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策马从公主府后校场大门长驱直入,萧佑銮把缰绳递给马童,目光投向场内。
两名一并身穿白衣骑装的少女正骑着矮脚小马在场内奔走,旁边一个军士在旁护持。
“哎呀不行,这马一点都不听话,王叔,阿狸的马看起来比我这匹乖多了!”
女孩拉扯着缰绳,小马只是不理,温顺地跟在军士的马旁边,偶尔上前亲昵地蹭蹭母马的脖子。
军士笑道:“阿满小姐,你刚跟阿狸小姐换马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女孩扭头看去,阿狸抿着嘴笑,摸了摸身前小马柔顺的鬃毛,轻扯一下缰绳,小马乖顺地走过来与顾满并肩。
阿狸拍了拍顾满的肩膀,示意她照着军士教的姿势动作慢慢来。
顾满撅着嘴嚷嚷起来:“太难了,我学不会嘛!明明我也是照着王叔的要求做的,马儿就是不听话!”
她想了想,眼珠一转,伸出一只手揽向阿狸。她还坐在马上就这么靠过来,把阿狸吓了一跳,赶紧驱马并上去免得她栽倒。
两匹小马性格温顺,贴在一起倒也没互相排斥。
顾满大大咧咧揽着她肩头,“阿狸,你一学就会肯定有什么窍门,秋实姐姐不是让你多开口说话吗?正好,你把你骑马的窍门跟我讲讲。”
自从知道阿狸能说话,但要多开口练习,半夏就吩咐下去了,府里的侍女下人老远见到小哑巴都会招呼一声,引她开口。
顾满尤甚,天天都要问她一些难以比划回答的问题。
幸而小圆脸本身就是个叽叽喳喳的多嘴麻雀,催促几句就忍不住自己接话自说自的,也让阿狸松了口气。
但奇怪的是,不管他们怎么引怎么逗,阿狸喉咙口就像堵了一口气,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若不是殿下和半夏都听见过,阿狸都以为自己那天在马车里发出的惊呼只是错觉。
秋实对此也毫无办法,告诉她一切都是埋藏在心底的心魔作祟,只要克服心病,正常说出第一句,后面一切就简单了。
但这第一句话,不管阿狸想说什么,都如呼出去的空气一般,出口既散,浅淡无声。
校场上,军士突然调转马头,肃容挺身,向着某个方向挺直行礼。
顾满回头望去,放开阿狸,兴奋道:“啊殿下回来了!我不要再学了,都学了一下午,我要去服侍殿下!王叔快教我怎么下马,诶阿狸你别跑那么快,等等我呀!”
话音未落,身旁的小马早已放开蹄子,顺着鞍上主人的心意,掉头奔跑而去。
萧佑銮唇角上扬,立于原地,看少女策马向她直奔而来。
小马在她侧前方两步远轻嘶一声,扬蹄精准止步,一丝灰尘都没溅到她靴子上,马背上的少女赫然已是一名娴熟的骑手。
女孩白衣齐整,胸前微鼓,腰间束带勒出细腰,黑发高高束起。
停得急了,长发连着发尾扫到身前,拂过翡翠一样清亮的绿眸,高挺的鼻梁,最后从扬起的粉唇贝齿间滑落。
整个人都溢满了欢喜。
一下午都在马上,军士还没有教怎么下马,阿狸翻身下来趔趄了一下。
萧佑銮疾步上前扶稳她,手贴在阿狸背上,交织出温暖的热意。
“下马时不要急,抓稳缰绳,身子贴近马身,重心稳了方才安全。”
萧佑銮轻柔嘱咐道,眼尾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情。
顾满登登登跑过来,喘着气行礼。
萧佑銮收回手,淡然问:“早前就听半夏说,你闹着要学骑乘之术,现今学得如何了?”
顾满挠挠头不好意思,方才阿狸是策马,自己却让军士帮着下马跑步过来,殿下怕是心里明镜一般,只是打趣她。
但她脸皮厚,嬉笑道:“阿狸聪明嘛,一学就会,我学了大半日,马儿就只在原地打转不听话。”
萧佑銮闻言若有所思。小哑巴这般娴熟的马术,可不是现学就能学来的。只怕幼时便有人教过。
但即便是马背上生活的北地异族人,也只有贵族家的孩子才有机会从小骑马。毕竟马儿成长不易,孩童学骑术,不仅需要合适的小马,还要有专门护持的人。
小圆脸凑上来亲热地挎着阿狸的胳膊。
“我刚才还说呢,定是阿狸偷偷领悟了什么技巧,想让她告诉我,可巧殿下就来了。”
俩小姑娘牵绊间,衣角被人拉扯,萧佑銮抬眸看去,小哑巴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牵上了她的袖子。
“殿下,冬芜大人令顾青山送了邸报来,正在前厅候命。”
“啊!”顾满眼睛亮晶晶的。
萧佑銮失笑,“你们父女也许久未见了,去吧。让青山先歇歇,用膳以后再去书房见我。”
“谢谢殿下!”顾满欢呼一声,“阿狸你跟着殿下伺候,白芍姐姐你快带我去见我爹!”
