城门,最终驶入空荡荡的将军府。


    陆家长子陆青远是替父回京述职的,他们陆家常年扎根北境,京城这座御赐的将军府往日没人住。


    ——但以后就有了。


    陆青远不知哪来的自信,认为妹妹收到他的信后一定会回来。


    于是他吩咐下去,将陆青遥的房间好好打扫。


    他回京述职不假,实则有更重要的嘱托在身,那就是他妹子的终身大事。


    亲事是陆岳两家祖父定下的娃娃亲,三年前陆青遥到年纪就该完婚的,当年妹妹负气跑了,父亲说:“青遥还小,我看那岳家的小子也不到能当事的年龄,让她再玩两三年不迟。”


    三年已到,他作为兄长,回来替父上岳家重提旧事。


    一只信鸽摆尾振翅,在将军府上空盘旋了一匝,随后乘月而去。


    小家伙飞得尽兴,一路往南,没有发现自己身后还跟了一只同类,是从侯爷府上空出发的......


    京城啊,藏不住秘密。


    闻风寨里晴好的天,有喜鹊驻足枝丫,叫破了白昼。


    大当家闻声开窗,心道莫非终于有喜事要降临在他头上了?


    不过喜事还没等到,先迎来了糟心事——他听见远处叮咣一声巨震,刀劈药炉的声音。


    全寨上下,还有谁会用药炉捣鼓炼药?三堂主穆江。


    全寨上下,还有谁把刀使得出神入化?二堂主路清。


    完蛋玩意儿,又开始了!


    这二人可真是知道什么叫一日之计在于晨!


    穆江此人吃穿用度讲究,富家纨绔的恶习也被他带到了闻风寨里,三堂院落里种满了奇花异草,都是得请专人过来修葺。


    他偏爱颜色鲜亮的衣裳,发髻被侍女梳得严丝合缝,留两缕风流须在耳侧,再冠上玉冠。


    每日对镜自叹一句倜傥,这才肯出门打磨他那些机关巧弩、“灵丹”妙药。


    可今日有人容不下他对镜自赏,侍女刚替他梳完头,只听院外惊天霹雳,连地面都震荡片刻。


    他大惊。


    提步奔出房门,便见一女子反手擎刀而来,刀尖缓缓划过他院里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发出沙沙厉声,莫名叫人脖子一凉。


    他再看,自己的药炉已被劈成两半,炉灰扬尘在女子身后似黑云裹雾,将女子衬地像从地狱杀到人间的阎罗。


    路,清!


    穆江磨牙。


    他眼中的路清,似乎跟他家侍女眼中的路清有所偏差......小侍女追着公子出门,看到得却是飒爽佳丽一抹青裙,置身在云雾之中,好不惹眼。


    路清自小是马背上长大,辽阔北原任她驰骋,养就了她一身不同于京城女子的精气神。好像在她身上看不到扭捏情态,也闻不见胭脂水粉,飞扬入鬓的眉、明澈皎洁的眼,都在她脸上浑然天成,是不施粉黛的清丽俏绝。


    小侍女自小跟着公子,见多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别提多羡慕路清身上这一份干脆了。


    若不是碍于公子厌烦二堂主,她实在是想偷偷去找二堂主,也教她两招。


    药炉毁了可是大事,公子定要大发雷霆,小侍女忙在穆江身后给二堂主使眼色。


    路清全然没注意穆江身后的丫头,直勾勾朝穆江而来:“姓穆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说平时,二堂主与三堂主打归打,但都颇守江湖规矩,不会糟蹋无辜的物件。


    ......这次着实是穆江理亏。


    他昨日手贱,捉弄了路清那个书呆子徒弟,用“木头人”把人定在屋顶半宿......


