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渊从瀛水城出来后,一路马不停蹄到四有县,昨夜又跑去救了趟人,今日白天虽睡了一天,却也没能把觉完全补回来,所以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池渊从客房出来,站在二楼往下看。


    楼下大堂已经坐了不少食客,有一两桌富商模样的人,还有两三桌达官贵人模样的人,其余的多半是皮肤粗糙的江湖人,腰间别着刀,桌上都放着好几盘大包子,两三口一个狼吞虎咽着。


    白蹊坐在靠窗的位置,精致的上等衣料在一群粗布麻衣中颇为惹眼,而更令池渊在意的是窗边的一只鸽子。


    那鸽子通体雪白,羽毛没有一丝杂色,只一双脚仿佛被颜料染过,鲜红如血,其中一只脚上绑着一只小指节长的细信筒。白蹊手中拿笔,在一张狭长的小纸条上写了一行字,卷起来,塞到信筒里,然后一手抓起鸽子往窗外一扔,伴随着两声煽动翅膀的声响,鸽子腾空而起,朝某个方向飞去。


    池渊站在二楼,观望着白衣少年的举动,不多时,从旁边的楼梯走下来,朗声道:“小少爷,起这么早。”


    靠窗的位置背对楼梯,白蹊回头,迎上池渊的目光:“早上好,渊大夫。”继而视线随池渊移动到桌子对面,与此同时,余光瞥见窗边落了一片白色羽毛,不动声色地抬手,扔了出去。


    羽毛轻盈盈的,落在客栈外的马路上,被路过行人的脚风带起,打着旋儿再次飞起。


    “小少爷方才在做什么?”池渊在他对面坐下,眼睛状似不经意地望向窗外。


    白蹊目光平静,说:“没做什么,左右无事,便坐在这里等你们起床,然后一起吃早饭,不知渊大夫想吃什么?”


    “当真什么也没做?”池渊两手交叠,撑住下巴,往前倾了倾身子,“可是我……”


    他话说到一半,故意顿住,盯着白蹊,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变化,可对方从头到尾,目光沉静,澄澈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池渊沉吟片刻,倏忽一笑,给刚才的话找了个台阶:“可是我没钱啊。”


    白蹊压着下颌,眉眼微抬,笑道:“尽管点,账都算在我头上。”


    初一眠浅,池渊一起床,他就醒了,这会也收拾好下楼来。


    三人点了吃食,一张八仙桌,白蹊和池渊对面而坐,初一紧贴师父,和他坐在同一侧。


    池渊的惯用手是左手,初一的惯用手是右手,师徒俩一边吃,手里筷子一边打架。初一夹起一只蒸饺,还没带回自己碗里,就同师父的筷子撞在一起纠缠起来,蒸饺落在地上,滚了一层灰。


    “你去旁边坐。”池渊受不了,对徒弟说。徒弟看看八仙桌上空着的两边,正想过去,抬头目测一眼和白蹊的距离,又低下头,不动如山地吃起来。池渊无奈,命令不动徒儿,只好自己往旁边挪了个位置,挨白蹊又近了一些。


    早饭吃到一半,丢丢醒了,趴在二楼栏杆的缝隙里,奶声奶气地叫爹爹。


    池渊上楼去带他下来。初一饭吃到一半,放下碗筷,跟上来,趁机问:“师父,他什么时候走?”


    初一问这话时脸上带着焦虑。池渊疑惑了一下,反应过来初一口中这个“他”指的是白蹊。先前在暗道里,白蹊摸初一头时,初一没有闪躲,那时他还以为初一喜欢白蹊。现在看来,这小徒儿好像并不太待见这个小少爷,巴不得他早点走。他抓住初一眼里的紧张情绪,问:“你怕他?”


    初一不说话,表示默认。池渊想起昨晚,初一本想问自己什么,结果被白蹊阻止了。记得白蹊当时的语气严厉了一些,就问初一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害怕他。


    “不全是。”初一说,“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他万万没想到初一会这么说。在他眼里,这小少爷是神秘了些,但给他的感觉不是坏人。他没有责怪初一,站在那儿俯看楼下的白蹊,沉吟片刻,看着初一的眼睛,说:“有我在,你谁也不用怕。”


    不一会儿,池渊带俩孩子复从楼上下来。他虽不认同初一的话,但知这孩子的预感有时异于常人得准确,便也上了心,有意无意和白蹊聊起他的老家和接下来的行程。


    “听小少爷口音像是北地人?家离四有县不远?”


