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背后是雪虐风饕, 身前是?昏暗死寂。
置身在仿佛是雪夜荒冢中的寝殿里,朱靖浑身血液逆流,几乎是?疾步冲进了内寝。
殿外冯保几乎是?双手哆嗦的想要将两扇殿门关阖, 殿内那案上?的两盏如豆灯火明明灭灭,晃的满殿的白色帷幔瘆人眼眸。
天知道,殿内打开?的那刹,乍然入眼的竟是这等骇目场景!
简直是?要让人肝胆欲裂!
具体内殿是?发生?了何故, 抑或是?要发生?何故, 他不知,可他能?知的是?,这夜必定是?要出大事?了!天大的事?!
殿内,直到真真切切见到在榻前静坐的人影时,朱靖那仿佛冻住的血液方重新开?始流淌,青白的脸色方有所回缓。可很快, 他瞳孔骤然?猛缩, 整个人仿佛被?冻在原地。
“阿……茵?”
他惊疑不定。近在咫尺那人是?她?, 又不似她?, 着一身寡淡的素服,挽着暮气沉沉的发髻,枯寂的坐在半垂的帷幔间?。
闻声她?只慢慢看他一眼, 只这一眼却如盆凉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令他冷的牙齿都忍不住要打颤。从前那莹润姣美的明眸里,仿佛一夜之间?去了七情六欲,爱恨嗔怒全?都没了。空荡死寂, 了无生?气。
“文茵!”他似喉间?贲出的声音, 三两步过去,近乎急切捧过她?冰凉似雪的脸庞, “文茵,阿茵!看着朕!”
文茵如他所愿看向他,任他目光急切的逡巡,任他呼吸急促的打在她?的发间?、面庞。
殿内的空气似停滞了片刻。
伴随着是?他双手猛地一僵。
朱靖踉跄后退两步,怀里那一路珍藏的圣旨也随之落地。他的双眸仍不错落的盯视着她?,颤栗却不改尖厉。
这一刻各种猜测在他脑海中飞快划过,最?终化为?他最?不想承认的那个结果。
“阿茵,今日,是?朕的……千秋日。”长?久的沉默后他开?了口,嗓音干涩仿佛沙子划过喉咙。说话时,他不由上?前伸手紧紧攥住她?僵在膝上?的手,牢牢拢在自己掌心。
“我令人布置好了梅苑观赏亭,今日没有旁人,也不用普天同庆,就你我二人……”
他的话戛然?止于她?抬眸的那瞬。
文茵默然?看着面前这个强势闯入她?人生?中,几乎贯穿她?短暂的半生?的男人,一双眸子里似万千情绪浮掠交织,转而又似无波无澜空无一物。
这一眼,让他胸口猛然?一跳。
“阿茵!”他下意识将她?双手攥紧,牢牢桎梏在他掌心中,眸光不错分毫死死攫住她?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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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何处做的不妥当?若有让你置气之处,你大可说来,有则改之。”
文茵转了眸光,落向了满室的素白。
这个男人到了此刻,在她?所作所为?如此明显的程度上?,还欲大事?化小粉饰太平,不知是?欺人还是?欺己。
“圣上?□□,应知我意的。”
寥寥几字,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向他的脑门。
朱靖的唇瞬间?失去血色,几番颤动,却未吐半字。
他死死盯视着她?,面前这个女子,素衣素服麻木寡淡,陌生?的让人心悸。可她?分明该是?明媚如花灿若朝阳的模样!
一夕之间?,判若两人。
他好似陷入了光怪陆离的荒诞中,分不清现?实,分不清虚幻。
这不是?阿茵。他脑中突然?闪现?这个念头,念头起过刹那,他攥握着她?双手的力道骤然?一松。转瞬,又似回过神般猛然?收紧。
“阿茵,朕令你,别跟朕开?这种玩笑。”
她?默了瞬,道:“你我二人相识十余载,终是?孽缘一场。如今穷途末路,也该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空气中响起了粗重又滞缓艰涩的喘息。
似是?难以置信,似是?狂怒难当,朱靖双眸鹰隼般在她?寡淡无情的眉眼上?寸寸刮下,掌心的力度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好一会?,竟切齿而笑。
“了结孽缘?穷途末路?文茵,你确定?”
对方缄默不再言语。
朱靖盯着半晌,突然?扶额发笑,许久方歇。
她?在无声胜有声的态度残酷告诉他,她?以往对他的那些是?虚与委蛇,是?虚情假意,是?她?蓄意报复的手段!在他满心期待的千秋日里,她?竟图穷匕见,给他致命一击。偏还选择在这样于他而言重要的时日里,在他对她?放纵了情感交付了信任的时刻里……图穷匕见。
如此动人姣美的一张面庞,却藏着这样一副绝情狠辣的心肠。
“好,好的很,让朕委实刮目相看!只是?文茵啊文茵,如斯大戏,又何须如此潦草落幕?合该再继续演上?几幕的。”朱靖笑说着,一双暗沉眸子却布满血丝。跨前一步,居高临下逼视她?,高大的阴暗身影将她?严严实实笼罩。
“是?觉得引朕入局的火候够了,没那继续的必要了?”见她?不答,他突然?肆然?大笑起来,“可是?觉得,时至今日,朕早已深陷局中,足令你达成报复目的?你错了!你可知朕自御极起便习得帝王术,条条框框由文元辅拿一寸厚戒尺日日训诫,让朕引以为?戒不可触犯。其中尤为?重要一条,帝王不得沉湎于外物,更是?让朕牢记刻在骨子里。”
他冰冷的掌心慢慢摩挲她?同样没什么温度的脸,一下用力过一下。
“所以文茵,纵是?朕沉湎一分,也会?预留三分清醒。你凭什么觉得,可以拿捏住朕!”
脸颊上?的力度极重,文茵却仿佛感觉不到,如今剧已落幕再也不必与他虚与委蛇,这只让她?感到解脱。
至于他所谓的拿捏……她?也从未如此妄想过。
能?让他感受深切的背叛,让在他最?为?放松放纵的时刻,给他深刻的一击,让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让他此生?想起便如鲠在喉,势必不让他此生?有圆满时刻,于她?而言,已然?足够了。
况且,人之劣性,付出越多,想要得到的越多。若付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那势必会?持久的耿耿于怀。
她?所要的,就是?他此生?的不圆满。
看她?闭了眸,似灵魂规避了外界一切人与物,看空世事?的模样,朱靖不由大恨又心慌。
“文茵,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回答朕!”
文茵半晌方慢声,“依你所言,既是?戏,如今戏已落幕,我已无话可言。”
她?的声音缥缈犹似落不到地,他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场情爱钩织的局已到了落幕时刻,至于最?后何等结局,走完了这过程的她?不会?再关注了。
此时此刻,朱靖觉得四周皆寂,唯有两耳嗡鸣。
哪怕曾经的人生?至暗时刻,也从未如此刻般情绪濒临失控。他盯着那两瓣淡色的唇,这一刻有种暴虐的冲动,想要将掌心捂上?去,凶狠的,严丝合缝的,逼她?此生?再也吐不出任何锥心刻薄之语。
他想狂肆大笑,又想发狂暴喝。
最?后,化作了压抑的喘息:“文茵,别逼朕。”顷刻,又低语疾速,“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头,朕可以既往不咎!今日之事?从未发生?,你我二人一如既往。”
“我已犯了欺君之罪,杀与剐我无怨言。”
文茵的话一落,激的朱靖失控的差点掐上?她?脖子。
她?油盐不进,她?铁了心了。
此刻她?空寂麻木的脸与昔日她?娇嗔鲜活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周围的光线好似在他眼前扭曲,天地万物在他眼中混沌了一片。
他,要彻底失去她?了。没有哪怕丁点丝毫的挽回机会?。
他们二人纠缠十余载,终于到了要走到终点的时刻。
从未有哪一刻,他有这般清晰的认知。他站在原地不知今夕何夕的站了许久,血液都好似被?寸寸冻结住。
许久,他猛地喘口气,慢俯下身。
“知不知道,你魔障了。”他突然?额头抵住她?的,低语,“一国之后,至尊至贵,你要风要雨都使得,日子哪里不快活了?朕甚至可以允你为?所欲为?!你统统都不要,偏要想着报复朕!”
文茵缓慢推开?了他。
灭了她?信仰,杀了她?所爱,毁了她?希望。
没有精神寄托,那锦衣玉食堆砌的就只是?行尸走肉。
所以,行尸走肉何谈快活。
朱靖由她?将他推离。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亦没有再试图劝说。帝王的骄傲,不容他低头。
“文茵……”昏昧中他嗓音沉哑,眸光却猩红,“你既舍得,朕……亦能?。”
他站直了身,神色暗沉难辨,拂袖转身疾步而去,在即将走出内寝前稍停顿,侧眸寒声,“别以为?你赢了文茵,别以为?能?拿捏住朕。你以为?……你是?谁。”
冯保捧着鹤氅急急朝前去追前方冒着风雪疾走的主子,虽不知今夜圣上?与娘娘发生?了何事?,但那氛围足令人心惊肉跳。
念夏端着热汤进来时,就见她?家娘娘身子半倚靠着床柱,整个人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来。
文茵瞧见她?,招招手:“念夏过来坐,陪我说会?话。”
念夏沉默的过来,将巾帕入热汤浸湿拧干,仔细的来到榻前给她?家娘娘擦着冰凉的手。
文茵低眸看着念夏唇上?横过的疤痕,眸光泛软,“你受我连累了。”
念夏低声:“奴婢生?死都愿随着娘娘。”
文茵移开?眸光,恍惚的看着跳动的烛光。
“念夏,你说人死后会?投胎转世吗?”
“会?的娘娘。”
“那就好,那他……一定要投个好胎呀。”
念夏呼吸一滞。这个他……她?低了头。
“我从来每跟你说过他吧。”文茵脑袋靠着床柱,唇边是?恍惚的笑意,“他是?幼弟的西席,才华横溢,很得父亲赏识。这般说大概很笼统,可要知道,能?得我那要高于顶的父亲赏识的人,凤毛麟角,细细来数也不过一掌之数。”
她?偏头朝念夏一笑,在念夏看来,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意味,“他便是?那一掌之数内。”
念夏应声:“的确……很厉害。”
文茵换了姿势倚靠:“他非常博学,任何典故都能?信口拈来,无论问什么他都知晓,学富五车来形容他都并不夸张。有时候我都怀疑他脑袋里装了个图书库。”
陷入昔日回忆中,她?缓了会?方絮絮道:“内有乾坤却不自傲,腹有才华却不迂腐。他气质高华,谦逊内敛,必要时又能?锋芒毕露,大放异彩,松弛有度,进退有数,当时我父亲爱才心切,几度要培养他为?接衣钵之人。”
“如此优秀的男儿,为?人又忠诚有义,他说心悦我,磐石无转移。”
“开?始我不信,三妻四妾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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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这般话听听便是?。”
“见我开?始择婿了,他很着急,急切的想要向我证明自己,愈发刻苦攻读书本,欲要在这年科举里蟾宫折桂,夺得状元名头增大我选他的筹码。殊不知他越优秀我越不能?选他,因为?当时我最?想要的是?赘婿。”
“因为?我更喜欢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我不想被?相夫教子四个字给刻板定义上?,不想被?这个时代?彻底同化,我想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的保留些自我。”
想起那时情景,她?唇边笑意愈甚:“后来总算知我顾虑,他就说了句让我且等一日,而后翌日,他顶着乌黑的眼圈却神采奕奕的交给我装订好的一本册子。知道册子里写了什么吗?”
似乎也没期望旁人回答,她?自顾自道:“一页皆一页,条条罗列了他的保证。他以此向我保证他不会?束缚我,会?尊重我,支持我所想干的事?,不会?拘束我在家中。每页册子里都盖了私印,他说以后做官后还会?给盖上?官印,如此依大梁律法而言便是?生?效的。如果来日他敢有违此诺,那我大可持此册去告他,让他戴枷游街示众,让他身败名裂。”
“这还只是?他为?我做的其中一件罢了。”文茵恍惚了下,喃喃,“念夏你知道吗,在这个朝代?我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男儿,可他那样的,就一个。唯他一个。”
“而我……差一点就嫁了他。”
文茵倚着床柱闭眸眯了会?,睁眸时又看向念夏道:“突然?想起了当年在陇西时候的日子,我跟你说说罢。”
念夏点头。
“当年啊,父亲进京赴任,我与二哥留在了陇西……”
殿外闷雷阵阵雪虐风饕,殿内残烛摇曳语声絮絮。
接下来的几日,长?乐宫里,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的絮絮说着话。有时候是?文茵说从前,有时候是?念夏讲过去。
旁人知道的,不知道的,甜蜜的,心酸的,隐秘的……种种过往,在这间?封闭的室内徐徐道来。
而勤政殿内,却是?另一番腥风血雨。
这几日,朝堂上?帝王是?阴晴不定动辄则咎,已经有数位重臣遭到了贬斥。
又因为?圣上?几日几夜通宵达旦处理公?务,导致不得换班的勤政殿的宫人身体精神遭不住,几番出错导致狠挨了板子。
宫里宫外一时风声鹤唳。
这夜,勤政殿里一阵喧哗,原来是?圣上?连夜未歇累到吐血,宫人们无不惊慌失措,冯保急令人请御医来诊断、开?药,又要加急安排对外封锁消息。
好在圣上?龙体并未出大问题,吃药好好养些时日便好。
喝了药,朱靖挥退宫人,躺在空荡荡的寝床上?逼自己闭眼入眠。
可辗转反侧,依旧是?无法拂去眼前的影子。
亦如这几日般。无论他睁眼、闭眼,只要非全?神贯注处理公?务时,那道影子就如生?根般浮他面前,斩不断,挥不去。
耳畔也仿佛是?她?柔软的声音,嘱咐他添衣吃饭,嘱咐他注意身体莫要过度操劳。
他疲惫的闭了闭眼,无力的发现?,似乎寝床上?都还残留着独属于她?的气味。
第 82 章
皇宫没有不透风的墙, 圣上与皇贵妃闹翻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朝臣们也由此?知悉了近来金銮殿上那位喜怒无常的原因。
不过,没有人会认为那位宠冠一时的皇贵妃会就此倒台, 毕竟有那先例在。想当初皇贵妃尚是文贵妃那时,不也有被圣上厌弃打入冷宫的时候,最终不也逆风翻盘,被圣上亲自迎入了养心殿?
在他们看来, 此?番也不过是两人闹别扭罢了, 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重归于好。
朝臣们这般认为,宫里的人也多是这样猜测。除了御前?大太监冯保。
冯保这几日是心惊胆颤,他隐约觉得事情不对极了,圣上与皇贵妃似有决裂的征兆。那日他虽未进殿近身伺候,可?通过那日雪夜剪碎花灯、素绫挂满殿的种种迹象来看,皇贵妃似乎是当真冲着与人决裂去的。还?是选择在圣上大喜的日子?里。
可?想而知圣上的情绪!
九五之尊遭人如此?挑衅, 心里那道坎又焉能过得去?
接连十?日了, 长乐宫里一点信没传来不说, 圣上也半字未提, 其心里大恨的程度,由此?可?知。
若在往常,两位主子?闹别扭, 作为深体主子?意?的奴才不免会见缝插针的在两方周旋几句, 以作调和?。可?如今这情形,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在酝酿着大恐怖,吓得他喘气都?不敢大声, 焉敢冒然去吐半个?字。
第十?一日的时候, 冯保惊悸的看见圣上开始酗酒了。
自打那年圣上酗酒龙体有恙后?,圣上就听?从医嘱戒了酒, 便是有饮酒场合,也浅尝辄止颇为克制,可?如今……好似又回到了那年皇贵妃入冷宫,圣上夜夜酗酒的时候。
深夜看着那宫人们低头端着酒壶鱼贯而入,冯保几番想开口劝说,却最终将话湮没在帝王那双暗沉阴骘的眸光中。默默缩手缩脚的侍立,不敢言语,只能祈求那些言官的谏言了。
第十?五日夜,酩酊大醉的圣上突然从御座上起身,脚步不稳的喝令人起驾。
文?茵毫不意?外会再次见到他。
千秋日不过他们的初次交锋,要彻底砸断他心存的那丝侥幸,一次当然不够。
“阿茵,你太过心狠,那日,可?是我的千秋日……”
他满身酒气,常服凌乱玉冠歪斜,趔趄奔到她床边。甫一近身就俯身双臂环住她纤弱的后?背,弯腰将脸枕在她肩上低低的说道。或许是醉酒的缘故,他的声音低而缓,带出几分缠绵的意?味。
“那日对我意?味着什么?,你可?知?”
“我盼了许久,原是想在那日封你为后?,大赦天下,让你自此?与朕在这天地间并肩而立,享万道荣光,受百姓瞻仰……阿茵,那是我心心念念的日子?,你又怎能忍心戏耍于我?”
他将被烈酒烧热的脸庞轻轻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嗅着熟悉入骨的气息,近乎贪婪。
“这回便罢了,你心结亦有我之过。”
“阿茵,往日之情历历在目,纵是戏,也有入戏三分之说。走过的那些日子?,总归不是假的罢?”
“还?有阿眘,心心念念着阿娘,今早还?在问奶嬷嬷你去了哪里。眼见着他就要过三周岁更名入玉蝶,再大一些就要请夫子?教导他读书识字,他一点点的长大,你就忍心不亲眼看着他长大成人?生他一场,抛下他你又于心何忍?”
“阿茵,不置气了可?好?咱们和?和?睦睦,好好过。”
揽紧她,他低语:“阿茵,回来吧。”
这句话他放的很?轻,语罢就安静下来,连拂在她颈上的灼热呼吸都?似停滞了下来。
时间在一室的静默中慢慢的流走。
“我一直都?在,在这枯塚中日复一日。”
他等来了她的答案,可?这答案却让他有种嗜血的冲动。
他却未当即发作,只是慢慢的将脸从她颈窝中抬起,不再见刚才的醉意?与柔软,漆黑如墨的眸直视着她。
文?茵知道,他在等她另一个?答案。
她也给?了他:“恨你都?来不及。”又怎能妄想会爱你。
这句话击溃了他,他霍的起身扫落了桌上的茶具。
当初她肯哄人的时候,他没逃得过她的甜言蜜语。如今她要刺人心魂,淡淡一句话就足矣万箭穿心。
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中,他嗓音骤沉,切齿发狠:“恨朕,恨朕!”
