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别离

    慕从云自然不理会他的疯话,将挣扎扭动的小黑蛇接过来,拍了拍沈弃缠着自己不放的蛇尾,催促道:“你睡吧,我为你护法。”

    沈弃本也是强撑着才没有陷入沉眠,他瞪了缠在师兄手腕上的小蛇一眼,将龙首放在慕从云腿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龙族蜕皮时间长短不定,沈弃需要的时间似乎格外长些,慕从云守在他身边,这么一守便是一月。

    他每日除了打坐运功,便是逗逗那条小黑蛇。

    小黑蛇极通人性,它还没踏入修炼之途,不能辟谷,便每日自己出去捕猎。吃饱回来时,总会给慕容云也捎带上一份,模样讨好地推到他面前。

    有时是兔子,有时是鸟雀,又或者是几枚新鲜的野果子。

    但今日,它却带回了一枝小小的桃花枝。

    桃花枝被它费劲地衔在口中,怕碰掉了花瓣,它头部高高竖起,歪歪扭扭地爬行过来,巴巴地凑到慕从云面前,尾巴尖在地上扫来扫去。

    那双同沈弃一样的金色竖瞳里,满溢出讨好的神色。

    “外面竟然已经是春天了?”慕从云接过桃花枝,小蛇便顺势攀到他手腕上缠好,眷恋地蹭了蹭。

    慕从云用指尖点了点它额头的小凸起,嘴角也不由带了笑。

    不知是不是受了沈弃那句玩笑话的影响,慕从云如今看着长粗了些许的小黑蛇,竟觉得它很有些憨头憨脑的可爱。

    小蛇用头顶了顶他的指尖,“咝咝”吐舌头。

    慕从云垂眸看着桃花枝,想到什么,嘴边的笑又渐渐淡下去。

    他将一缕灵力送入桃花枝中,那原本因离了枝干变得有些发蔫的桃花顿时变得生机勃□□来。干枯的树枝上甚至长出了新的枝桠和花苞……

    慕从云将生机蓬勃枝桠插入石床后的泥土中,源源不断地输入灵力,桃花枝便飞快地扎根、生长……不过半个时辰,原先细弱的枝干便已长至成人腰部那般粗细,繁盛的枝桠朝四周伸展开来,将整个石室上空铺满。交叠的枝头缀满了灼灼桃花,淡粉的花瓣如落雨般飘落下来。

    小黑蛇被这盛景震撼,已经兴奋地爬到了桃花树上,尾巴卷在细细的枝桠末端,身体倒挂下来一晃一晃,晃得桃花瓣落得更急。

    慕从云伸手拂去沈弃身上的花瓣,掌心覆在他残缺的龙角处,轻声道:“你也差不多该醒了。”

    似感到他的触碰,沉眠的龙族轻轻动了动,龙首往前挪了挪,直到紧挨着他没有一丝缝隙了,才又安静下来。

    慕从云垂眸看他,似要将他的模样刻在眼底,许久没有挪开目光。

    *

    沈弃在三天后完成了蜕皮。

    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确认师兄的存在。但还未看见师兄,先被灼灼桃花撞了满眼。他要寻的人就站在桃花树下望过来,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你醒了?”

    沈弃躁动不安的心脏便再生不出波澜,变得安宁。他急切地行至树下,用尾巴一圈圈将人缠起来,龙首亲昵地搭在师兄肩窝,去嗅他发间的桃花瓣:“这是师兄特意为我种的吗?”

    慕从云轻“嗯”了一声。

    沈弃被他毫不迟疑的回答愉悦,正欲将师兄拖去石床上好生亲近一番,却不防慕从云的衣袖里忽然钻出一条小黑蛇。

    小黑蛇吐着舌发出咝咝声,还把脑袋凑上来,似乎想和他碰碰头。

    沈弃立马嫌弃地躲开,隔空将它扔到了一边去。

    小黑蛇忽然被扔到地上,被砸得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扭动着身体靠过来,有些委屈又锲而不舍地试图往沈弃身上爬。

    沈弃再度嫌弃地用尾巴将它拨开。

    见它还想挣扎,又用尾巴将它压住。小黑蛇只有手指粗细,虽然比普通的小蛇更加聪明也更加强悍,但在沈弃面前却不堪一击——它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扭动着尾巴,发出“咝咝”的声音求助,看着又委屈又可怜。

    慕从云看不过去,将小黑蛇救出来,不赞同道:“它很喜欢你,想亲近你。”

    沈弃化出人形,斜了软趴趴缩在师兄手上装可怜的小黑蛇一眼,哼声道:“但我只喜欢师兄,也只想同师兄亲近。”

    慕从云哭笑不得,将小黑蛇放在他手中,低声道:“以后我若不在了,还有它能陪着你。”

    “师兄为什么会不在?”沈弃皱眉看他,眼眸微微眯起:“师兄不愿陪着我了么?”

    “我离开西境已有数月时间。”慕从云抬眸,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已经反复练习过很久般顺畅:“如今你伤势大好,又平稳度过了蜕皮期,我也该回去给玄陵、给师尊一个交代了。”

    当日沈弃昏迷不醒,学宫和天外天又步步紧逼丝毫不肯转圜,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将人交出去。只能自逐出玄陵,与师门划清界限,带着沈弃离开。

    但师尊救他、养他十数年,他总归要回去给师门一个交代。

    “而且……大劫将至,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既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他自然没忘了那一场颠覆西境的劫难。

    慕从云低垂着眉眼,神情无奈,却很坚定。

    沈弃便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上前小心将人拥住,声音有些哑:“师兄不要我了么?”

    “我要回去通知师尊早做防范。”慕从云道:“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便来寻你。”

    “但若天意不可违呢?”沈弃眼睛都红了,冷笑道:“为了那些道貌岸然的蝼蚁,师兄便要弃我于不顾么?”他的眼瞳不受控制地竖立,五指也收紧,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人锁起来:“那些人有什么好?他们迟早都会死,以师兄一人之力又能救多少?”

    他不动声色地扣住慕从云的腰,形成一个禁锢的姿势:“如今我修行大成,已至羽化仙境,天地法则为我所用,待此方天地覆灭,我们便离开这里,再寻一个安宁之地。”他循循善诱道:“师兄若是不舍得师门,那我们将玄陵众人一并带走就是。师兄留下来不好么?”

    慕从云将脸埋在他颈窝,微微闭了眼。

    沈弃感受到他的不舍,轻轻蹭着他,声音刻意放软,将一旁的小黑蛇也抓过来放在他掌心:“师兄留下来陪我们好不好?”

    慕从云手掌抵着他的胸膛,将人一点点推远。

    “对不起,我必须去。”他看着那双几乎要溢出泪水的金黄竖瞳,压下心中的不舍道:“沈弃,这世上并不尽是恶人,十方学宫的同窗、问剑宗师兄弟们……还有其他宗门的弟子,他们都曾与我们同行,都曾一同守护过西境。就连鬼王赵槐序也曾助我们良多……”

    “我无法眼睁睁看着曾经的同窗、弟子们去死,更无法心安理得地踩着西境芸芸众生的尸骨去另一方天地逍遥度日。”

    他知道沈弃的心结,所以明知沈弃有通天的修为,也不曾要求他同自己一起回去。

    他只能亲手为他种下一颗桃树,盼着若西境大劫能破,他还能回来同他看桃花,白头偕老。

    感受到慕从云一点点退出他的怀抱,沈弃双手垂落,金色竖瞳越发危险。他身周有气流缓缓荡起,飘落的桃花瓣被卷的纷飞。

    慕从云了然看向他,问:“你要对我动手吗?”

    沈弃目光一顿,笑容惨然:“是师兄非要逼我。”

    慕从云说:“我不愿同你动手,但我今日一定要走。”

    沈弃沉默不语。

    慕从云上前,将怀中雕了一半的龙角拿出来放在他手心,那龙角形态逼真,散发着隐约灵光,与沈弃另一只完好的龙角恰好对称。

    “这一世那株桃树没有生出灵智,它在原地待了许多年,后来碰巧被师尊遇见,当做材料为我做了本命剑。这只龙角是用余下的树心所制,可以补你的缺憾。”

    慕从云轻轻摩挲着被打磨光滑的龙角,神色有些遗憾。只可惜时间太短,他又要守着沈弃,没来得及去寻些华贵漂亮的珍宝妆点。

    他还记得沈弃记忆里看见的幼龙,因为羡慕兄弟们有完整的龙角,会偷偷寻了珊瑚枝放在头顶比划。

    “只可惜素了一点,师尊那里应该有许多珍宝,等我回来……便都为你补上。”

    慕从云最后朝他笑了下,转身往山洞外走。

    背后空门露给沈弃,毫不设防。

    小黑蛇左看看右看看,急得在原地直打转,最后到底不敢靠近气势骇人的沈弃,犹犹豫豫地跟上了慕从云。

    慕从云发现脚边多了一条小蛇,顿住脚步,弯腰点了点它的额头,低声道:“你得留在这里,替我陪着他。”

    小黑蛇仰着头发出咝咝声,也不知听没听懂。

    但慕从云迈开脚步时,它却不再跟上了。它恋恋不舍地看着慕从云的背影许久,才转头爬向沈弃。

    沈弃一动不动杵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像。只有周身气息翻涌,震得袍袖翻飞,桃花四散。

    小黑蛇竖起头看他,犹豫很久,才壮着胆子靠近,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腿。

    第82章 师兄不要你了

    沈弃蹲下身体,指尖点在了它额头的桃花瓣上,面无表情地说:“师兄不要你了。”

    小黑蛇摆了摆尾巴,发出“嘶嘶”的声音。

    沈弃侧耳听着,说:“你说的对,我们要想办法把师兄抓回来。”

    *

    慕从云离了山洞,先去无归亭向赵槐序告辞。

    听说他要撇下沈弃独自回西境,赵槐序大惊失色:“沈弃竟肯放你离开?”

    慕从云不欲多说两人之间的事,只简洁道:“我已经说服了他,此去西境尚且不知前路如何,若……若我没回来,劳你将这封信交给沈弃。”

    信件只用最简单的信封封起,但却很厚,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赵槐序想起沈弃那个疯子,还是觉得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人离开。但慕从云将信交给他后,便提起灯笼转身离开,他顿时头疼欲裂地“嘶”了声,喃喃道:“这都是什么事……”

    慕从云提着灯笼踏上五鬼道,他沿着记忆中的道路折返,路上虽遇见了几只怪物,但好在并不难缠,解决干净之后,总算找到了位于东州的那口枯井。

    到了东州地界,距离玄陵就不远了。

    慕从云到了最近城池,准备先找玄陵的办事堂向师门传讯,却发现城中百姓都关门闭户,偶有路人快速经过,也都神色惶然。而玄陵在城中所设的办事堂,早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狼藉。

    他看着人去楼空的办事堂,心头笼上厚重的阴翳。

    再顾不上传讯,便御剑急急往玄陵赶去。

    好在他运气不算差,刚行到一半,就撞上了金猊。

    不过一两月不见,金猊瞧着修为提升了许多,御剑稳而快,看见他顿时面露喜色,惊声叫了一声“大师兄”。

    慕从云与他汇合,“嗯”了声:“我正要回去,玄陵可是出事了?”

    金猊连连摇头:“没什么事,就是你自逐师门带着沈弃跑了之后,天外天不肯善罢甘休,联合了其他宗门长老住在玄陵,想逼着师尊将你和沈弃交出来呢。”他拉着慕从云往反方向走:“快快快,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师尊特意派我来给你报信,叫你别回去。”

    慕从云岿然不动,淡淡看向他:“我赶回来之前,经过了办事堂,办事堂已经人去楼空。”

    如果事情真像金猊所说,只是天外天联合其他宗门上门要说法,那办事堂不会受到牵连。

    金猊闻言神色一垮,再也装不下去。

    他眼睛倏地红了,又是愤懑又是担忧道:“你离开后不久,天外天,十方学宫,还有几大宗门忽然联手围攻玄陵。师尊闭关不出,掌门身受重伤,只有另外三堂八宫的镇宫长老掠阵迎敌,可他们人太多,我们即便开了护山大阵,也敌不过……我悄悄出来时,护山大阵已经快撑不住了。”

    “师尊闭关之前留下了训示,说若玄陵有大难,叫我设法给你送信,让你切不可回玄陵。”

    慕从云神色一滞,艰涩道:“是因为沈弃?”