小圆脸风风火火拉着来人就跑了,萧佑銮不禁摇头。
“小满这个咋咋呼呼的性子,不知让他父亲和半夏多头疼。”
还不都是殿下纵容惯着的,阿狸调皮地扯着她衣角晃了晃,眉眼间笑得开怀自在。
萧佑銮佯瞪她一眼,食指轻轻点到她额心嗔道:“怎么,如今你也跟着小满学,不怕我了是不是?”
这话只对一半。
在府里生活的这些日子,阿狸发现淮南路的侍人们看上去尊卑之分并不严明。丫鬟们偶尔还敢跟公主撒个娇谈笑几句,反倒是半夏的威严颇重,侍女们最是怕她。
但私下里顾满悄悄告诉她,大家其实最是畏惧公主,不是惧怕,而是敬畏。
阿狸倒是与她们相反,开始还畏于公主的身份地位和摄人的美貌,稍稍有距离感。但相处久了,见到公主私底下的温柔体贴,反而从心底里跟她亲近起来。
并行进了内室,萧佑銮把小哑巴招到面前,“已过半月了,还是没法说出话来吗?”
见阿狸沮丧地摇头,萧佑銮走到书案前坐下。
“这些年不说话,一时之间打破桎梏的确也不是那么容易,看刚刚小满缠着你开口的样子,过于急躁了。”
萧佑銮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狼毫笔。白皙玉指执笔,蘸了墨汁,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写下了一行字。
“听说你已学了不少字,过来看看。”
阿狸走到她身边,白纸黑字,一幅错落有致、方正娟秀的小楷映入眼帘。这可比阿满那一爪子歪扭的字好看多了!
看着小哑巴毫无遮掩的惊叹之意,萧佑銮笑道:“怎样,都认识吗?”
阿狸连忙点头,这些字都学过了,全是她们几个的名字:半夏、秋实、白芍、顾满……还有——阿狸。
女人靠得那么近,轻柔耐心地逐字念出来,示意她跟着读。
但不知怎地,她的心思似乎越飘越远,身旁浅淡的香气飘过来,清爽的竹香里似乎又带了一点牛乳的醇香,就如公主的人一般,时而冷清,时而妩媚惑人。
“……阿狸。”
小哑巴猝然回神,萧佑銮惊讶笑道:“怎么,我的声音催眠么?”
原来已念到最后了,阿狸红着脸摇头。
“还是念不出声吗?”
阿狸想了想,不好意思说自己走神了,仍旧红着脸摇头。
美人支颌想了想,提笔又写下三个字。
“认得么?”
女孩摇头。
“萧佑銮”,她一字一顿,偏头对着小哑巴一笑。
“我的名字。”
阿狸确信自己听到冬日暖阳洒落到雪上的声音,清泠温柔,虽然现在还只是秋季。
“我出生那年,淮南路叛乱,正巧母妃分娩那日,乱军首领突发恶疾,叛军战败,其后不出三月,叛乱平息。父皇由此认定我为破军天降,以摇光作为封号。”
“父皇很疼我,我想学什么他便找名师,想要什么他也悉数依我,甚至是御案上的奏折,我也能随意翻阅,直到有一日,皇兄受人教唆,在寒冬亲手把我推进御花园的寒池里。”
小哑巴皱起眉头,手攥紧她的衣角。
“我躺在紫宸殿内室里,听到皇兄哭着辩解,说嫉妒我得宠,怕父皇有立太女之心,父皇呵斥了他,‘三纲五常,天地人伦,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继承帝统?摇光出身皇族,又有星宿之相,在朝野民间皆有美名,如今皇室衰败,日后若要施重典治国,她便是出头的最好人选。’”
“父皇那天跟皇兄说了很多,都是我没听过的话,我印象里,他对皇兄说‘为帝之道,在于平衡,如今朝堂巨贪大蠹盘踞,皇族式微,要想延续帝统,终有一日会与朋党对上,帝不可涉险,你妹妹就是最好的缓冲,朕如今的疼宠,都是对她日后的弥补……’
那时我才知道,萧佑銮,就是萧氏之人护佑金銮的意思,我的存在是为了护佑我父我兄,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回头见小哑巴碧翠的眸子里满是心疼担忧,公主散去了眼里的漠然荒凉,轻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来,我教你识字。”
阿狸凑得很近,几乎要将女人的胳膊抱到怀里,鼻尖墨香和清浅的竹香交织混合在一起。
“萧、佑、銮。”女人一字一顿。
“……萧”,少女声音微哑,艰涩开口,如锈蚀多年的铃铛,撞出了第一次声响。
女人眼中含笑,继续引导:“佑。”
阿狸张了张口,心头好似哽了一口气,不愿意她将后两个字吐出来。她索性摇头不说话了。
“嗯?说不出来了吗?”
不应该啊,秋实说过,只要小哑巴克服心中芥蒂,正常开口讲哪怕一个字,后面就通畅了。
萧佑銮正想着要不要把秋实叫过来,再给女孩把脉看看,阿狸扯着她的袖子晃晃,皱了皱鼻子。
“萧……萧,后面,不想,说嘛~”
小猫无师自通,在最后加了一个娇娇的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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