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遥的十指很快被裹成了粽子。


    岳无疆打完最后一个结,赏心悦目看了好一会儿,好像还不尽兴。陆青遥觉得他可能是希望自己能再多长出来两双手。


    这也不知道是哪里又诛到了王凤仙的心,他怅然:“穆江小兄弟手真巧,若是无疆还在,你倒是可以同他探讨一二,我记得他也爱琢磨这些玩意。”


    岳无疆没接话。


    他将瓶瓶罐罐一一收回木托盘,手边那株凤仙花只剩一条光秃的根茎。但他没扔,拿在指中摩挲片刻,冷不丁问道:“那王公子可知,小世子为何懂得这些吗?”


    王凤仙叫问得一愣。


    他思索片刻,展颜道:“这有什么为何,人若是不喜欢,干嘛要研究。王某生来不喜读书写作,难不成我爹逼迫,我就能成文豪大家了吗?”


    岳无疆面巾下的嘴角翕动:“王公子甚是好命。”


    然后把指间把玩着的凤仙根茎随意折成了两半,丢弃一旁,说给王凤仙听:“凤仙浑身是宝,除了小桃红,它还叫做透骨草。”


    “有何用?”王凤仙忙掰开脑子要记下。


    岳无疆神秘兮兮凑近,语调低沉下去,带了点不正经:“用作给青楼女子,打胎的。”


    三个时辰,说不长也长。


    王凤仙还赶着回家应付老爹查行迹,不得不先行告辞。走之前眼巴巴把视线从陆青遥手上挪开了,遗憾不能今日亲眼见拆线,只得明日再来叨扰。


    终于是把王凤仙送走,陆青遥和岳无疆立即回去议事。


    陆青遥:“所以山庄并不姓岳,岳无盛只是个‘恩客’?”


    “表面看来,确实如此。”岳无疆不太能全然信王凤仙,道:“一打探就能打探出来的,显然也不算作秘密。我大哥那人,若想不为人知,能做到更谨慎。”


    “你是说,牡丹牌只是岳无盛的一层皮?”


    岳无疆讪讪摇头:“不是最好。”


    陆青遥能看出来岳无疆似乎有些气馁。


    毕竟,岳无疆前日还得意自己查过大哥,以为自己已经摸到了什么隐秘之处。而今日王凤仙一番话,直接重新打乱了他以为的,那个山庄的法则。


    甚至于这些,都是岳无盛肆无忌惮放出来,不怕人查的。


    等得就是他查,也说不定。


    岳无疆挫败感倍增,好似感受到同一片夜色下,有双无形的眼睛时刻噙笑注视他,笑问他:“好玩吗,弟弟。你还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来问我。”


    他不免想起去闻风寨前的每一天。


    小少年从小就活在无形妒火里,不知有多少藏在暗处的爪牙,想将他按回娘胎。


    岳侯爷和夫人,外人看来伉俪情深,其实只有岳无疆一人知道,装装样子罢了。先帝赐婚,谁敢不从?


    听说岳无盛的娘亲,是和老侯爷在南境时就两情相悦的。战事一了,老侯爷便带人回了京城,那时肚子里已经有了岳无盛。


    战功显赫,封侯赐婚,该岳家的荣耀一样没落。


    而岳无疆儿时从娘亲口中得知,他娘当年就是这样被赐婚给父亲的。


    侯夫人来历那可就大了,她是先皇的表侄女,当今女帝陛下的表姐,当年和陛下是一个御花园放过风筝的姊妹。


    也不难怪侯夫人性子泼辣傲慢,从来是直言不讳,不曾对谁低头。


    嫁给岳侯爷后,自然就是嫡夫人,她儿子自然就是嫡子。她颇看不上老侯爷从南境带回来的野妾室,尽管那妾室为人亲善,全府上下的下人背地里都对二夫人赞不绝口。


    他娘亲那个性格,可谓是树敌无数,还不知收敛不加防备,岳无疆小小年纪就替自己娘亲捏一把汗。


    岳无盛三岁时,二夫人便离奇病死了,岳无盛的腿也是那年照看不当,给留下了残疾。


    当时甚至有嘴碎的下人猜,是嫡夫人用了点手段。


    那时侯夫人正怀了岳无疆,好巧不巧,就赶上这些个事了,谁能忍住不怀疑是侯夫人做的?


    肚子是个姑娘便算了,若是个少爷,那岳无盛活着就是个错。


    即便是岳无疆长大懂事之后,也是有过一丝怀疑,自己的娘亲是否真做过什么?


    不过也轮不到他来怀疑。


    他儿时差点就夭折了三次,好似霉运缠身,平白无故就能天降横祸。


    次数多了,岳无疆就有了心眼。


    他儿时也曾敬仰父亲,受委屈了自然要跟父亲说上一番。


    可父亲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厌恶的,好像他的诞生,是强权的嘲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位昔日意气风发的将帅之才,没有选择自由的权利。


    父亲永远不会相信,二夫人那样善良温婉的人,她的儿子会算计人?