    但转而他又反应过来,若只是为了沈弃,天外天绝不可能联合其他宗门。

    西境几大宗门之间虽然常有摩擦,并非铁桶一块,但到底也有共同抵抗蚀雾守护西境的情谊,若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们不会轻易对玄陵动手。

    果然,就听金猊说:“不是,你们离开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忽然传出了传言,说玄陵的万卷楼藏有登天图,据说登天图记载了蚀雾大灾之前的天梯所在。若得登天图,便能寻到天梯,羽化登仙。各大宗门质疑玄陵私藏登天图,所以联合起来攻上山,要求玄陵交出登天图。”

    “可就连镇宫长老们也说,玄陵从没有什么登天图!”

    慕从云顿时恍然,自蚀雾大灾之后的两千余年,西境已经无人飞升。

    随着蚀雾海的不断扩大,西境的灵气越来越稀薄,修者境界难以提升,飞升长生已经成了传说。

    对于未曾经历蚀雾大灾的修者来说,尚能忍受西境的贫瘠艰难。可对于在蚀雾大灾之中幸存下来的大能,这样的境地,无异于催命。

    在这样必死的绝境之下,忽然传出登天图的消息,不论真假,这些人为了飞升长生,必定会全力一搏。

    慕从云神色冷肃,道:“先回玄陵。”

    金猊拉住他,犹豫道:“可师尊说了……”

    慕从云摇头:“回去之后,我会向师尊请罪。”他看向金猊:“你不想回去?”

    金猊牙关一咬:“回!”

    *

    慕从云走后,赵槐序坐立不安,觉得手里的信就是个烫手山芋。

    正焦灼着呢,就见紧闭的大门霍然洞开,沈弃神色冷沉步入:“师兄来寻你做什么?”

    赵槐序磨了磨牙:“找我借灯笼。”

    沈弃嗤了声,显然不信。他把玩着腕间的小黑蛇,袍袖无风自扬,无形的、巨大的威压如山岳压下来,冷然问:“师兄把什么交给你了?”

    赵槐序好歹也是四鬼王之一、无上天境的强者。从前他虽然也打不过沈弃,但却从没有如狼狈、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

    他震惊地瞪着沈弃:“半步羽化?”

    说完他自己又立即否认了,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不对,是羽化仙境,你怎么做到的?”

    不论是西境还是酆都,已经两千余年未有人达到过羽化仙境了。

    沈弃不语,将手伸到他面前。

    赵槐序不情不愿拿出信封交给他:“他说若是他没回来,便让我将这封信交给你。”说完,他还是觉得不可置信,皱眉打量着沈弃:“灵气断绝,按理说这方天地绝不可能再支撑一个羽化仙境的强者……”

    据说羽化仙境的强者可掌天地法则,与天地同寿。

    这样的强者,只有蚀雾大灾之前那个灵气充裕的天地才能滋养孕育。

    沈弃用看蠢货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指尖一缕蚀雾缓缓溢出,凝成一道黑影:“谁说只有灵气能用?”

    赵槐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能吸纳蚀雾为己用。

    “这是烛龙一族的天赋?”

    说完见沈弃目光越发嫌弃,转身就走,他连忙追上去,喃喃自语道:“天外天的那些龙就不会,看来并不是烛龙的天赋。”

    沈弃闻言神色嘲讽地说了一句:“烛龙?不过是些血统不纯的旁支罢了。”

    赵槐序知道他和天外天不对付,也没有将这话往心里去,而是问道:“你这是要去西境?我同你一起去吧。”

    他想起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的关聆月,十分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这回再见,两人能不能说上一句话。

    *

    慕从云和金猊匆匆赶回玄陵。

    两人未免泄露行踪,靠近后就没有再御剑,慕从云抬头眺望,只见群山之间绵延的道宫被一道透明若水波的琉璃罩子笼罩,远远看去,越发仙气缥缈。

    但只有玄陵弟子才知道,这是只有遇见灭宗之祸时才会开启的护山大阵。

    此阵一开,上万玄陵弟子同生共死,以命护宗。

    临近山脚时,金猊带着他从无妄峰的后峰潜入,通过一个隐蔽的山洞绕过了护山大阵,进了玄陵。

    这处狭窄隐蔽的小路只有无妄峰几人知道,金猊画了符阵打开通道,迎面就刺来一柄长剑——

    他灵活地避开,大叫道:“是我!”

    肖观音的剑尖悬在他面前一寸处:“你不是去找大师兄了,怎么回来了?”

    刚说完,就见慕从云从金猊身后走出来,她收了剑,扫过金猊,恨铁不成钢道:“成事不足!”

    金猊满心愤懑,可看见她被血染红的衣裳时,又闭了嘴:“那些人又开始攻阵了?”

    肖观音活动了一下手腕,阴恻恻道:“你走之后,又攻了两次,被打回去了。”她看向慕从云,转而换上一副乖巧神色:“不是说让大师兄不要回来吗?”

    慕从云注意到她腰间的伤,眉头蹙起,沉默地运起灵力为她疗伤,又问:“聆月师妹呢?”

    “二师姐正在山下给其他弟子疗伤。”

    玄陵已经被围了大半个月,西境大小宗门听说了登天图的消息,蜂拥而上。玄陵虽是道门之首,优秀弟子众多,可更多的还是一些修为不高的弟子。

    这次各宗联合攻打,不仅修为高深的大能联手,门中普通弟子也倾巢而出,几乎将护山大阵围得密不透风。

    为了分担护山大阵的压力,他们只能一次次出阵迎敌。

    修为高深的弟子还好,可以用灵力疗伤。但更多的脱凡壳境弟子,只能靠着丹药痊愈。如今丹药供应不上,便只能靠着修为高的弟子消耗灵力为其他弟子疗伤。

    “我下去看看。”

    见慕从云要下去,肖观音连忙将后峰入口的蛊换了,匆匆跟上去。

    三堂所在的广场上,数不清的弟子或坐或躺,身上蓝白相间的玄陵弟子服残破不堪,血迹斑驳。这些都是修为较低的弟子,肉.体凡胎,受了伤恢复缓慢,全靠一腔热血和毅力支撑着。

    而修为高些,受伤不重的弟子则忙碌地四处穿行,为伤势严重的弟子疗伤。

    慕从云一路走来,冷然神色已经转为肃杀。

    悲天剑挂在他腰间,感应到他的情绪,震动着发出低鸣。

    有弟子发现他,发出惊呼声:“大师兄!”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弟子纷纷看过来,露出惊喜的神色:“大师兄回来了!”

    玄陵三堂九宫,属天机宫战力最高。

    但天机宫镇宫长老谢辞风闭关至今未出,首席大弟子慕从云又不知所踪,骤然遭逢祸事,这些弟子们虽然咬牙撑着,却难免心中惶惶。

    如今看着慕从云回来,骤然有种找到了主心骨的感觉。

    这是第一次,慕从云身处人群之中,被无数目光注视着,却没有感觉到不自在或者排斥。

    他朝众人微微颔首,耳边骤然有钟声长鸣,广场上或坐或躺的弟子们下意识一跃而起,除了实在伤重起来不身的,都握紧了手中的剑严阵以待。

    慕从云侧脸看向护山大阵之外,无数别宗弟子持着法器骑着机关兽攻向护山大阵,如同蝗虫一点点啃食已经摇摇欲坠的护山大阵。

    他并指一挥,悲天剑随心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大阵,斩落攻击大阵的青龙。

    悲天染血,慕从云飞身而起,握住染血的桃木剑,护在万千玄陵弟子之前,胸中杀意沸腾。

    “玄陵弟子,随我杀出去!”

    第83章 退敌

    因为慕从云回来,玄陵弟子顿时士气大振。

    肖观音、关聆月、金猊以及其他三堂八宫的内门弟子冲杀在前,其余普通弟子则随后跟上,他们的人数比不上天外天以及其他宗门的人数多,但各个士气高涨,以命相搏,竟也凭着一股士气将来敌逼退几分。

    这些宗门联合起来攻上玄陵,为的无非就是传言中的登天图。如今登天图还没看见影子,自然没有人愿意拼尽全力,为他人做嫁衣。

    这么互相观望着,一退再退,竟然退出了一射之地,独留下打头阵的天外天以及十方学宫的众人。

    阴秉衡见状冷笑道:“诸位也都是各大宗门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如今竟怕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桃花坞的长老媚眼横波,并不吃他的激将法:“阴族长这话说的不对,这可不是什么乳臭未干的小子,而是玄陵的首席大弟子,‘星河万抟’谢辞风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就是在座各位,也没有哪个年不过弱冠就是有忘尘缘境圆满的修为吧?”

    妙法门的堂主也附和道:“不错,此子一剑斩青龙,怕是已经不止忘尘缘境圆满的实力。”

    众人看向慕从云的目光都隐隐有些忌惮。他们这些人年纪比慕从云长,但修为境界却未必比他高多少。若慕从云的实力当真不止忘尘缘境圆满,他们恐怕就要重新估量攻上玄陵之事。

    毕竟若是将慕从云逼急了,他到时候拉几个垫背的不是不可能。

    而他们这些人聚在玄陵,可不是为了求死,而是为了登天图。

    这人若是死了,登天图也就没有用处了。

    这两人开了口,其他大小宗门来人也纷纷附和。彼此之间目光闪烁,都盼着其他人多出一份力,自己好在后面捡便宜。

    阴秉衡冷哼一声,看向掌宫姬炀:“姬掌宫也这么觉得吗?”

    姬炀叹息一声,道:“我是奉皇命而来,此行必要得到登天图。”他瞥了其他观望的人一眼,缓慢道:“但登天图只有一份,如何分配也得有个说法。届时自然是看谁出力多,便归谁先看先钻研。”

    阴秉衡附和:“正该如此。”

    其他人听在耳中,都露出动摇之色。

    而就在他们意见不齐时,慕从云正持剑立在青龙尸身上打量对面的阵营。

    除了一些名声不显的小宗门外,天外天,十方学宫,妙法门、桃花坞都有长老或者堂主前来。偃都的人没看见,但攻上来的不少普通弟子都操控着机关马机关兽等,想来偃都虽没出面,但暗中也出了一分力。

    大觉寺和问剑宗的人并未出现,不知道是还在观望,还是顾念昔日情谊并没有参与。

    这些出面的大宗门中,修为最高的也就是无上天境小成,余下大部分都在忘尘缘境大成或者圆满。玄陵的镇宫长老们加上内门弟子,尚且能应付。

    难应付的是无上天境的大能以及天外天的烛龙们。

    烛龙一族得天独厚,肉身强横,如今阴秉衡尚未出手,慕从云对上他,再加上另一个无上天境的长老,并无全胜把握。

    “护山大阵快要撑不住了,不能再让他们车轮战拖下去。得让他们损兵折将,尝到痛处,结盟才会动摇。”慕从云并指抚过悲天,染血剑身发出轻震回应。

    “我来对付妙法门的堂主和阴秉衡,你们守住大阵。”

    慕从云淡声安排下去,没有任何宣战,他整个人忽而消失在原地,悲天剑以一化万,结成凌厉的剑阵刺向妙法堂的堂主。

    那堂主本就怯战,不愿身先士卒,没想到慕从云会从在场这么多人中挑中他,顿时一惊,险险避开。

    慕从云身形在剑阵中若影若现,无数剑光犹如雪光,掀起一阵凛冽的暴风雪。

    那风雪缥缈又迅疾地将妙法门堂主裹挟了进去,无数雪片化为细小的剑刺向他的灵脉关窍。

    妙法门擅丹药,这堂主虽有无上天境的修为,却都是丹药喂上去的,并不擅战斗。面对慕从云凌厉的杀招,他一边勉力躲避,一边暗暗心惊。

    他不是没和忘尘缘境圆满的修者交过手,但从未应付得如此吃力过——如今灵气断绝,修行艰难,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越过大境界的压制越级挑战的。

    “你不是忘尘缘境?!”妙法门堂主惊骇不已。

    慕从云不语,身形飘忽,只四周风雪愈疾。

    此时他脑中、心中没有任何杂念,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杀了他。

    慕从云恍惚陷入了一种十分混沌的状态,以身化剑,以意化剑。

    他是剑,是风雪。

    剑是他,风雪也是他。

    那堂主被风雪裹挟,根本寻不到慕从云的身影,只觉得四周杀意沸腾。

    他大惊之下不得不向其他人求援:“快来助我!他绝不止忘尘缘境!”