认识她前?,他也寡情寡性,认识她后?,他胸腔内仅有的热忱悉数给?了她。他能给?她的都?给?了,他有何不可?饶恕之罪,值当她的恨?!
余光一扫,室内祭奠的白色更是让他目露寒光。
跨前?半步欺近,他掌用力握着她的下颌,迫她抬起:“等着,朕将他鞭尸,挫骨扬灰。”
见提到那个?‘他’,她枯井无波的神?色有些许触动,朱靖不由大恨。
再见她消瘦羸弱,披头散发,锦衣玉食皆在却不用,非要自找苦吃将自己弄成如斯落魄模样,心中一时不知是恨是怨。
“朕给?你两条路,要么?将那会哭会笑的阿茵还?给?朕,要么?……”
“那个?阿茵被你亲手杀死的,你忘了吗?”
不等他说出第二个?选项,文?茵突然出声道。
一语出,他脸色大变。
“圣上,你所想拥有的,从来不是现在的文?茵。可?是那个?阿茵,自打进宫那日,便不复存在了。”
他死死盯着她,试图将面前?这个?羸弱消瘦、暮气沉沉的女人与他印象中鲜活的女子?联系起来,可?却似地上那堆碎掉的瓷片,他左支右绌却如何也拼凑不出个?完整记忆中的她。
一种极致的怒夹杂着慌同时袭卷而来。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那个?春日里,放着纸鸢明媚奔跑的女子?只是他不切实际的一场幻想。
“是你亲手葬送了那个?鲜活灿烂的阿茵。”
他喜爱她,却又葬送了她。
朱靖几乎是趔趄着离开。
这几日朝上,朝臣们明显发现素来勤政的圣上,时常心不在焉的恍惚。譬如此?刻,工部?尚书已然奏议完政事,可?御座的圣上却迟迟没有出声,等工部?尚书第三遍问询,却依旧如此?。
大殿里一时安静无声。
这日早朝草草结束。回到养心殿,朱靖仰靠在椅背上,面容被博物架的阴影笼罩了一片。
没人知道此?刻的帝王内心在想什么?,侍立在侧的冯保,只觉得那橘红的宫灯的光明灭闪烁在人侧面上,恍如血光。
一晃半月过去。
这次,宫里宫外有关皇贵妃失宠的消息开始在小范围内传播。不同于之前?有人对皇贵妃终会复宠一事抱有乐观的心态,这回,不少?人觉得皇贵妃有栽的架势。
算来圣上与皇贵妃冷战,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近一月光景,虽圣旨未正式下达幽禁、降位份,可?圣上对长乐宫的不管不顾是真的。听?闻连皇贵妃病卧在榻,圣上都?未再去瞧过一眼,连御医都?不曾派去看过。也因此?惹得文?家坐不住了,接连安排昔日门?人走动。
将近年关的时候,文?茵等来了第三次造访的人。
至此?,她也终于等到了与朱靖的第三次交锋。
不过,此?回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皇四子?阿眘。
文?茵在阿眘身上微微定过就移开目光。
她下了床走向不远处的茶桌,并示意?对方前?来入座。
朱靖却站在门?边望向她有些恍惚。今日的她没了之前?暮气沉沉的模样,穿戴了华服,上了层淡淡脂粉,虽有些病容,可?依旧难掩风华,举手投足之间,风韵动人。
“外头天冷,圣上喝杯热茶吧。”
她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推了过去,声色轻柔亦如平常。
朱靖落座时仍旧目光黏她身上。她像是回到了千秋之日前?,可?是……又不一样了,她的举止神?态中再也找不到对他分毫的爱意?。
“知道我要来?”
“不知。只是猜测着,圣上该来了。”
朱靖久久的握着茶杯,感受着杯壁上传递的热度。
“时间过得真快啊,元平九年入宫,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文?茵不管对面人面色如何,轻啜口茶,闲话家常般说着,“圣上可?能不知,当初我被逼走投无路,最终被你接入宫中那时,整个?人都?是浑噩的。当时大抵是恨毒了圣上,既要做那索命阎罗,何必又来做那救世主。”
朱靖掀眸:“当时?现在不也是恨毒?”
文?茵回了句:“我何曾不知,不该恨您。”
站在个?人的立场来说,或许谁都?有合适的理由。
朱靖听?明白了,不该恨,不是不恨。
他自嘲了声,端起茶杯猛然饮尽。
搁下茶杯时,他将阿眘怀里的小花签拿过,沿着桌面推了过去:“阿眘过了年就满三周岁,要定学名了,这几个?你过目看哪个?合适。”
文?茵却止住,将其又推了回去。
“不必了,圣上定便是。”
朱靖下颌线陡然绷紧,定定盯着她片刻,手依旧维持着推花签向她的动作,“你想好了,这是你唯一的儿子?。确定不悔?”
“我文?茵落子?,从不后?悔。”
朱靖黑眸里似有旋涡翻滚,最终却笑道了声好。
收敛笑的瞬息,他收了花签,提壶重新斟满茶,持茶盖重重刮着茶沫。
“你本可?以不拆穿这一切,尽情享受这泼天富贵权势,待朕百年那日,阿眘继位继承朕的一切,不比你现在所谓的报复来的成功许多?”
文?茵未接他这话。待他百年,要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怕她也等不了那般久,也活不过他。日子?那般难熬,她该如何度日如年的煎熬。
朱靖低眸看着杯中波动的茶水,声音不辨情绪:“朕虚设后?宫本就是为你,既然你要退……朕自会重开后?宫。来日,皇子?诸多,阿眘还?能不能顺利保住太子?位,便听?天由命了。”
这话里的威胁,文?茵又何曾听?不出。
可?既走到这一步,亦如她所说,落子?无悔。
看出了她的不为所动,他闭了闭眼,终是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再尽。
三次机会,次次落空。
身为帝王,他可?以给?机会,却绝不会跪下挽回。
既然她不要,那,便罢了。
心一狠,他抱了阿眘起了身,不顾阿眘小声濡慕喊着母妃的稚声,不再看她就欲咬牙寒面转身离去。
他的心智乱了,他很?清楚。无论帝王要术在他脑中闪过多少?遍,但单单一个?她确实将他内心搅得天翻地覆。
戏弄、欺骗、愚弄、忤逆、绝情、凉薄……她的诸此?种种,让他如鲠在喉,难以忍受。
试图将帝王玩弄股掌之中,便是诛她九族都?不为过!
若她肯改过,他可?以给?机会,可?偏她如此?不受控……
“朕最后?想问你一句,朕输在哪?”
第 83 章
文茵自不会给他明确答案。
无解的问题方更能让人余生耿耿于怀。
似是看透她意图, 朱靖自嘲一笑,转过身时收了笑面呈几分凉薄。抱着皇四子,他大跨步走进外面漫天风雪中, 不再迟疑不再停留,决绝而去?的背影充斥着帝王的杀伐果断。
临近年关?,雪下的愈发大了,人行?走间的痕迹很快就由饕虐的雪覆上。文茵静默看着殿门外那愈行?愈远的父子背影, 看那人径自挥开擎来的油纸伞任由风雪肆虐扫过他后背, 看那人怀里抱着的皇四子眼越过父亲肩膀眼巴巴朝她的方向看着,似乎挣扎着还?想伸出手来……她就这?般看着,直至视线里的他们消失在檐廊的尽头。
念夏默默地端着水盆进来,浸湿帕子,想要给她擦拭冰凉的手脚。
“此?刻午时刚过,尚不急, 你我且说?会话稍作安歇。只待今夜子时, 你再持我匣中令牌, 替我去?养心殿走一趟。”仿若未查念夏的骤然?屏息, 文茵兀自拿过湿热帕子捂了捂手,眉目温和,如闲话家常, “请圣旨, 赐死我。”
哐啷——
尖锐的铜盆落地声在寂静的屋里震耳欲聋。
“娘娘!”念夏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凄厉,她抖着嘴唇,唇上的颜色是疤痕都挡不住的惨白, “不要娘娘, 不要……奴婢,奴婢不!”
说?着就跪扑到?她家娘娘膝上, 惊慌失措的哀哀哭了起来。
文茵手搭她颤抖的背上,安抚的温柔拍了拍,任由对方汹涌的热泪浸湿她膝上的衣料。
“别哭念夏,听我说?,这?是我所愿所求的。”
念夏哭的发抖,直摇头:“不,娘娘……”不该是这?样的,她家娘娘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知道此?刻的念夏听不进什么,文茵索性且不再劝说?,抬眸看向桌上的铜镜。泛黄的铜镜里映着她脂粉都难掩病容的面庞,纵是依旧姣美,可与从前相比,到?底失了几分动人。容颜辞镜花辞树,没有人能抵过岁月的煎熬,再美的花也有开?过期凋零的时候。
加上她如今病体沉疴,只怕今后颜色更会一年减过一年。色衰而爱驰亘古不变,若是真拖到?她枯槁难看那日,那她之前的种种谋算便要功亏一篑了。
毕竟世间之人庸俗者?居多,鲜少有人能对着枯槁难看的一张脸谈爱意。若她当真拖着病体熬到?那日,那只怕等待她的反倒是场笑话了,又从何谈做扎向他心窝的那根刺。
“知道汉武帝与李夫人的故事?吗?”待到?念夏哭声渐小,文茵的声音方缓声而来,她也不用对方回应,兀自说?了一顾倾人城的由来,说?起了李夫人倾国倾城的美貌,说?起了汉武帝对李夫人的宠爱。
“也是美貌冠绝当时,三千宠爱于一身。”
念夏听得有些入神,忍不住幻想那李夫人有多美,值当一句倾国倾城,更忍不住看向她将娘娘,不敢相信世间还?有女子会比她家娘娘更美。
“可惜天妒红颜,没过几年,李夫人就患了重疾。在她病体沉疴那些时日,汉武帝思?之甚急,几次入她寝宫欲见,皆被她蒙面狠心相拒,你知为何?”
念夏如被人重击了一拳般,怔怔的看着那张带着病容的姝丽之颜。这?一刻,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文茵也直接给了答案:“因为她知道,自己得到?如斯宠爱与地位,皆是因自己的美貌。一旦颜色褪去?,那从前她的那些美好品质在帝王心中也同样不复存在了。她想让帝王永远记住她最美的样子,以期在她去?后帝王能念及旧情照顾好她的弟弟和儿子。”
“最终她做到?了。”文茵再次看向了铜镜中的容颜,“在她去?后,帝王对她念念不忘辗转反侧,不惜施以招魂这?种荒诞巫术,期望能再见她一面。”
念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狠狠咬住了嘴唇。
文茵偏头持帕子捂唇咳了几声,闭眸缓了缓,没有去?看低头啜泣的念夏。
许久,方道:“所以念夏,时机刚刚好,趁我容颜未大减之时。如当真拖到?我形容枯槁容颜难看之日,那我之前所做一切便功亏一篑了。那……那我又岂止是难以瞑目!”
念夏泪如决堤。
文茵摸摸她的头,“帮我,念夏。”
念夏猛地抬头,两眼通红,被泪刷洗的眼睛却?执拗:“可是娘娘,奴婢认为,认为圣上绝不忍心、忍心……”已然?说?不下去?,她如何忍心说?出后面的话。
“不忍心赐死我?”文茵却?笑了,笑的极轻极淡,“他会的,你不了解他。”
这?个幼年御极的帝王,生来就是权力旋涡的中心,不甘人下。斗权臣,平外番,乾坤尽在掌握中,有着目空一切的自傲。所以纵是他英明睿智,自诩看透一切,可难免有着帝王的自负。因而当有朝一日,有超脱他掌控的外物出现时,尤其是这?外物让他的情绪隐有脱离掌控之忧时,她相信,接受了数十?年帝王心术的他,潜意识的想法绝对是杀之而后快。
她相信他迟早会产生这?种念头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她要做的,就是提早的提醒他,他还?有一条解脱的路。
夜里雪停了,风也止了,临近年关?的雪夜里万籁俱寂。
长乐宫守门的宫人打开?了殿门,任由念夏提着羊角灯走出殿来。虽然?帝妃不合传闻满宫皆知,可既然?圣上尚未下旨封宫,那守门宫人自是不敢阻拦娘娘身边大宫女外出。哪怕是深夜子时。
念夏畅通无阻的出了长乐宫,可出了长乐宫之后,却?是规矩森严的几步一岗一哨。遇到?巡查的禁卫军或宫人,她也不多言,只抬手展露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块錾压字体令牌。如朕亲临四个字便足矣震得对方跪下请安,急忙放行?。
长乐宫距离养心殿本就不远,没过几个宫道,念夏很快就来到?了养心殿前。
冯保听到?底下人附耳来报时,差点没稳住神色。
长乐宫竟然?来人了?!他惊疑不定的看向来人,几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朱靖自打白日从长乐宫回来后就一直在大殿里,也不批折子,就这?般枯坐着。此?刻两眼熬得通红,正是精神紧绷敏锐之时,任谁丝毫细微变化都难逃他的眼睛。
他锐利的朝冯保看过去?,声音没有起伏:“什么事??”
冯保忙上前半步,垂首低声:“是长乐宫的念夏姑娘过来,持令牌请求面圣。”
覆在御座龙首上的手一下子猛攥住。
御座上人倏地抬头看向殿外,在触及殿外天色一瞬仿佛刹那想到?什么,眼神剧变忽的看向殿内滴漏。
子时。子时!
他猛然?起身,同时大喝:“叫她进来!”
念夏手里攥紧了錾压字体,由宫人领着进殿,尚未进殿两步就听有沉重脚步声迎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急促喝问声:“深夜而来,何事?,说?!”
念夏直接跪下,双手托举令牌,眼睛朝下僵木盯着半步远处的那绣龙常服一角。来的一路上,她以为自己真到?这?一刻会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或会愤愤难平难以自己,却?不料此?刻的她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吐口的话麻木又熟练,仿佛演练了百回,千回。
“皇贵妃娘娘凤体沉疴不能亲至圣前请罪,特?派奴婢前来告罪——臣妾有罪,入宫十?余载,不体圣心,不念圣恩,行?为乖戾,行?事?恣肆,是死罪。臣妾罪孽深重,不求圣上宽宥,只望圣上赐死,以全荣光体面。望圣上俯允。”
念夏伏身:“罪人文茵拜上。”
殿里鸦雀无声,时间好似停滞了般。
朱靖慢慢转动目光,视线由那枚如朕亲临的金黄令牌,慢慢转向那伏首叩拜的奴婢。
“她要朕,赐死?”许久他嗓音沙哑的问,问的同时似乎觉得极为可笑,嘴角牵动了几瞬似是要笑,最终却?未笑出来,反倒呈扭曲之意。
原地喘息片刻,他目露寒光的指着殿外:“回去?告诉她,告诉她!想赐死,想要身后体面荣光,亲自来求朕!你给朕,滚。”
翌日清早,本该是大朝会之日,聚在大梁门外的众臣们却?被意外告知朝会取消了。
心中纳罕的众臣们面面相觑,却?因近来宫中风声鹤唳而不敢相互打听,只揣着满肚子的猜疑各自回了府。
可未等午时,京城的达官显贵们就从各自的消息渠道中得到?了个中缘由。可这?缘由却?无不令众人大吃一惊!
从今个大早至午时这?刻,圣上竟连下二十?八道圣旨驳斥皇贵妃,并将其位份一贬再贬,直至贬为最低位份的选侍,将其幽禁长乐宫,无诏永世不得出!此?消息一经传出,满京城哗然?。
更让满京城人不敢相信的是,圣上竟下旨让内务府准备来年的选秀,欲要大开?后宫。这?让曾跪在大梁门前,苦口婆心恳请圣上不要遣散后宫、甚至不惜以死谏的众臣们,感?到?一种无以言喻的荒谬感?,仿佛昔日种种皆是不真实的虚幻一般。
京城的达官贵妇们多有唏嘘,她们是见证了圣上对皇贵妃的圣宠的,可转眼之间雨露变成?了雷霆,杀得人猝不及防。帝王情爱,如那昙花一现。
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第 84 章
近段时日, 朝内的气氛肉眼可见的凝肃了许多,每每上朝时期,纵是自诩最不怕死的御史台众官员谏言都?少了许多, 更遑论其他见风使舵的朝臣们。
并非说是圣上近来喜怒无常而让他们人?人?自危,相反,圣上每每上朝时皆神态无异,处置公?务也圣明一如往昔, 并无任何迁怒之兆。可明明前一日圣上还?罢朝、连下二十八圣旨罢黜皇贵妃, 仅仅隔了一日,圣上就面色如常的来?上朝,情绪平静的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后宫出了这般大的事,圣上反应的却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般,这本身就不正常。
更何?况,每每上朝时, 圣上必定会?有三问——问内务府选秀名单可定、问钦天监选秀吉时可选、问礼部选秀规程可拟。
这种正常中的反常, 就足矣令人心惊肉跳了。
朝内朝外在这种诡异中夹杂了压抑的氛围中日复一日, 直至迎来?了万家阖
?璍
乐的除夕夜。
今年的除夕夜一如往昔, 在太?和?殿和?交泰殿举行宴会?。
可能今年是个瑞雪兆丰年的年景,前些日子刚停的雪又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从?天不亮就开始下,至午时, 那积雪已然没过了人?的朝靴。
朝臣们怕雪大赶不及时辰, 早早的就来?到宫里候着。
宫里一派过年的喜庆,漫天的白雪掩不住满宫的红,花灯挂树, 红绸连柱, 还?有上空接连不绝的焰火,以及天光落幕后匠人?打向夜空中的铁花, 一瞬间照亮寒夜,纷纷洒洒落下来?的绚烂银光,让人?分不清是炙热的铁花,还?是冰冷的雪花。总之,这个除夕夜瞧着比之往年更为花团锦簇。
宫人?们各司其职,或端托盘穿梭宫廊之间,或接引皇亲国戚与朝臣命妇们入两殿,或在宫中其他管事吩咐中匆匆准备其他事宜,忙碌非常。
两殿内丝竹声不绝,歌舞助兴,更添节日的喜庆。君臣举杯同庆,温好?的酒热气腾腾,入腹仿佛刹那就能驱散这冰冷冬夜里的寒意。
觥筹交错,君臣同乐,殿上红飞翠舞,歌舞升平,端的是一派再热闹不过的景象。
热闹的,仿佛与往年的除夕夜没甚区别。
纵使高高御座上孤零零的,身侧没了常相伴的人?。
纵使那御座上之人?几次剥那新鲜荔枝,下意识有递往旁侧的举止。
也纵使那御座上形单影只的人?,畅快笑着,举杯豪饮。
尚未至新年钟声敲响之际,众人?便发现那御座上的九五至尊醉了,原因无他,刚君臣举杯豪饮之后,帝王笑着告诉他们,来?年春要大开大梁宫中门,迎众秀女入宫,给她?们个体面。
这话一出,前一刻热闹的殿里刹那全场阒寂。
自古大梁中门只为皇后而开,破例的唯有一个昔日皇贵妃。如今帝王却金口玉言,要让众秀女全都?从?大梁中门而入,这!这简直是不成体统了啊!
