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医谷位于鬼云山,鬼云山之所以叫鬼云山是因为一年中有大半年云雾缭绕,哪怕朝夕相处的人面对面走来,不到跟前都看不清是谁。


    池渊不喜欢这种云里雾里的感觉,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夏天,因为只有这个季节,鬼医谷中才没有云雾。


    鬼医谷后山有一片树林,夏天树上开满了花,五颜六色,特别好看。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待在里面,有时躺在树上复习师父留下的功课,有时折枝为剑练习师哥教他的剑术。


    遇见张慧生的那天,他刚从师父那里出来,本想在林间走走,谁知头顶一声树枝断裂的声响,一个小姑娘从天而降。他抱住她,小姑娘抖抖头上的树叶,朝他天真一笑:“谢谢。”


    池渊神情严肃,将小姑娘放在地上训斥了一顿,结果小姑娘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自顾自地捡起地上一截树枝,用随身的小刀砍下一截,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开心道:“这段刚好。”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没有。”


    “……”好吧,他在小孩子面前,一向没有威严。


    “你在雕一只小狗吗?手还挺灵巧。”池渊看着那截树枝在小姑娘刻刀下有了雏形,忍不住夸赞。


    小姑娘脾气挺大,瞪他一眼:“这是未羊!”


    “哦。”


    “我和弟弟的生辰快到了,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大概因为找到了好木材,小姑娘有些兴奋,手不停,嘴也不停,“前些天我和弟弟生了很重的病,爹爹带我们来这里求医,说可以治好我们的病。前几天弟弟的病好了,爹爹说先送弟弟回家,等我的病也好了,就回来接我。我现在每天都乖乖喝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爹爹肯定很快就会来接我,我得赶紧把礼物准备好,回去送给弟弟。”


    池渊惊讶地看着她,问:“你是慧生?”


    小姑娘眨眨眼:“你认识我?”


    他往树上一靠,惋惜地看着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姑娘:“我听师哥说过你们,你爹可真偏心。”


    他后半句说得声音不大,小姑娘还是听见了,跳起来,炮仗似的指着他:“不许你骂我爹爹,我爹爹虽然对我偏心了些,但我相信他肯定也很爱弟弟,不然怎么会带他一起来瞧病?”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爹偏心你?”


    小姑娘抬起下巴:“那当然,我爹从小就宠我,什么东西都给我,去哪玩都带着我,他说女孩子就是用来疼的。”


    “是吗?”他目光哀戚,有些话没忍心说出口。


    他陪了小姑娘一整天,看她雕完了一只小羊。从树林里出来时,她问他:“明天我们还能一起玩吗?”


    他摇摇头,说:“不能。”


    因为这小姑娘再没有明天了。他听师哥说,前些天晋安武林世家谢家来买傀儡人,一眼便挑中了年纪最小又没有任何武功根基的张慧生。所以师父才会治好她的病。今晚小姑娘就会被制成傀儡人。


    晚上,他躺在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在鬼医谷这么多年,不是没见过这种事,一个活生生的人,隔天便成了无悲无喜的傀儡人。说起来,他早该习惯。可他就是不能接受,何况这一次,还是一个孩子。


    起身、披衣、下床,然后,直奔后山一处院落。


    这是独属于“诊金”的住处,一旦进入,再不得自由。


    此时,院子里传来张慧生的叫喊声,两名傀儡人正拖着张慧生,准备把她带走。


    “救救我!”她看见了他,向他求救。


    “慧生!”他下意识上前,左右一个手刀,从傀儡人手中抢过小姑娘。


    “他们骗我,说我爹爹不要我了,还说我爹爹想要我死,你带我下山,我要去找爹爹问清楚。”小姑娘指着周围她的“同类”,哭得小脸都花了。


    夜深了,一轮月亮挂在天际,冰冷冷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池渊低头看着她,想说“有我在,别怕”却迟迟没有出口。


    这时,不远处,一排灯笼缓缓而来。紧接着是木轮转动的声音,再然后,一名青年男子推着轮椅进了院子,轮椅上坐了个男人,男人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模样,嘴角沉着,似乎从未笑过。


    “主人。”院子里住的人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去。


    池渊迟疑一下,低下头,叫了声:“师父。”


