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满被半夏罚了不少活儿,说是带着阿狸玩,实则小哑巴帮着她洒扫了庭院,又去浣洗房打下手。
小圆脸从没亲手洗过衣裳,亏得阿狸帮忙才通过了管事娘子的检查,管事娘子见她干活利索,很是夸了小哑巴一通。
等一通忙乱后,日头就下去了,还来不及去看看顾满手里那几册县志,俩小姑娘一起用过膳后,阿狸急忙冲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往书房跑。
进了书房,萧佑銮正坐在书房里间,秋实抱着她的宝贝猫儿站在一边。
萧佑銮放下手中的书册,见小哑巴还在喘气,轻笑一声,把一碗乳白色的汤食推过来。
“这是秋实为我做的汤膳,给你留了一碗。”
阿狸这些日子跟在公主身边,因为年纪小身子骨又弱,有些好东西公主或者半夏都会吩咐多备一份给她。
偶尔有少见的好食或者补物,萧佑銮也会私底下留给她。
阿狸乖乖坐到脚踏上靠着萧佑銮的裙摆,端起碗慢慢喝。鲜香暖热的鱼汤缓缓下肚,胃里暖烘烘的,激起一身热意。
萧佑銮看着猫儿一般依恋地倚靠在她腿边的绿瞳女孩,垂眸轻笑,心底泛出一股暖意。
阿狸先前最依赖半夏,顾满不在的时候,她就待在半夏不远处看她操持府务,府里眼线或是单纯想攀关系的人靠近她,她都一概不搭理。
似是认准了公主麾下的都是好人,进府这些时日,除了顾满她们,她只搭理淮南路的人。
但这府里十之八九都是外来者,她像只炸毛警惕的绿瞳小猫一样排斥其他人,也难怪半夏老担心她被人欺负。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小猫现在更喜欢黏着她。
夜晚在卧房,她看书办文,小猫就半躺在脚踏上靠着她看画本,睡着了她再抱她回塌上。
偶尔出门,有什么话想说,小猫就揪揪她的衣角引她注意,半夏第一次看见的时候都吸了一口冷气。
她本是不爱与人近距离接触的,对这女孩似乎纵容亲近太过了……
萧佑銮站起身,把案上书卷竹册整理一番,没再回身。径直到秋实面前,接过小猫白焰,走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秋实示意少女张开口,仔细看过后又用手在她脖颈处捏捏按按。
阿狸听从吩咐,气从喉出发出“啊——啊——”的声音,眼睛却不自觉瞄向另一边。
萧佑銮垂眸坐在檀木椅子上,长裙袭地,小猫窝在她怀里翻身露出肚皮,任由女人修长白皙的手指抚过胸腹间的柔软毛发,享受地发出“呼噜噜”声。
阿狸想到前几日,顾满晨间来找她时,看到公主临走时捏了她头上双丫髻的小揪揪。
公主那时眉眼弯弯,笑着说她的发髻像猫耳朵。顾满那日全天都在她耳边嘟囔着羡慕,而她现在看着白焰,也羡慕了。
“殿下所料不差,阿狸的喉骨完好,经络血肉也都是完整的,并无缺损。”
秋实检查完,回头看着白焰在她家公主怀里开心打滚,没敢上前把小猫抱回来。
而阿狸已经走到萧佑銮身边,一只手又揪住了她的衣角。
“之前夜里,你梦魇时似乎说过话,我那时睡意朦胧,醒来没听到便以为是错觉……”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阿狸都快忘了。
她只记得是很可怕的噩梦,半夜泪流满面地醒来缩在毯子里抽泣,女人穿着洁白的里衣起身安慰她。
温暖又滑嫩的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她在淡香里安稳睡去,后来便再也没有梦魇了。
“白日在马车里,你被暗巡惊到也发出了声音,我便想着让秋实看看,说不准你的哑疾能治好。”
秋实点点头,“既是能发声,喉咙又完好,那阿狸应是能说话的,哑疾许是心魔作祟。”
萧佑銮回首,阿狸一只手牵着她衣角,绿色的眼睛在灯下如璀璨的翡翠,直勾勾瞪着她怀里翻滚乱蹭的小猫。
以为小哑巴也想抱抱小猫,她起身把猫放进少女怀里。
白焰似乎对换了一个人有些不满,挣扎起来。
阿狸颇有些手忙脚乱,秋实赶紧上前,从她怀里接过小猫,右手顺滑地在猫背上来回撸了一把,心满意足,这才继续道:
“也就是心病,既然梦魇时说过话,那阿狸幼时应是能说话的,许是经历什么变故有了心魔,幼时的失忆与哑疾应该都是这场变故导致的。”
萧佑銮看向少女,小哑巴又依偎在她身边,手悄悄牵上她衣角。
北地异族的少女孤身一人被卖到中原腹地,还能有什么变故?