    简直天方夜谭!


    大哥的残疾更是让父亲对二房愧疚有加,岳无疆记事以来,父亲就是最爱怜疼惜大哥,而对自己总是冷脸斥骂。


    岳无疆在这样的深府里,腹背受敌的长大。


    他衙内做派,花天酒地,狐朋狗友,哪一样拿出来都是京城最盛产的富家草包。即便这样无意争斗,不还是有人不愿意让他碍事活着不是吗?


    闻风寨的三年,是小世子最无忧的三年。


    在那山头上,他做他的三堂主,每日研究他的药丸机关,再赏赏山花,逗弄一下山里的丫头小子。


    无趣时,还有个现成的女魔头。


    那女魔头最容易被激将,百试百灵,好玩得不行。


    “你笑什么。”陆青遥见岳无疆嘴角挂着渗人的笑。


    岳无疆恍然回神。


    他见陆青遥又忍不住想拽手指上的线,一把挡住:“别碰。”


    陆青遥不耐烦,手被裹成这个样子,连茶盏都捏不稳。


    岳无疆看陆青遥吃瘪,心情逐渐明朗,也不再去回忆那些糟心事,一门心思扑在了埋汰人上。


    没安好心道:“郡主啊,属下给您沏杯茶?”


    陆青遥一记眼刀看过来。


    岳无疆嘿嘿一笑,捏起桌上糕点,吧唧吧唧吃得香。


    吃了一会儿,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故作抱歉:“哎呀,忘了郡主还饿着。”


    “穆,江。”陆青遥眯了眯眼,“想死也不必这么拐......唔。”


    陆青遥猝不及防,嘴里被塞了一口龙须酥。


    牡丹花磨成粉入馅,满口富贵香,是出了洛阳城就尝不到的味道。


    她叫堵得哑口无言,嚼了两口,诧异地看着小人得志的岳无疆。


    岳无疆一挑眉,双眸尽显调弄之色:“今日我便委屈一下,伺候郡主用膳。”


    “谁要你......咳咳!”


    一个忠告,吃龙须酥不可大喘气,容易吸进嗓子眼。


    陆青遥猛地咳起来,双颊在灯影下憋得绯红。


    “水!”陆青遥骂道。


    岳无疆优哉游哉伸手,将茶水递到了陆青遥嘴边:“郡主不是说不用?”


    陆青遥这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就是有骨气,闻言立即绷起了脸,将脸前的茶水推开了。


    岳无疆:“......”


    把面子当饭吃得人里,眼前陆青遥属天下第二,没人敢高居第一。


    恰好这时,房外有人叩门,轻轻地三声:“青遥?”


    陆青遥如见救星:“哥!你快进来!咳咳咳......”


    陆青远一听里面咳嗽,立即是慌了,闯了进来:“怎么了青遥?发生何事——”


    “水!”陆青遥艰难地咽了咽。


    陆青远见妹妹十指都被缠着,已然是要被噎死,那小世子还在一旁看笑话!


    他没好气看了岳无疆一眼,冲上前倒了杯茶递到陆青遥嘴边。


    一口甘冽从喉间滑过,终于是把那口龙须酥给咽了下去。


    陆青遥缓了过来,恶狠狠盯向岳无疆。


    陆青远自不用说,就是个宠妹无度的。


    岳无疆暗叫不好,飞快脚底抹油:“我就不打扰二位叙旧,告辞!”


    他一连跳出去好远,才慢下脚步,边起了雅兴,抬头望了望满月。


    皓月如圆盘,悬在洛阳城顶。


    岳无疆无意识的提着嘴角,也不知自己是在笑什么。


    陆青遥房间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是陆青远的声音。


    岳无疆回眸,见陆青遥的窗户上,映着兄妹二人其乐融融的身影。


    陆青遥小姑娘一般,探着头,陆青远伸长了手臂,好像是在喂妹妹吃糕点。


    岳无疆有些想不到,陆青遥此时会是什么神情?


    反正不会像平时那样,一副女魔头的神情。


    大概会像寻常人家面对兄长的丫头一样,是乖巧娇憨的吧......


    陆家这对兄妹,感情可真好。


    岳无疆发现自己又开始庸人自扰了。


    为了让自己打住神思,他快步离开了陆青遥的小院,独自在将军府闲逛着,留心每一处能暗藏玄机的角落。


    夜过三更,陆青遥掐指一算,三个时辰已到。


    她终于是忍无可忍,干脆利落地将十指上的荷叶咬掉,好像再松快也不能了。


    荷叶被揭开那一刻,陆青遥片刻怔住。


    只见自己十指的指尖是明艳的朱红,又洇着点橘调,好似落日点缀出得烟霞之色,北境荒野上余晖被尽收眼底。


    漂亮极了。


    这双手使惯了刀刃,见惯了风霜。


    但此时它葱白修长,很是陌生。细闻起来,还香气宜人。


    陆青遥眨了眨眼,蓦地一下,双颊无端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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