若真如帝王所言,要给这些秀女们个体面,那他们这些忠于?大梁恪守大梁律法规矩的朝廷臣子们的体面,可就要丢尽了。
所以他们宁愿相信这是帝王的酒后醉言。
首辅高儒源给冯保急打眼色,冯保自然领会?,赶忙趋步上前好?说?歹说?将那满身酒气的帝王给劝说?搀扶回了养心殿。
上首的人?一离开,殿内的气氛就渐缓了下来?。朝臣们借着丝竹声的掩饰,开始相互窃窃私语起来?,至于?歌舞如何?、宴席美酒菜肴如何?,接下来?的时间没人?再关注。
宫人?们依旧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上着新菜肴,端走残羹冷炙,两侧大臣们窃窃私语时多已袖遮面,遮住那些或皱眉、或无奈、或忧虑、或愤慨的面容。亦有些许几句激愤之语自席间传出,若有耳尖之人?细听,便能听见这些言语大抵为‘祸害’‘皆因一人?’‘文元辅’‘当初,要不是……’‘合该吊死?她?’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有谨慎的朝臣忙低声斥句慎言,换来?的是对方讥诮一笑,伴随的是一句‘那又如何?’。
养心殿里,冯保终于?将醉酒的帝王伺候睡下。又亲自将太?医开的养胃汤在火炉上煨着后,一整日下来?紧绷的神经这方稍稍松懈了下来?。
因为今夜无风,所以殿外的雪下起来?像条条垂直的白练子。冯保忙晃了脑袋晃去脑中莫名的想法,拨弄小火炉继续看顾着上面煨着的养胃汤,也不时细听着寝床那边的动静,以便随时过去伺候。
殿内暖香淡淡,伴随着火炉的融融暖意熏烤的人?昏昏欲睡。
冯保打了个呵欠,又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清醒了些许。
此时,宫里传来?新年的钟响声,与此同时,璀璨的焰火漫天绽放开来?。
不少宫人?都?在殿外驻足观看,脸上皆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冯保也转过头看向殿外的天空,绚烂至极的烟花赏心悦目,在他心里刚升起少有的安宁之际,却见一宫人?面带慌张的脚步匆匆进?殿。
冯保无来?由的打了个哆嗦。
果?不其然,尚未等那宫人?近前来?报,却惊见其身后紧随着一道身影步子僵硬却又极快的闯进?殿来?。再打眼细看,不是那长乐宫的念夏又是谁。
“念、念夏姑娘,止步,止步……”
看清来?人?那刹冯保被蜂蛰了般嗖的起身,疾步拦上去,脑门都?刷刷冒汗。
“念夏姑娘,您这是……”
不等他说?话,念夏已经对他拦阻的双臂举了令牌,冯保哪敢碰触,下意识的就收了手臂。念夏就趁此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直接冲那寝床方位而去。
噌的下,冯保脑门后背汗如雨下。
抬步想追上去,却已然来?不及了!
“圣上!奴婢奉长乐宫娘娘旨,特来?请圣旨,请圣上开恩赐死?,全娘娘体面!”
念夏喊至破音的嗓音在寂静的养心殿里乍响,惊得殿内人?亡魂皆冒,也惊着了寝床上酩酊大醉的帝王。
龙帐之人?猛地惊醒坐起,双眸猩红圆睁,剧烈喘息。
念夏再次高喊:“长乐宫娘娘拜请圣上赐死?,请圣上成全!”
明黄龙帐被人?从?里面扯开,伴随着铺天盖地酒气而来?的,是帝王隐冒血光的赤红双眼,以及狰狞暴怒的脸色。
冯保的心猛咯噔了下,暗道声不好?。圣上今夜在两殿本就大醉,回来?后又不顾劝阻喝了两壶烈酒,如今正是酩酊大醉头脑昏沉之时。尤其此刻醉梦中被惊醒,宿醉暴怒之际,怕要下不智之令。
“赐死??赐死??”冯保尚未想好?应对之策,便听得龙帐里面的圣上昏沉嘶哑的问,“谁要赐死??”
念夏再次重复:“长乐宫文娘娘不堪受辱,拜请圣上开恩赐死?。”
不堪,受辱。
帝王低喃几句,呼吸愈来?愈重,脸上尽是风雨欲来?的阴沉。
“原来?是朕让她?感受到了侮辱,是朕的错!”帝王哈哈笑了两声,骤然发怒:“成全她?,既是她?心心念念所求,朕今日就成全她?!”
帝王踉跄几步下床,中衣凌乱,双目赤红,眼冒血光对着那跪地双手托举令牌的奴婢,直接下达口谕:“文氏,深蒙圣恩,却恃宠放旷,屡次辜负朕恩,实属十恶不赦!现赐死?,赐死?!”
口谕一起,即刻生效。
冯保牙齿已经开始打颤,殿内诸人?也噤若寒蝉。
偏那跪地的奴婢深深伏身,“奴婢代娘娘,谢主隆恩。”
她?伏地了头,没有人?能看见她?此刻惨白的脸色。
她?也没有让任何?人?有机会?看见,得了口谕后,就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半刻也不曾停留。
殿内的温暖融融留不住她?,殿外的冰寒刺骨也拦不住她?。
雪夜的天光是暗红色的,她?那道踽踽独行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中。
冯保猛个激灵回魂,拔腿就要追上去,圣上明显是气血上脑,醉酒后失智三分的话,焉能当真?
若当真了,那方是天塌了!
刚疾奔了没两步,就听得身后人?怒道:“让她?选,给她?白绫、鸩酒,她?要的体面朕给!去,速去!”
话落,就听到宫人?惊呼:“圣上!”
冯保忙朝后一看,就惊见圣上竟直挺挺的朝后倒去。
“圣上!来?人?呐,快叫御医!!”
冯保惊叫着去扶,待见圣上牙关紧咬、脸色青白,更是吓得六神无主,此刻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这个除夕夜里,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聚在了养心殿。把了脉施了针开了药,宫人?们与太?医们皆是又惊又怕的伺候着,直至龙榻上的圣上面色恢复了正常,呼吸也均匀了,方能稍微喘口气。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一整夜都?在龙帐前守着。
冯保在旁抹了把冷汗,却不复旁边御医般心情略显轻松,心中仿佛有事未决般总是提着……蹭!
他瞳孔骤然暴睁,双腿刹那就软了。
长、长乐宫!!
踩着积雪,文茵在踏上水殿前停住。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她?回眸看向念夏,“送我?至此就可以了,你止步罢。”
念夏怔怔的,木木的,却依言停了脚步。
文茵本来?觉得至此刻已然没什?么放不下的了,可此情此景,她?心中就多少不好?受起来?。
“以后你便叫回自己原来?的名字罢,或者另取个好?听的名字也成,随自
依譁
己喜欢。”文茵目光掠过对方唇上那道显眼的伤疤,眸中情绪纷杂,“是我?一己私欲害了你。”
念夏摇头,她?想说?她?一点也不在乎面上的疤,想说?娘娘不要因她?而伤怀,她?此生能遇上娘娘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她?这一生命苦,没人?在乎她?,唯有娘娘对她?最好?,唯有娘娘将她?当做个人?看。若没娘娘,只怕她?这卑微如草芥之人?,早已湮没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之中,尸骨都?无存了。
“信记得给他。”文茵最后交代,眸光泛软,“这封信大抵能让他不迁怒到你们。不过若信护不住,令牌也是好?用的,这是他曾亲手予我?亲口允诺的。便是退一步来?说?,还?有我?大哥,我?已书信给他,他会?尽力护你们周全。”
“念夏,以后就出宫罢,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宫里的这些年,你就当成个梦,忘了吧,也别再对旁人?提及。”
念夏嘴唇嗫嚅着,明明此刻她?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可偏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娘娘踏上了水殿,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这会?雪渐小了,却起了风。
娘娘停在了水殿的一处长廊上,隔栏眺望着落了前方落了雪的湖水。念夏看着娘娘赤足踏在水殿上,白绸缎裹身,不戴朱钗,未施粉黛,如墨的长发披背,随风轻微拂动。窈窕身姿,皑皑白雪中迎风而立,伸手接着天上掉落下来?的雪花,美得像个随风而去的雪仙子。
突然,娘娘回眸冲她?粲然一笑,含笑温软的话随着风飘来?。
“念夏,别伤心,我?是回家去了。”
文茵将雪花攥入手心,轻轻捂在隔了白绸缎的胸口上。
她?干净的来?,理应干净的去。
刺骨冰水袭来?那刹,她?仿佛看见了父母将可口的饭菜端上桌,对她?笑道:“我?家小乖乖回来?啦。”
那道身影翩跹落下时,念夏才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娘娘!”她?凄厉的大喊,狂奔的上前,嚎啕大哭:“娘娘,不,娘娘!!”
长乐宫偏殿,于?嬷嬷捂着胸口从?病榻上坐起,惊惶问:“谁在喊娘娘?”
伺候她?的宫人?只当她?病糊涂了,没理会?。
于?嬷嬷问了两声,依旧没人?搭理她?。心里愈发不安的她?就起身,拄着拐杖哆嗦的就要出去。
宫人?瞧着外头天寒地冻,象征性的拦了两下,见对方依旧要出去就索性随她?去。因着长乐宫成了冷宫,主子娘娘被贬为选侍,渐渐的殿里宫人?们见不着希望,伺候起来?也多有怠慢。
于?嬷嬷出了殿就往主殿的方向去,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病体,硬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直至,她?听清了哭喊声的方向。
“娘娘,娘娘啊!”
水殿方向的人?凄厉哭着,她?也在路上边哭便喊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能听见那人?喊的是娘娘。
宫道上,冯保带着人?疾奔。
赶得及,千万要赶得及!他内心疾呼,恨自己为何?奔的如此之慢。
入长乐宫,气都?来?不及喘匀,直奔主殿方向。
未及主殿,却被远处的一声声凄惨的哭声震在当场。
他僵硬的转头,哭声的来?源处,是水殿。
当他连滚带爬的狂奔过去时,见到的就是那奴婢跪在水殿长廊上,伏地痛哭的一幕。
这一幕入目的那刹,冯保心口的那口气散了,整个人?散架般瘫软在地。
大祸,临头了!
“快,快救、救娘娘!快啊!!”
他凄厉大喊,喊完也捂脸悲哭起来?。
老天啊,为何?是这般,为何?!
第 85 章
尚未及天破晓, 养心殿传来瓷器碎裂声?,紧接着宫人们?便见那惊闻噩耗的帝王披头散发,狂奔出殿。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冯保抱着四皇子追在后面, 浑身发?颤腿打摆子,满脸惶悚畏怖,抱紧那四皇子如抱免死金牌。
宫人们手脚哆嗦的跟上去,通往长乐宫的宫道上, 除了帝王狂乱的脚步声?, 没人敢发?出其他声?响。
隆冬寒夜里,满枝悬挂的花灯被雪花覆了白色,在风中摇摇晃晃,彷如祭奠的白灯笼。
长乐宫的殿门大敞,除了风雪肆虐穿过再不见?半个人影,唯有呜呜似风声?似人哭的声?音自遥远的水殿处遥遥传来, 方让人知?道原来不是?一夕之间偌大的长乐宫空了, 而是?一瞬之间所有人都奔去了一个方向去了。
踏进长乐宫的瞬间, 最前方的帝王身形明显一晃。可下一瞬, 奔过去的身形愈疾,脚步愈乱,中途数次绊脚狼狈跌倒雪里, 却也不顾威仪连滚带爬而起, 疯似的冲着哭声?来源处扑奔而去。
抱着四皇子的冯保远落在后面,尽管面色青白如死灰,却依旧咬牙跟着前方那趔趄疾奔的身影。人, 是?他负责打捞的, 所以此?刻前方水殿处具体什么情形,没人比他更清楚。
昔日仙姿玉色嬉笑嗔怒动人心的枕边人, 旦夕间成?了从湖底捞上来的毫无生气?的冰冷尸身,他已不敢想象圣上乍见?这一幕的反应。此?时此?刻,唯有‘死期将至’四个字,突兀罩住他整个人,激的他浑身冰凉。
他或许,真的死期将至了。
冯保至此?刻都想不明白,御前行走这么多年,从来行事慎重的他为何为犯如此?致命的疏漏。明明那刹他想着要出去将人阻拦住的啊,为何就给……忘了?明明他深切明白不阻拦的后果将会?不堪设想,为何偏给……疏漏?
他想不明白,他本?不该会?犯如斯低下的错误。
明明,他明明有机会?阻拦住领了口谕的念夏,也明明有机会?将这场祸事扼杀在当处啊!哪怕他当时派个人跟过去也好?啊,可偏偏他什么也没做,硬生生将这场祸事熬成?了真。
此?刻,他已跟随着前方圣上的脚步来到了水殿前停住。
长长水殿跪满了宫人,或真或假的都在伏首呜呜的哭着。或许事发?仓促,宫人们?短时间内在殿里找不到白麻,所以只在腰间草草的系了个白绸,头上绑上了白素绫。
长廊中间处被?临时清理出来,搭了个简易的停灵处,昔日的皇贵妃娘娘就安静仰卧在那。身旁跪着两仆,却不似其他宫人们?呜呜咽咽的哀哭,一人垂低头着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一人手握着梳子一下一下给皇贵妃娘娘梳着湿漉漉垂下的发?。
“茵姐儿乖,嬷嬷给梳发?,一梳朝天角,咿呀语成?行,二?梳羊角丫,负笈入学堂,三梳这麻花辫,嬉闹无常样,四梳马尾髻,低眉嗔爷娘……”
此?刻冯保他们?至水殿长廊中央尚有一点距离,可于嬷嬷的声?音却顺着风声?清楚的传来。冯保艰难的抬头,轻易便能?看到长廊中央停灵处,前头他赶过来时尚凄厉崩溃哭嚎的于嬷嬷正持着梳子,宛如皇贵妃娘娘活着般给其梳发?。发?间结了冰,可对方却恍若未察,不时慈爱笑着喃喃絮叨着,‘梳到我茵姐儿长命百岁’之类的话,循环反复不曾停歇……似是?,疯了。
冯保纵是?知?道不该,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想去看此?刻圣上的反应。在他颤巍的余光中,他便看见?前方几步处的圣上似被?人浇了水,冻了身,冰雕般杵在水殿入口处。青白的脸,发?直的眼,不是?对着长廊中央,却是?对着长廊栏杆外侧的冰冷不见?底的湖水。
湖面上尚漂浮着救人所用的长杆,以及一干宫人下水时遗留下的帽子鞋子手套等?物,林总物件没来得及收拾尚在水面飘着,晃晃荡荡,随水波时浮时沉。
整整一刻钟,圣上杵在当初没动过分毫,眼神?直直盯在湖面处也没动过分毫。直至皇四子的哭声?从身后传来,方让他似回魂
忆樺
般动了动眼珠。
“把阿眘,抱过来。”
干哑如在沙子上摩擦的声?音,让呆立的冯保也如梦初醒。
冯保忙抱着皇四子小心递过去。
接过皇四子揽抱在怀里,不知?是?不是?襁褓的温度让他冰冷的身躯回暖几分,此?刻圣上似乎回了几些神?志,拍了拍皇四子的后背哄他入睡。
冯保余光见?此?,紧绷近崩开的神?经?稍略松些,可未等?他稍许放松半丝,待那皇四子哭声?渐消,却乍然听到对面人不带情绪的问声?——
“谁人在那。”
简单的四字问话,却让冯保僵立在原地。
圣上问着话,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漆黑冰冷的湖面上。
是?在问湖里有谁吗?明显并不是?。
冯保僵直的目光转向长廊。长长水殿廊檐下,跪着的有宫人有御医,中央长廊上围亭还跪着两人,其一是?长乐宫大宫女念夏,其一则是?抚养长乐宫主人长大的于嬷嬷。
除此?之外,还剩何人?
自是?那置于亭中那没了生息的昔日皇贵妃娘娘。
圣上口中所指之人,还能?有谁。
冯保在这一刻只觉得遍体生寒。他非是?畏怖圣上的问话,而是?惊惧于圣上的反应,明明知?晓皇贵妃娘娘已然香魂逝去,知?晓亭中所停之尸是?谁,偏要有此?一问,让他如何不骇、不怖?
来时他猜测了圣上会?有的诸多反应,暴怒、悲愤、哀恸、悔恨等?等?诸多可能?会?有的激烈情绪,可唯独没料到疯了般狂奔而至的圣上,来到长乐宫水殿前却骤然停住。
至此?刻大半刻钟过去,竟半步不曾踏入,甚至目光都不曾往长廊中央掠过半分,还能?面色平静的问一句,谁人在那?