    其他人也看出了慕从云招式的邪门——这并非玄陵弟子所修纯阳剑诀的招式,反而有了几分他师尊谢辞风三垣剑“一剑碎星河,一剑辟日月”的玄妙。

    只不过三垣剑引的是星辰之力,而慕从云借的是风雪之威。

    难怪谢辞风从前对这个大弟子一直藏着掖着,恐怕假以时日,这会是下一个“谢辞风”。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他们攻上玄陵,已是与玄陵结了死仇,若是再放虎归山,让他成长起来,怕是要后患无穷。

    而且玄陵已经出了一个谢辞风,现在又出一个慕从云,恐怕与登天图脱不了干系。

    那传说中的登天图就算不能助人羽化飞升,至少也能助人增长修为,突破境界。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但再没有袖手旁观的心思。

    阴秉衡第一个攻上去,余下众人倒是有心,却紧接着被玄陵的镇宫长老们拖住。

    比起不擅打斗的妙法门堂主,阴秉衡的招式要比他刁钻精妙得多。他入剑阵观察片刻后,将妙法门堂主扔了出去,道:“你在后方配合我。”

    他说完便化为原形,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烛龙在半空中盘旋,仰头发出威严沉重的龙吟,随即便猛地冲出了风雪剑阵的范围,又骤然回身张大嘴俯冲而下,竟欲以力破会,将剑阵连同慕从云都吞入腹中。

    慕从云被逼后退,漫天风雪也随之消散。

    阴秉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金色竖瞳满是讥讽:“雕虫小技。”

    慕从云沉默得像冰雪,只一双深黑的眼睛抬起,毫无波澜地看向他。

    阴秉衡心志坚定经验丰富,风雪剑阵困不住他。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以力破力。

    他骤然提剑,周身灵力灌注在双手,握住剑柄,以千钧之力竖劈而下——

    阴秉衡眼眸微眯,虽未太过轻敌,但心里到底也存了几分轻蔑。他用前爪挡下这一剑,同时龙尾后甩,以雷霆之势抽向慕从云。

    然而慕从云双手持剑,猛地往下一斩,锋锐的剑意竟然劈碎了坚硬的龙鳞,斩下了两只爪钩。

    与此同时。龙尾攻至,慕从云侧身回剑竖挡,以剑身硬生生扛住了龙尾全力一击的威力,并借着余力后退,与阴秉衡拉开了距离。

    变成了慕从云御风在上,阴秉衡在下的局面。

    烛龙受伤的前爪,金红色的鲜血喷洒如雨。慕从云居高临下看着,面上并未有半分情绪。

    冷静、淡漠得近乎一具机关傀儡。

    阴秉衡未曾想到他剑法如此了得,看着断爪怒火中烧,龙瞳竖立成了一道窄窄细线。他回身看向过于震惊还回不过神的妙法门堂主,冷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来给我治伤?!”

    妙法门堂主连忙上前为他治伤,又拿出一颗丹药让他服下去。

    慕从云的目光扫过他,眉心为不可察地皱了皱,压下了胸口翻滚的恶心感,将喉头那一口血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就算有再高的剑术造诣,和阴秉衡之间到底还是隔着上百年的时间,更何况同境界的修者中,烛龙往往更强。能一剑伤到阴秉衡已是全力以赴,后来硬抗下一击,实在勉强。

    阴秉衡比他想象中更强。

    但慕从云不能露怯。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阴秉衡,而是妙法门堂主。

    只要死上一个大宗门的长老,这个因为利益临时结成的松散联盟必定会出现裂痕,这就是玄陵的喘息之机。

    阴秉衡被激怒,再度攻上来。慕从云转瞬间便与他过了几招,应付得已经有些吃力。

    但他生来一副冷淡面孔,硬生生半点不支都没有露出来,且暗地里一直留意着在后方用灵力给阴秉衡护持的妙法门堂主。

    他又接了阴秉衡数招,每次故意留下一柄剑分身,十招之后,剑阵已成。恰在此时,阴秉衡再度朝他攻来——

    慕从云飞身后退,阴秉衡果然趁势追来,而被他护在身后的妙法门堂主也紧跟上来,恰踏入慕从云算计好设下的剑阵。

    慕从云眼睫一掀,十指快速结印:“阵成!”

    他身形骤然消失,下一瞬陡然出现在剑阵之中,悲天剑灌注了全部灵力,慕从云在妙法门堂主惊愕恐惧的目光之中,借助剑阵之力,一剑自他天灵劈下,彻底斩碎了他的灵府识海。

    与此同时,阴秉衡的攻击已至——

    但一剑击杀一个无上天境的修者,已经耗费慕从云所有的灵力,他甚至连回身防护的力气都没有,就被阴秉衡的龙尾抽中后背空门,猛地一口血吐出来,跌落下去。

    下方缠斗的玄陵弟子见状大惊,肖观音洒下一片蛊虫牵制住对手,意图飞身来接他。

    但有所感应的悲天却先一步垫在慕从云身上,将人托了起来。

    慕从云低低咳两声,随意擦干了血迹,强撑着站起来,不肯露半分狼狈,冷冽的目光扫过余下几个神色惊骇的长老,声音如冰玉相击。

    “犯我玄陵者,妙法门朱堂主,便是下场。诸位可掂量清楚了?”

    他身形单薄,面白如纸,风将衣袍吹得飞扬,雪白的衣摆上鲜红血迹点点。若不是方才亲眼看见他一剑斩杀朱堂主,恐怕众人都要被他这么一副羸弱的模样给骗了。

    单薄的青年御剑立在战场上方,像一座蛮横插入战局的冰山。以他为径,两边战场逐渐拉开距离。

    殷秉衡还欲斩草除根,可另外几位长老却已经不由自主生出了惧意。

    朱堂主是他们几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若他都挡不住慕从云全力一击,那他们就更挡不住了。

    殷秉衡确实强,可他既一时半会儿杀不掉慕从云,也护不住他们的性命。

    桃花坞的长老第一个收了手,她飞快抽身离开战局,躲到了远离慕从云的位置,才曼声道:“看来这登天图没有阴族长说的那么好拿到手啊。”

    第84章 羽化仙

    眼见其他宗门的长老们神色越发动摇,殷秉衡冷笑一声:“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就吓破了你们的胆?若是如此,何必来夺登天图求长生,龟缩在洞府之中数着自己还能活多少日便是了。”

    他衣袖一震,眯眼打量着慕从云,已然看破了他是强弩之末:“倒是我小瞧你了。”

    慕从云神色冷淡,负手立于悲天剑之上,遥遥与他对峙。

    殷秉衡双掌化爪,看了看未曾退后的掌宫姬炀,道:“姬掌宫,你我一道取了这小子性命,破了玄陵大阵,共分登天图如何?”

    姬炀看一眼强撑不退的慕从云,惋惜地喟叹一声,身形疏忽一闪,便出现在了慕从云后方。他与殷秉衡一前一后,正将慕从云的前后退路堵死。

    下方战场的关聆月和肖观音等人见势不妙,就要前来助他,却被慕从云出声喝止:“别乱了阵脚!你们助镇宫长老守住护山大阵!”

    几人动作一滞,即便心中担忧不甘,却还是听从他的话,跟随几位镇宫长老护持大阵。

    慕从云目光扫过二人,抬手擦了唇边的鲜血,勉力调动起体内已近枯竭的灵力。

    殷秉衡猜得不错,他确实已是强弩之末,但能用朱堂主的死震慑住其他宗门长老,让他们不敢轻易参战,已经算是幸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调动仅剩的灵力封住了五感七窍。

    这一刻,天地暗淡,风雪静止,连身体上不断撕裂的伤口也不再疼痛……当所有的感官褪去,只剩下灵识与悲天剑合二为一。

    悲天剑震颤着发出哀鸣之音,剑身四周有风刃霜雪不断流转,随着气流旋转得越快,剑身所散发的气势越强——

    竟是跨过了忘尘缘境,攀升至无上天境。

    “初期。”

    “中期。”

    “小成!”

    “大成!”

    “圆满!”

    每当悲天剑的气息攀升一个境界,人群之中便传来一声惊呼,及至悲天剑的气息停在无上天境大圆满时,那些观望迟疑的长老们已经自觉推开了数丈距离,将中间的战场留了出来,打定了主意不再参战。

    留下来的殷秉衡和姬炀脸色也并不好看。

    姬炀看着几乎人剑合一的慕从云,道:“以身祭剑,神剑合一,他这是想同归于尽。”

    殷秉衡磨了磨牙,也没想到慕从云竟如此难缠。不过一个首席大弟子都有如此修为,若是等谢辞风出关,怕是更难对付。

    他眼中染了杀意,不再有任何情敌之意,对姬炀道:“迟易生变,你我速战速决,此子绝不能再留。”

    话落,他已经当先闪身攻了上去。

    悲天剑四周风雪愈疾,顷刻间便有风雪呼啸而至,遮天蔽日。殷秉衡只觉眼前一闪,霎时便失了慕从云的踪迹,只有一柄桃木剑悄无声息又迅疾地朝他识海直刺而来——

    殷秉衡急急后仰避开,但下一刻,又有剑刃从意想不到的刁钻角度刺来,他眼神一厉,尖锐龙爪直迎而上将剑刃荡开,但面前传来的却是姬炀熟悉的声音:“殷族长?”

    殷秉衡立即反应过来:“又是剑阵!”

    他环视四周寻找剑阵破绽,但这一次的剑阵明显比困住朱堂主那次要更为精妙,他打眼看去,竟寻不到突破口。

    他正欲化龙,却听姬炀的声音道:“阵眼在上方!”

    殷秉衡抬头,就见头顶一柄巨剑直斩而下,他躲避不及,只能长啸一声以双爪硬生生接下。

    斩落的巨剑比他预料之中威势更大,剑气竟硬生生碾碎龙鳞,伤到了他的肉身,霎时间金红色龙血如雨落下。

    殷秉衡忍痛大喝一声,双掌强行握住剑刃,调动全身灵力,竟是硬生生将巨剑折成了两段。

    随着剑断,风雪散去,露出一切的本来面目。

    慕从云依旧闭目立于空中,在他四周,无数柄似真似假的剑影旋转着,逐渐合为一把古朴至极的桃木剑,悬于他身前。

    殷秉衡甩了掌上的鲜血,见姬炀亦是一身狼狈,道:“他的剑法邪门得很,莫再给他机会周旋。”

    姬炀也见识到了厉害,点了点头,一人以身化龙,一人祭出了本命法宝,准备合全力一击分出生死——慕从云已然神剑合一,剑断,则人亡。

    两人气息攀升至顶峰,云层之中似有感应,隐约有电龙游走,雷声滚滚。

    悲天剑感应到威胁,剑身萦绕的风雪更为凌冽,几乎将后方的慕从云整个笼罩进去。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长——

    巨龙身躯盘旋自高空俯冲而下,张开的狰狞巨口中可见利齿森森;持着本命剑的慈和修者收了悲悯之色,利剑劈山斩海,杀意凛然。

    而悲天剑颤动着发出长鸣,剑尖向前,毫无退意。

    沈弃循着动静赶来时,所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两柄剑撞击在一处,激烈的灵气层层激荡,桃木剑古朴的剑身被撞出了缺口,护持着主人的剑阵在一瞬间露出破绽,上方窥伺的狰狞巨龙疾冲而下,利爪直探慕从云后背要害。

    沈弃瞳孔立起。

    下一瞬,污秽之线以遮天蔽日之势铺开,一身红衣的沈弃出现在战场中心,将慕从云护在怀中,握住了死战的悲天剑,挡住了殷秉衡与姬炀的全力一击。

    灵气与秽元相撞,余波犹如雷鸣震耳。

    观战的宗门长老们被气流震退数百步,而下方战场之中,修为不足的修士更是七窍流血,捂着耳朵发出痛苦的哀嚎。

    沈弃袍袖鼓动,五指隔空收拢,金色竖瞳杀意凛冽。

    “你们找死!”