    白蹊吃完早饭,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闻声没有立即答话,扭头凝视他。


    池渊心虚地笑笑,就在他以为白蹊不会回答的时候,忽听对方说了一个地名:“南疆。”见他惊讶,又道,“我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来了北地,口音被同化了。”


    他想起和白蹊在暗道里的对话,点头道:“南疆是个好地方,四季如春,听说那里人把名字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每个人自出生起都会有一个假名,而自己的真名只有父母妻儿才知道。”


    白蹊道:“我告诉渊大夫的是真名。”


    “我知道。”所以他才一直没怎么叫他名字。池渊又问:“小少爷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四有县?”


    白蹊眯起眼,脸上带着开玩笑的表情,反问他:“你希望我什么时候离开?”


    “啊?”什么叫他希望他什么时候离开,好像他多想赶他走似的。池渊偏头看眼埋头喝粥的初一,又有点心虚:“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借小少爷的钱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上。”


    白蹊以手托腮:“不着急,过几日我要去趟鲛市,所以暂时不会离开。”


    初一低头喝粥,耳朵却一直竖着,听白蹊这么说,勺子一顿,明显不高兴。池渊倒没觉得什么,听白蹊说暂时不会离开,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开心。


    “小少爷也去鲛市?”池渊顺势问。


    白蹊答:“前不久接了一单生意,需要跑一趟鲛市。”


    什么生意做到了鲛市?池渊心下又起疑惑,却没再开口试探。倒是白蹊,问他:“你呢,去鲛市做什么?”


    池渊把一碗糯米粥端到丢丢面前,让小孩儿自己吃。他则从笼屉里捏了只蒸饺塞嘴里,说:“去打听一个人的去向。”


    了解鲛市的人都知道,这个一年一度的世外集市,虽然以鲛绡品出名,但同时也是一个打听情报的地方。


    “你想打听什么人?”白蹊问。


    池渊喝口粥,咽下嘴里的蒸饺,拿袖子随便抹了抹嘴,停了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有一个妹妹,走失许多年了,我从鬼医谷出来就是为了找到她。”


    “哦。”白蹊避开池渊的视线,去看专心喝粥的丢丢。那粥是后上来的,有些烫,小孩儿很聪明,喝一口,转转碗,再喝一口,再转转碗。这会儿客栈里的人陆续出门,客栈外也变得吵嚷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白蹊悠悠开口,仍继续刚才的话题:“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池渊望向窗外,待收回视线时,眼里带了茫然,似回答他的问题,又似自言自语:“应该吧,总觉得找到她,知道她过得好,我活着才有意义。”


    说完这句,他左手握住右侧小臂,而后翻转两只手背,怔怔看着自己的掌心,好像陷入某种回忆中。


    白皙的掌心,皮肉滑嫩,宛如初生婴儿。昨夜所受的两道划伤已经彻底愈合,不留一丝疤痕。


    对面,白蹊盯着他的手,目光紧锁。


    “师父!”初一发现白蹊的视线,开口提醒。


    池渊眼皮一动,从回忆中醒来这才想到忘了在手上包个纱布,装装样子,下意识攥起拳,往桌子下藏去。他忐忑一笑,脑子飞速旋转,思考着倘若白蹊问起,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伤口一夜间愈合这事。


    然而,白蹊也不知是忘了他手受过伤这事还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注意力丝毫没在这上面停留,接着他刚才的话,问了句:“那你觉得怎么样才算过得好?”


    池渊想了想,说:“做个好人,有个安身立命之处,稳稳当当的,也用不着大富大贵,吃喝不愁就好。”


    “如果你找不到她呢?”白蹊道,“比如她改了名姓,又或者……她或许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池渊瞳孔一震,良久,抬起头,说:“她才十六岁呢。”


    尽管他声音平静,白蹊却还是听出他话里的不悦,连忙坐端正了身体,低下头,歉声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他像个做错事等待责罚的小孩子,表情诚恳中带着不安。池渊本来的确有些生气,被他这般正式的道歉一弄,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没事。”


    白蹊严肃不退,还想再说什么,忽听门口传来客栈老板的担忧的声音:“客官,您没事吧?”