    眼前的人便是鬼医谷的主人,鬼医宋意。


    宋意的目光只在池渊身上停留了一下,便落到两名傀儡人身上,毫无温度地命令道:“把她带到蛊室。”


    两名傀儡人听令,再次上前。


    池渊挡在小姑娘面前:“师父,她还只是个孩子……”


    “池渊。”他的话没说完,推轮椅的青年便快步走到他身边,道,“不要每次都惹师父生气。”


    “师哥——”他还想说什么时,右臂被人拦了一下,用力抓住,偏头,看见师哥提醒的目光,犹豫一下,松开了小姑娘的手。


    小姑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恐惧。


    抓着他手腕的小手太用力,以至于被拖走时,在他手腕留下五道深深的红印。


    耳边是小姑娘声嘶力竭的叫声,眼前是小姑娘哀求的眼神。他无能为力,只能道一声:“对不起。”


    不知过来多久,人群散尽。


    他睁开眼,看到脚边有个桃木雕刻的未羊,是刚才拉扯中从小姑娘身上掉下来的,不知被谁踩了一脚,一只羊角断了一节。


    他把它从地上捡起,跌跌撞撞回了房间。


    长夜将明的时候,鬼医谷后山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那音色还很稚嫩,带着绝望与憎恨。那语气完全不似出自一个六岁的孩童之口。那孩子喊:“骗子爹爹,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慧生——”池渊从梦中惊醒。


    初一睡在他身边。这孩子向来眠浅,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醒过来。他被师父吵醒,从床上弹起来,紧张道:“发生了什么?”


    池渊想起梦里的情景,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到,这才想起来那个桃木雕的未羊已经被他送还给了应属于的人,怅然道:“没什么,梦到了一些以前的事,你继续睡吧。”


    初一松口气的同时翻个白眼,直挺挺往后一躺,重新栽进枕头里。


    池渊睡不着了,坐在床边,腿垂下来。


    这里是程大叔家,这屋子是程大叔昨晚专门收拾出来给他们住的,有一张旧床和一些杂物。床头斜前方有一扇木窗,关着,所以屋内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以至于让人分不清时辰。


    他坐在那里醒会神儿,起身支开窗。刺眼的绯红照射进来,他下意识拿手挡了一下,透过指缝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已是薄暮时分。


    今早师徒俩从外面回来后倒头就睡,程大叔虽不知两人夜里出门,但看两人睡得那么香,没忍心叫他们,于是两人一觉睡到现在。


    池渊和白蹊先前约好了在客栈见面,想到这儿,池渊抓起衣服,一边往身上裹,一边去推初一:“别睡了,月亮出来了!”


    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大多嗜睡。寻常这个年纪的孩子睡不醒,多半会乱发脾气。初一这点倒让池渊省心,不论睡多睡少,从来没有起床气,顶多就是翻俩白眼,但白眼翻多了,身边人也就看惯了,不痛不痒的,翻了等于没翻。


    初一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得快点了,小少爷还在等我们。”


    “小少爷?”初一在脑子中反应了一下这个称呼的主人,神情有些微变化,“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


    “你看见我装宛童的靛蓝包袱了吗?奇怪,我昨天明明放在这里了。”池渊打断初一,望着一口旧水缸道。


    水缸是空的,上面盖了个木板,木板上面放着他的医铃、药箱还有几人装行李的黑色包袱,就是没有他说的靛蓝包袱。


    这时,窗外传来孩童的哭叫声:“爹爹——”


    紧接着,有女人的尖叫声响起,声音凄厉:“啊——”


    “丢丢?!”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池渊心下一颤,扭头往外冲去。


    院子里,一名男童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嗷嗷大哭。在他脚边落了一个靛蓝包袱,包袱散开铺在地上,露出里面惨绿色婴儿状宛童果实。


    见此情形,池渊一下子就猜到了事情经过。丢丢醒来后发现多了个包袱,一时好奇拿出来玩,结果不小心掉出了里面的宛童果实,把自己给吓哭了。


    池渊快步上前,重新包好宛童,交给初一:“拿着。”


    初一亲眼见过这东西活时的样子,心有余悸,伸出手又缩回去:“它死了吧?”