    随着话落,天地骤暗,蛛网一般的污秽之线不断收拢,最后结成了巨大的黑茧,将两人禁锢其中。

    众人被凭空出现的浓郁蚀雾震慑,半晌才有人惊声道:“蚀雾?!那是蚀雾!”

    他们看向沈弃的目光带上猜疑和畏惧:“他能操纵蚀雾,果然是酆都妖魔。”

    沈弃袍袖翻飞,红衣猎猎,目光扫过胆怯后退的一众宗门来人,目露嘲讽之色:“乌合之众。”

    他拔出龙骨,挥剑在地面划出一道分界线,卷着蚀雾的剑气在地面凿出数丈深的沟壑,如一道天堑将两方战场分隔开来。各个宗门的弟子躲闪不及,骑着机关兽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便坠入了沟壑之中,转眼间被浓郁的蚀雾吞没,只剩下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在场所有人包括玄陵弟子都被他深不可测的实力和狠辣手段所震慑。

    阴识看着半空之中不断变化的黑茧,咬牙叫嚣道:“阴长命,你堕入妖魔道已是可耻,现在难道还想弑父么?”

    沈弃将失去意识的人打横抱起,侧脸瞥他一眼,嗤笑:“有何不可?”顿了顿,又道:“倒是你的账,我还未好好和你算。”

    接着不等阴识反应过来,下一瞬他便陡然出现在阴识面前,掐住了阴识的脖颈。

    阴识双眼暴凸,还欲挣扎,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沈弃正站在远处,抱着慕从云神色冷戾地看着他。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极力扭头去看掐着他脖颈的另一个“沈弃”,不敢相信只是一个化身,他便已经毫无还手之力。

    沈弃朝他冷冷一笑,五指成爪,硬生生将他的护心麟剜了出来。

    阴识发出惨嚎,在巨大的痛楚之下化作原形在地上翻滚。

    沈弃随意将护心麟扔在地上,以秽元为剑刺入他的命门,将他死死定在了地上。

    巨大的疼痛折磨之下,阴识惨烈的龙吟几乎要刺穿耳膜。

    但在场之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阴识,反而纷纷惊恐后退。

    沈弃转脸看向改头换面被阴识带在身边、此时已不动声色地藏进人群之中的陈破,开口道:“堂堂‘粉面佛’怎么行事藏头露尾?你以为你躲了起来,我便不知道玄陵有登天图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不等陈破有所反应,沈弃化身忽然闪身出现在人群之中,手掌化爪,直取陈破命门。

    陈破到底活了千年,修为阅历都比阴识高出太多,他祭出早就准备好的后手,身形一散,如同蜡烛般逐渐融化。

    但不过瞬息,他的笑意就凝固在脸上。

    他看着插入胸口的龙爪,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弃:“你怎么……”

    沈弃面无表情地抽出鲜血淋漓的手掌,五指张开,掌心赫然一截只剩小指长短的红色蜡烛,正是陈破赖以苟活的本命法器——唤魂灯本体。

    失了唤魂灯的加持,原本还是青年模样的陈破脸上、身上登时爬满了皱纹,一头乌发也转为灰白之色,整个人透出一股陈旧腐朽的垂暮之气来,就像一个破了洞的麻袋,不断有混合了污秽之力的驳杂灵气从身体四处漏出来。

    但他却已经顾不上这许多,只满目惊恐地看着沈弃,难以置信道:“你是、你是‘羽化仙’!”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不断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可紧接着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道:“你找到了烛龙墓?!”

    第85章 援兵

    烛龙墓,羽化仙。

    在场众人听着这陌生的词,脸上皆是茫然的惊骇之色,他们下意识看向被钉在地上惨嚎的阴识,以及其余群龙无首的钟山龙族,却什么答案也没能探寻到。

    唯有几大宗门的长老们目光死死凝在沈弃身上,神色不可置信:“羽化仙,怎么会有羽化仙?”

    他们眼神既有惊骇又有贪婪,若不是已然见识过沈弃一剑划乾坤的威能,恐怕此时他们已经难以抑制心中的渴望贪婪,将人拆皮剥骨也要探寻其中的玄机。

    沈弃怀中抱着昏迷过去的慕从云,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各异的神情,最后定在了因为灵元外泄委顿在地的陈破身上,嘴角嘲讽地勾起:“你利用阴识放出玄陵有登天图的消息,煽动几大宗门围攻玄陵,为的就是烛龙墓?”

    陈破眼中露出不甘之色,咬牙切齿道:“天地灵气断绝,飞升之路被阻,修者自踏入修行之路起就已经看到了尽头,蝼蚁未曾见过昔日繁荣盛景尚能苟活,我既曾窥见荣光,如何能认命?”

    “烛龙陨落,但其身不腐,火精仍存,谁能寻到烛龙墓,便能破这困局,得道飞仙!”

    说到“得道飞仙”之时,陈破双目血红,死死盯着沈弃的模样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当年他叛出西境,追随“鬼帝”等人建立酆都,为的就是寻一条生路。

    可到了后来,眼见着昔日旧友一个个因无法突破而陨落,又或者因为急于求成被蚀雾吞噬神智变成了没有理智的怪物,就连带领他们叛出西境、修为已臻化境的“鬼帝”也难逃天命身陨,他才意识到酆都的处境与西境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论他再如何挣扎,终有一日他会像那些前辈一样,走到末路。

    天不容修者,他只能自己辟出一条生路来。

    这些年来他暗中蛰伏,四处打探消息,才终于探寻到了一条或许可行的生路——烛龙墓。

    据说当年天地初分之时,烛龙便已存于世间。祂常年盘踞于钟山,吞吐天地之灵气,乃是世间仅存的一位远古神灵。但不知为何,早在蚀雾大灾之前,烛龙便忽然销声匿迹。

    而蚀雾大灾之后,钟山更是被淹没于蚀雾海之中,只有其后裔勉强留存下来一支,为了躲避天道,不得不避世隐居在天外天。

    这么多年来他辗转周折,始终没能深入蚀雾海寻到钟山的遗址,便只能将目光放在了隐居天外天的烛龙后裔——钟山龙族身上。

    若这世间还有谁可能知道烛龙墓之所在,大约便只有钟山龙族了。

    可没想到的是,他费尽周折终于利用阴识去了天外天,却发现天外天这群烛龙后裔根本就是西贝货,所谓的“小钟山”与当年烛九阴所居的钟山没有半点干系,更不可能有烛龙墓的线索。

    他白费了无数心血却扑了个空,眼见大限将至,只能铤而走险将唯一的希望押在了玄陵万卷楼中的秘宝上——很早之前,他曾听鬼帝提过一嘴,玄陵或有烛龙墓的线索。

    之前他就曾冒险探过一次万卷楼,只可惜玄陵高手众多守卫严密,他没能得手。这一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捏造了登天图的消息,煽动几大宗门围攻玄陵。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终其一生,耗费无数心血追寻的烛龙墓,竟叫个黄毛小子轻易寻到了。

    陈破呕出一口黑血,脸色狰狞又愤懑不甘:“你是如何寻到的?”

    此时其他人已经从两人的对话之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听见陈破的话,纷纷目光热切地看向沈弃。

    一个不足弱冠的少年,却已有了羽化仙境的通天修为,如何叫人不忌惮,如何叫人不觊觎?

    沈弃见状面上嘲讽之色愈浓,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却并未退却遮掩,反而袍袖一挥,大大方方地以浓郁的蚀雾幻化出一处众人从未见过的场景来——

    “天外天的无回崖下,连接着东境蚀雾海的中心——凋亡渊薮,这便是烛龙墓之所在。”

    只见涌动的蚀雾聚集在一处,缓缓化作一处比蚀雾海还要可怖的阴暗渊薮。那渊薮之中不见天日,阴暗蚀雾笼罩在尸骨沼泽上方,几支狰狞扭曲的枯枝耸立着,不闻虫声不见鸟鸣,如同怪物静默张开的巨口,与众人心中所想象的灵气充裕如世外仙境的烛龙墓截然相反。

    “烛龙墓怎么可能是这般模样?!”有人提出了质疑。

    陈破更是目呲欲裂:“蚀雾笼罩的死寂之地,即便在我全盛之时,也没有把握能闯进去,若烛龙墓真在其中,你凭何活着出来?”

    沈弃侧目扫过被困在黑茧之中的殷秉衡,嗤笑一声,意味不明地说:“大约是我命比较硬吧。”

    他脸上露出几分意兴阑珊之色来:“你们想去寻烛龙墓尽管去就是,本座便不奉陪了。”他警告的目光扫过表情各异蠢蠢欲动的众人:“但师兄既要护着玄陵,你们谁若敢越界半分——”

    龙骨从袖中滑出,沈弃握住剑柄,将之插入人为划出的天堑边缘:“杀无赦。”

    话落,他便抱着慕从云往无妄峰去。

    余下玄陵弟子看着他如无无人之境一般穿过了护山大阵,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倒是关聆月、肖观音还有金猊三人交换了眼神,关聆月朗声道:“众弟子清点伤患,退回护山大阵中!”

    玄陵弟子们得了命令,一时再无人有心思追究沈弃如何,纷纷互相搀扶着受伤的同门退回大阵之中。

    关聆月几人虽有心回无妄峰去看看大师兄的情况,可此次一战玄陵伤亡不小,宗门内修为高深的长老都受了伤无法主持大局,三人只能压下担忧,先帮着安置受伤的弟子。

    关聆月看着统计上来的受伤弟子名录,神色担忧地看一眼对面还迟迟不愿散去的其他宗门弟子,对金猊和肖观音道:“如今灵药紧缺,我们得设法下山去采买一批灵药。光靠着弟子之间互相用灵力疗伤,损耗实在太大。”

    正说着,忽听旁边一名弟子道:“聆月师妹不必担心,我已经让人送了一批灵药丹丸来。”

    关聆月闻声看去,就见那弟子笑吟吟地看过来,俊俏皮相十分眼熟,竟是赵槐序。

    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混进了玄陵弟子之中,一身招摇扎眼的紫袍换下,穿着蓝白相间的玄陵弟子服鹤立鸡群站在那儿,弯着一双笑眼看过来,倒有几分修道之人的超凡脱俗。

    关聆月抿着唇,习惯性叠放在小腹前的双手微微绞紧,略作犹豫后还是顾全大局的心思占了上风,开口问道:“鬼王所言当真?”

    赵槐序咳了声:“自然,约莫再有半日就能到,聆月师妹若是不信,可与我一同去接应。”

    关聆月略一思索,落落大方地应下:“好。”

    边上的肖观音睁大了眼睛,转着脑袋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金猊也在暗地里观察,却没她看得那般明目张胆。他眼瞧着二师姐的脸色越来越不自在,“嘶”了一声,悄悄在后面拽了肖观音一把,道:“那边好像有人来了,你跟我去看看!”

    肖观音还在琢磨这二人之间诡异的氛围,被金猊匆忙拉走很有些不快,回头瞪他一眼:“你自己去看不就行了?”

    金猊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真是没眼色”,又用手肘撞了撞她:“我说真的,那边好像真有人来了?”他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沈弃露那一手竟还没震住他们,怎么还有不怕死的想要闯山?”

    听他这么一说,肖观音顿时正了神色,朝金猊所说的方向看去——

    她修为要比金猊高,眼力自然也更好。她定定看了半晌,说:“是万剑宗的人,好像还有大觉寺的和尚。”

    金猊神色一动,快速御剑奔到护山大阵边缘,果然就见江棂带着万剑宗的弟子还有一帮和尚急急忙忙地驾驭着法器和飞舟赶来。

    江棂远远瞧见他,很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高声道:“我还以为来迟了,你竟还能活蹦乱跳,看来玄陵情况没我想得那么糟。”

    金猊闻言表情一阵扭曲,却还是用玉牌打开了通道放他们进来。他目光扫过队伍之中的年轻弟子,眉头挑起:“你带着这些年轻弟子来做什么?全部加起来还不够那帮老家伙一顿打的。”

    江棂瞪视他:“你知道个屁!我能带着这些人出来已经不错了。”

    他一边将带来的乾坤袋一股脑往外掏,一边骂骂咧咧道:“几大宗门给问剑宗和大觉寺也下了帖子,但我爹娘还有大觉寺的方丈都不赞同更不愿意参与此事,只是其余几大宗门拧成了一股绳,单单问剑宗和大觉寺也无法扭转局势。若是真混战起来,怕是整个西境都要动荡,甚至危及十方结界。我爹娘和大觉寺方丈商议之后,便决定派出长老们去镇守十方结界,我和佛子则奉命带着弟子们来给你们送法器灵药……事后就算是清算起来,推到我们这些小辈有私交不懂事上就行。”

    说话间江棂面前的乾坤袋已经堆成了小山,他双手抱怀扬起下巴道:“问剑宗和大觉寺这些年积攒的家底都在这儿了,你可知足吧!”

