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弃回了听竹苑。
床榻之上,慕从云在蚀雾的作用下,正沉沉睡着。
他缓步行到榻边,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睡着的人。眨也不眨地看了片刻,方才摘下面具,在床榻边蹲下身。
若是以往,这个时候他必定已经谨慎地做好了伪装,躺在了慕从云身侧,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待到太阳升起,依旧扮着纯良无害的小师弟。
但现在他忽然有些厌烦了。
他不过戴了一张面具,他的亲生父亲就能认不出他。他不过换了一副面容,先前与他交过手的慕从云,便将他当做了需要保护的小师弟。
多可笑啊。
沈弃冷冷笑了声,指尖顺着慕从云面部线条摩挲,瞳孔已经不受控制地化作了龙类的竖瞳。
“若我摘下面具,师兄还认得我么?”
他的声音很轻,像阴冷的蛇类嘶嘶吐着信子。
慕从云自然无法回答他。
沈弃又去抓他的手,脸颊贴着他的掌心缓缓磨蹭片刻,又追问道:“师兄喜欢哪张脸?”
他闭眸感受着掌心的温度,用面颊蹭,用鼻尖顶,像恐惧又像期待地将他的手指含入口中,牙齿用力地咬下去,在葱白的指根上留下一圈殷红齿痕。
但心中焦灼的火焰依旧没有熄灭。
他翻身上了榻,未曾更换衣物,也未曾变幻面容,就这么躺在了慕从云身侧。他缓缓侧过身,面朝慕从云,手臂越过他的腰腹,握紧了那只留下了印记的手,手指顺着指缝插入,严丝合缝地扣紧。
终于将人完全圈入了怀中,沈弃埋首在他颈窝,唇贴着他的耳朵缓慢磨蹭着,如同情话耳语般道:“我和师兄玩个游戏吧,看明日谁先醒。”
“若是师兄先醒了,我就不骗你了。如何?”
他眼底涌动着浓郁的暗色,泄出几分疯意。金黄龙瞳中央,竖起的黑色瞳仁不断收缩放大,正如同他两边摇摆的念头。
就像走在悬崖峭壁之上的人,明知下方是万丈深渊,但还是忍不住想要一窥究竟。
粉身碎骨,或者是另一番风景。
沈弃亲昵地偎在他颈窝,缓缓阖上了眼睛。
……
慕从云醒来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他坐起身来,只觉得头有些昏沉,像是没睡好一样。正要抬手按按太阳穴,却发觉左手食指上多了一圈淡淡的红痕,凑近了细看,像是牙印。
正疑惑时,沈弃绕过屏风走进来。
“师兄起了?”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一边同慕从云说话,一边将食盒打开,将里面装着的食物摆出来:“我一早去买了早饭,师兄洗漱完正好吃。”
慕从云被他转了注意力,顺势起身更衣:“今日怎么这么早?”
沈弃侧过脸看着他笑,眼底干净明朗:“昨晚睡得不好,醒得早。”
说着又抢在慕从云之前,将衣柜中的衣裳拿出来给他。慕从云伸手去接,却被他抓住了手:“怎么了?”
沈弃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师兄手指上怎么有个牙印?”他疑惑地瞧了半晌,又是恍然又是尴尬道:“不是我梦里咬的吧?”
不等慕从云反应,他就低头在那根食指上咬了一下,虽然细细对比了一番,抬起头对慕从云道:“一样的,还真是我咬的。”
慕从云:“……”
他面无表情地抽回了手,背在了身后。
但手指被口腔包裹的温热湿濡感却还未散去,他心跳快了两拍,使劲蜷了蜷手指。
见沈弃似乎还想探究,只能将他往屏风外推:“你先出去,我要更衣。”
沈弃这才悻悻作罢,依言退了出去。
只是离开时他侧脸用余光瞥了慕从云一眼,嘴角翘起来。
这可不是他故意要骗师兄,是师兄起得太晚呢。
两人用过早饭,便去上课。
只是到了剑院之后,却发现学子们都在窃窃私语,而授课的先生过了点依旧迟迟未出现,反而是门口多了几个守卫。
“发生什么事了?”肖观音张望一圈,发现其他学子也都一脸茫然。
慕从云蹙起眉,摇了摇头。
“我去问问情况。”关聆月说着走到外面,同守卫交谈了片刻后才折返回来。
“说是昨夜有贼人潜入了九星楼,烛龙一族派人去追,但到了上岚峰附近就不见踪影了。烛龙一族现在怀疑那贼人与掳走阴雪之人有关,很可能就是混迹在学子之中,所以今日一早没有通知便将学生们都留在了学院之中,稍后学宫会派人一一核验身份排查嫌疑。”
“又是为了阴雪。”
其他学子听见关聆月的话,有人不满地道:“就算是烛龙一族再厉害,也不至于为了一个人把学宫搅得天翻地覆吧?”