人的恐惧来自未知?,圣上这般出人意料的反应,方是?最令冯保惊惧的。他甚至觉得,哪怕圣上的反应是?冲进长廊抱着皇贵妃娘娘的尸身挥剑杀人,都不会?比此?刻来的让人骇怖。
“朕在问你,谁人在那。”
前方人转过了身,目光朝向了冯保。在冯保的视角里,对面之人散发?被?风吹得狂乱,青白的脸色不似人色,眼角隐有血光,在羊角灯惨白的光映照下,犹如古之恶君。
冯保腿一软,整个人就瘫跪下来。
“是?,是?……是?娘娘。”
他的脸埋在冰冷雪里,声?音抖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这大概是?寻死的话,可帝王问话他不能?不答。答话之后,周围空气?似寂了下来,唯有水殿那边呜呜咽咽的声?音不停,与呼号的风声?一道刺冷的刮过人的耳膜。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尤其是?犹似等?死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见?了那句, “谁人在那。”
不过这回,声?音似乎稍稍略远,似乎并非朝着他这边询问。
果不其然,问话声?刚落,便有旁人牙齿打颤的答着:“回……圣上……是?,是?是?文娘娘……”
与前者答话几乎相同,偏多了个文字。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那人眼神?刹那变了。
“你咒她?”披头散发?的圣上跨前半步,中衣垂下的衣摆随风翻起衣褶,萧萧作响,“你敢咒她。”
那太监冷汗如浆,也亏得生了急智,连番拍了嘴巴数下,慌忙请罪之余急声?道:“奴才口拙,奴才眼盲,奴才这就过去瞧个真切!”
数息后没听到杀头的命令,他便死里逃生般,流着冷汗东滚西爬的往水殿长廊方向奔去。
不消片刻就奔至了长廊中央简易亭中。
昔日高贵婉丽的娘娘正安静的仰卧在那,身上盖着描龙画凤的衾被?,青丝软软垂落,美眸阖着,神?色宁静,仿佛睡着了般。可那苍白的骇人的面色、唇色,青丝间那结的细碎的冰碴,从寝被?下垂落下来的手,无不在昭示着,佳人香魂已逝。
那太监看上一眼已是?逾矩,赶紧收了目光哪里敢再看。可这匆匆一眼,就让他脑中无端想起传言中话本?里那些封印水晶棺里的冰冻美人。
忙抛开其他思绪,他焦急的寻找活命之机。
余光不自主往对岸瞥去,便见?对面圣上虽未看向他所在方位,却保持之前的姿势站立不动,也不再寻人问话,明显在等?他回来回话。当即心就凉了大半。
不由狠刮了自己两个嘴巴,大恨自己多嘴。
跟那冯总管学着一样的话答便是?,偏他多嘴,提什么文字。如今可好?,便是?多活个一时半刻,可回去还不是?照样得死?
亭子里的就是?那文娘娘,除了如实回答,他还能?怎么回话?总不能?欺君罢。
焦头烂额之际,那太监猛地瞧见?娘娘身旁跪着的那如死人般的念夏,思绪急转当即有了主意。
他几步过去揪起念夏,犹如抓住了一线生机:“圣上喊你过去问话,快跟我走!”
可结果却并未如那太监所料。
在他硬着头皮押念夏过来的一刹那,确实达到了一定目的,圣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目光,得以从他身上转移到那奴婢身上。
但下一刻,情势却急转直下!
因为那奴婢大抵是?疯了,在被?他押跪着刹那,竟俯首叩拜,嘶哑着高喊着圣上仁德,替文娘娘谢圣上成?全赐死,全了文娘娘的体面荣光。说道最后,不知?是?讽还是?嘲的祝圣上功盖五帝,庆圣上大开后宫,愿圣上子孙满堂。
肉眼可见?的,圣上平静的表象碎了。
但见?圣上呼吸粗重,急促,脸色青紫,又转青白,颌骨绷紧,眼冒血光。那太监心惊肉跳的瞥见?,圣上的手几次无意识颤摸向空荡的腰间,而那处,本?是?其挂佩剑的地方。
那太监当场脚就软了。
圣上明显是?被?激的情绪癫狂要大开杀戒了!
“家中行几,亲朋几人。”
森森寒意说着这话,圣上将皇四子交予旁边嬷嬷,而后几步朝那羽林卫而去,抽了其中一人佩剑,疾步而归。
听了这话的众人,无不瑟瑟发?抖。
圣上恨毒了这奴婢,怕要诛其九族了。
冯保余光看见?圣上抽剑动作,瞬息从脊背腾起寒意。
圣上杀人只需开口赐死就可,此?刻抽剑而来,竟要亲手来杀,足见?圣上情绪激荡已至濒崩之际。
触及圣上眼尾血光,冯保猛打了个激灵。
不,圣上不是?要持剑亲自来杀,是?要活剐了。
感到押她那太监按她见?上那抖索不停的手,念夏嫌恶的抖开。
“圣上杀奴婢之前,望圣上容奴婢转呈文娘娘遗物。”
念夏仿佛早已不畏死,冻得发?青的脸庞面对利剑也无异色,从袖口小心翼翼取出一封折好?封好?的信件后,眸光在那信件上眷恋的流连几番后,双手呈递上去。
“奴婢受娘娘临终所托,将娘娘亲笔遗书呈于圣上。”
信封上‘圣上亲启’四个字在摇晃的烛火下,也清晰入目。
字体亦浓亦纤,亦中亦侧,却又有几分苍劲,尽显风骨。横竖撇捺之间,又与他的字有几分相似。
他直盯盯的看着那熟悉的字体,似被?定住。
念夏双手托举了一段时间,见?对方始终不取,便垂目环顾,选了一处雪落洁白尚未被?踩踏过的地方,起身过去,蹲下身来欲要将信件搁在其上。
一只大手伸来,径直夺过信件用力攥入掌中。
念夏下意识抬头,就见?来人低头看着掌中攥得变形的信件,脸隐在阴暗光线中,让看不真切。
有宫人小心持着宫灯过来照明,被?他挥斥出去,就连打开信件时,也是?后悔两步隐没在阴暗的光线之中,不容任何人靠近。
念夏看不出阴暗光线里那人的情绪,只能?从那时轻时重的鼻息上,几分出神?的猜着娘娘信上会?写些什么。
澄心纸细薄光润,单薄的信封里唯有这一张。
这张有限的信纸上,她先是?如那朝臣般给他歌功颂德,说他仁德说他宽怀,讲他明瑞讲他英武,她说她受他十载君恩,无以为报,唯有寄予下辈子的衔草结环,以报君恩一二?。
这张信件的三分之一,她用来堆砌了宽泛的,笼统的,浮于表面的敷衍之言,纵使没有文官们?堆砌的那些华而不实的冗长辞藻,却已令他恨毒了!
他知?她呈信意图,无非是?想让他放过她宫里的一干宫人。他简直恨不得大笑数声?!他不仅要杀人,还要杀他们?全家,诛九族,十族!他们?家族所居地,方圆百里他要其寸草不生。
既恨他,不愿见?他,宁愿请死,那便继续恨罢。
字字看过,在后面果然见?到有为宫人开脱之词后,他笑了,笑咳得高大的身躯都有些佝偻。
【既已去,如灯灭,望君莫迁怒他人。】
她仓促的请了死,给他个解释都不曾,却软语用了个君字,唯愿他放过她宫中人。对他如斯敷衍,她怎么敢的?
他笑着笑着,眸中渐染了狂怒。
目光继续往下扫去,右手已经?握上了冰凉的剑柄,只待他看完,他就血溅了这片地。
让她看看,让她在地下睁着眼好?好?的看。
信件最后的一段,她对她的身后事做了请求,大办简办或不办都随君心意,唯独请求以火焚烧,‘猎猎之火灼我躯’。因为寒夜湖水太冰,太黑,有烈火伴身,幽幽路上便会?少几许冷与怕。最后她交代,至于骨灰,是?埋是?扬,也皆随君心意。
通篇下来,细薄的又满当的一张信纸上,她未提及他与她之间的情,爱也好?,恨也好?,那些纠缠极深的过往,譬如文元辅、她二?哥、徐世衡,或者当初他引她入局的算计、逼她迫她做出的种?种?妥协,再譬如他们?之间有过的短暂甜蜜时分,哪怕当时是?她的虚与委蛇……她皆未提及,皆未。哪怕半个字。
好?似他与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帝妃,两人之间所谓的情感纠葛,那些喜怒嗔恨,皆是?他的独欢而已,与她无干。
他寒瘆瘆的扭头看向暗夜里的湖水,黑不见?光的眸映着湖面反射的暗光,有几刹那,胸口翻腾起毁天灭地的情绪。
有何足惜!他急遽喘息,内心喝止。
不过一不肯对他交付真心的女子而已,何足惜!
来年开春,待到来年开春他……朱靖猛咽喉中一口腥甜,重新?抓着信纸抬起,目光发?狠的从头扫到尾。
本?欲以此?逼迫自己硬了心,做个了断。不成?想,在目光飞快掠过一处笔墨划痕时,刹那又飞速将目光重新?定在此?处。
一封信,除非重新?誊写,否则涂涂改改很正常。先前他并未多在意,可此?刻在扫过全篇信里唯一的划痕后,他突然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忍不住举高了信纸,凑近光亮处想看得更清楚。
“举灯来!”
这一刻,他有些疯魔的想知?道,她究竟写了句什么话,为什么又要划掉。可与此?同时,潜意识里却有道声?音在警示他,莫要在此?纠结下去,这是?巨大的陷阱,诱他上钩诱他万劫不复的陷阱,亦如从前她那些温柔小意曲意逢迎一般,同样的陷阱,他不能?跳进去两次。
他何曾没意识到这隐藏的危险,可此?时此?刻,他的意识已经?左右不了他的行为动作。几乎在宫人举灯过来的刹那,他就近乎急迫的将纸张凑了上前,目不转睛的盯视着被?墨汁划去涂抹的那句话。
前面两个字划得浅了些,照着灯火,隐隐绰绰从中得到两字——‘不允’。
不允,不允,
谁人不允,又不允何……
似是?怔了,他在风中兀立了好?一会?。
寒风狂乱的卷了澄心纸的边角,呜呜而响,纤薄的纸张借风急剧翻动,似要脱离掌控,腾飞而起。
他掌心用力收住,牢牢将那张纸圈握手中。
视线下移,后面约莫四字,字体划得厉害,浓重的墨痕压根让人看不出半丝端倪。他反复逡巡,盯着,看着,突然瞳孔急遽收缩。
“全都举灯过来,快!”
宫人们?全都提灯凑拢过来,刹那这片地亮如白昼。
这一刻风大雪寒,却依旧阻挡不了他的视线,隔着凄风冷雪,他在杂乱无章的墨团里捕捉到了两字——‘恨君’。
鼻息渐重,他猛地将视线移向最后两字,疯魔狂乱逡巡在胡乱不成?型的墨迹里,盯得两目近乎沁血。
团团涂抹的墨迹像杂乱的线团,重重压在最后两字上,反复的涂抹划痕将寥寥两字近乎完全覆盖,足矣见?掩盖之切。
他眼眸渐染癫狂,不死心的将纸张翻来覆去的看,近乎要将那薄薄信纸罩在宫纱灯上盯视。
是?何,何字!
他疯狂的在脑中急速演化着字形,仿佛要在这一刻用尽毕生所学,欲从杂乱墨团探出的些许撇捺里,勾画出成?型的字。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天亮了。
终于,最后二?字映入他血丝遍布的双眼中——‘愈极’。
【不允,恨君愈极。】
他眼神?发?直的盯着那行墨痕,似呆了,似痴了。
不允,世不允,抑或她不允?
恨君愈极。为何有愈字?因为,恨字有前提。
正因,爱君愈深,方有,恨君愈极。
骗他,骗他!他不信,定是?她的阴谋!是?陷阱!!
这一刻,肉眼可见?的,来时那阴骘的,狠辣的,暴怒的,疯狂的,仿佛随时择人而噬的男人,刹那如破碎的纸。
朱靖猛咳了一声?,点点猩红溅落在雪白笺上,点染了朵朵红梅。
“圣上!”
“圣上!!”
念夏快意的看着这一切,转身旁若无人的往水殿长廊中央位置走去,最终停在了娘娘先前停住的地方。
她回头望了眼依旧兀自给娘娘梳头的于嬷嬷,唇边露了抹极浅的笑,如曾经?常浅淡笑着的娘娘般。
“娘娘,奴婢来寻您了——”
攀上栏杆,她面带笑容,张着双臂而下。
于嬷嬷未曾抬眼,自顾自给娘娘梳着发?,不细看看不出她眼角的泪光。
“一梳梳到尾,
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
……”
第 86 章
从长乐宫娘娘薨逝, 直至第?十?日,宫里的丧钟才被敲响。随之而来的是京诸寺观钟声而起,沉闷压抑, 连绵不?断,整一日,回响在紫禁城上空的钟声就未曾停过。
长乐宫文娘娘薨逝的消息早在京都疯传,只是帝王尚未下明诏, 谁也不?敢在明面?谈论。十?日前早朝就已停了, 听闻宫中早已一片缟素,可见消息应该属实。权贵人家早早的就开始悄悄采买白麻白蜡白灯笼,有备无患。
在紫禁城丧钟响起那刹,京都从上至下都迅速动了起来,挂白幡、灯笼,束孝带披麻衣。
不?消片刻, 就满城素裹。
各大主街很快戒严, 有飞马疾驰朝各个权贵朝臣所在住处而去, 不?消多时, 达官贵人朝廷命妇整装待发,或悲戚或掩面?哭着朝宫中方向而去。
灵堂设在了长乐宫。
这本也算寻常,可不?寻常的是, 除了皇亲贵戚与命妇们, 小黄门将朝臣们也都一概领进了长乐宫。
朝臣们无不?惊疑,迟迟不?敢抬步踏进殿门。
自古外男岂能入后宫,哪怕皇后薨逝, 也只能在两扇殿门前跪地哭灵。如今要踏进殿内, 实不?合规矩,不?合礼数。
小黄门再?三催请, 搬出皇令,众人方只得照做。
只是在踏入时仍犹疑不?定?,不?时看向首辅高儒源。
只是那高首辅面?色凝重,未曾与他们眼神?示意?,反倒似有顾虑般频频朝后看。
众人有疑惑,但很快就知道高首辅看的是什么。
宫道那头,有道削瘦的身影一瘸一拐的过来,走得很急,也走得不?稳,几回趔趄要倒,却回回冷冷推开来搀扶的黄门。
“文……是他!”
朝臣们有人低呼,随即紧闭了嘴。
队伍很快慢了下来,原来是最前方的高儒源慢下了步子。小黄门有所察觉,往后也望了望,迟疑几分却也未再?催促。
来人却在殿门前停住。
他风霜满面?,屈着一腿却依旧脊背笔挺的站着,慢慢仰头看向了殿门的最高处。似是看红底金字的匾额,又似在看这厚重的殿门究竟有多高。
视线慢慢下移,入眼的是敞开的雄厚平整的两扇殿门。
一排排硕大的金色浮沤钉排列其上,禁锢森严,惶惶威势。
文云庭伸手触碰,如摸铜墙铁壁。
这两扇沉重的殿门常年关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等她去了,禁锢的大门却大开了。
尘面?如霜的脸上浮现?似哭似笑的神?情。
他步履蹒跚的踏入,不?复刚才来时的迫切,步伐踉跄的,维艰的。
直待文云庭越过他们在前,高首辅方重新启了步,带着众朝臣慢随在后。小黄门也多有噤声,除了前方引路,半丝声响都无。
可越走,众人们越觉得不?妥。
因为所走方向,好似明显偏离了主殿。
难道,灵堂未设在主殿之中?
有人不?解,有人惊疑,可没人出口询问。
待到小黄门引路的方向愈发趋近水殿时,有人摒了呼吸。先前有小道传言说那位娘娘是跳了湖,如今瞧来,只怕传言属实。
尚未至水殿,一行人就远远见到了长廊前那乌鸦鸦的人群。皇亲贵戚居前,朝廷命妇随后,还有二十?四监的众多宫人乌泱泱的都在跪着。宫中禁军持长戟围着长廊护卫,将整个水殿围的水泄不?通,长长廊道内有道士开坛做法、有和?尚齐坐念经,还有身着怪异服饰脸戴青铜面?具的萨满巫师口念咒语边跳边祈神?。
水殿前处,白幡罗列,纸钱漫天。伴随着神?坛前的烟雾缭绕,相和?着无节奏的怪异铜铃声与声声而响的沉闷丧钟声,交织成令人心?慑的诡异画面?。
祭奠场的诡异程度,远超历朝历代。
后至的朝臣们序跪在那,屏息噤声。
高首辅却惊见那文云庭并不?止步,竟旁若无人的继续前行。所过之处,众人纷纷朝两侧让路,直至其步履蹒跚的走到了水殿长廊前,在欲踏上廊道的前一刻,被两侧禁军长戟交叉拦于身前。
随即他便见那文云庭手握阻拦胸前的长戟,用力推开似要硬闯,可下一刻就被禁军一脚踹开,远远踢下水殿台阶。
而台阶前,立着一人,怀抱皇四子孤立在那,侧身朝向湖中央位置。文云庭倒下的位置恰是那人脚边,可那人纹丝不?动,视线依旧望向湖中,似对旁的皆视若无物。
高首辅短暂的一瞥下,刹那悚然?。
惊疑自己错看,他定?睛再?看,刹那凉气塞于咽喉。
满目的缟素里,竟突兀的有一抹显目的颜色。
他竟才发现?,圣上竟穿了身吉服!大红吉服!!