    大觉寺的佛子也出声道:“我们要筹集法器灵药,故而来得迟了一些。原本还担心赶不上,不过这一路上山,我瞧着战局倒是跟我们想得不同……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金猊看了看面前的乾坤袋,再看了看二人,嘴角忍不住扬起,用力拍了下两人的肩膀,笑道:“谢了,倒也不算太迟,正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你们随我来吧。”金猊眉飞色舞道:“等会儿你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86章 抉择

    沈弃抱着人回了明月藏鹭。

    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床榻上,沈弃俯身用手指轻轻描摹昏迷之人微蹙的眉峰。

    慕从云损耗灵识、以身祭剑,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若不是沈弃来得及时,怕是他已经陨落在殷秉衡和姬炀的围攻之下。

    而在此之前,他更是不知经历了多少场恶战,从来一尘不染的弟子服都被鲜血浸透,变成了暗红发黑的颜色。

    沈弃指尖沿着蹙起的眉峰往下,每数过他脸上、身上的一处伤痕,神色就阴郁一分,已然平复的龙瞳再度危险竖立,酝酿着凛然杀意。

    藏在他袖中的小黑蛇察觉杀意,不安地从衣袖里鬼鬼祟祟地爬出来,把自己缠到了慕从云的手腕上,小声地发出嘶嘶声。

    沈弃杀意微顿,嫌弃地用两指将小黑蛇嫌弃地拎起来扔到地上去,低声发出警告:“不要吵到师兄。”

    小黑蛇被摔得一懵,在地面翻滚了几圈才重新盘立起身体,底气不足地朝沈弃发出抗议的嘶嘶声。

    沈弃不予理会,他沉下心神,掌心调动灵力,开始为慕从云调理伤势。

    小黑蛇见他不理会自己,再次鬼鬼祟祟地从床尾爬上了床,只是迫于沈弃的威压,它不敢再缠到慕从云身上,只能在床尾盘成一小团,吐着蛇信眼巴巴地看着两人。

    ……

    慕从云直到次日傍晚才醒过来,灵识消耗过度的后果即便是沈弃也难以修复,剧烈的眩晕感和撕裂的痛楚随着意识的恢复一并袭来,饶是慕从云这样能忍的人,也不由发出低低的痛吟。

    “师兄醒了?”

    守在一旁的沈弃听见动静,小心将人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掌心蕴起温和的灵力为他缓解破碎识海重塑带来的痛楚。

    “师兄忍一忍,等缓过了这一阵,便能好了。”

    慕从云勉强从强烈的眩晕和疼痛之中找回了神智,他下意识抬头往上看,鼻梁撞上沈弃的下颌,这才恍惚意识到,身后抱着他的人是沈弃。

    沈弃身量比他高了半个头,胸膛宽阔,从后面圈着他时,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慕从云抬眼怔楞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线,眸光有一瞬恍惚,好半晌才哑声开口说:“你……怎么来了?”

    沈弃垂首,与他鼻尖交错,轻轻摩挲:“我若不来,师兄是不是就真的打算抛下我了?”

    慕从云想起之前的死战,心头微微发虚,但他不擅说谎,更不会狡辩,只能微微抿起唇看向沈弃,那张习惯了冷清平静的面孔上,写满了无措和歉意。

    沈弃笑了下,炙热的唇落在他慌乱的眼上,又缓缓下移,重重咬他的唇。

    意料之外的疼痛让慕从云发出轻轻的抽气声,但心中充盈的歉意却让他表现得十分顺从,甚至微不可察地主动仰起脸,笨拙地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安抚沈弃的委屈和怒火。

    沈弃恶狠狠凝视着他,与他唇齿交缠。

    许久,直到慕从云难以呼吸发出求饶般的鼻音时,他才将人松开一些,埋首在慕从云颈间。

    慕从云被他蹭得发痒,又舍不得也不愿将人推开,只稍稍缩了下脖颈,抿着唇暗暗忍耐那怪异的痒意。

    沈弃似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慕从云其实想问问外面的情况,但又隐约觉得这个时候提起先前的大战,约莫又会让身后的人生出恼意。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才能不惹沈弃不快,只能有些纠结地蹙着眉,在心里组织酝酿说辞。

    就在他好不容易快要酝酿好措辞的当口,却听沈弃先开了口:“天外天、黎阳王朝、桃花坞、偃都、妙法门……这些曾与玄陵守望相助的宗门世家,为了一张虚无缥缈的登天图,便联合起来攻上玄陵,为此不惜置玄陵上下于死地。这样千疮百孔、鼠辈横行的西境,师兄如今还想护着吗?”

    慕从云眼睫一颤,他没有立即回答沈弃的问题。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西境有天外天、黎阳王朝等自私自利之流,亦有大觉寺、问剑宗这等舍己为人的大义之辈。自我入玄陵,师尊便教导我,世上人有千万种,或好或坏,不一而足。有人窥人心之恶,以杀止杀;也有人感人心之善,舍身渡人。二者无法.论断对错,如何选择,唯心安而已。”

    他看向沈弃,那双凝着霜雪的眼眸里并无悲天悯人之意,却坚定不可动摇:“我若一走了之,无法心安。”

    沈弃与他对视,喉头滚动,似有千言万语欲说,最后却只是颓然叹息一声,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闷声问:“可师兄早已经预见结局,如何力挽狂澜?”

    “我没想过力挽狂澜。”慕从云摇头,他垂下眼眸,看着紧勒在腰间的双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沈弃闻言轻笑,偏头在他侧颈烙下一个吻,莫名叹气:“罢了。”

    “什么?”慕从云不解。

    “没什么。”温热的唇贴住雪白修长的侧颈,沈弃泄愤一般用牙齿叼住那处白腻的皮肉重重吮吸,直到雪白肌肤上盛开红梅,方才解气地呢喃:“师兄定能如愿以偿。”

    慕从云却已经无法专注去听他嘀咕了些什么,全副心神都被侧颈痛痒酥麻撷取。他本能想伸手去摸侧颈残留的热度,却被沈弃捉住了手腕:“师兄抛下我独自离开,总要弥补我一二吧?”

    微凉的指尖在侧颈红梅上一点,沈弃恶劣笑道:“留着这个,就当是补偿了。”

    慕从云无所适从地抿唇。

    他已不像从前那般对情.事一窍不通,颈侧传来的力度那般大,想也知道必定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这样敏.感私密的位置,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慕从云只是想想,耳朵就已经通红滚烫。

    但他用力抿着唇挣扎半晌,却还是低低“嗯”了声。

    沈弃笑起来,将趁着他不注意鬼鬼祟祟想要钻进慕从云衣袖里的小黑蛇拎过来穿进袖中,这才暂时放了慕从云一马:“金猊他们在外面吵嚷了好半天了,师兄见见他们吧,免得一个个狗皮膏药一样赖着不肯走。”

    说完他两指轻弹,只见明月藏鹭上方缓慢荡起一阵水波纹。

    慕从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沈弃竟然用结界将整个明月藏鹭都罩了起来。他张口欲言,却听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中当属金猊和江棂的声音最大。

    “你压到我的腿了,赶紧起来!”

    “你压住我胳膊了,你先起开!”

    两人吵吵嚷嚷,听着似乎是因为猝不及防撤去的结界摔成了一团起不来。

    慕从云听着熟悉的吵闹声,嘴角轻轻勾起来,目光迎向门外。

    关聆月、肖观音还有大觉寺的佛子没有理会门口两人的吵嚷,已经先一步进来。

    三人进屋,先看见一身红衣十分张扬的沈弃,顿时不约而同的默了下。最后是关聆月先开口,语气一如从前:“小师弟。”她朝沈弃点了点头,才关切看向慕从云:“师兄伤势如何?”

    慕从云瞥了边上的沈弃一眼,说:“沈弃替我调理过,已经没有大碍。”又问:“外面情形如何?可还在对峙?”

    ——他并不知道沈弃到来之后发生的事情。

    关聆月便将沈弃逼退几大宗门,问剑宗、大觉寺以及赵槐序先后送来物资补给的事情说了:“如今外敌已退,有了外援,灵药丹丸供应充足,弟子们总算有了喘息之机。我让人清点了伤亡人数,比之前预估要少上许多,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慕从云听闻神色也轻松许多,向佛子和后一步进来的江棂道谢。

    江棂得意扬了下下巴,撇嘴:“谢就不必了,等事情平息之后你同我比——”说到此处他目光陡然扫到沈弃,某些趁机的痛苦回忆涌上来,连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但他从来不是软弱之人,一瞬间的失态之后,他抬着下巴强迫自己同沈弃对视,改口道:“等事情平息之后,你让沈弃同我比一场如何?”

    沈弃眉头挑起,上下扫视他,不紧不慢地说:“瞧着倒是比之前能耐了些。”

    江棂暗暗咬牙,不甘示弱地反击:“呵呵,扯嘴皮子功夫没用,不如堂堂正正地比一场,不论输赢,从前种种一笔勾销,你敢不敢?”

    如今的沈弃早已经不屑伪装,他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沈弃正是那晚伏击重伤自己的人。

    但经历之前种种后,他也算是脱胎换骨有所感悟,再不似从前莽撞傲慢。

    沈弃确实重创过他一次,他见到对方的同时那一晚的灰暗记忆就苏醒过来,一边本能惧怕,一边又被激起了战意。

    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另一件事——当初在毒门时,他遭蚀雾侵体险些失去理智对金猊下手,正苦苦煎熬时,隐隐约约感觉有一人将他与金猊卷起扔了出去。

    眼下看见沈弃,当时混沌的记忆才鲜明起来——那人正是沈弃。

    沈弃重创他一次,又救了他一次。

    江棂对他的情绪实在复杂,他又是个讨厌纠缠不清的人,与其在这计较过往种种孰对孰错,不如打一架解决。

    沈弃歪头打量他,自然也发觉了他格外复杂的眼神,但他对师兄之外的人都懒得过多探究,面对江棂的挑衅,也只是懒洋洋看向慕从云:“师兄,他问你呢?我都听师兄的。”

    他明明是在回应江棂的上一句话,可那故作温顺乖巧的语调,却硬生生让在场其他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进来起目光就滴溜溜转个不停的肖观音这时终于能插上话了,她盯着慕从云侧颈上的红痕,不解问道:“大师兄你脖子怎么了?”

    她这一问,所有人都朝慕从云的脖颈看去。

    慕从云下意识想捂,但放在膝上手动了一下,又硬生生停住了。

    他耳根通红,却还是竭力板着一张脸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不太熟练地扯谎:“许是被蚊虫咬了。”

    肖观音年纪最小,不通情.事,闻言“哦”了一声,将信将疑的样子。

    倒是其他人都看得分明,那哪里是蚊虫叮咬的痕迹,分明是、分明是有人刻意留下的。

    至于那人是谁,除了沈弃不做他想。

    关聆月和佛子顾忌着慕从云的面子,没有点破;金猊则是恶狠狠地瞪了沈弃一眼。

    只有江棂同肖观音半斤八两,根本没有分神注意什么红痕,心思全在决斗比试上,他见慕从云垂着眼睛不知道在出什么神,双手抱怀不耐道:“你们师兄弟磨磨蹭蹭,我就当你们同意了。等此间事了之后,比武场见真章!”