萧佑銮有些心疼,摸摸少女的头,转而问秋实:“那阿狸还能说话吗?还是说要先治这个心病?”
“这倒不用,既是能说话,正常开口就是了,她这情况是变故开始时不敢说话,后来慢慢忘记自己会说话,时间久了也就不会说了。现在是要学着开口发声,说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萧佑銮偏头看向身侧,小哑巴眸子亮晶晶的正傻乎乎冲她笑。
她忍不住唇角跟着上扬,手指轻轻勾挑了一下少女精巧的下巴,语带笑意,声音氤氲动人:“听到没?多开口,日后就能流畅说话了。”
过不多久,荆湖两路蝗灾的消息就随着灾民的东渡传扬开来。
沂州城外流民暴增到五万人,从驿站信马那儿传来的消息,西边至少还有八万拖家带口的灾民,正往东边行来。
附近州县开始下令驱逐流民,严防死守禁止灾民入境。
沂州离京城最近,被禁军驱逐的灾民大多都涌来这里了。
陈同江此时焦头烂额,大步行走在陈府内宅回廊上。
几个跨步,下人还未来得及通报,他掀起帘子就进了卧房。
“夫人,岳父那儿真的没有消息吗?城外的刁民都冲击城门好几次了,守城将士伤亡不小,巡城卫队都被我抽调去守城门了,再这么下去,为夫的安抚使一职迟早叫人扒下来!”
季环穿戴华贵,发髻繁复雍容。
单看脸颊,佳人面若皎洁明月,目似流水含情。可视线下移,美人面容虽美,但周身赘肉横生,腰身宽大,身形肥胖。
她头微微扬起,看似高傲,却又像是虚张声势般强装高傲。
身为三朝元老、文官之首的季相独女,丞相夫人年近四十才有了这么一个女儿,自是呵护纵容无事不应。
等长到择婿年岁,季环虽有骄纵名声在外,但才学卓著,又美貌惊人,实是京城百家大族都想求娶的好姻缘。
季相本已看好了新科才俊、大族公子,谁料女儿跟一个名落孙山的落魄文人有了首尾。季相虽然命人压下了这桩丑事,但原本谈好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就在季相发觉女儿已被老妻骄纵得不成样子,没有好人家愿意结亲时,陈同江上门拜师了。
陈同江是京师陈氏大族旁支,名不见经传,但有一身潇洒俊朗的好皮囊。
季相考校了一番,虽然对其才学不甚满意,但在老妻和女儿的缠磨下,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弟子。
陈同江拜入季相门下后,娶了丞相独女,再三年,新科被点了探花郎,自此春风得意,直上青云。
京城贵女圈子都唏嘘传言,说季环是安心相夫教子,自愿隐于内宅,这才淡出了视线。
谁知多年后,美人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季环推开丈夫殷勤搀扶的手,把自己挤进椅子里,宽大的檀木交椅被她填的满满当当。
她哼了一声,语带嘲讽:“你还知道回来,怎么?遇到事了外头的狐媚子帮不上忙,所以来求我?”
陈同江面上笑容不变,他上前一把搂住妻子,摸到她腰间一团团软肉,粗圆的腰身根本环不住。他瞳孔微缩,闪过一丝厌恶。
男人赔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夫妻一体,外头那些人算什么,我心里自然是只有你的。”
季环嗤笑一声,但也没有再推开丈夫。
“环儿,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你为了子嗣四方求医,落下病症才至今日这般模样,我又何尝不心疼你?你看外面的女人我有一个带回府里的吗?”