朝臣中间不?间断有倒抽气声,短促即止。
显而易见,发现?这一异象的又何止他一人。
“拜——”
黄门奸细的声音划破长空,响在紫禁城肃杀的冬日里。
哭灵仪式开始,哀哭声逐渐蔓延在整个长乐宫上空。此时此刻,大半个紫禁城的人以及大梁京都权贵们皆集聚在长乐宫里,跪哭着长廊中间停放着的昔日皇贵妃娘娘。
即便追封圣谕尚未到来,那位的身份依旧为选侍,可观其丧仪规制早已远超皇后,御前哭灵哪个又敢不?哭得真心?实意?。
从早至晚,长乐宫的哀哭音都未停过。众人哪怕眼里干涸声音嘶哑,却也拼命逼自己流出眼泪嚎哭出声,只因帝王无机质的目光看人如视死物,这个节点谁敢行差踏错,谁又不?怕做了殉葬的牲?
夜幕升起的时候,伴随着小黄门尖细的一声:“止——”
持续一整日的哭灵仪式总算告一段落。
一簇火把在暗夜里燃了起来,而后被人举着朝水殿移动。众人不?明所以,可暗夜里单簇火把的光亮是醒目的,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随着光亮移动到水殿长廊中央处。
夜里的光亮处让人看得更加真切。
白日里惶惶哭灵无暇其他的众人们方发现?,置于长廊中央的是用金丝楠木搭建的美轮美奂的亭子。柱身与亭顶皆有雕刻疑似符文字样,敷以金粉,华丽又奇诡。周围摆放了各类名贵摆件以及各色各类绸缎、头面?、珍珠、宝石,还有各季名贵花卉等等,远望一眼花团锦簇。
亭子中央安置的,便是那曾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女子。
幢幢火把的照耀下,能看见她盖着黄色经被,浓密乌发被梳成了繁复的发髻,冠以华丽的龙凤钗冠。
无论众人从前对其观感如何,可一代美人香魂逝去总是让人唏嘘的。
“圣上,戌时将至。”黄门趋步近前,低声禀着。
闻声,水殿前那人有几息没有做出反应。
文云庭在那黄门道出时辰时,就猛一睁眼犀利看过去。
戌时?如何?即便要选吉时下葬,也没人在深夜,甚至在尚未封棺之时仓促而行!
水殿前那人动了。他抬头望了望天,单手抱着皇四子,抬步转身,明红衣角翻动时,双头舄已经踩上水殿台阶。
众人皆屏息望着这一幕。水殿长廊白幡飘动,祭灯高悬,两侧湖水沨沨,朔风绕梁而呜,满目缟素中,一身大红吉服的帝王抱着皇四子,踩着石阶步步走近亭中昔日皇贵妃的棺椁。
从阶前至廊中央亭非近,也非远,百十?来步罢了。
明明不?算远的一段路,众人都觉得那人却似走了很久。
再?远的路都有尽头,更何况区区一段短途。
那吉服加身的帝王停在了亭中棺椁前,背对着他们而立。在他们的视角里,帝王一直目视前方,未曾低眸看去。
皇四子的哭声突然?响起,不?知吓着了,还是懵懂的悲伤。
离水殿最近的当属文云庭,所以他最先看见了黄门拎着一桶晃着的东西近前的画面?。在他心?里骤然?一突腾起不?好预感之时,便惊见那黄门将那桶液体淋在了棺椁上,淋在了他小妹的身上、脸上、发上!
意?识到什么的他,刹那目眦欲裂!
“尔敢!暴君!!”
陡然?的惊天怒喝惊得在场众人猛一激灵。
刚寻声见到了戟指怒目挥舞着要冲上水殿欲要拼命的文云庭,下一刻竟无不?悚然?的见到亭中的帝王在接过幢幢燃着的火把后,朝着那棺椁方向点去!
轰!明艳的火光冲天而起,照明了半截长廊。
“欺我?文家无人!欺我?文家无人啊!!”
众人呆住了。这是多大的恨意?,竟要将人焚骨扬灰。
头破血流的文云庭仰天悲愤,起身就要投湖而去,却被人猛地一把攥住了手腕。他满眼通红的看去,下一刻神?情迟滞。
抓住他的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嬷嬷,干瘦干瘦的,仿佛只剩一层皮挂着骨头。她浑浊的双眼看向他,不?可查的对他摇了摇头。
隐约熟悉的面?庞,好一会才让他反应过来,这老态龙钟的嬷嬷是在他文家侍奉多年、亲手养大小妹的于嬷嬷啊。
“接应老奴出宫。”干瘪的唇蠕动。不?等文云庭缓过神?来,她疯疯癫癫的边跑边喊,“娘娘啊,着火了着火了!快起来躲开啊,仔细别烧着自个,疼啊……”
守卫的宫廷禁军见人过来,持戟刚要拦人,下一刻忙收戟低头。
黄门惊见那疯嬷嬷竟疯跑进了水殿,当即大惊,忙过来连声低斥:“如何不?拦她?快去拦下!”
宫廷禁军面?有难色,那疯嬷嬷手里有‘如朕亲临’的令牌,见令牌如面?圣,他们谁敢拦?
“娘娘,娘娘啊——”
于嬷嬷跌跌撞撞的走过水殿长廊,边跑边哭喊,让娘娘起来躲火。
未至亭前,就被人拦了下来。
帝王并未回头,干哑道了句:“收了令牌。不?必拦她。”
语罢,不?再?言语,从匣中取过一张祭文,慢慢扔在幢幢火光中。
没人知道那匣中厚厚的一摞祭文中都写了什么,只有其上朱红色字迹密密麻麻,血红的颜色与明艳火光交相辉映。
于嬷嬷于亭前扑倒,跪地磕头,边哭边笑,一会说娘娘,一会说茵姐儿。
熊熊火焰烧了很长时间,直至将整个棺椁,将人连骨带皮,烧为灰烬。
亭前的帝王扔完祭文后,就未曾再?将目光下移半寸,入定?了般站那直视远处。连有人从他身侧疯跑过去,都慢了几息才察觉到。
“放肆!”他目眦欲噬人,如逆鳞被碰,猛步上前抓着人一把摔出:“滚,滚!”
于嬷嬷用力咳了好几声,又哭又叫的去捡地上的小树枝,疯疯癫癫,“娘娘,我?的娘娘啊,别怕,嬷嬷救你出来了啊……”
帝王满目阴骘:“给朕拎出去,再?上前半步,杀了。”
于
依譁
嬷嬷被人拖了出水殿,被拖出去时,仍把小树枝珍惜般的紧捧在胸口。
亭前,有黄门捧了一瓮过来,隔着白绸缎仔细将那些?灰烬捧起,尽数放入瓮中。
无论达官贵人,还是朝廷命妇,皆无声看着这一切。
待瓮封好,又有黄门提着一桶桶液体而来,倒向了湖中,淋上了水殿长廊。气味刺鼻,赫然?是桐油。
帝王沉步下了水殿,在下最后一个台阶后,举过火把俯身点过。
火焰腾空,偌大的水殿转瞬成为火海。
帝王伸手,接过瓮,将其托于臂弯之中。
“拟旨,长乐宫闭宫,永不?解封。”
内阁朝臣自知是对他们下的令,当即领旨。
水殿处不?时传来轰隆的声响,是廊檐坍塌支柱倒下的声音。帝王没再?回头,在黄门尖细的‘圣上移驾’的喊声中,疾步离开。
直待帝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众人方惊疑的互相望望。他们今日来祭奠哭灵的究竟是谁?皇后?皇贵妃?还是选侍?奠仪毕了,圣上都未曾给个明诏。
火烧水殿过后,圣上竟要人拟旨,闭长乐宫,永不?解封。这将意?味着,此后若诏无更改,那这座宫殿永世皆不?得开!后世子孙若要违背,便要顶着违逆不?孝之恶名。
还有圣上……焚尸之举!还有最后的托瓮而去!
诸此种种,亘古罕见,熟读史书的他们,很难不?联想?到历朝历代的那些?末代君王,也是离经叛道,也是行事不?羁。
“可看见文相公?”
高首辅拉过内阁一员,面?色沉重的问。
那官员低声道:“似是追那疯嬷嬷去了。”说着指了个方向。
他抬目看过去,果不?其然?,恰见那文相公被黄门拦住去路的一幕。观其方位,想?来应是追着那嬷嬷欲往正殿那去,被黄门中途拦了下来。毕竟是后宫重地,无诏岂能行走?
更何况如今奠仪毕,理应退散,且圣上亲口下旨要封宫,他们岂能在此停留?
高首辅拨开人群,疾步朝文云庭的方向去。
“文相公,文相公!”
他低声连唤,在对方寻声望来时,朝一侧人少处使了眼色。
两人见面?拱拱手,高首辅见其发髻散乱,头破血流形容狼狈,不?由问他可还好。
文云庭摆手道了声无碍,只是脸色不?佳,心?事重重。
此刻黄门已经在疏散人群,引众人出长乐宫。
高首辅长话?短说,开门见山:“节哀。文相公,圣上既以远超普通妃嫔规制办奠仪,那文娘娘下葬事宜还应早提上日程,追封事宜亦要早定?,否则必惹群臣非议。望文相公早做打?算,上奏表,请明诏。”
文云庭闻言不?语。他是可以动用一切关系,竭力保小妹身后荣光。可前提是,这是小妹想?要的。
想?到于嬷嬷言行种种,他敢断定?其间必有内情。
不?免又想?到小妹的死,一时泪涌双目。
强压情绪,他问了高首辅一句:“高大人可能如实回我?一句,文娘娘她究竟是被赐死,还是自裁?”内阁首辅的消息,自然?比他灵通。
他问得直白,双目咄咄直视对方等待明确答案。
高首辅被问得一噎。可到底还是给了句:“文娘娘居宫中多年,自比谁都懂得宫里规矩。”自裁,是要累及家族的。
文云庭单手捂了眼。
外表柔和?的小妹内里却刚烈,所以,圈在这不?见天地的深宫里的她,连死都要百般筹谋了吗?
“文相公节哀,望以大局为重……”
话?未尽,文云庭转身就走。
高首辅急急追上,压低声音:“文相公请听我?说,我?所虑还有一事……”
“我?帮不?上什么。”文云庭径直打?断,“如今我?非官身,亦非内阁大臣,爱莫能助了。”
见此不?配合,高首辅脸色几经变换,追着他边走边加重声音快速道:“君不?听,丧钟声未止?”
文云庭猛地停步。
之前不?曾在意?,如今竖耳细听,紫禁城上空依旧有钟声回荡。
“自破晓至此刻,我?潦草数下,已过万声。”
看着文云庭震撼住的神?色,高首辅声音沉重:“帝王驾崩,京诸寺观声响整三万声。如今文娘娘薨逝,文相公你猜,圣上欲要让那京诸寺观响声多少?”声音略提高,“可要与帝王平齐!”
文云庭震色收起,抬步就走。
“与我?何干。”
那人是昏庸,是疯魔,与他文家人又有何干系?
总归,他文家人,也将近死绝了。
“你,你!”大抵没料到对方能说出如此凉薄之言,高首辅脸色大变,惊怒的说不?出话?来。在他看来,或许在大多数朝臣看来,文家人骨子里都是秉大义的,为国为君为民,舍小为大。
直待文云庭冷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高首辅都未从刚才的打?击中回过神?。
有小黄门注意?到他,赶忙趋步过来为他引路。
他塌下双肩,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离去前,他回眸看了眼火光依旧冲天的水殿,摇头叹气。
圣上行疯魔之事,大梁的天下,堪忧啊。
第 87 章
转过春, 元平二十一年三月。
紫禁城风平浪静,好似那位娘娘薨逝造成的影响已然消弭。随着选秀圣旨的下达,前朝诸臣也皆暗松口气, 看来是他们担心多余,圣上并?非桎梏于情爱,依旧是从前那睿智果决的帝王。
自古言情深不寿,帝王尤忌。纵观古今凡耽于情爱的君王无不结局惨淡, 轻则后继无人, 重?则败国亡家。
先前他们几次三番上表奏请安葬文娘娘事宜,皆被圣上按住不发,再有宫中暗道消息传来道是圣上夜夜与那瓮相对,更是令他们心惊肉跳时刻难安,唯恐这?势位至尊的帝王勘不破情关,来日拖着整个大梁国为之殉葬。
好在, 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选秀之日定在花朝节。按照圣谕, 那日要开大梁中门?迎众秀女入宫。放在往日, 这?般违背祖制之事他们断是要竭力上表劝阻, 可如今朝臣们无不积极响应,尤其是礼部官员更是巨无巨细的安排选秀各项事宜。
随着花朝节的日期趋近,宫里陆续的退换下来白绸、祭灯等物, 宫人们也收了孝带麻衣, 换作了正常装束。
京城百姓也闻风而动。
各家各府也收了缟素,街上的酒楼店铺陆续重?新营业,百姓走出家门?, 京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花朝节这?日, 大梁宫迎来了众多车辕挂各色鲜妍花卉的马车。
娇嫩鲜活风姿各异的众秀女齐聚大梁中门?前,按序排队, 由黄门?发牌引领进入金碧辉煌雄浑气派的大梁皇宫。
香粉扑鼻,莺声燕语,好一派盛世美人图。
见者无不欣慰,心中感叹,这?才?是大梁宫该有的气象。
二十四衙门?的太监所里,冯保吊着一口气,示意伺候在床前的小太监近前。
“几……时……”
小太监仔细分辨后,忙望了望屋里滴漏,回了声:“干爹,日禺了。”
病入膏肓的人,闻言灰败脸上浮现抹回光返照般的亮色,耷拉的眸子也奋力睁了睁。
“是时……时候了……”
小太监瞧的真切,自知?对方?大限将至,不由抬袖擦了擦泪。看了看外面日头,忍住悲伤又?迟疑着开口:“这?个时辰秀女刚入宫……干爹,要不您再撑撑?”
正月初一打水殿回来那日起,干爹他就病倒了,却不肯延医问药,就这?般卧在病榻一复一日拖着,直至拖入此刻药石罔医的地?步。
他进宫时日浅为人也鲁钝,看不透其中深意,可干爹的决定他无法阻拦。最后能为干爹考虑的,也只是望干爹好歹撑过这?一日,否则殁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宫里怕是嫌晦气,对干爹也不利。
知?道时辰至了,冯保浑身?松懈下来。
这?日好,正正好。
他临终前收的这?干儿子悟性不够,所以勘不破其中真意。能拖着病躯殁在这?日,于他而言,方?是缴天之幸。
长乐宫那位薨逝那夜,他便?知?自己死期已至。纵使是那位的求仁得仁,可到底也是他这?位御前行走之人给了可乘之机,追根究底,他也脱不了干系。
冯保睁着双眼?,直直望着昏暗室内的帐顶。
除夕那夜养心殿的情形历历在目。
这?些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着当日的情形,每个细节都现于他脑中反复琢磨。起初他脑中乱糟糟毫无头绪,始终无法理清御前行走多年的他,在当时那种情形为何会有那般纰漏。哪怕被圣上突如其来的晕厥惊住,可事关长乐宫那位娘娘的生死,他怎可轻而视之?
再难的事,也架不住日复一日的琢磨。后来,他隐约琢磨出些味来,顺着这?丝痕迹继续往下推敲,渐渐地?似乎真的摸到了让他感到骇目惊心的真相——
他,在媚主。
是的,媚主,这?是他身?为太监的本能。正因为御前行走多年,这?种本能更是深刻在骨髓里,有时候下意识的举动连他都会不曾察觉。
譬如除夕那夜。
圣上的那句赐死,可当真是无心之言?
一想至此,冯保就只觉浑身?发冷。
帝妃决裂的那段时日,宫里风声鹤唳,他御前行走时便?更加谨慎小心,不敢胡乱揣测唯恐触了霉头。可即便?未敢分析圣上对长乐宫那位的态度,可一些细枝末节还是会被他停留在潜意识中。
或许这?就导致了,那一夜那一刻的到来时,在决定性的至关时刻里,潜意识察觉到杀机的他,在媚主意识的驱动下,让他下意识去疏忽,去忽略,继而促成帝王要达成的结果。
多么可怕,潜意识里,替帝王做了这?决定。
直接或间接,经由他这?,完成了最后一环。
越是清醒的意识到这?一点,他越是清楚自己没?了活路。
冯保朽木死灰的脸上露出苦笑。
他哪里能活,又?哪里敢活?
弥天大祸啊,他当真死得不冤。
御花园上空响起了烟火炮竹声,传到二十四衙门?这?,让那病榻前的小太监不由将目光转向门?外上空处。
纵使白日里烟花看的不太真切,可那声声腾空炸响声,也能让人感受到花朝节的喜庆。
冯保偏头看去,灰暗的眼?里有莫名的意味。
一代新人替旧人,亘古不变的道理。
可放在当今这?里,就是不知?可当真行得通?