    慕从云这才抬眸看向沈弃,沈弃哼笑一声:“你若非要找打,我成全你也无妨。”

    第87章 分别

    有沈弃帮忙调理伤势,慕从云只休养了三日,之前大战之中留下的内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这三日里他被沈弃缠着,几乎没有机会踏出明月藏鹭,只能寻着沈弃不在的片刻功夫里,同关聆月几人传讯,询问门中弟子的情况。

    先前玄陵独对数大宗门,伤亡不可谓不惨重,但幸好沈弃来得及时,加上大觉寺、问剑宗甚至赵槐序都送来了大批的疗伤灵药,倒是将伤亡人数减少了许多。

    而且那包裹着的殷秉衡和姬炀的蚀雾黑茧还悬在玄陵山门之外,如活物一般涌动的黑茧里时不时传来龙族惨烈的吼叫声。这酷烈的刑罚震慑力极大,原本还围在玄陵山门外迟疑不愿意离开的各大宗门,在这几日里也都逐渐散去了。

    曾在沈弃识海之中窥见的玄陵大劫,这一次到底挺了过去。

    慕从云看向身边盘成一团的龙族,手指在龙族残缺的龙角上轻轻摸了摸,嗓音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缱绻:“掌门重伤,师尊闭关许久,我放心不下,想去求见,你可要跟我一起去?”

    沈弃转过龙首看他,金色瞳孔有些恹恹地半眯着,在他掌心蹭了下,才慢吞吞开口:“师尊大约不会想见我,我在这里等师兄回来。”

    慕从云微微皱眉看他,总觉得今日沈弃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略微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是不是昨晚……你不高兴了?我并非是不喜与你……”

    说起两人之间过于亲密的事,他还是无法坦然自在,话说半截,耳根已经烧红了一片。

    他也不是不愿,只是明月藏鹭虽然清幽僻静,但修仙之人耳聪目明,就是动静稍微大一些,可能也会引来同门探问……

    沈弃没想到他竟然自己提起了昨晚,金色龙瞳定定看了他半晌,才带着笑意说:“那下回换个地方,师兄都听我的?”

    慕从云见他情绪似乎高了一些,略微迟疑,还是抿着唇点了下头。

    见沈弃将龙首放在他腿上,龙尾懒洋洋地在榻上扫来扫去,他目光追着龙尾,最后还是伸手将那动来动去的龙尾捉住,顺了顺尾端的鬃毛,才问:“那你现在可高兴了?”

    沈弃眼神闪了闪,笑意更浓:“我本来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想着要离开师兄,去一趟烛龙墓,有些烦罢了。”

    “烛龙墓?”慕从云醒来之后也听其他人提起过烛龙墓,旁人或许对沈弃的话将信将疑,但他很确定,沈弃说那里是烛龙墓,那定然就是烛龙墓。

    只是不知昔日烛龙居所为何会变成那般模样。

    “你去烛龙墓做什么?”

    沈弃语气随意:“从前有些东西留在那里了,我要去取回来。”

    慕从云想起那被蚀雾笼罩的凋亡渊薮,不放心道:“你何时动身?我同你一道。”

    沈弃龙尾微动,尾巴尖尖顺着他的手腕缠上来,在他虎口处轻轻蹭动:“那里都是蚀雾,我可不放心叫师兄同我去。师兄自去见师尊吧,我去去就回。”

    说着化回人形坐起,手掌一挥,便将盘在床脚睡觉的小黑蛇抓了过来:“它便交给师兄照顾了,这小东西精明又喜偷懒,师兄莫要太纵着它,还得时常督促它修行,不然何时才能得道?”

    小黑蛇听见他的话,不满地在他手上挣动了几下,咝咝朝他吐蛇信子。

    沈弃哼笑着在它眉心的桃花瓣上弹了下,将它放在了慕从云掌中。

    慕从云接过,安抚地摸了摸还在试图抗议的小黑蛇,问:“你要去很久?”

    “应该不会很久。”沈弃一笑,又恶劣地扯了下小黑蛇的蛇尾巴:“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慕从云不疑有他,同沈弃在在明月藏鹭前分别。

    沈弃离开玄陵前往凋亡渊薮,慕从云则去了晦星阁。

    晦星阁建于无妄峰最为险峻的一座山崖之上,是谢辞风观星推衍的清修之所,从前谢辞风不闭关时,便喜在此悟道。这一次竟不知为何,将闭关之地选在了晦星阁。

    慕从云用晦星阁前的传音铃传音,但等了半晌,却不见有回信。

    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又传了几条消息等了半个时辰,传音铃才终于有了动静,师尊的声音透过传音铃传来,似透着浓浓疲惫:“我同掌门三日后便可出关,不必担忧。”

    慕从云得了准信总算安下心,摸了摸袖中的小黑蛇,回了明月藏鹭。

    没有沈弃在的明月藏鹭,恢复了从前的清净,慕从云本来十分习惯也十分喜欢这样的清净,但不知道怎么的,如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反而有些不适应起来。

    他心中不太安定,也不适合打坐清修,索性将小黑蛇从袖中捧出来放在桌上,又寻了些适合灵兽服用的丹丸来,殷殷教导道:“沈弃说你总是偷懒不好好修行,他不在这几日,我会好好督促你修行,你可不能再偷懒,不然何年何月才能得道修成人形?”

    小黑蛇立起半截身体看他,细细的身躯左右摇晃,似想说什么,却又苦于无法吐出人形,只能焦急地发出咝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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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从云不解,只以为它是不愿修行,点点它的额头,道:“讨饶可没有用。”

    小黑蛇见他不明白,颓然地软下身躯,蔫蔫地盘了回去,有些焦躁地甩了甩尾巴。

    *

    沈弃离开之后,日子似乎过得格外慢一些。

    这期间沈弃也没有传讯回来,慕从云偶尔看一眼传讯符,大多都是金猊的唠唠叨叨。他心底隐隐有些焦躁,但又不明白这焦躁源自于何处。

    如今这方世界已没有比沈弃修为更高之人,就算独自出门在外,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才对。

    慕从云看了一眼漏刻,今日是掌门和师尊出关之日,门下亲传弟子都要到晦星阁去迎。他只能暂时压下莫名的焦躁感,给沈弃传讯之后,往晦星阁去。

    若是沈弃依旧没有回信,等见过师尊之后,他便下山去寻人。

    慕从云到了晦星阁,关聆月已经领着一众弟子们先到了,瞧见慕从云过来,关聆月朝他颔首唤了一声“大师兄”,又看向旁边毫无自觉占着位置的赵槐序,示意他腾位置。

    ——因支援了大批的灵药,赵槐序这几日在玄陵可谓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悟透了想要媳妇就得不要脸皮的道理,整日死皮赖脸地跟在关聆月身后,将一张俊脸笑出了花儿。

    一开始玄陵弟子们对这位大名鼎鼎的酆都鬼王还有些忌惮戒备,但见他整日里端着张笑脸,又是送灵药又是主动帮着弟子们疗伤,渐渐地也同他熟稔起来。

    赵槐序向来是个会顺杆儿爬的主儿,自觉自己也是玄陵的一份子了,一听说要迎接掌门和谢辞风出关,就死皮赖脸地跟了来,昂首挺胸混在玄陵弟子之中,占了关聆月身边的位置。

    直到被关聆月瞪了几眼,他才不情不愿地往金猊那边靠了靠。

    慕从云站过去,目光在关聆月和赵槐序之间来回扫视,迟疑开口:“你们……”

    关聆月面皮微红,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就听晦星阁大门洞开,她连忙转移了话题,道:“掌门和师尊出关了。”

    慕从云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领着一众弟子行礼恭迎。

    掌门司空青阳当先一步踏出晦星阁,目光缓缓扫过欢欣鼓舞的弟子们,最后定在了慕从云身上:“你师尊唤你进去说话。”

    慕从云一怔,心中冒出些不好的预兆:“可是师尊……”

    关聆月几个亲传弟子也都神色不安地看过去。

    司空青阳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你们师尊无事,只是有些事要单独同从云说。”

    听说师尊没事,慕从云神色缓和下来,同关聆月交代了一声,迈步踏入了晦星阁。

    晦星阁内的陈设他已十分熟悉,可此次踏入,却大吃一惊。

    ——原本布置清雅的阁中不知曾发生过什么,竟如狂风过境一般凌乱不堪,就连晦星阁顶上用于推衍的星盘也都碎裂成片,零落在地。

    慕从云正欲往深处走去,却看见一人缓步自尽头走来。雪发乌衣,正是谢辞风。

    “师尊,你的头发……”慕从云神色担忧。

    ——谢辞风一头长发随意束在身后,已全是雪色。

    修者修行有成之后,寿元悠长,容貌便不会再有变化。但这些年来,慕从云却是亲眼瞧见师尊发间的雪丝越来越多。

    他也曾问过缘由,但师尊只说以推衍之法窥探天机总要付出代价。至于那代价是什么,师尊不曾说,但慕从云料想是不会太好的。

    眼见慕从云神色担忧,欲言又止,谢辞风悠悠叹息一声,看他的目光越发复杂难言。

    “这些时日的事我都已经知晓,你做得很好,也受苦了。”

    慕从云不居功也不自苦,只是寻常道:“都是我分内之事。”

    谢辞风摇头,他如幼时那般抬手去抚慕从云的头:“你变了许多,是因为沈弃?”

    慕从云迟疑片刻,还是点头:“嗯。”

    他本性内敛,和师尊说起这些更是赧然,眼神下意识闪躲,却并不曾否认。

    谢辞风便明白了。

    他自袖中拿出一枚玉璧递给慕从云,眸光满是歉意:“这玉璧可引你寻到烛龙墓,若是来得及,或许你还能见他一面。”

    慕从云整个人一震,猛地抬头看他:“沈弃怎么了?”

    第88章 他是为了我

    谢辞风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可知蚀雾从何而来?”

    慕从云不知道他为何提起蚀雾,手指捏了捏不曾有回讯的传音符,心不在焉地摇头:“不知。”

    自蚀雾大灾以来,也从未有人弄清楚过蚀雾从何而而来。

    谢辞风却道:“这次我与掌门闭关,合二人之力推衍,终于寻到了蚀雾的源头。”

    慕从云听在耳中,又联想到他刚才提起沈弃的神情,不由一阵心惊肉跳,因为太过紧张,连嗓音都有些不自然的沙哑:“跟沈弃有关?”

    谢辞风点头,轻轻叹息一声:“上古时期,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时,世间有清浊二气,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这么些年来天地维持平衡,清浊二气此消彼长,都维持着一个度。”

    “但随着修行之人日益增多,甚至还有人破境飞升,清气越来越少,浊气反而增多。清浊二气逐渐失衡……”

    “我与掌门推测,蚀雾大灾或许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只是在世人尚不知晓时,烛九阴以一人之力拦下了。”

    “烛九阴乃钟山之神,吸纳地底浊气化生,原是浊气之龙。但他口衔之火精,又是清正之气所化。他以己身吸纳世间浊气,又借助火精将之转化为清正之气,正好调和了清浊二气,维持了脆弱的平衡。”

    “直到两千多年前,烛九阴陨落,清浊二气彻底失衡,才爆发了蚀雾大灾?”慕从云接话。

    谢辞风肯定了他的猜测:“蚀雾的源头,正是钟山所在的凋亡渊薮。”

    烛九阴陨落之后,龙躯回归大地,导致浊气爆发性增长。偏偏这时火精下落不明,骤然累积的浊气无法消解,从地底幽冥扩散至地面,这才有了蚀雾。

    浊气乃污秽之力,沉于幽冥之下无数年,与死气无异。修行之人吸入蚀雾之后,浊气与清气在体内互相排斥,才会导致走火入魔,神志不清,沦为失去理智的怪物。

    “烛九阴本是世上最后一条烛龙,祂陨落之后,这方世界也会逐渐随之消亡。你师祖早早窥见这一大劫,但他耗尽毕生修为又搭上性命,也没能为众生找出一条生路,只能在临终之前将之托付给了我。”

    谢辞风按了下那只异眼,神色越发愧疚:“靠着你师祖留下的这只眼睛加持,我才找到了你。”

    这是他从未同慕从云提起过的事。

    他那时只模糊知道这一线生机与眼前的孩子有关,所以将人带回了玄陵,取名慕从云,收为亲传弟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直到十方学宫时沈弃身份暴露,他得知消息后欲去寻人,却忽然察觉星轨有变,不得不闭关演算,这才逐渐拨开了迷雾。