季环态度软和下来,头靠到他肩上。
“你是不是在怨我?这么些年了,我都没诞下一个孩子,要不然,你就纳几个清白人家的良妾吧,总不能因为我断了陈家的香火。”
陈同江心中嗤笑,这女人也就嘴上说得好听,实则一点妇人德行都没有!善妒又无所出,他在外头快活快活都被管着,真纳人进来,搅翻了醋坛子,季相能让他好过?
他捧起妻子的脸,深情道:“别胡说,我早对你承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没有孩子,以后过继一个就是了,只是如今看来,为夫只怕陪不了你一世了……”
季环皱眉,“你又说不吉利的话!你是我丈夫,季相的女婿,谁敢动你?”
想了想,她又安慰道:“大不了这一任任期到了,我跟爹爹说,咱们调回京城,再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好生教养,省得你做这劳什子安抚使,天天在外奔忙劳苦,总不归家。”
“环儿,我早就说过,我志在安民,不愿进中枢。”男人叹了一口气,“而且,只怕这一任官我都做不完了。”
他把头埋在妻子胸腹间,显得有些软弱。
许久不见的丈夫、平日里的帅司老爷此时脆弱地依靠在自己怀里,季环心头不由升起怜爱,手抚在丈夫脑后。
男人在她怀里闷闷道:“城中守备兵力不足,若是城门被乱民夺下,后果不堪设想,城外可是有足足五万流民啊!过几日我派人将你送回京城,那里安全……”
“那你呢?”季环抓住他的手。
“我是安抚使,我若逃了,那可是死罪。”
季环蹙眉:“谁说要你逃了?一路安抚使,朝廷重臣,自然要有担当,怎可弃城而走?”
陈同江讪讪道:“啊那我会错意了,夫人的意思是?”
“我先前就跟你说过,姓王的不是什么好人,你少跟他混在一起。旁事不沾,只管牢牢抓紧手里兵权就是了。看这几日城外情形,现在正是你立功的时候。”
季环细长的凤眼微挑,眸子里闪烁着亮光,语气激昂振奋。
“上策就是府兵接管州城,开仓赈粮,你照着我先前跟你说的,梳理导流,顺民可登记造册……”
“梳理导流,顺民可登记造册,扩充外城,使其自行搭建窝棚安置,酌情纳入我治下。超出州城容纳能力的,可备上干粮使其前往其余城县,广而化之……我早都记住了!”
陈同江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这些话他在衙门里说过,根本没人赞同,都给他堵回来了,这女人就喜欢瞎卖弄!
“守诚兄向来万事妥帖,无有过错,我岂能无故夺权上官?”
季环语气放软,柔顺劝说道:“这怎么能算夺权?只是要你积极一些罢了,此次赈灾若能圆满,可是大功一件!你不是不想进中枢吗?有了这番功绩,日后外放,你能更上一层,一路主官都有可能,不用像现在一样,头上还有人压着。”
陈同江越发不耐。
“府军接管州城不就是夺权!你总撺掇我做这些危险的事情,得罪同僚,得罪上官,日后谁还愿提携我?”
季环叹了一口气,眼中光芒散去,平静下来,语气寡淡。
“那就下策,你不要出头,还跟之前一样就是了。局势越发恶化,州府再袖手不管,摇光公主定会出手的。你到时不要与公主对着干,姓王的老谋深算,你小心别被他拿去做了替死鬼。我一会儿给爹爹写信,你也上表朝廷请求援军,流民多了生乱,几千府兵可拦不住城外几万人。”
陈同江这才开怀点头,“是极是极,还是请朝廷多派些援军最好。”
见妻子起身去书房,他顺嘴又加了一句。
“知道你看不惯守诚兄那副作派,但他在沂州经营这么多年,在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都能翻云覆雨,欺上瞒下,岂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撼动的?你们这些妇人,总把镇国公主当作楷模崇拜,视若神祇,她调理民生是挺厉害的,但这过江龙出了淮南,无兵无权,与守诚兄对上,讨不得好。”
季环漠然转身离去,背对着丈夫不再多做口舌之争。但想到那个人,眼中闪过精芒,嘴角挑起柔和笑意。
那可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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