近前伺候这?么多年,论对这?位梁帝的了解,满宫里没?人比他更甚。尤其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甚至觉得比帝王本人对自身?的了解都更甚半分。
圣上痛恨背叛,尤其在挽回无望之际,断弃之念由生。
大抵那时,这?位圣上觉得自己能承受的了失去。
可冯保却隐约觉得,他的这?位圣上,大抵也高估了自己。
别看如今前朝后宫风平浪静,也别看此刻御花园秀女如云的热闹。内里压着什么,谁也不好说,须知?隐而不发方?是最为可怖的。
他眼?中不由浮现了长乐宫娘娘薨逝那夜,那位的种种异常,还有那尚未下葬的瓮……听闻,至今都摆放在养心殿里。
不知?是不是死亡将至的缘故,他又?觉得身?上阵阵犯冷。
身?旁的小太监察觉,赶忙又?给他裹了裹被子。
冯保看向他,吃力动了嘴唇:“早些……出……宫去……”
能出宫就早些离开罢,别如他这?般,纵然风光半生,可到头来也落个凄惨病死的下场。
就这?病死,也是他求来的,是他最好的结局。
他不敢活,不敢赌,唯恐活到了那痛失所爱的帝王绷不住那日。待到帝王悔痛到不可抑制之时,那便?是他冯保死无全尸之日。
所以,倒不如早做打算,好歹留个全尸,也给身?后族人留条活路。
御花园上空的焰火不断,冯保遥遥瞧着,感到身?上的力气逐渐远离,感到眼?前的视线逐渐在模糊,脸上却露出些轻松的笑来。
殁在今日好啊,不枉他撑了这?般久。
因为殁在这?日,方?能对那位娘娘表忠啊。
没?看见那殉主而去的奴婢念夏,生时,圣上厌弃极甚,甚至对其有迁怒恨意,可待其随主去了,圣上却下旨给了封号,追封为县主,葬于守灵人墓冢中。
可见,忠于那位娘娘的人,是会被优待的。
而他冯保,如今想要的,就是这?份优待。不求多,分毫即可。
最后看这?世间一眼?,冯保缓缓闭了眼?。
黑暗袭来的那刹,眼?前好似掠过了随圣上在文府的惊鸿一瞥,仿佛见到了圣上失神间无意识掐折了花枝。
宫中人情淡薄,早在冯保失势的那刻,手下人多以鸟兽散,至人去了身?边也只剩个憨直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对冯保的身?后事没?个章程,求来求去最后求到了曾拜冯保为干爹的吴江身?上。
如今的吴江,是东宫的掌事大太监,宫里的红人。
吴江阴阴的盯着跪地?的小太监,听闻冯保死了,露出几分扭曲的笑来。
那会他正被皇贵妃娘娘委派去安排那些被遣散的宫妃事宜,因为有妃嫔家住南方?等远地?,所以外头游走的时间就多了些。直待娘娘薨逝许久,他方?惊闻噩耗,当即只觉五雷轰顶。
紧赶慢赶的回京,当他软着腿脚连滚带爬的往长乐宫奔去,得到的只有两扇将永世紧闭的殿门?,以及空气里若有似无的焦味。
他失魂丧魄,始终不敢相信娘娘怎么会投湖,又?怎么会随那水殿一道化为灰烬。
“吴、吴总管,您就看在曾经冯大监照顾的份上……”
吴江呵了声,尖细笑着:“说什么笑话呢,冯大监照顾咱家,咱家曾也孝敬过他不是?再说了,一个狗奴才?,草席裹裹就成,还想做什么,风光大葬?要不要葬皇陵啊?”
小太监被骇住,说不出话来。
东宫的其他宫人都垂低了脑袋,不敢听也不敢传。
自打这?吴总管入主东宫后,宛如疯狗,逮谁咬谁。
如今宫里冯保失势,掌印太监未再定,因而这?东宫里的吴总管便?成了宫里一等一的掌实权人物。
饶是其行事跋扈又?狠毒,却无人敢违逆,但?凡有敢去告发的,一律不明不白的从?这?宫里彻底的消失了。
偏对此恶行上位对此不闻不问,无疑中助长了其气焰。
现在满宫对其又?憎又?惧,偏又?不得不毕恭毕敬的对他,就连朝臣们都知?宫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挥手令人将小太监拖下去,吴江整整衣服,来到东宫的书?房前停住,侧耳朝里细听着。书?房里,有大学士在教皇太子念书?,有声音不间断的从?里面传出。
吴江抄着手不动声色的听着,里头大学士讲多久,他就在外头站着听多久。既防旁人对皇太子不利,也防旁人教导皇太子时夹带私货。所谓的私货,于他而言便?是讲皇贵妃娘娘的坏话。
有烟花腾空而起,他抽空看了眼?,眼?神渐有毒辣之色。
秀女入宫,想来不久那些皇子皇女便?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必会威胁皇太子之位……还有两个封地?的皇子,皆比皇太子年长,留在封地?,来日也皆是隐患。
吴江一下一下抚着拂尘。
他得让皇太子殿下,稳稳的坐这?位子。
除了娘娘的皇子,谁也不配坐那位子。
第 88 章
时间不知不觉走过了两年, 来到?了元平二十三年。
四月春风花草香,又是一年春好处。
可这好春光却照不进硝烟弥漫的后宫中。
这两年后妃们斗的厉害,宫中人人自危, 忙着站队保身,忙着构陷他人,几乎无人能够独善其身。后宫仿佛是个巨大的旋涡,毫不留情的将卷入其中的人搅生搅死, 几乎每日都能见到?有宫人将蒙着白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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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身抬出宫殿。这还是肉眼能见到的, 至于人眼看不见的,无声无息消失这偌大紫禁城的宫人、甚至是宫妃们,都不知?凡几。
而对于后宫的腥风血雨,金銮殿上的那位似乎放任自流,养蛊般冷眼旁观,胜者上位, 败者消亡。
偶尔独处时分, 泥足深陷在后宫旋涡里的后妃们在疲惫不堪时, 眼前也会闪过初入宫闱那会的舒意时光。
记得刚入宫那会, 圣上有很长远一段时间对她?们不闻不问,不踏足后宫,也不招人侍寝。大抵有足足两月时间, 数十秀女仍无一人被?册封等级分配宫殿, 依旧住在储秀宫中,甚至身份都尚为留牌子的秀女。
偏那段时日是她?们进宫两年来最为惬意的日子。
那时候在储秀宫,她?们上无高位份妃嫔压着, 下无传说中的管教嬷嬷教习训导, 吃穿用?度并无苛待,宫中赏玩也无人约束。风和日丽时, 她?们来了兴致便三三两两结伴去御花园,或赏花赏景、吟诗作赋,或挥扇扑蝶、追逐嬉闹,再或席地抚琴、婉转吟唱,再抑或花丛中翩翩起舞。
也有几回,圣上的身影也会出现在御花园里。
他高大的身影被?笼在华盖之?下,就那般隔空远远的望着。不苟言笑,也不发一言,与对面的她?们仿佛隔了道天堑鸿沟。
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她?们的心?生向?往。
势位至尊的帝王本?就自带权势的魅力,加之?气度矜贵容貌不俗,怎么不让刚入宫的少女们春心?萌动。
或许这一刻争斗的引子就已经埋下,不过彼时的她?们尚保留着朝气与天真,带着对皇宫的憧憬与新奇,在暂且平静的宫闱里过着她?们颇为惬意的宫妃生活。
如今想来,当时的那段平静日子何其可贵。尤其比之?如今后宫的血腥倾轧,为上位为自保,每个人都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初入宫时的那段时光就愈发令人怀念。
甚至连那会她?们嫌恶发厌,避之?不及的疯嬷嬷,如今想来,都觉得有几分怀念。
至今犹记得那怀抱着磕了漆青瓷盆的疯嬷嬷,四处穿梭乱跑在长长的宫道上。不比元平初几年那会,她?们入宫的那批秀女皆是官宦之?后,自然消息灵通。所以她?们心?里很清楚,这位蓬头垢面的疯嬷嬷,便是昔日皇贵妃娘娘身边倚重信任的奶嬷嬷。
听闻自打她?的娘娘不幸薨逝后,这位嬷嬷就疯了。
入宫后的她?们就亲眼所见,这位疯了的嬷嬷怀抱着插着枯枝的青瓷花盆在满宫穿梭,跌跌撞撞的跑,哀哀欲绝的哭。时而又吃吃的笑,逢人就指着枯枝说这是她?家娘娘,沿着宫道往尽头乱跑时还嘶声高喊着,她?家娘娘要移驾出宫了。
早在她?们入宫之?前,家中父兄就三令五申,明哲保身第?一条便是视那长乐宫为禁忌。即便是出自那里的一根草,一片瓦,都要敬而远之?,更遑论对昔日的那位娘娘,更不可随意指摘,有关那位的任何事情都要做到?缄口不谈。若是自视甚高,欲仗着姿容才情、仗着家世门第?,欲要与那位较个一二,那便是取死之?道。
父兄的严厉警告她?们自然牢记于心?。所以在每每遇上时,即便对于这般邋遢的疯嬷嬷多有憎恶烦厌,可也只是拿扇子遮面远远躲开,并不敢申斥或上前寻其晦气,以免惹火上身。
虽如此,可在当时的她?们看来,这样的疯人是不该存在于庄严肃穆的皇宫里的,实在有损皇室的威严与体面。偏很长段时日,这个疯嬷嬷还在,她?的疯言疯语依旧传扬在绿瓦红墙间的宫道上。
放到?如今再细思,圣上的态度,就很令人耐人寻味。
而后一日,这个疯嬷嬷突然就不见了,于她?们而言这本?来就是件不关己的小事,所以大多数人并不关注。可她?们中总有些嗅觉灵敏的,从家族给?予的消息渠道里获知?些零散的消息,然后从中拼凑出几分真相来。
那疯嬷嬷消失当日,全京城的锦衣卫出动。
东宫的掌事太监吴江被?杖打个半死,熬在东宫昏了十数日,差点没熬过去。文家话事人被?拎进昭狱挨了刑,打断了另外?一条腿,如今出行?只能靠左右人搀扶。
甚至在当夜,长乐宫竟开了殿门,短促喧杂过后,又永久的闭合。
上述林总拼凑,总会得出几分真相——疯嬷嬷是在东宫掌事太监吴江与文家势力的联合运作下,给?弄出了宫。可即便两人用?尽通天手段,到?底也逃不开锦衣卫的围追堵截,因而当夜那疯嬷嬷被?重新抓了回来,关进长乐宫。
不过一区区奴婢罢了,如何值当如此兴师动众?
她?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圣上对那位娘娘有着她?们想象不到?的偏执。对于长乐宫里的任何东西,别说是人,哪怕一根草,一抔土,她?们那位圣上都要将其永久的扣留在那座荒凉的宫殿里,任其消亡在那里,腐烂在那里。
推断一出,她?们简直要不寒而栗。
若帝王当真对那位偏执如此,那她?们这些充盈后宫的新人,在帝王眼里又算什么?可当真还有前路?
那日过后,圣上一改之?前对她?们不闻不问的态度,竟开始踏足后宫,随即册封妃嫔分配宫殿,让她?们这一批秀女真正有了名分。
也正是从那日起,后宫的血腥争斗拉开了序幕。
她?们当中嗅觉灵敏的,有人认清了事实另谋出路,可亦有人不甘就此沉寂。毕竟不是谁都肯认命的,尤其是门第?家世、姿容才情皆拔尖的人,不搏一搏谁人能甘心??谁又能知?道,来日的她?们不会成为那第?二个万中无一的例外?。
两年的后宫生涯,在宫廷斗争的血腥倾轧中存活下来的人回头再看,很多熟悉的身影都不在了,再回想曾经那些‘鸿鹄之?志’,只觉得何其可笑。当初竟妄想做那万中无一的例外?,殊不知?如今能够活下来都是万幸。
勤政殿,圣上无波无澜的看着宫中掌权太监吴江,直接抬脚踹向?他胸口。
吴江咽下喉咙血腥,爬起来后赶紧膝行?上前重新跪好。
他自知?受的这一脚是为何,左右不过是那大学士韩洪才这个老东西的事。胆敢谤议娘娘,毒死一万次都是轻的。可惜那老东西命大,堪堪捡回条命,不过听说其醒后口歪嘴斜彻底瘫了,俨然不顶用?了,也算报应。
“最近那文云庭在做什么。”
御座的圣上说得不辨喜怒,吴江心?下了然,韩洪才那老东西的事算是揭过去了,亦如从前的许多次一般。
“回圣上,文相公到?陇西后,大抵是郁郁寡欢,多数时日由文小相公陪着,在山水间踱步散心?。”
“腿脚不便,也不耽搁他四处游荡。”片刻,御座之?人又问:“他出京可夹带了什么。”
吴江低头,一如既往的回复:“除了祈福用?的菩萨小像,再就只带了些路上用?的银两,并无其他夹带。”
文相公出京那日,锦衣卫检查了不下上百回,无论是娘娘未出阁时候的衣物、钗环,亦或是零碎的小摆件,凡是娘娘过手之?物,一概不允许带。
锦衣卫的搜查力度无人能及,细到?衣服夹带、束好的发间都能翻查详细,再三核实。所以,文相公出京是否有所夹带,圣上应最清楚不过,可即便这般,对方还是隔三差五召他过来询问。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吴江对帝王突如其来的沉默已习以为常。
迅速抬眼朝上瞟了眼,果不其然,御座上的人又开始两目放空,恍惚盯视着宫灯的方向?。
这两年里,不知?是削瘦还是常不苟言笑的缘故,御座上这位本?就骨相凌厉的帝王,看起来愈发显得刻薄寡恩,让人看了心?中生畏。
吴江迅速收回视线,余光中没有错过帝王鬓间的几缕银丝。
他早就听闻,正值壮年的帝王生了华发。刚开始,不过隔三差五出现寥寥几根,可随着时日推移,华发越来越多,就是拔也拔不及。
吴江垂眸未过几息,就见前方御座之?人猛地起身,朝前两步,粗重喘息着威重喝令:“快!来人!”
吴江熟练的招呼宫人,迅速将殿里的宫灯拔了灯芯,彻底熄灭了所有跳动的烛灯。
偌大的勤政殿暗了下去,黑暗中的帝王慢慢平复了呼吸,重新坐回了冰冷御座上。
“都退下罢。”
吴江刚退至殿门,便有宫人附他耳边低语。
吴江走远了几步,回头往勤政殿的方向?望了眼,方阴下了目光:“给?咱家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厂公。”
今年初,圣上重新组建了东厂,任命吴江为厂督。
如此倒行?逆施之?举无疑在朝中引发一片哗然,可圣上不为所动,孤行?己意。东厂一经组建就声势浩大,寥寥几月风头就盖过了锦衣卫,下手戕害政见不合的朝臣毫不手软,在满京都臭名昭著。
他们上书弹劾,却被?尽数驳回,朝臣再次联合上奏,最终也只换来了圣上的重拿轻放,东厂甚至都未伤筋动骨,依旧壮大声势在京中活跃。
不等他们想出解决章程,封地的两位皇子就出了事。
上月,在封地的大皇子突然暴毙,隔日那娴妃娘娘就服毒而去。噩耗传入京都,众臣无不惊骇,虽未有实质证据指向?东厂,但他们一致认定此事断是东厂所为。
因为那东厂头目吴江,已经不是第?一回谋害皇嗣了。
这两年宫中为何无所出?究其原因,还不是受那阉人吴江的戕害。谋害宫妃,戕害皇嗣,此阉人累累恶行?罄竹难书!阉患之?祸,近在眼前!
可圣上却仿佛堵塞了耳目,仿佛对其恶行?无所查,依旧放任这阉人为非作恶。朝臣们甚至都有所怀疑,圣上是否在为皇太子清道,毕竟这东厂归根究底,是供东宫驱使的。因而其代表的,是那东宫的利益。
这样的猜测自然拿不到?明面来说,他们只能锲而不舍的打击东厂势力,力求避免阉党之?祸。
在大皇子于封地暴毙后,庄妃与二皇子很快不知?所踪,显然是嗅到?危险来临的气息。对朝臣们来讲,此刻庄妃与二皇子没有消息,方是最大的好消息。
吴江才不会管那些前朝大臣们是如何想他对付他,招来宫人,照例问了近来后宫情况,在得知?了又有不听劝的宫妃偷偷倒掉汤药,暗自怀了龙种后,阴冷的斜看过去:“怎么做还用?咱家教你??”
那宫人连声道明白,招呼人匆忙朝那后宫而去。
吴江阴沉冷笑,总有些不安分的,妄想母凭子贵,做那一步登天的梦。
第 89 章
元平二?十四?年, 又到?了每三年大选的时候。
可今年的选秀却出了事。选秀大典刚过,新一批的秀女就全部被遣送出宫,当天, 礼部各官员府上就来了黄门,黄门甫一进府,举过御牌就对他们劈头盖脸的叱骂,疾言厉色, 措辞罕见之严厉。
内务府官员下场更为凄惨,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黄门拖出去杖打。
众官员简直似遭遇飞来横祸。他们如丈二?和尚,完全摸不着头?脑,压根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从征集秀女到?秀女入宫,他们完全都是照章办事,每个环节都反复核对再三确认, 几乎没会出大纰漏的可能。
刚开始他们怀疑是有秀女在当日面圣时闹了什么幺蛾子?。可查探过后?发现, 在选秀大典那日众女皆规规矩矩, 没有哪个有触怒圣上的出格言行举止。
众官员并不死?心, 反而加派了人手查探,毕竟无端受了这无妄之灾,自要查清楚问题出在哪。
后?来, 就查探到?选秀当日, 圣上在御台上扫过众秀女后?,招过当时在场的内务府官员,道了句他们差办得极好, 随即就起身离开。听闻圣上离开时, 脸色是沉的,是难看至极的。
礼部官员齐将矛头?指向了内务府。
总管内务府大臣只觉窝火又憋屈, 明?明?他们也是在安章办事,如何将过错一概推给他们?
吴江冷眼看着两方官员互相推诿罪责。
不明?白哪里出岔子?了?不明?白就对了。
选秀之前,御座那位问左右,问他们可知元平十七年,还是十五年进宫个人,笑起来甚是讨喜。
这世?上又有几个如冯保那般善体圣意,擅于媚主?
左右内侍没有冯保那样的能力,意会?不了帝王话外音。
惶惶不知所措的他们,便求问到?了他这里。吴江闻言,只稍一思索便明?了,那个元平十几年入宫,笑起来所谓讨喜的人,不就是那昔日的岚才人嘛。
明?白帝王所指后?,吴江恨不得能大笑出声。
可笑啊可笑,这位圣上在娘娘薨逝不足百日的时间里就开大梁中门,大张旗鼓的迎众秀女入宫,册封后?妃,充盈后?宫。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又仿佛是为了彻底割舍掉什么,那一批留牌子?的秀女里无一人与皇贵妃娘娘相似,无论容貌性情,无论言行举止,无一有相似之处。
新人替了旧人,旧人的痕迹就被彻底抹除了。
既然旧人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那如今圣上此番旧事重提又是为何?是终于绷不住了,后?悔了,肯承认娘娘不再是那可有可无的存在?
岚才人?什么岚才人,准确来讲是笑起来与娘娘几分相似的岚才人罢!