这番话引起了不少人赞同。
烛龙一族尚存于世的消息,在烛龙一族抵达学宫当日便传开了。殷秉衡一行以走蛟拉舟,来势汹汹,显然不打算再继续避世下去。
而众人也终于知道,先前失踪的阴雪,竟是烛龙族长的次子。
只是西境这么多年来都从未听过什么天外天,龙族虽然叫人好奇,但到底不如玄陵这般的大宗门令人敬畏。眼下学宫为了寻找阴雪的下落几次三番地破例,便引起了不少不满。
大宗门的弟子们谨言慎行不敢胡乱开口,而小宗门的弟子们则是敢怒不敢言。
眼下毫无征兆地被关在了学院里,甚至不知道要待多久,不少学子都怨声载道。
慕从云寻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倒是并不怎么着急。用传讯玉牌给不在一个班的沈弃和金猊分别传了消息,确认他们也都在等着核查后,便挑了本书出来看。
这么一直到晌午时分,剑院的核查才结束。
核查是按照甲乙丙丁的排序进行,需核对学子的玉牌,再通过破幻镜,便算通过核查。
慕从云、关聆月还有肖观音都在甲班,通过核查后,便在外面等着沈弃与金猊。
沈弃修为最低,分在丁班,等他出来后,剑院的学子已经走得差不多。
慕从云瞧见他随着人群出来,朝他招了招手。
沈弃远远叫了一声“师兄”,脚步轻快地走向他。
慕从云见人都齐了,便道:“先回去吧。”
倒是关聆月朝后面看了一眼,迟疑着问沈弃:“你可瞧见赵言了?”
沈弃摇了摇头,疑惑道:“没看见,他应该在我前头出来?”
关聆月道:“未见他出来。”
很快他们便知道赵言为何没出来了。
——这一次核查,共有九名未通过破幻镜的学子被扣下。
赵槐序便是其中之一。
破幻镜乃是十方学宫的镇宫法宝之一,可堪破一切幻境迷障,故而得名“破幻镜”。但破幻镜也有一个缺点,它靠着感应本源的灵力,将照镜之人最为本质的模样映照在镜面上。
但若是普通人,或者不是以灵力幻术改变容貌,它便什么也照不出来。
而沈弃所用的秽元,恰恰在破幻镜无法识别的范围里。
不过这一招出其不意倒也有些效果,至少把赵槐序这样的蠢货给揪出来了。
被扣下的九名学子需要联系宗门验明身份。
赵槐序的假身份能蒙骗其他人,但真要和妙法门本宗的人对峙,立马就会露馅。
所以在完全被戳破之前,他便逃了。
慕从云等人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又过去了三日。
“他藏得也太深了。一开始让二师姐救下他,就是设计好的吧?”金猊摸了摸下巴,满脸不可思议:“但他混进来有什么目的?就为了掳走阴雪?”
“但不是说阴雪的身份很少有人知道吗?他是怎么知道的?”
肖观音道:“听说现在学宫已经全部戒严,烛龙一族也派了人在追捕,他应该逃不出去。”
关聆月眉头微拢,沉默半晌道:“阴雪之事应当与他无关。”
金猊好奇道:“师姐怎么知道?”
关聆月道:“阴雪失踪那日,他不是与小师弟在参加转院考核么?”
金猊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回事,那他混进来做什么?”
关聆月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倒是慕从云缓缓开口道:“此事师尊给我传了讯,说他看过了破幻镜,赵言便是酆都鬼王‘绛衣仙’。”
“赵言是绛衣仙?”关聆月陡然抬头,手指不自觉攥紧。
慕从云惊讶看她一眼,略略颔首:“师尊是这么说的。”
金猊也想起来了:“就是上次潜入玄陵那个酆都妖魔?”
“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还故意接近师姐,也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肖观音也跟着嘀嘀咕咕。
“上次他潜入玄陵就有诸多疑点,如今又刻意设局有意接近,目的不明,你们都警醒些。”慕从云看向关聆月:“尤其是聆月师妹,务必小心。”
关聆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因为缉捕赵槐序的缘故,学宫授课又停了。所有学子都待在居所不得随意走动,慕从云每日便只能和沈弃在中庭练剑。
两人练完剑回屋时经过沈弃房间,沈弃忽然侧脸看了一眼,很快又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进了慕从云的屋子。
到了夜间,沈弃才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赵槐序已经恢复了本来面貌,一身紫衣躺在房梁上,瞧见沈弃进来,磨了磨牙道:“我等了你三个时辰,你倒是逍遥。”
沈弃没搭理他的抱怨,慢条斯理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你就准备一直躲在这里?”
赵槐序坐起来,道:“如今学宫开启了结界,我若硬闯其实送上门让人抓?你不知道那些龙族多难缠,我好不容易才把人甩掉。”
说起这个他就满脸扭曲,怀疑自己又被沈弃坑了:“阴雪明明是你抓的,他们咬着我不放有什么用?还有你是怎么瞒过破幻镜的?”
沈弃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十方学宫里,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躲过了核查。”
赵槐序思索片刻:“你是说陈破?”
“陈破伪装成了学宫的先生,化名陈石。”沈弃好心给他指了条明路:“学宫只想着查学子,定然还没想到查学宫先生。我若是你,就将这潭水搅得更浑一些。”
赵槐序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片刻之后,他自梁上跃下。
推门出去时,转头看沈弃道:“酆都都说陈破季连城是千年的狐狸,我看这称号该给你才是。净会给我找事。”
沈弃将茶盏扣在桌面上:“你也可以不做。”
“缺德事做多了总有你遭报应的时候。”赵槐序忿忿放了一句狠话,骂骂咧咧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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