    恰是清晨,路清向来起床气大,一睁眼便看见自己徒弟可怜巴巴等在屋外告状。


    顿时恨不得将穆江碎尸万段。


    “好啊,正有此意。喜乐,去取我佩剑。”被这么叫嚣着毁了宝贝,穆江心绪难平,当即接下战书。


    被叫“喜乐”的小侍女犹豫了一下。


    穆江:“去啊!”


    小侍女一跺脚,也拿主子没什么办法,只能折回屋里。


    穆江拿过佩剑,先路清一步飞身上屋脊:“要打去练武场打,三堂的东西你赔不起。”


    路清轻嗤一声,两人你追我逐杀到了练武场。电光火石间,已经过了十招有余。


    寨子里的人对二位堂主每日一交锋实在见怪不怪,甚至这一场兴师动众,也并没有几个人专程来看。


    只有周边扫洒的弟子驻足瞥了两眼,生怕引火烧身,遂提着扫帚溜得远远地,窝在山坳后观望。


    路清一袭蓝裙,倩影飞鸿。


    小弟子见二堂主足尖点地、轻盈一跃,轻松躲开三堂主剑刺,随即又提刀劈下,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


    不禁心里直呼身法漂亮!


    论硬功夫,路清自觉是不虚穆江的。


    若不是平时,穆江总使些机关暗毒的卑鄙手段,她不见得会偶落下风。


    路清虽腰如柳枝,步若飞絮,可挽刀的劲道却一点不输给男子,节节逼迫三堂主。


    不多时,穆江嘴角挂了丝血迹。


    只见穆江不甘示弱,另一只袖子一扬,袖口银光一闪,竟是飞出了三根针尖大小的暗器。


    路清高耸的马尾随她动作飘摇灵动,清丽的眉眼此时寒光一瞥,一哂:“卑鄙,不入流的旁门左道。”


    穆江眼尾弯了弯。


    三堂主近看其实是个俊俏干净的公子,不开口说话时眉宇间有贵气,让外人一看就觉得像养尊处优长大的世家子弟。


    只是他此时嘴角挂着的血迹实在煞风景。


    他颇看不上路清的粗野,回嘴道:“不识货。”


    不多时,两人背后都起了层薄汗。


    日上三竿,太阳逐渐毒辣起来。


    两人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招,又令对方身上挂了多少彩,终于有人赶来了,是今日当值巡山的弟子。


    先来的弟子喊道:“三堂主别打了,你有封加急信!”


    后置的弟子也喊:“二堂主二堂主!你也有封加急信!”


    路清与穆江刀光剑影正是不可开交,谁都不肯先松劲,齐开口:“别废话,直接念!”


    转眼又挪移了身法,你劈我挡。


    先来的弟子展开手中信念,如实念道:“老夫人思念成疾,命岳......无疆,岳无疆小世子?速速回京!嗯?谁?咱们寨里有这号人吗。”


    小弟子茫然片刻。


    穆江猛地一愣神,手中佩剑没拿稳,直直朝路清面门飞去。


    路清一个闪身躲过,正想嘲讽穆江手无缚鸡之力,突然也一愣,愕然扭头:“谁?”


    这时另一个弟子手中的信件也展开了,徐徐念道:“长兄病重,命陆青遥......郡主?郡主见信后速速去京,与兄会面。”


    穆江:“什么?!”


    没等陆青遥应声,一旁状似梦游的穆江比正主还不可置信,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


    小弟子繁复确认:“没拿错啊,就是方才送到二堂三堂的啊。”


    只见路清与穆江忽然同时,向后退了三丈远。


    穆江:“......”


    路清:“......”


    是......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穆江只觉眼前一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喉结滑动,一只手扶额,吩咐道:“你......你们先下去,我得捋一捋。”


    两位弟子面面相觑,发现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互相推搡着跑了。


    穆江一言难尽看了路清一眼。


    路清忙又退避三舍。


    空气凝滞了良久,连日头都变得凉飕飕的。


    路清皱着眉用余光扫过穆江。


    穆江也用余光扫了一眼路清的裙角,他不信佛,但此时突然鬼打墙似地嘀咕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是幻觉吧?他忙掏了掏袖子,看看自己是不是误食了随身带的虚幻散。


    嗯......虚幻散还在......