可惜了,岚才人她嫁人了,还是他当年亲自督办的。
“既然圣上提了,那此番甄选秀女时就选些爱笑的入宫。圣上最喜欢人笑得讨喜了。”他对那左右内侍提点道。
圣上想借微末相似影子?聊以慰藉,他吴江就偏要杜绝任何一丝半毫与娘娘相似的秀女入宫。
除非圣上亲自下旨昭告天下。若真?如此,那就等于承认了赐死?皇贵妃娘娘是错,亦等于恢复了皇贵妃娘娘的地位、尊荣、身后?名,而不是如现在般,娘娘还是无名无分的在皇宫里,不得下葬,未有追封,没有名分。
左右内侍将受到?的点拨自行理解,后?传至内务府,再联合礼部下达选秀章程,于是就一环错步步错。
元平二?十四?年的选秀成了场笑话,礼部与内务府虽说相互推诿责任,可也深知选秀大典为两部联合督办,谁也难辞其?咎,来日的大梁史册上必有他们不光彩的一笔。两部官员正想着弥补之策,协商着是上奏重新补办还是待下三年隆重再办时,一则从宫中发出直奔陇西去的圣旨,仿佛挟着惊天巨势直接将毫不知情的他们炸得人仰马翻!
激愤的群臣差点掀翻他们两部的屋顶。礼部与内务府的长官躲在府里不敢出来,唯恐暴走的群臣生?吃了他们,可此事他们实属冤枉是真?的不知情。圣上此番下达的选秀圣旨,压根未经由两部经手,甚至连草拟都未经内阁,直接在御案盖上至尊宝印,由黄门快马加鞭直送往陇西文家。
任哪个也没有料到?,圣上竟直接下旨给陇西文家,要求文家所有适龄女子?入宫待选!文家起源地在陇西,嫡脉至旁系不知凡几,要这一个家族的所有适龄女子?全都入宫参选,此等要求简直匪夷所思,亘古未闻!
哪怕圣上就是忘不了昔日那皇贵妃,哪怕就算是下明?旨明?明?确确昭告天下,就是要选如那位模样的女子?入宫,也好如此荒唐行径!满宫皆是文家女,那偌大后?宫可是姓文?前朝与后?宫关联,那这偌大的大梁朝廷,亦还是姓文?
一国之君不顾国本?,乖张行事恣肆无忌,与昏昧何异?
朝臣们可以预见,圣旨一出前朝后?宫必定?哗然,天下文人必将议论纷纷。
大梁朝,前路昏暗。
文家接到?圣旨后?,文云庭当即召宗族入府。
文家数得上号的旁支各家话事人,集聚文府。
面对突如其?来的圣旨,有人惊愕,有人沉默,有人皱眉,有人迟疑,有人暗怀期待,有人隐而不发。
每个人都各有自己的思量。
文云庭不管他们怀着什么心思,提着三尺剑垂目坐在堵在大门处的太师椅上,沉沉开口。
“今日,我把话撂这,此刻起哪家敢把女郎往京中送,我手中剑就刺向哪家话事人。”
一言既出,满座震惊。
“族长,您
忆樺
此言何意?”
“抗旨是要诛九族的,万万不可!”
“文家尚未恢复元气,此间万不可与皇权相抗!”
“文家女此番入宫,于我文家而言,也是机会?啊……”
文云庭看着七嘴八舌的文家人,树大叶茂是好,可旁支多?了也易出歪枝斜叉。
“把族谱拿来。”他吩咐说,旁边的文云浩就将族谱递过去。
昔日的少年已经长大,此刻站在兄长旁边,浑身肃杀的盯着蠢蠢欲动?的一群人。
“我文云庭一日为文家宗族族长,文家从嫡脉至旁支,从上至下便要听我号令。别以为文家嫡脉失势就是病猫,不信的就试试。”
文云庭环视一周,众人皆低头?不敢与之对视。他将族谱翻至最新一页,“我既为族长,便有权代祖先立言,代祖先行事。我在族谱重启了一页,将各家适龄女郎全都罗列其?上,由我做她们父。”
满座哗然!
有人不忿起身:“嫡脉没了女郎,便要抢我旁支的?是何道理!便是你为族长,也不可如此跋扈行事,实在令我等不服!”
文云庭并不动?怒:“若来日皇权相逼,我便以三尺剑血溅文府门邸,给了皇权交代,也给我名下女郎有为父守孝的名目,以此保了我文家体面。若你们在座各位有谁愿意以身殉道,这父之名我让与你做。”
众人刹那噤声。
文云庭冷冷环视他们:“敢阳奉阴违入宫,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两个我杀一双。只要你一日姓文,我的话你必须听。”
众人面面相觑,后?一人咬牙出头?:“族长,说句您可能不爱听的话,后?宫群狼虎视,皇太子?在宫中孤掌难鸣,实非长久之计。恰逢此时机,何不让顺势而为,让我文家女入宫?既能帮衬皇太子?,亦能壮大我文家声势。”
文云浩在旁嗤笑了声,文云庭将族谱缓缓阖上。
“不必白费心机,别妄想着文家女郎会?出第二?个皇贵妃。她们入京,带给文家的不会?是光耀门楣的福,只会?是九族皆灭的祸。”
闻言,众人眼神交流,随即蓄势而起,欲要硬闯出去。
他们才不要听这些冠冕堂皇之词,分明?就是嫡脉衰败,怕他们旁支趁势崛起而用?的压制手段。
不料他们刚起身,两侧冲出来上百家丁,将在场所有人围的严丝合缝。说是家丁,可看那杀机凛凛的架势,各个堪比死?士。
众人一时被吓住,不敢再动?。
文云庭重提三尺剑:“希望没有人要试我剑利否。”
在众人的噤声中,他一字一字说:“记住了,文家女不入宫,不为帝王妾。”
文府前,锦衣卫与黄门不敢妄闯,因为对面的文家话事人手握三尺剑横架脖间,他们胆敢入百步之内,他便要血溅当场。
此等情形他们不敢擅专,令人快马加鞭报于京中,由圣上裁决。
宫里,勤政殿那人盯着御案上摊开的密报,不言不语。
突然问左右:“文家嫡脉尚余几人?”
左右内侍骇得张大嘴,后?知后?觉扑通跪下。
“奴……奴奴才听闻,有,有文相公,文小相公……文、文母……”
“还有两个至亲叔伯,三个嫁在外的姑奶奶。”是御座的人声无起伏的接了话。
左右内侍牙齿就打磕,死?命咬着不发出声响。
御案上铺了空白圣旨,高坐御座那人提了笔,重重按压下去。
既然满府刚烈,成全他们又何妨。
殿内烛光跳了下,御座上正提笔重写之人突然浑身一僵,猛然抬头?看向殿外。
殿外夜色正浓,有群裾逶迤过石阶,缓至殿中。
依旧是那熟悉的身影、眉眼,她倚门而立不再朝前踏进,置身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就那般隔空遥遥望着他。
圣上骤然起身,仓皇朝前两步。
却在此时,那抹熟悉身影身后?起了火光,熊熊火焰舔过她的群裾,顺势而上,很快将她整个后?背烧灼。
“来人!快!!”
这一回,不等两侧宫人熟练的将灯芯剪灭,视线里的她却后?退了一步。她在殿门处朝他露了抹哀婉的笑,而后?转身头?也不回的步入冲天火光中。
黑暗中,御座上的帝王剧烈闷咳着,粗重喘息着。
许久,殿内方恢复了平静。
他似有所感,将有些濡湿的手掌举到?眼前,掌心处是粘稠的,是带些血腥气味的。
怔忡看了一会?,他哑声令人绞了帕子?拿来,擦唇角擦了双手。
“烧了罢。”他抓过案上圣旨扔过去,靠在椅背沉沉阖目,“把去陇西的黄门都叫回来。另外吩咐锦衣卫,撤回盯梢文家的人手。”
左右内侍烧过圣旨后?,轻手轻脚退下,至殿门处方长长吐了口气。此时方觉后?背已然被汗浸湿透。
怕文家人不知,阖府上下在鬼门关绕了圈。
跪在大梁门前请命的朝臣,此番本?已做好与帝王长久拉扯的准备,怎料尚未过一夜,帝王已回心转意收回旨意。报信的黄门早就出了大梁门,正马不停蹄的往陇西方向而去。
众臣简直要喜极而泣。
今日是好日,当浮一大白。
陇西文家,文云浩将他兄长手里的剑从颈项挪开,声音几分哽塞:“大哥,他们退了。”
文云庭看着退出文家,浩浩荡荡远去的一干人,突然双肩颤抖,慢慢低头?双手捂了脸。
历史仿佛轮回一般,昔年在京都,圣上带人过来强逼茵姐儿?入宫,而今在陇西,黄门携圣旨过来强迫文家众女入宫。
可结果却大相径庭。
文云庭痛哭出声。
错了啊,本?来该硬气的就应是他们文家儿?郎,本?来就该他们以血溅来与皇权相抗,而不是要无辜的茵姐儿?承担这莫须有的一切,被逼去以身殉道。
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但却无处弥补了,如今连亲口对她道声歉都没了机会?。
今年夏,陇西下了几场大雨,林间草木葱茏苍翠欲滴,长势颇为喜人。
文云庭在文云浩的陪同下,来到?了一处小山丘处。
文云浩蹲下了身,默不作声的拔着山丘周围的杂草,文云庭跪坐在山丘前,掏出胸口珍藏着的菩萨小像,拿帕子?仔细的擦拭着。
“别拔了,荒芜些也隐蔽。” 文云庭道,“那人性情反复,指不定?何日又派了眼目来文府。隐蔽些,也免让人扰了清净。”
文云浩闻言停了手。
他抬眸望向那座不算高的土丘,眼前闪过昔年这位西席教导他时的诸多?画面。当年他性情顽劣,常变着法的捣乱、逃课,如今想来,幼年时便能得那位惊才绝艳之辈谆谆教导是何其?有幸,让人几多?遗憾当年没能多?听他的几堂课。
文云浩挖了几抔土,添在了土丘上。
“先生?,走好。”没了锦衣卫的盯梢,他们几番查探,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了这处。
徐世?衡家中没有至亲,唯在陇西有处表亲。当年他在宫中死?的不明?不白,虽有丰厚的安葬费,可那表亲也不敢大操大办,便寻了处地草草安葬。
随后?就拿了安葬费搬了家,至今不知所踪。
他们也是费了些周折,方打听到?此地。
文云浩见他长兄将菩萨小像轻放在地,举起了土丘前捡的石块,不由眸一颤:“大哥!”
文云庭头?也未抬:“我们既能寻到?此处,那人亦能。若日来人在这里被他挖到?完整菩萨小像,这里二?人将都不得安宁。不如将将其?砸碎了吧,反正都是茵姐儿?,都是她。”
石块落下的那刹,文云浩仓皇别过眼,红了眼眶。
“我阿姐……临去前,可有话交代。”
闻言,文云庭眼前闪过侍奉过茵姐儿?大半辈子?的于嬷嬷。
【念夏告诉我,娘娘最渴望的就是归家,临去前都念念不忘。念夏她哭着求我,娘娘的归程,要指望着我。】
【大公子?,茵姐儿?她想家啊,陇西的那个家!】
【你应知的大公子?,您应知娘娘想葬何处的。】
【待茵姐儿?……入土为安了,望您能替老奴给她上柱香,让她千万别怪罪老奴,老奴无能,只能以这般方式待她出宫了……】
文云庭继续砸那小像,将其?砸的细碎的,看不出本?来模样的。
“于嬷嬷当日扑向了茵姐儿?的棺椁处,从焚烧殆尽的灰烬里抢出了一捧藏于胸前。她告诉我说,她特意抢的是棺椁所在的中上间位置,应恰对着茵姐儿?的心。”
“她说,别管那位做的什么法,她都要给他破了。她还说,这辈子?茵姐儿?身在宫里,心要留在宫外自由的地方。她要让她的茵姐儿?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将这一捧埋进了青瓷花盆里,日夜守着护着,直至出了宫将那捧连带着土一块置换给了我。”
他望着地上那碎不成型的菩萨小像,几分颤:“她告诉我,娘娘也曾于暗夜里泪流不止,不敢放声悲哭,只敢几分压抑的抽噎。于嬷嬷说得老泪纵横,说娘娘去了也好,左右不过是这皇权棋盘上微不足道的小棋子?,永永远远的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不得自由,不得快活。倒不如去了,脱离这红墙绿瓦的桎梏,来世?做个蒲公英,飞向任何想去的地方。”
文云浩听得泪流满面。
“于嬷嬷让你我二?人多?替她上柱香,为茵姐儿?祈福,来祝她世?平安喜乐。”文云庭在挨近土丘处另起了地方,仔细将地上的碎土捧起,埋入其?中,“生?不同衾,死?后?……知你主意大,我也不擅自给你们同穴了。便挨近些两相对罢,来世?愿不愿再成佳偶,随你心意。”
文云浩帮忙填土,看着那成碎泥的小像一点点的被土掩埋,红着眼眶低低的道:“阿姐来世?,定?会?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文云庭没有说话,沉默点燃了一炷香,递给了他。
“大哥,那于嬷嬷她……”
“本?已是强弩之末,被抓回宫后?,当日就殁了。”
于嬷嬷当年早就病体沉疴,也就撑着口气将东西送出了宫。那日她渴求望着陇西方向的眼神尚历历在目,她是多?么渴望能带着茵姐儿?回家,若是可以,只怕她爬也得撑口气爬回陇西。
可惜,那人又岂会?让人遂意。
回宫当日,于嬷嬷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就散了。
“大哥,前两日圣旨刚下,那位正大肆征发民夫,要重修皇陵。有传闻说那位还要在入秋时大兴土木,似要仿商高筑鹿台。” 文云浩靠在土丘上,望着京中方向,眸光晦暗不明?,“宫里又有和尚、道士大批入内,听闻做法声连夜不绝,要行七七四?十九日。大哥你说,那位是要作何?”
文云庭阖眸:“管他作何。就是建造酒池肉林,又与我文家何干。”示意对方搀扶他起身,“回罢,便不在此扰他们二?人清净了,我们改日再来看望。”
第 90 章
元平二十四年夏至二十五年冬, 为后世公认的元平年间最黑暗的一年。
初时,在位的这位梁帝其行为尚有迹可循,左右不过是做些劳民伤财之事, 譬如大肆征发民夫,修皇陵,筑鹿台,大兴土木。虽朝中众臣对此多有微辞, 可好歹当今没行古之暴君横征暴敛那套, 所以倒也勉强接受。
夏至时圣旨突然下达各州府,广征秀女入宫,虽说是今年第?二场选秀,可各州府长官依旧重视非常,亲自把关选才貌双全的良家女,紧赶慢赶送往宫中。可怎料, 秀女们尚在路上?, 就?被再次下达的圣旨给勒令遣散回原籍。
自古君无戏言, 圣上?却?朝令夕改, 视圣旨为儿戏。
这且还?不算,随着大批和尚、道士被征召入宫,连日连夜的念经?做法, 圣上?好似也愈发行事无常起来。尤其是四十九日做法过后, 朝臣们心惊肉跳的发现那位仿佛受了极大刺激,旦夕间性?情?大变,举止行事堪称癫狂!
先有披发跣足, 深夜奔出寝殿的逾常举止, 后有朝堂之上?,抱瓮坐于高位的癫狂行为!
宫中传闻, 帝王常对宫灯喃喃自语,时喜时怒;亦有传闻,帝王也常揽镜自顾,怔忡看着满头华发的镜中孤影,转而暴怒命人砸碎宫中所有铜镜。
元平二十五年,帝建招魂台,令人持生辰八字寻转世之人。后建丹药阁,命道士日夜不停炼制不老仙丹,并以一月为期,逾期一次便杀一人来祭天。
朝臣们在大梁门前痛哭过,以头抢地?过,甚至还?撞住死谏过,可依旧换不回?帝王的回?心转意。
甚至帝王在做法失败后,还?将罪责归咎在他们身上?。
从内阁到六部,从文臣到武官,大大小小在京官员的八字呈上?了法坛,由道士开坛做法,卜算凶吉。很快,与圣上?八字相克的朝臣名单当日就?上?了御案。
隔日,这些朝臣就?上?了祭台。
听闻消息的那刹,首辅高儒源直挺挺朝后倒下?,被下?官手忙脚乱掐醒后,第?一时间抖索着手直指东宫方?向,近乎力竭嘶声疾呼。
“快,快去请皇太子殿下?!快去!”
左右下?属架着手脚发软的高首辅往宫中疾赶,其他听闻消息的朝臣也疯了似的往祭台这边疾奔。
东宫里?已七岁的皇太子听闻消息震惊不已,顾不上?穿戴齐整,第?一时间带上?人往祭台方?向匆匆而去。
祭台设在尚未竣工的鹿台上?。
高高的祭台上?,先赶到此地?的朝臣们,就?看见昔日的同僚被三三两两绑在木架上?,衣衫褴褛,形容凄惨,脚底下?是层层摞高的枯木枝,旁边是手持火把?的妖道,只需一声令下?就?会点燃柴火,将他们来火祭。
法坛正前方?是一身穿法袍的高挺身影,他背对着众人方?向点着香烛,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挺拔冷漠的背影,让人从中看不出丝毫悲悯或不忍。好似那边即将被生生火烧祭天的不是他的臣民,而是无伤大雅的鸡鸭猪羊。
这一刻周遭世界好似被按灭了开关,所有人睁大着眼,呆立着说不出话来。
“纣王,这是纣王附体!”
似乎被帝王的无情?彻底击破了心防,人群中有人疯疯癫癫喊了一句,随后就?被旁边人紧捂了嘴。
皇太子摘了象征储君地?位的紫金冠,跪在高高的祭台前长久不起,含泪哽声而呼。
“父皇昔年教导儿臣,‘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也’,以不忍人之心,行仁政,德政,那么天下?可大治也!父皇的教导眘时刻不敢忘,不敢求来日与父皇比肩,只愿能沐父皇的一二光辉,完成父皇所期待的父子两代盛世,成就?大梁史上?的一段佳话!” 皇太子膝行两步,哭道:“昔年父皇的谆谆教导言犹在耳,殷殷期待犹似昨日,您可忘乎?”
一语毕,众臣悲从中来。
明明风雨时若,国泰民安,眼见着就?要出个政通人和的元平盛世啊,怎么转眼间形势急转直下?,竟有了王朝末年之相?