    他所寻的那一线生机,并非在慕从云,而是在沈弃身上。

    虽不知缘故,但沈弃确实才是这世上最后一条烛龙。

    只是这条烛龙被浓郁的蚀雾包裹着,现世的目的从不是为了救世。

    生门虽然寻到,可却没人能打开这扇门。

    直到前日,慕从云前来晦星阁求见,谢辞风看见笼罩在大地上方的蚀雾骤然一清,那扇他以为永远没可能打开的生门,自己开了。

    他与师兄司空青阳隐隐猜到了来龙去脉,但为了破西境大劫,都默契地没有阻止。

    慕从云此时显然也猜到了七八分:“他是为了我。”

    他捏紧了传音符,眼眶微微发红,想起那日沈弃说“师兄定能如愿以偿”,心中愧疚无以复加。

    这世道何其不公,未曾待他有半分偏爱,可到了最后,就连自己都在逼着他舍身去救世人。

    “我去找他。”慕从云压下鼻间酸涩,转身往外走。

    谢辞风叫住他:“从云,是师尊对不住你,三日前你来寻我,我便已知晓此事。现在才告诉你,皆是不希望你阻止他救世的私心。”

    慕从云顿住脚步,苦涩摇头:“与师尊无关,他……是为了我去的。”

    低头摸了摸从袖中探出头来的小黑蛇,慕从云低声说:“我们去找他。”

    *

    师尊给的那方玉璧,便是被封存在万卷楼的烛龙墓地图。玉璧上清楚标记了烛龙墓所在,慕从云按照指引,一路往东南行去。

    他穿过东州,准备自赵槐序曾带他走过的那条路出西境,深入蚀雾海。

    抵达东州边境时,慕从云发现许多当地的百姓都在拖家带口的逃难,他拦住一户人家询问,才知道这些时日十方结界动荡不安,东州边境之处一度有妖魔闯入,居住在此地的普通百姓生活已经难以为继。

    而先前各大宗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玄陵和登天图之上,竟然无人顾及十方结界动荡之事。

    慕从云看着那些神色匆匆的百姓们,心中五味杂陈。

    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厉喝声:“你若再不让开,可别怪我不客气!”

    慕从云循声望去,正瞧见一个魁梧的男子嬉皮笑脸地拦着个女人,他显然对女人的警告不以为意,举止轻浮地伸手去摸对方的脸:“娘儿们越横爷兴致越高,你嫁的男人窝囊无用,不若跟我去了偃都,在这乱世里还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听见他的话,那护着两个孩子躲在妻子身后的男人抬起脸嘴唇动了动,却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拉了拉女人的袖子,低声劝说道:“他是偃都的人,咱们招惹不起。”

    女人闻言一张脸气得微微发白,却只是咬紧了牙关,一剑逼开了男人,对身后的丈夫道:“你带着孩子先走,我来应付他。”

    慕从云的目光定在对方脸上,眼见那男人还在纠缠不休,而女人的丈夫已经带着两个孩子走远了,他才出面拦下了男人:“宗门弟子不得以势欺人,偃都就是如此管教门下弟子的?”

    到手的鸭子被人抢了,男人先是一怒,但看清慕从云腰间的令牌后,脸色又是倏地一变。

    认出慕从云是玄陵弟子,他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公然叫板,收起武器退后了几步,愤恨不甘地看了女人一眼:“算你今日运气好。”

    见男人走了,女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好奇打量慕从云一眼,拱手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慕从云未应,垂首打量她。

    女人瞧着修为不高,不过蜕凡壳境。远看时还以为是个年轻女子,近看才发觉她面上已添了风霜,实际年纪应该不小了,不过从精致的五官仍能看出年轻时应当是极美的。

    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与沈弃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不过沈弃融合了龙族血脉,眸色浅棕似琥珀,而女人眸色幽深近黑,看着更为明亮灵动。

    见慕从云定定看着自己也不说话,女人神色明显戒备起来。她收了笑容退后一步:“我还要去追丈夫和孩子,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也不等慕从云应声,便转身离开。

    慕从云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出声:“刚才那两个是你的孩子?”

    女人顿住脚步,神色有些迟疑,但碍着慕从云刚刚帮过她,还是点头回道:“是。”

    慕从云看向两个孩子所在的方向,他修为比女人更高,能看见女人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并未走远,就在道路尽头转角处的山石旁神色焦急地等待。

    那两个孩子瞧着也就十岁出头,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裳一左一右倚在父亲身边,眼巴巴地看向母亲所在的方向,脸上满是天真不知愁的孩子气,显然被父母亲保护得很好。

    慕从云说:“你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女人有些莫名,但提起两个孩子,神色却还是明显变得柔许多:“只可惜这世道动荡,他们小小年纪就要四处奔波,吃了不少苦。”

    慕从云被她脸上慈爱的表情刺痛,想起曾在沈弃识海中看到的片段。

    他鼻间泛起酸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如此疼爱自己的孩子,可为何却半点不记挂另一个孩子?”

    女人先是被他问得发懵,但紧接着又想起什么来,看向慕从云的神色陡然变得戒备:“你是殷家的人?”她有些慌张地握紧腰间的佩剑:“我与殷秉衡早就一刀两断,殷家的人来找我做什么?”

    慕从云摇头:“我不是殷家的人。”

    女人不知信没信,但面上瞧着倒是没有那么紧张了,她迟疑了片刻,问道:“那孩子……可还好?”她摸了摸颈间挂着的坠子,眼中流露几分回忆之色:“算算时间,那孩子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吧?”

    慕从云认出她颈间挂着的是一枚极小的火灵晶石——烛龙乃火属,每一头幼龙都需要沐浴着充沛的火灵才能破壳,女人颈间这枚火灵晶石从何而来,答案昭然若揭。

    他轻声开口,说:“他破壳比其他龙族要晚许多,今年才十七岁。”

    女人张了张嘴又闭上,似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慕从云看着她,却忽然理解了沈弃当时的心情。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指着女人颈间的火灵晶石温声问:“这枚火灵晶石是他当初孵化时所用吧?想来你现在也用不上了,可以给我吗?”

    女人略作犹豫,还是把颈间的链子取下来交给了他。

    作为交换,慕从云给了她一块玄陵外门弟子的令牌:“如今外面世道太乱,不过大宗门的弟子令牌总能有几分庇护之力,你带着它,或许路上能太平一些。”

    女人颤着手接过,眼眶有些发红地道谢。

    临走之时,她又转过身来,微微哽咽地说:“当年要是带上他,我也走不了。”

    慕从云攥紧了掌心的火灵晶石,朝她微微点头:“我知道的,并无责怪你之意。”

    女人仓惶转身,朝着丈夫孩子的位置快步跑去。

    慕从云垂眸看了掌心的火灵晶石一眼,指尖点了探出头来的小黑蛇一下:“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他。”

    第89章 我来找你了

    穿过十方结界,踏上五鬼道,就到了蚀雾海的边缘。

    五鬼道是酆都数代人摸索出来的怪物比较少又相对安全的一条路,一旦偏离了五鬼道,深入蚀雾海,其中危险难以预计——这是当初赵槐序带慕从云去酆都时所嘱咐他的话。

    慕从云提着赵槐序给他的灯笼,看了看缠在手臂上因为不安不住摇晃着尾巴咝咝吐信的小黑蛇,安抚地摸了摸它,嗓音温和坚定:“你要是害怕,我先送你去无归亭,你在那里等我。等找到了沈弃,我们再来接你。”

    小黑蛇转头看了看他,发出咝咝的声音,慢吞吞地缩回他袖中,只是缠绕在他手臂上的身躯缠得更用力了一些。

    慕从云笑了下,拍了拍他,提着灯笼步入浓郁蚀雾之中。

    蚀雾海之所以被称作“海”,乃是因为浓厚深黑的蚀雾侵占了整片天地,如同汪洋大海一般看不见边际和尽头。酆都研制出来的可以隔断蚀雾的灯笼,在这片雾海之中,也不过就照亮周身方寸之地。

    慕从云犹如行走在一团浓黑的虚无之中,抬头望不见天空,低头看不见脚踩的大地。

    四面八方不时传来怪物的吼叫声、嬉笑声、哀嚎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传入慕从云的耳中,有时远在天边,有时却仿佛近在耳旁。

    慕从云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将气息收敛到最弱,循着玉璧的指引往前走。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概念,慕从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在正确的路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定不移地跟着玉璧的指引向前。

    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是一点点的怀疑动摇,或许就会因为对虚无的恐惧而动摇道心,被蚀雾趁虚而入,沦为发疯的怪物。

    慕从云在这一刻终于理解了沈弃当初被抛入无回崖下,在凋亡渊薮的沼泽之中动弹不得、在铺天盖地的黑暗死寂之中煎熬过百年时,是何等的孤独,以及恐惧。

    那时他不过十六七岁,要不是有刻骨的仇恨支撑着,如何能熬到活着从凋亡渊薮爬出来?

    慕从云感觉自己像浸泡在一潭陈年的死水中,水变了质,酸涩难当。

    小黑蛇察觉他的情绪变化,探出头轻轻蹭他的手背。

    慕从云自责难当:“他必定厌恶这里,但他还是回来了。”

    小黑蛇无措地仰起头,似乎想安慰他,却又苦于无法开口,只能焦急地不停蹭他的手背。

    “我们得再快一点。”慕从云勉强扯了扯嘴角。

    *

    跟着玉璧的指引不知走了多远,麻木的漆黑之中,忽然闪烁起两点微弱的光。

    微弱的光芒在半空之中闪烁,像两颗明亮的启明星。

    慕从云顿住脚步,看了那两颗星星许久,反复确定这并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才朝着星星指引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快到烛龙墓的缘故,慕从云感觉四周的蚀雾明显变得躁动起来,蚀雾海之中的蚀雾是静止不动的,连带着里面的时间空间也变得模糊起来。

    但他越是靠近星星,四周的蚀雾流动感也越强——它们似乎在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动汇聚。

    能造成这种变化的,只有沈弃。

    慕从云面上不显,但心中的急切又多添了几分。他不再依靠双.腿步行,而是改为御剑朝着星星所在的方位奔去。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那星星所在的方位和玉璧指引的方位一致,越靠近星星,蚀雾的流动越明显,但同时蚀雾也更加粘稠浓厚,若不是有灯笼隔开方寸之地,慕从云几乎要生出一种陷于泥潭的错觉来。

    因为阻力变大,慕从云御剑的速度不得不跟着慢下来。到了后面,蚀雾浓厚到已经难以成行,他不得不收剑依靠步行。

    像在深黑腐臭的淤泥之中跋涉,慕从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小黑蛇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从慕从云袖中出来,顺着手臂攀爬到左肩,探着头四处张望,不住地发出咝咝声。

    慕从云看着它异常的反应,心中反而安定一些:“他就那里是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前方浓厚到难以成型的蚀雾忽然涌动起来,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使劲搅动一般。慕从云停下脚步,蹙眉戒备,但他肩上的小黑蛇却兴奋地摆了摆蛇尾,忽然落到地面,迅速扭动着身躯朝蚀雾深处爬去——

    慕从云心中一急,连忙追上去,却见面前翻涌的蚀雾忽然如同分海一般朝两边涌去,而刚才钻入蚀雾不见踪影的小黑蛇昂着上半身快速折返回来,一边朝着慕从云发出咝咝声,一边扭头往身后示意。

    慕从云看明白了它的意思,心头微跳,快步朝着它指示的方向走去。

    随着他的动作,蚀雾争先恐后往两边分开,让出两人宽的道路来。

    慕从云沿着道路快步往前走,却忽然生出一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

    他陡然间意识到什么,顿住脚步抬头看向半空中的两颗星星——星星的高度变低了一些,金色也愈发璀璨,而且慕从云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两颗星星的距离实在太近,就像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慕从云仰头定定看着星星,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沈弃,我来找你了。”

    四周的蚀雾涌动得越发厉害,一条粗壮的龙尾从浓雾之中钻出来,小心翼翼地圈住了慕从云的脚踝。

    小腿上传来熟悉的微凉触感,那是龙鳞贴在皮肤上的触感,慕从云没有动,静静地在原地等待。

    像是得到了指令,那尾巴又大胆了一些,小心翼翼地顺着小腿攀爬至腰间,继而牢牢圈住慕从云的腰身,带着人凌空而起——

    充斥这方天地的蚀雾犹如得到了命令般,争先恐后地往四周退去。

    慕从云立在龙尾上朝下俯瞰,终于看到了烛龙墓的真面目——

    不过一座被蚀雾笼罩的荒芜死山,巨大的龙族盘踞在山间,身躯几乎与山体和蚀雾融为一体,只有那双金色的龙瞳,像星子一般不曾被淹没。

    沈弃用龙尾小心翼翼地将人托到眼前。

    烛龙是上古神灵,他继承了烛龙血脉,修为早已突破了这方天地的限制,连身躯也变得巨大无比。

    人族比之烛龙,犹如蚍蜉与巨树,但沈弃就连尾巴圈住腰身的力道都掌握得刚刚好,不曾让慕从云感到半分不适。

    慕从云仰头看着眼前庞大的龙族,习惯性想要去触碰他的龙角,伸出手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的体型差距实在太大,眼下他被沈弃的龙尾托举着,却碰不到他的头颅。

    他正要收回手,沈弃的声音却在耳旁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心虚:“师兄……”

    慕从云同他对视,却看见巨大的龙族小心翼翼地腾挪身躯,低垂下头颅,将龙角送到他手边。

    慕从云眼神微软,轻轻触摸他的龙角。

    两人都沉默着,不舍打破分别数日重聚的温情。

    良久,慕从云才轻声开口:“师尊都告诉我了。”

    沈弃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慕从云低垂着眼眸,手掌感受着龙鳞传来的温润触感,喉结滚动许久,才艰难出声:“还能……停下吗?”