    “死得透透的。”池渊把包袱往初一怀里一塞。后者连忙从怀里拿出,四根手指挑着,一只胳膊努力前伸,撤开身子。


    池渊蹲下,把丢丢揽在身前,连声哄道:“丢丢不怕,丢丢不哭,有爹爹在……”


    小孩儿吓得不轻,任他怎么哄,就是听不进去,靠在他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与此同时,院子另一边,程大叔的女儿程叶儿正抱着头,“啊啊啊”地尖叫。


    程大叔正在灶房做饭,闻声跑出来时,袖子高高挽着,手里还拿着菜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女儿模样,把刀往地上一扔,跑过来抱住女儿:“叶儿。”


    程叶儿看见地上的菜刀,挣扎地从程大叔怀里出来,捡起地上的菜刀,高举着朝初一砍去。


    “闪开——”池渊大喊。


    初一背对程叶儿,回头见一道白刃劈来,所幸程叶儿不懂武功,初一很轻松便躲开了。


    程叶儿砍空,瘦弱的身子被菜刀带着险些栽倒在地。她踉跄了一下,却是停都不停,调转方向,再次向初一砍去。


    初一因为刚才的躲避,退至院子一角,再次面对程叶儿,已是退无可退。


    “叶儿,你干什么,快放下刀。”程大叔着急喊道。


    “扔掉包袱!”池渊提醒。


    初一照师父的话,把装有宛童果实的包袱扔了出去。


    程叶儿的视线随着包袱划个弧度,落在地上,再次调转方向朝地上的包袱砍去。


    下一瞬,菜刀不偏不倚落在靛蓝色包袱上。


    姑娘红着眼咬牙切齿的模样把众人吓了一跳。程大叔和初一愣在原地。丢丢吓得连哭都忘了。


    池渊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过去,一根银针刺入程叶儿脖颈间的穴位。


    程叶儿瘫软下来。


    池渊接住她,顺势摸上她的手腕。


    程大叔回过神儿跑来。


    池渊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程大叔听女儿没事,顿时放下心来,将女儿抱回屋,安顿好,又出来,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女儿最近经常砸东西尖叫,之前还没这么严重,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还动了刀,幸好没伤到你们。”


    程大叔语气愧疚,池渊不好意思隐瞒,把程叶儿被宛童吓到的经过说给他听了。程大叔知女儿情况,也没追究,叹口气,说起自己的心事:“也是我没用,前些年叶儿被人捉了去,几个月前刚逃回来。我本想找到将我女儿带走的人,给她讨个公道,可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大夫说让我多带她上街走走,兴许能想起什么,可她却格外惧怕出门,有时看到某些东西,还会像刚才那样砸东西尖叫。我看着心疼,也就不强求了,那段日子想不起来,对她来说,指不定是件好事。”


    池渊想了想,问:“看到某些东西?具体是什么样的东西?”


    程大叔知他是郎中,所以才跟他说刚才那些话,便也不隐瞒,摇头道:“不确定,有时是一块糕点,有时是一个拨浪鼓,上一次这样还是邻居家的儿媳妇过来借针线,怀着身孕,把人家吓得病了一场,幸好没出什么大事,总之没什么规律可言。”


    池渊思考一下,也没想出什么,便道:“刚给您女儿诊脉的时候,发现她除了体虚并无其他病故,想来应是受了什么刺激,得了心病,若要治好,须得找到这心病的根源,才能打开心结。”


    “之前的大夫也这么说。”程大叔有些失望,但还是谢过池渊,张罗着一起吃晚饭。


    因为和白蹊还有约,池渊婉言谢绝了。


    三人收拾好东西,从程大叔家出来时,天边红霞已褪去颜色。从这里到客栈,估摸要走两刻钟,池渊从昨天吃过晚饭就没吃东西,此时才惊觉肚子饿得咕咕叫,有些后悔没在程大叔家吃完晚饭再走。


    但既然出来了,也不好不要脸地回去,只能空着肚子往客栈走。谁知刚走到巷子口,便看见一辆马车堵在那里。不等初一感叹一句马车多华丽,两名车夫打扮的人从上面下来,朝池渊走来,拱手行个江湖礼,问道:“阁下可是池渊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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