法坛前的人烧香烛的手一顿,眼前浮现了昔年握着皇太子稚嫩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仁字的画面。
那时候的她尚在,总是坐在一旁帮忙磨墨,不时偏头含笑望着他们父子二人。
他神色恍惚的看向招魂台,那处有她熟悉的身影浮现于虚空,不过很快就?再次消失在熊熊火焰之中。
这回?她停留的时间更短了,定是有邪物作祟。
眼见着他父皇不为所动,甚至还?频频看天色,似乎迫不及待的要等时辰来将人祭天,皇太子期待的神色黯淡下?去。
他又膝行两步,叩首下?去。
“若父皇执意如此,那儿臣不敢再求您收回?成命。只是人祭到底有违天和,来日史册上?必会落下?荒唐一笔,倒不如让眘以身替那几位臣僚,便是来日落于笔墨中,也不过是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也属天经?地?义。”
“太子啊……”有老臣颤巍巍的蠕动嘴唇,眼含热泪。
有仁德,有大义,皇朝有这般的皇太子在,也是他们朝臣的幸事。就?是不知,在如今境况下?,他们还?能不能看到皇太子登基的那一日。
法坛前的停了烧香烛的动作,寒目回?身,疾言遽色:“竖子,滚回?去!”
祭台下?的皇太子却?一下?重过一下?的叩首。
对方?
忆樺
不松口,他就?跪地?不起,叩首不停。
在两方?无声的僵持中,有人突然惊呼了声:“皇太子殿下?!”
然后前方?的朝臣手忙脚乱的都朝皇太子的方?向爬去。
其他人仓皇抬头,就?见皇太子小小的身体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磕破的额头往下?淌了血,流在他稚嫩的脸上?。
“来人呐,快叫御医!快来救救皇太子殿下?!”
祭台上?的人久久的看着这一幕,那鲜艳的血色冲击着他的眼眸,于这一瞬间好似换回?了他一丝理智。
火祭朝臣这一幕,最终以皇太子昏厥而拉下?了帷幔。
死里?逃生的朝臣们无不两股战战,抱头痛哭,对着东宫方?向拜了又拜,无不感恩戴德。
高儒源那日是软着腿脚回?的府。
自那日起,他就?恐惧入宫,恐惧上?朝,因为他实在不知,御座上?那高高在上?的那位,下?一刻会做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不知是人越老胆子越小,还?是他本?身就?是个懦弱之人,从前他还?会幻想着做些比肩文元辅、来日名垂史册的功绩,可如今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愿能安稳告老还?乡。起了隐退之念,在之后上?朝的日子里?他便三番几次请了病假,换来朝野一片骂声。
正值多事之秋,他身为百官之首不做表率,不在前方?抵抗风雨指引前行,却?畏刀避剑临阵脱逃,焉能不挨骂?
众同僚骂他爱惜己身不作为,只为自保不为社稷,实乃尸位素餐之辈,不堪为文官之首!甚至开始追忆昔年的文元辅,道其纵有万般不是,可为人厚德载物,择善固执而不轻易屈从,从来以社稷为重以百官利益为重。
这方?是能令他们敬服的百官之首。
高首辅已经?顾不上?朝臣们如何?看待他,他如今只想隐退,只想活着。
夜深时分,养心殿暖阁里?骤然响起瓷器碎裂与重物倒地?声。门外内侍悚然一惊,尚未等仓皇跪下?,两扇殿门猛地?让人从里?面拉开,接着就?惊见圣上?跣足奔了出殿。
“圣上?!”左右内侍惊呼一声,忙招呼宫人急急追了上?去。
深秋霜降的夜里?,风卷着落叶翻滚在混沌的天地?里?。
不同于前几回?似不知奔往何?处的莫知所措,前方?跣足披发的圣上?此回?竟沿着宫道一路疾奔,追在其后的左右内侍瞧其方?向,似乎直指从前那极致荣华的长乐宫。
昔日金碧辉煌靡丽无双,今日却?是宫墙焦黑断瓦残垣。
听闻当年水殿上?的大火连绵不绝,接连烧了几日几夜,甚至还?火势蔓延烧毁了若干殿宇。如今长乐宫内,只怕是焦土一片。
圣上?在萧瑟的两扇殿门前停闭了步,后面跟随过来的宫人未敢近前,远远的在宫道尽头处默声候着。
月光将他高大的影子打落在布满杂草尘灰的宫砖上?,孤影暗沉。
“朕无错。”许久,秋风萧瑟的夜里?传来喃喃自语,“朕,何?错之有。”
翌日,圣上?罢了早朝。
众臣工忧心忡忡的各自回?了府,可未等稍作片刻,就?很快被宫里?传出的消息惊了神——圣上?又在命妖道开坛做法。
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即席卷他们周身。
果?不其然!尚未及午时,京中锦衣卫就?全数出动,手握名册冲入各府问询府上?各女眷生辰八字。
这故技重施的一幕,宛如晴天霹雳!
众臣工们无不倒抽口气,汗毛倒竖!
圣上?这是魔怔了啊。火祭他们朝臣还?不足够,还?要火祭他们妻女不成?
如此哪还?坐得?住?当即群情?激奋的前往首辅府,请高首辅率百官前往宫中,共抗议圣上?疯魔之举。
怎料首辅府高门紧闭,众臣吃了闭门羹。
高儒源这是摆明了是要龟缩不出,不问世事了。
“如斯怯懦之辈!如斯苟且偷生之徒!!”
朝臣们气到哆嗦,对着紧闭高门又怒又骂,此时此刻早将士大夫仪态抛之脑后,将高儒源直骂到其祖宗八代,将高家满门都骂得?狗血淋头。
府内,高儒源在病榻上?,交予管家两封书信。
一封是休妻书,令其代为遣散府中所有妻妾,并允带走府中各自儿女;另外一封则是辞呈,令他亲自送往宫中。
朝臣们正激愤的在高门外怒斥着,突见闭紧着的两扇门开了,待瞧清了出来的正是高首辅的心腹管家,当即一拥而上?。
“高首辅呢?”
“你家老爷在何?处?”
“龟缩不出是何?道理!”
“妖道又在开坛做法,妖言惑主?,高首辅可要不闻不问?”
“锦衣卫以回?宫复命,满府女眷危在旦夕,高首辅有何?良策?”
“高首辅……”
“高首辅……”
那管家急喊了两声让诸位静一静。
“同朝为官,荣损与共,诸位心情?我家老爷何?曾不知?可多事之秋,朝局动荡,实非我家老爷一力能扛鼎。如今,老爷他更是心力交瘁而缠绵病榻,纵是有心也无力……”
“好一个有心无力!”有朝臣冷笑,“为国尽忠尽孝乃臣子本?分,虽死亦有何?憾!别说缠绵病榻,就?算是剩口气,亦要爬到金銮殿前劝谏君王,亲贤远佞,兴邦立事,重我江山社稷。而非在这多事之秋,一朝首辅却?拒门不出,任凭君王受妖道妖僧蛊惑,乱社稷,乱朝纲,置我大梁王朝于生死存亡危急时刻!”
那管家被朝臣威势逼得?后退了两步,擦擦额上?冷汗,而后颤巍举了手上?辞呈。
“还?请诸位大人多体谅老爷的不易,老爷病体沉疴,实在难以为继。小的这就?要奉命去往宫中替老爷递上?辞呈,望圣上?另择贤良统率百官。”
众朝臣瞪大了眼盯着那辞呈,好半会方?有人似怒似笑的呵了声。
“成罢,咱也莫耽搁首辅大人的告老还?乡!”
众臣握拳,虽有不甘却?还?是退让开来,只是心下?都失望至极。
“与文元辅相差远矣!”
离开前,他们无不灰心不已,发出慨叹。
朝臣到底还?是将消息传入了东宫,并非他们不体谅尚在养伤的年幼储君,实在是群龙无首的他们已经?无计可施。
高首辅摆明了要辞官置身事外,其他朝臣们短时间内也推举不出个能服众的话事人,可眼见妻女之祸就?在眼前,除了向东宫求助,他们还?能如何??
东宫太子由人扶着从寝床上?起身,头上?伤势未愈,稚嫩的脸上?尚有惨白之色。可看向人时那股威威皇家气势,却?不能令人敢有丝毫轻视怠慢。
“吴厂督,孤自年幼便由你照料伺候,孤本?以为你是忠于孤的。”他看着对面的人, “如今,你可是也要背弃孤而去?”
吴江噗通跪下?,红着眼膝行上?前。
“太子殿下?这话是要诛奴才的心啊——奴才忠于太子殿下?的心昭昭可见日月,只恨不得?能剖开了让殿下?亲眼瞧瞧才好!殿下?此刻说奴才背弃,奴才只觉万箭穿心,死都不瞑目啊……”
皇太子环指满宫的宫人,道:“东宫从上?至下?,只剩下?一个声音了,就?是你吴厂督的声音。你不想让孤知的事,是不是孤永远不会知?你可是要敝塞孤耳目否?”
“奴才不敢,奴才岂会有那等子大逆不道的心思!”吴江急得?直磕头,声音都哽咽了:“奴才也只是不想让皇太子烦忧,您伤势未愈,岂能再劳力忧心?前朝自有那些食君禄的大人们去管,您尚年幼且尚伤着呢,他们能狠得?下?心来将事情?都一概抛给您来烦扰,可奴才心疼着焉能眼睁睁的看着您操劳忧虑?”
皇太子看他半会,方?叹口气,抬手虚扶起他,“吴大伴啊,你错矣,既为储君,这便是孤分内之事,何?谈操劳烦忧?”
他吩咐左右人过来更衣,吴江忙双手接过皇太子朝服,亲自给他主?子穿戴。
“前朝现在如何?了?”
“因高首辅递了辞呈,现在百官群龙无首,已乱成了一团。京中各府休妻之风盛行,皆为保妻女的无奈之举,可御林军与锦衣卫已严守各城门口,名册已然上?了御案,她们此番便是要出城避难只怕也不得?成。”
吴江将功补过似的将所知一切告知,偷看了眼皇太子脸色,又低声道:“听闻圣上?此举是因着有道士开坛做法算到,京中有女眷在克娘娘……”
娘娘,都不必细说,听的人便知是指谁。
皇太子怔了下?。他生来早慧,所以至今他记忆力仍停留着他母亲那温柔可亲的婉丽模样。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似是一夜之间,她突然待他冷漠至极,仿佛从未生过他般,任他如何?濡慕的殷殷呼唤,她亦置若罔闻。
那夜,抱着他的父皇片刻的目光没敢往下?移,可彼时年幼无知的他却?看得?清楚,那熊熊的火焰是如何?舔舐她冰冷的身体,如果?将曾美得?风华绝代的她化为了一抔灰烬。
“殿下??殿下??”
皇太子回?了神,问:“今日逢三,早朝可如期?”
吴江摇头:“圣上?罢了朝。”
圣上?如今行为不能按常理来揣度,真让朝臣们自己来说,他们是不愿意上?朝的,每每上?朝如赴死。那高首辅为何?执意要辞官归隐?试问,谁见了高高御座上?的那位,在朝臣议事时,冷不丁不知从哪将瓮抱起,旁若无人的低喃细语能不怕?尤其是他高首辅年纪大了,如何?能屡屡受此惊吓?
又听养心殿里?伺候的宫人传,圣上?常夜半时分用手触着宫灯跳动的烛火,如触真人般,偶尔也会问左右,他们可曾看见。左右内侍无不惊悚,看见,看见什么?听闻御医常在夜半时分过去给圣上?头上?扎针治疗,但好似却?并不见好。
随着圣上?的癫狂症越来越严重,宫内宫外都在暗传,圣上?疯了。
皇太子带人往外走,路过一小宫人处,见吴江特意瞥过去一眼,就?拍了拍吴江搀扶着的手。
“吴大伴莫要苛责。众臣工找到孤这定然已是无计可施了,总不能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妻女待戮罢。”
吴江遂放弃了将那传话小宫人杖毙的想法。
宫里?人行色匆匆,甚至还?有锦衣卫匆匆来往期间。
皇太子带人往养心殿去的时候见着这一幕,便寻人去问,方?后才惊知,圣上?竟又在祭台架起法坛,命锦衣卫执名册往京中诸府上?抓人,瞧这架势似是就?要于今日行那火祭之事!
听闻他父皇此刻回?了养心殿更换法袍,皇太子脚步一转,当即毫不迟疑的直往祭台方?向奔去。
“殿下?不去养心殿?”
“此刻去求情?已断然来不及。”皇太子深知他父皇已然被迷了心智,此番故技重施,只怕比之前次态度更加坚决,哪怕任他跪至死也不会再动容分毫,“吴大伴,孤请你速召集人手前往祭台!大梁天下?,此番怕要尽托你手了。”
“殿下?折煞奴才了!”吴江热泪盈眶,道:“奴才此生所为皆只为皇太子殿下?。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奴才就?是死也甘愿。”
尚未至祭台,皇太子一行人就?已听见了凄惨的哭声。
抬目一看,就?见锦衣卫面无表情?的提着女眷往祭台上?送,蜿蜒而上?的石阶上?皆是惨哭的女眷,大梁门通往祭台的宫道上?还?不断有人被押送着往这边来,养在深闺的京中女眷们何?曾见过这等骇人之事,有哭着挣扎不肯走的,有凄厉喊着爹娘救她的,还?有吓破胆的似是疯了。
人间凄惨景象,不外如是。
大抵是怕御林军有与京中官员有姻亲关联,届时会有误事可能,所以圣上?此番派出去的届时锦衣卫。
作为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们近乎冷漠的无甚感情?,抓着名册上?给出的该抓之人,毫不留情?的拽着往祭台走。另一手始终提着长长的绣春刀,刀身上?往下?淌的不知是滴的谁人的血。
这一幕久久冲击着皇太子的双眼。
父皇他疯了。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具象化过。
身为一国之君,父皇已然什么都不顾了,帝位也不管了,朝廷不管了,天下?也不管了。更别提排在其后的皇太子、朝臣、天下?人!恐怕后者在此刻的父皇眼里?,都只不过是卑如尘埃的存在了。
“给孤砸,给孤杀!”
在吴江领着东厂的人到来之际,皇太子咬牙下?令。
砸祭台,杀妖僧妖道。
闻讯赶来的圣上?见到这刀剑相向、祭台混乱的一幕,当即大怒。
“逆子!”
他几步过去猛一巴掌扇了过去,伴随着周围的人骇呼声,皇太子被重重扇倒在地?。
吴江哭着爬向皇太子,赶来的其他众臣们也流着泪疾奔过来。皇太子耳膜嗡嗡作响,他仰着头看着身前高大的父皇对他戟指怒目的骂,听不见骂什么,此刻的他只见得?到对方?怀里?抱着的瓮。
是母妃,可是母妃她扰乱了父皇的神志。
若一切皆是母妃的报复,那母妃可愿意再继续下?去,继续任由这大梁生灵涂炭?
正指着太子怒骂的人猛然觉得?怀里?一空。
下?一刻他目眦欲裂,声音森寒宛如磨牙吮血。
“还?回?来,朕饶你不死!!”
即便是隔得?远些的朝臣们,都能察觉到此刻帝王的森然杀机。
有胆丧魂惊的朝臣唯恐皇太子折在这,急急惊颤道:“殿下?,殿下?莫做傻事!”
皇太子抱着瓮一路沿石阶往祭台上?疾跑,速度快得?让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景色与声音,直至跑至十数个台阶上?停住。
后面追上?的锦衣卫要伸手抓他,下?一刻却?惊见皇太子高举起了瓮。
“放肆!你敢!!”
对高台下?帝王裂眦嚼齿的暴怒声充耳不闻,皇太子喘着气居高临下?看着被妖道妖僧围绕的帝王,一身法袍尽显荒唐,再环顾周围看见众多的要来祭天的女眷,更觉得?荒诞又悲哀。
“父皇——”高台上?的太子嘶声大喊,眼里?淌下?了泪,“父皇念着母妃,儿臣亦是!可逝者不可追,父皇又何?必逆天行事。母妃素来慈悲,从来连伺候的宫人都不忍责罚,又何?忍见着无辜之人为她丧命?父皇此番,又陷母妃于何?地??”
言罢,他高举了瓮:“我信母妃心怀慈悲,我信母妃不会怪罪于儿臣!”
砰!宛如一场极慢的镜头,那瓮从高处重重而下?。
四分五裂。秋风一卷,灰烬四散飞扬。
高台下?的帝王似呆了,呆呆怔怔的看着上?面纷纷扬扬的灰烬。好一会颤手伸出,去接那飘散而下?的轻灰。
“阿茵,阿茵……”他失神喃喃着,趔趄后退两步,突然疯似的跑上?高台。
“阿茵,阿茵!!”他手脚并用爬上?高阶,四处疯捡那遗落高阶上?的瓦片、灰烬,用衣摆兜着用袖口敛藏着。
皇太子几次要上?前,都被吴江与朝臣拦住。
皇太子怔忡的看着这一幕,甚至在他御极的许多年后,高台上?他父皇跪哭着疯捡他母妃遗骸这一幕,都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无法忘怀。
“阿茵啊,别这般对朕,朕又做错了什么,做错什么?”
“不许抢我的阿茵,谁敢抢!”
“这般狠心,如何?能这般心狠?”
“可曾就?是没了心,如何?就?捂不热,暖不透!”
“误朕,误我!”
圣上?捂着捡来的瓦灰,喃喃耳语,时恨时悲。
突然一股风平地?而起,卷起了他怀里?的些许轻灰,他宛如被人割了心尖爱物,当即发指眦裂,朝虚空猛一伸手似要将那卷走他爱物的风强拽回?来。
“父皇!”
“啊,圣上?!”
“圣上?!圣上?掉下?去了!!”
“御医,快叫御医过来啊!”
十数台阶下?,圣上?滚落在地?,满脸是血,生死不知。
怀里?尚抱着残瓦轻灰,血迹一滴滴落在瓦面上?,艳红的好似那夜通天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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