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佑銮直起身,示意远远跪着的两名变装暗巡先下去。
白芍见状会意,搁下笔,拉着阿狸也告退。
少女鼓着腮不情愿地走两步,回首,剪水双眸眼巴巴地看向上首。
萧佑銮轻笑:“你刚不是劝我忙完了进碗参汤吗?去厨下吩咐一声,我一会儿喝。”
阿狸这才高兴起来,应了一声,开开心心跟着白芍走了。
裙摆翩跹,萧佑銮笑意褪去,折身回上首坐下,半张玉白的脸隐于暗中,看不清楚神色。郭庶跪在堂下,心中如擂巨鼓,忐忑不安。
殿下既然让旁人退下,是不是意味着他所料不差……公主也想过,那个位置?
“七年前,季相率百官罢朝,不入皇城,跪在洛堤上请废新法,先帝召我入太和殿中……”萧佑銮垂眸,话头一转,“你如何看崇光变法?”
郭庶下意识看向堂上,犹豫半晌开口。
“在下昔时任姚平县县令,知府贪婪,每岁以各种名义收取杂税,盘剥百姓,荆湖南路提点刑狱公事与其同流合污,收贿后视若罔闻,监察一职如同虚设。
殿下自主政变法,朝廷邸报才传入在下治内,知府当即就召回了派来索钱的官人,州府奢华宴席绝迹,各府衙内勒马……
当岁秋收,秋税足额收取以后,百姓家家有结余,崇光十八年虽不是丰收大年,但新法实施不到一年,却是在下为官后年景最好的一年,只可惜……”
斜射进房内的日光洒在身周,端坐高位的摇光公主如一尊沉默的神女像一般,仍是静默不言。
郭庶见状,大着胆子继续道:“在下为官七年,所见世道崩坏,达官贵人歌舞升平,百姓民不聊生,殿下主政变法,有志之士莫不摩拳擦掌,皆以为是中兴之始。
谁料新法施行不到一年便废止。在下于熙宁元年辞官后周游天下,目之所及,贪官污吏愈发肆无忌惮,欺上瞒下,各路盗匪横行,州郡间饿殍成双……
如今又过七年,殿下,积重难返,大周已是病入膏肓,单是荆湖两路今年蝗灾一起,明后两年必定中原粮荒,再加上北地战事,天下,要乱了。”
室内半晌无声,郭庶一颗心七上八下越吊越高。
他不会看错了吧,难道真如世人所说,镇国长公主忠心昭昭,别无二心?也有可能,摇光公主毕竟封号镇国,被先帝一纸遗诏封在淮南路七年,当今天子一召即出,这明明就是奉诏体国、忠心耿耿的模样。
更何况她本就出身皇族,当今天子还是她同胞兄长……
直到郭庶想得额头直冒冷汗,萧佑銮这才慢吞吞开口:“大周立国三百年,从未有女主持国之说。”
郭庶瞬间心定,眼中爆出精锐锋芒。
“武周代唐时,大唐也无女主先例。”
萧佑銮轻笑一声,站起身来。
“扯远了,你身为策士,既已献策夺权抚民,便好好想想,沂州城这一府官员,从上至下,抄家拿人是怎么个章法,如何下手。”
走出门前,她顿住脚步。
“回头去信给寅春,你调出幕僚堂,以后就跟在孤帐下为军师。”
言罢又轻笑道:“孤设了幕僚堂这么多年,今日才出了一个郭子辽。”
郭庶激动上前几步,整整幞头,又理了理衣衫,对着公主背影行叩拜大礼。
阿狸去厨下传话后,只等公主忙完。等得无聊,就近跑去秋实的小院找白焰玩。
许是万物有灵,小狸猫知道是公主救下的它,除了作为衣食父母的秋实,最喜欢的就是往摇光公主身上蹦,对其他人倒是爱搭不理。
今天也是一个样,只顾自个儿咬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布偶打滚撒欢,不怎么搭理阿狸。
布偶的样式一看就知道是吴氏做的。
阿狸抓着布偶逗弄了它一会儿,秋实推门进来,阿狸一个不留神,手中布偶被白焰叼住抢走,它三两下窜到矮墙上,揣着爪子抱住布偶趴下,眯着眼睛就开始给自己舔毛。
秋实走到墙边抬手摸白焰柔软的背毛,被它拍了两爪子也不介意,盯着布偶问:“那个严淮朗你熟吗?”
阿狸好奇走上前。
“白焰的布偶是他送来的啊?”
