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的城市像一只无面的巨兽,混凝土浇筑的牙床上插着钢筋唇舌,电力系统拉出参差涎液,草木囚禁在齿缝间,脆弱垮烂成一片食物残渣。
在看见吴风岚那一刻起,温绵就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但是她有起码的涵养,并没有把不开心立刻表现在脸上,而是藏在了那一层薄薄的,白皙透亮的皮肤之下。
她接过吴风岚手里的拎袋,礼貌地微笑着说:“谢谢。”
这一句感谢听来酸楚,吴风岚作为她们感情的外人,尚能觉察,可见作为当事人的温绵该有多失望难受。
但她只是总裁身边的助理,她拎得清,不会把手伸得太长,亦不会自以为是地多嘴。
她拿起瓷碟里的车钥匙,准备回公司。
温绵认得那一把车钥匙,是莫晴雨的兰博基尼。
钥匙扣是一个知名制片人送的,驴牌的棕色皮质挂件,挂件背面定制得刻印着一个字母“m”。
其实关于这个钥匙扣,温绵印象很深刻。
那时是莫晴雨的生日,温绵也为她准备了一个车钥匙扣,不是什么名牌,毕竟以她的经济状况也买不了什么大牌。
莫晴雨喜欢一切皮制品,所以温绵特地跑去皮具diy店里,自己裁剪皮料,花了一周才做出了一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成品。
卡其色皮面上绣着走线规整的暗红色皮马棉线,皮面底部穿着一颗做旧的银色“lucky”金属牌。
可是当她送出去后,莫晴雨除了一声“谢谢”就再无其他动作。
几天后,她并没有用温绵买的钥匙扣,而是选择了那个知名制片人的。
她没有向温绵解释,女皇帝习惯了接受而从不会刻意做任何回应。
温绵亦没有质问,而是安慰自己,毕竟莫晴雨和制片人是好朋友,两人之间也有很重要的业务往来。
所以,她没有抱怨,没有表现出一点不悦,懂事乖顺地令人心疼。
她知道莫晴雨的工作很忙,一般很小的事情并不能在她心上挂怀多久。
虽然不知道她具体在忙什么,但是温绵从不过问,从不生气,她理所应当地信任她,仰慕她,莫晴雨于温绵而言近乎完美,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那个,莫总吃饭了吗?”
但是她好想她,想摸摸她的头发,想靠在她肩上看她分析数据,想调皮地摘掉她的金边眼镜,然后在她抓住自己之前,猫到她身后,从背后抱住她,用她的背脊把自己空了的胸膛填满。
吴风岚退到门外,依旧正面对着温绵,“莫总还没吃,等散会了,公司小食堂会为她准备晚餐。”
“还没吃啊……”温绵自言自语后,心头涌上一阵担心,却还是面露微笑风轻云淡道:“那麻烦吴助理了。”
说完,她顿感不对,立刻又补充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她有功能性低血糖,不能长时间饿着。”
吴风岚眼里透着笑,拿出一惯的泰然平静:“好的,我知道。”
莫晴雨没有在公司公开她与温绵的关系,她跟温绵坦言,她从来公私分明,不会因为和她的这一层关系,就对她区别对待,不能因为金主身份影响了温绵的发展,温绵表示理解。
所以,温绵不会表现成莫晴雨爱人的样子,更不可能以太太自居,去指手画脚吴风岚的分内之事。
毕竟,她来到莫晴雨的世界以前,吴风岚把她照顾的也还好,温绵心想。
*
吴风岚走后,温绵傻愣愣地杵在玄关,直到感应灯亮了又暗,她才意识到客厅没有开灯,餐厅里的吸顶灯白惨惨地点亮阔旷的空间,在窗户玻璃上砸下瘆人的冷色。
她没有移动脚步,她觉得身体很重,很重。
重得不想被挪动。
她盯着被关上的门,两三缕刘海软软地垂在脑门上,半张脸被灯光映亮,半张脸遁匿在阴暗里。
此刻,她心里的全部期待都被关在了门外,空荡荡的,填置着高档家具的公寓里,又只剩下她一人。
不对,似乎一直只有她一个人。
那个她一直在等的人,和过去五年里的无数次一样,今晚依旧没能守约。
“回来吃晚饭”简直就是个遥不可及的生日愿望,说再多次也只有自己听得见,反正别人问到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望”,你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所以许着许着就不想再许了,没什么意义。
暗黢黢地客厅里忽然明晃晃地亮了一下,温绵回过神来转身看向窗外,闪电捉弄人似的恰好隐去狰狞面目,发出雷的咆哮。
温绵怕打雷,从小就怕。
她又想起舅舅一家三口出去吃饭,她独自一人被反锁在家里,闷在那个由杂物间收拾出来的小房间里。
房间里有一扇巴掌大,却偶尔能在月明星稀的日子里窥见夜色的窗。
只是那一夜,冷雨浇窗,没有月,亦没有星。
她双腿并拢坐在冰冷坚硬的床沿,看着窗外,期待有人撑着伞经过窗户,发现一个小女孩饿了一整天,到了夜里依旧饿着肚子。
然而那一夜短暂而又漫长,她饿晕了,第二天依旧要早起去学校,还要帮轮值的表哥去学校车棚整理乱停的自行车。
思绪回笼,窗户上的雨水从她眼睫里极浅的眸子上滑落,泪痕似的。
吴风岚放在玄关柜上的甜品拎袋太过扎眼,温绵别过头没有去把甜品取出来放进冰箱冷藏。
她冷冰冰地看了一眼餐桌上的菜,顿时没了胃口。
小几分钟后,她倏地转身,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缓缓走回二楼的卧室。
她继续把自己塞进落地窗前尚有余温的沙发凹槽里,把脸埋进膝盖间,身体轻轻颤着。
此刻,这个家里,能带给她温暖的只有这张沙发而已。
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她究竟在期待什么,又为了什么而难过,怪傻,怪奇怪的。
过去的五年里,一直就是这样的,为什么今天晚上就这么需要莫晴雨的陪伴,这么迫切地需要她的拥抱。
越想越难受,喘不上气的压抑感真的要把她逼疯了,差点要将她窄细翩薄的肩骨压断了。
处心积虑的闪电又在这一刻抽干了血色,白惨惨地照亮了屋子。
温绵抱着双腿,把脸埋得更深了,身体的抖动更明显了。
弱小无助,和从前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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