    “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不是非要你……”

    他思绪混乱,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其实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办法能阻止西境的覆灭,只是不想沈弃出事的私心占据了上风。

    “师兄……”沈弃打断了他:“只能是我。”

    见慕从云眼角泛红湿润,他想将人抱进怀里,可身躯动起来才意识到现在这过于巨大的龙身甚至无法抱他。

    沈弃有些烦躁地甩了下尾巴,又怕幅度太大伤到慕从云,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用尾巴末端轻轻环住他的腰身以作安抚。

    “你会死吗?”酝酿了许久,慕从云才能将这短短一句话问出口。

    沈弃微顿,说:“……不会。”

    慕从云像是信了,他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盘膝在龙尾上坐下,掌心轻抚身下光滑的鳞片,说:“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沈弃声音迟疑,似乎还想劝说,却被慕从云斩钉截铁地堵了回去:“我不会走。”

    沈弃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却又偷偷觉得有些甜蜜。

    从前他总想着将师兄藏到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只能他看,只能他触碰,但又深知这样做不对,只能苦苦压抑。

    但现在,好像他的愿望都实现了。

    龙尾托着慕从云小心翼翼地落地,沈弃将下巴垫在山顶,垂下头心满意足地看着坐在自己尾巴上的心上人。

    ——只要他的尾巴轻轻一卷,师兄就再也逃不掉了。

    这样也好。

    第90章 第十年

    慕从云在山脚安顿下来。

    凋亡渊薮中没有日月,烛龙墓更是一片荒芜死寂,偌大蚀雾海中,不过一人,一龙,一蛇。

    修行之人辟五谷,亦不需睡眠,慕从云以沈弃的龙尾为榻,偶尔打坐调息,更多的时候,他会拿着一枚打磨出雏形的龙角细细雕琢。

    而沈弃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下巴垫在山顶上,垂着头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虽然明知道慕从云手里的龙角是给谁的,但他还是喜欢明知故问:“师兄雕这个做什么?”

    “之前送你的龙角太粗劣,我想重新雕一个。”慕从云神情恬静,微微笑着指了指身旁的乾坤袋:“这次我提前准备了很多宝石灵物,足够给你雕一只漂亮华丽的龙角。”

    打龙蛋里带出来的缺陷,即便继承了烛龙血脉,依旧无法改变。

    那个小小的对着镜子苦恼自己只有一只角不够好看的幼龙终究是刻在了慕从云心里。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沈弃忍不住快活地动了动尾巴尖,四周的蚀雾随着他的情绪变化翻涌成云,源源不断地被他吸入体内,但只有慕从云所在的那一小片空间,不曾有任何蚀雾侵扰。

    只有两人为伴的日子,即便在没有时间日月的蚀雾海之中,竟也过得飞快。

    这一日,慕从云精雕细琢的龙角终于完工,他轻抚漂亮的龙角,站起身来隔空对着巨大的龙首比划一番,才拍了拍沈弃下意识缠在他腰间的尾巴尖,唤他:“好了,你来试试合不合适。”

    龙角上繁复的花纹是慕从云特意刻上去的法阵,可以跟随心意变大缩小,即便是现在体型无比巨大的龙族也可以用上。

    沈弃没有回应。

    慕从云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又轻轻拍了拍他,怕惊扰了一般轻声唤他的名字:“沈弃?”

    他唤了三声,沈弃才终于有了动静,他最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时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师兄?”

    慕从云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举起龙角,温声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来试试合不合适。”

    举着龙角的身影倒映在金色龙瞳之中,沈弃凝视他许久,用尾巴托着他,将人小心翼翼放在了自己头顶,浓重的鼻音听上去近乎撒娇:“师兄给我戴。”

    慕从云心头酸软,动作温柔地替他将龙角戴上,又仔细调整到和另一只龙角相同的大小。

    沈弃的龙角他曾触摸过无数次,模仿着雕刻出来的龙角几乎能以假乱真。

    慕从云赞叹:“很配你。”

    沈弃看起来也很高兴,若不是因为身躯太大难以挪动,几乎想要打个滚。但最后他只是轻轻晃了晃头,遗憾说:“可惜没有镜子。”

    慕从云想起什么,在乾坤袋里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了一面许久不曾用过的铜镜,他将镜子凌空送到沈弃前方,声音微微得意:“幸好我带了。”

    铜镜有些小,沈弃努力侧了侧头颅,终于看到了那只漂亮华丽的龙角,以及站在龙角边的人。

    他看不够似的看了很久,才喃喃说:“很好看。”

    慕从云笑起来,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靠着龙角坐下来,静静看着铜镜里倒映的影子。

    铜镜之中,一人一龙,彼此依偎着对视。

    最后是沈弃率先移开了视线,不自然地动了动耳朵:“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师兄想不想出去走走?”

    慕从云摇头:“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喜人多的地方。”

    过了片刻,又问:“你……会死吗?”

    这些日子,虽然沈弃从没提过,但慕从云与他朝夕相处,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气息也越来越虚弱?

    只是知道沈弃不会说,他也不想浪费仅剩不多的相处时间,才按捺着没有问出口。

    但有些问题终究无法逃避。

    这一次沈弃沉默了许久,才说:“不会。”

    师兄还在,他怎么舍得死?

    慕从云信了,手掌贴着他的龙角,说:“好,那我在这里等你。”

    沈弃不赞同:“或许要很久,师兄不若先回玄陵,等我恢复了……自会去寻师兄。”

    慕从云却说:“我不会把你独自留在这里。”

    沈弃一震,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沉默良久,才有些无精打采地垂下头:“我受过的苦,师兄没必要也来受一遭。”

    蚀雾海太大,即便他竭尽全力,也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将之吸纳至体内,而这期间他的肉身已经难以承受这样的高压,只能通过沉睡来消解。

    虽然他对师兄说自己不会死,但其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一旦睡去,要何年何月才能再醒过来。

    如果师兄留下,面对的或许是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的孤寂。

    漫长的孤寂可以把人逼疯,他不舍得师兄受这样的苦。

    但慕从云却很坚决:“有你和小黑蛇陪我,我并非孤身一人。”

    西境有掌门和师尊主持大局,不会出乱子,但沈弃却只剩下他,他怎么可能放心把沈弃独自留在这里?

    不论最后结局如何,他总要亲自守着才放心。

    见沈弃明明神色已经疲惫至极,却还强撑着想要找理由说服他离开,慕从云神色柔和下来,倾身过去亲了亲他的龙角,哄道:“等你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我。”

    金色龙瞳微微颤动,沈弃显然对这样的诱.惑难以抵抗。

    慕从云温柔摩挲他的角,说:“你睡吧,我守着你。”

    沈弃迟疑许久,到底是抵抗不了慕从云描述的美好场景,缓缓阖上了眼。

    临睡过去之前他有些阴暗地想,如果他真的无法醒来,师兄在这里守着他,也不用担心会有旁人觊觎了。

    不论生死,师兄永远只会是他一个人的。

    ……

    这一次,沈弃陷入沉睡后,没有再醒来。

    慕从云在叫他许多遍却没有得到回应后,才有些失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小黑蛇见他神色落寞,歪着脑袋努力思索一番,爬过来蹭蹭他的手背,示意他跟自己来。

    慕从云跟在他身后,被引到了一处狭窄的山缝前。

    小黑蛇朝他咝咝叫了两声后,扭身钻进缝隙里,片刻之后它艰难地用尾巴卷着什么东西从狭窄的缝隙里钻出来,献宝一般地推到慕从云面前。

    慕从云伸手接过,发现它尾巴卷着的是一颗拳头大小、十分漂亮的火灵晶石。

    大约是因为沈弃血脉的影响,小黑蛇虽然没能化龙,但似乎对火灵晶石也十分偏爱,之前慕从云从沈弃生母那里讨来的那颗火灵晶石它就十分觊觎,蹭了又蹭,只是这颗火灵晶石意义特殊,慕从云才没有同意给它。

    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里,竟然藏到了现在。

    慕从云看着扭扭捏捏的小黑蛇,仿佛看一个忍痛让出心爱玩具的幼崽,连沉重的心情都缓解了几分。

    他弯起唇角,将火灵晶石推回去:“我不需要,你喜欢就自己留着。”

    小黑蛇歪着头听完,又扭身钻回缝隙里,过了片刻后,又用尾巴卷着一枚拖出来,神气活现地推到慕从云面前,又朝沈弃的方向咝咝叫了两声。

    慕从云看明白了,笑意更大了一些:“你还有很多,这是给沈弃的?”

    小黑色晃着身体点点头。

    虽然沈弃很小气,但是它可大方。

    慕从云看着两枚火灵晶石,将之收了起来:“好,等他睡醒了,我们一起给他。”

    小黑蛇仰头观察他的表情,见他似乎没有那么难过了,这才放下心,小心翼翼地卷来碎石将那道缝隙遮掩了起来。

    慕从云看着它动作,却想到了什么,环视四周笼罩着的蚀雾,喃喃自语一般道:“烛龙属火,这里的火灵晶石恐怕不止这些。”

    事实和他的猜测无异。

    不仅沈弃盘踞的这座山,就连附近的小山脉都蕴含着大量的火灵晶石。或者说这些山体原本就是火灵晶石堆积而成,只是烛九阴陨落,钟山不存,此处终年被蚀雾笼罩,原本的火精晶石才被掩埋在了砂石之下。

    慕从云打算将这些火灵晶石清理出来。

    古籍曾记载“钟山色如火焰,远望似火海,凡人不可近之”,如今想来,指得应该就是大量堆积的火灵晶石。

    但随着烛九阴陨落,这座火焰一般的栖神之山也覆上了阴霾,失落在时间之中。

    而于沈弃而言,这里大约充斥着晦暗、阴霾,以及不愿回忆的痛苦。

    --鸒蜥

    过去的回忆不可更改,但可以用新的记忆去覆盖。

    当蚀雾消散,钟山恢复原貌时,或许沈弃曾遭受的那些痛苦也会随之消散。

    慕从云想到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嘴角也随之翘起。

    ……

    想要将一座栖神之山恢复原貌并非易事。

    但慕从云并不着急,沈弃陷入沉睡,他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消耗。

    到了第五年的时候,慕从云终于将钟山以及附近的小山脉的灰暗表层清理干净。如同流火一般的火灵晶石重见天日,即便在浓黑的蚀雾之中,依旧灼灼燃烧着。

    这时小黑蛇已经长大了许多,它身躯足有三尺来长,头顶小鼓包状的角也长大了一些,看见漫山遍野的火灵晶石时,它甩着尾巴撒欢地钻进山里打滚。

    慕从云看看它,再回头看看沉睡着的龙族,心想还差些东西。

    他将悲天剑取出来,选了个满意的地方插了进去。

    第十年,悲天剑终于在这荒芜死寂之地生根,延伸出来的脆弱枝条上,开出了第一朵桃花。

    慕从云摘下桃花,放在了沈弃的尾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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