“嗯。”
“也不算熟,之前满满带我去吴婶婶院子玩,他正巧回来就见到了。”
秋实转过身面无表情盯着她,阿狸也不怕,秋实在公主面前也一直是这幅古怪样子,大家都习惯了。
“那天我和满满先走了,但还有几个人留下说要跟吴婶婶学做布偶……”
少女凑到秋实跟前,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是不是他有问题?我怕那些侍女乱说话,离开后就悄悄报给半夏姐姐了,她说没关系不用管。”
秋实看着少女凑过来,绿眸瞪圆了,贼兮兮地像只干了错事心虚的小猫,手有些痒痒又不敢摸,干脆把白焰抱起来从头抚到尾尖,白焰转过猫脑袋不满地喵了一声。
“没事儿,他应该是从那几个小丫鬟嘴里问了府中的一些事,不是什么秘密。”
想到布偶内塞的一些荆芥,秋实又道:“严淮朗来找我道谢,送白焰的布偶里加了荆芥碎末……哦就是大部分猫会喜欢的一种草药,殿下与你亲近,你平时在外要注意一些,若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察觉不对就来找我。”
少女瞬间如临大敌。
“难怪白焰这么喜欢这个布偶,对它有坏处吗?”
阿狸担忧地摸摸白焰的下巴,小猫舒服得眯起眼呼噜噜叫,爪子还勾着布偶不松开。
“量少没事儿。”
秋实换了一个抱猫的姿势,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阿狸的手。
“你不是这几天老问公主什么时候回来嘛,我刚去后宅请了平安脉,殿下现在得闲。”
阿狸瞬间猫也不玩了,急急打个招呼就蹦蹦跳跳出了门,往厨下跑去。
在二门那里正好截住送膳的侍女,从她手里接过托盘,阿狸开开心心走向内宅,转个弯就不见了身影。
侍女这才垮下脸上的柔美笑意,神色难看。庭院里只有洒扫的几个小丫头在,一个样貌普通的婢女从阿狸消失的拐角走过来。
“乔芷,阿狸又从你手里截走递给公主的膳食了?”
洒扫的丫头们应声:“是啊,阿狸刚刚说她顺路去找殿下,帮忙送过去。公主这个月的膳食厨下安排阿芷姐姐送,但殿下这月忙,总不回府,偶尔几次回来也是阿狸去厨下拿,阿芷姐姐这个月也能清闲一下啦。”
旁边丫鬟拍了拍她,“你傻啊,清闲有什么好!这可是给公主送膳,难得的好机会,若是被公主看中提拔到身边,那可是一步登天!”
“话是这么说,可我胆子小,见到殿下就战战兢兢的害怕,而且不是听说公主喜好那什么……”
婢女打断了小丫头们的闲话,稳重道:“还不都去干活,闲话传出去,半夏姐姐收拾你们我可不敢求情。”
“哎呀好姐姐,咱们都是一道后进府的,就自己人私底下说说嘛。”
等小丫头们散去了,婢女回头笑道:“快把你那难看的脸色收起来,回头叫淮南路的人看到了,以为你对她们不满呢。”
乔芷绞着手里的帕子。
“我就是不满!她一天天跟着顾满乱晃,闲就去扫院子啊,殿下好不容易回府,她巴巴地就抢我的活计去献殷勤!”
婢女叹了一口气,“你啊,别置气了,淮南路的人牢牢把着府里各职,咱们后来的只能在管事手底下老实干活,也就阿狸是个例外。”
她凑近拉着乔芷的胳膊往回走。
乔芷眼睛里冒着火,“什么例外,咱们谁不知道,那绿眼睛的异族妖怪本来是要被人卖往那等脏地方去的,是公主心善才买她下来,她自己不要脸爬了殿下的床!”
“噤声!这也是你敢随便说的?”
乔芷嘟囔道:“本来就是,殿下的名声都被她玷污了……”
“你快可别说了,”婢女看了看周围,见没有其他人,压低声音,“她既能干出这种事,心思就不简单,现在可不黏着殿下讨好去了?咱们这些老实的啊,就是下人的命,半夏姐姐是赏罚分明、料理内务的一把好手,咱们好好干活,说不准哪天也能出头。只不过啊,肯定比不过阿狸就是了,人家现在可算半个主子。”
“什么半个主子,她一个女人,公主还能纳了她不成?”
婢女吃吃笑得古怪。
“女人怎么了,公主喜欢就行。现在阿狸这个样子,半夏把她供起来,顾满哄着她玩,吃穿用度都是上等,有机会跟着殿下出去,就是知府老爷见到她也要点头笑笑,跟外头那些大老爷后院的良妾夫人有什么区别?哦还是有区别的,殿下可比那些老爷们温柔好看多了。”
乔芷越走越慢,心思浮动。
“好姐姐,你先前在大户人家待过,有没有听说……这女人,怎么服侍女人?”
“怎么,想知道?”
婢女斜眼挑了她一下,绕着她走了一圈,乔芷面色不自然地别了别耳边碎发。
“那绿眼睛小结巴的异族风情的确吸引人,不过我瞧着,阿芷你样貌一点不比她差,尤其是身段……至于女人之间,跟男女那点事儿也没啥区别。”
婢女凑到乔芷耳边悄声道:“回头寻个人少的地儿,我给你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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