    救命。


    三年前,陆岳两家长辈京城小聚,提起小辈们这段娃娃姻亲,都是喜上眉梢满口称颂。既然岳小世子与青遥小郡主两位都到了年纪,便选个日子,把喜事结了吧。


    陆家掌兵北境,岳家朝中为侯,这门亲事要结了,不仅是亲上加亲这回事。


    岳无疆前夜听到此信,后夜便带着喜乐百里奔袭,连夜逃到了这闻风山上。


    据说那陆青遥,是个边塞长大的蛮女,腰如水桶壮比硬汉,这娶回家他小世子的脸面往哪放?


    京中谁人不知他岳侯家的小世子风流倜傥,惯爱细腰美人!


    穆江思及此,斗胆抬眼盯向路清......的腰。


    穆江:“啧。”


    路清看了眼穆江......的脸。


    “呸!”


    穆江:“嘶。”


    路清牙碜地站起来,实在难以置信:“你,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穆江生无可恋:“......岳无疆。”


    现在重新投胎还来得及吗?


    路清光是听见这三个字就头皮发麻。


    感觉这得是上辈子作了灭世血孽,才换来今日晴天霹雳......


    走出去两步,路清突然回头:“要合作吗?”


    不用多说,穆江立即猜到了路清的意思。


    他脱口而出:“求之不得。”


    退婚,刻不容缓!


    路清咬牙:“你最好是。”


    穆江拧眉:“我又不傻。”


    路清看了看穆江。


    穆江看了看路清。


    两人头一次在一件事上达成共识——这婚事,谁结谁傻缺。


    路清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院里时,还是有点震惊后的茫然余味,不太有实感。


    姓穆的居然是岳无疆?


    他凭什么是岳无疆!


    他怎么会是岳无疆呢?


    合着逃婚逃了个寂寞。


    路清忙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觉得再晦气不能了。


    既然是兄长病召,她也不敢耽搁,草草收拾了包袱,准备简装上路。


    最好是避开穆......岳杀千刀疆的马车,那臭讲究出行需排场,必然走官道,那她就轻骑走山间小道。


    连午饭都没留在寨里吃,路清临行前草草交代了她小徒弟:“没事别往三堂跑,小心我回来收拾你!”


    又去拜别大当家。


    当她到大当家院里时,白眼随即翻到了天上——穆江也在。


    大当家摆出个哭脸,却止不住满面春风:“二妹,我都听三弟说了,你们要去京城啊?你们这一走,我这个做大哥的......心里难受啊。”


    路清:“大当家放心,家兄病了,我去看一眼,不日便回来。”


    大当家擦眼泪的手一顿,忙挥手:“哎,不用,家里有事就多呆些时日,寨里又没要紧事!”


    不像是惜别,倒像是欢送。


    路清撇嘴。


    大当家叫来他二人的徒弟,一行人把二人送到山寨口:“二妹,三弟,一路平安。”


    穆江装模作样鞠了一礼:“大当家的,别过。”


    看着穆江与路清连人带马消失进山路,大当家止不住脸上的喜气洋洋,心道清晨喜鹊叫,果然是灵了。


    这下闻风寨终于能过上一段宁日咯!


    闻风山烟翠入画,山花遍野,着实好风景。


    但牵马下山的路清没什么兴致赏美景,刚出山口,回望了一眼“闻风观澜且止步,功夫不硬勿近前”的石碑。


    她一人一马,来去自如,如同三年前进山一样。


    路清听到车轱辘回响,不禁眺望山腰,见穆江的马车还盘旋在山道上。


    可怜喜乐小丫头,还得给那好吃懒做的公子哥驾车当车夫使,她心生嗤笑:“果然如传闻一样,是个废物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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