    循声望去,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走进客栈,像喝醉一般,双瞳迷离,脚步虚浮,一手扶着柜台边缘,一手从腰间摸出一只钱袋,放在柜台上,张开嘴,一个音节还未发出,就贴着柜台倒了下去。


    “我的天,这大早上的,您这是喝了多少?”老板当他喝醉了,出来扶他,结果吓一跳。只见男子面朝上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分明一副中毒之象。


    “客官,客官……”老板蹲在地上,扯着他的衣服颤声唤道。然而,连叫数声,毫无反应。


    门前过路的行人发现异状,一个接一个地围过来,不知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挤进来大喊起来:“死人啦!死人啦!”


    声音中隐隐带着看好戏的兴奋,一时间,店里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几个桌的富商和达官贵人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剩下的江湖人也冷眼瞧过来。


    池渊和白蹊对视一眼,一起上前查看。


    青年男人二十几许,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已然昏迷。他的样子给人一种强烈的怪异感。虽然手脚抽搐,口吐白沫,面部表情却异常安详,嘴角上翘,仿佛睡着了,沉浸在一场美好的梦境里。


    池渊探过对方脉象,抽出一根银针,在男人嘴边沾了一点对方的呕吐物,放在鼻下嗅了嗅,皱眉吐出三个字:“温柔乡。”


    他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众人听见,话一出口,便如一道惊雷落下,在坐的江湖人士皆是脊背一直,朝这边看来。


    江湖中人尽皆知,这“温柔乡”是一味毒药,并且是瀛水阁特有的毒药。据说这毒药是当年瀛水阁的老阁主为毒杀一个挚友而特意研制的一味毒药。服用此药后,表面虽看起来痛苦异常,但实际上服用者本人却毫无知觉,宛如进入一场由内心欲望编织的华美梦境,最终沉浸其中,毫无痛苦地死去。


    难道这青年男子和瀛水阁有什么关系?按理说能同瀛水阁牵扯上的人,必然不是简单人物,可在坐这么多江湖人尽是神色茫然,竟无一人识得此人。


    “怎么样,客官,这人有救吗?”老板问。


    “中毒不深,有救。”池渊说,“不过这人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池渊不答话,手抵下巴,若有所思。


    白蹊走过来,目光落在青年男子背后:“这人身上好像背了什么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男子仰面倒地,身下确实压着一物。那物用布包裹着,从形状上看,像是一把刀剑类的兵器。


    池渊一只手从青年脖颈下绕过,把他上半身抬了起来,抽出他身下的东西。迟疑一下,去解上面的包布。手刚放上去,就觉指尖一阵沁凉,惊讶道:“这是鲛绡!”


    他早就发现这青年身上穿的衣服是用鲛绡制成的,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男子用来包东西的布居然也是鲛绡。


    鲛绡出于鲛市,一千两黄金一匹,非寻常人穿得起,这人用这么昂贵的布包东西,其豪气程度比之身旁这位白蹊少爷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让人好奇这包裹中究竟是何物?


    在场所有人都瞪大眼睛。那包布异常臃肿,一层一层,大概用了半刻钟才彻底拆开。随着最后一层鲛绡落地,一把通体惨白,犹如白骨制成的长刀,呈现在眼前。


    “骨刀!”


    不知谁低呼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桌椅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客栈内,手持刀剑的江湖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手按在刀剑上,隐隐做出来攻击的架势。


    初一察觉到气氛不对,凑到池渊耳边:“师父,这人看起来不像普通人,我们不要管闲事了吧。”


    池渊不语,盯着那把三尺长的骨刀想了一会儿,视线扫过跃跃欲试的众人,站起身,掏出一只做工精致,价值不菲,怎么看怎么和他这一身黑布补丁衣不搭调的针灸包,手一抖,如卷轴般展开,现出象征鬼医谷弟子身份的十二金针,朗声道:“在下鬼医谷池渊,这个人我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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