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之脚下微侧,双眸轻抬看向不远处的樟树,她躲得是很好,脚步声呼吸声都压得极低,若非那一阵风将她身上带着的浅浅酒香吹散,恐怕他还无法发现她。
“傅姑娘还不愿出来吗?”樟树后仍是静默一片,他只好再次开口。
这一回,随着话落,樟树后边总算发出了些许声响,紧接着,一抹玲珑倩影从树后走了出来。
准确点说,是挪着脚步走了出来。
傅吟惜眼神有些闪烁,虚虚望着他,轻咳一声道:“……好巧。”
裴衍之的目光一如天上月色一般清冷,语气还带着隐隐一丝危险的气息:“傅姑娘不在席上,为何到此林中?”
傅吟惜从他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根本不担心自己会泄露他和禁军中人私下见面的秘密,她抿了抿唇:“我觉得那边太过吵闹才过来……那王爷呢,王爷是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有适才那个人,是禁军中人吧?”
“本王为何在此,与姑娘无关,至于那人是谁,姑娘应该知晓一个道理,祸从口出。”
裴衍之语调平平,可每一个字却又都像是在暗示警告她什么。
傅吟惜听出他话里对自己的排斥与抵触,垂在裙边的手下意识握紧,道:“我自当明白这个道理,但我还是要说清楚,我会选择闭口不言今日之事并非是害怕惹祸上身,而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你,我不想让你出事。”
裴衍之的眉心几不可察地微拧了拧,想要如以前那般冷言回怼,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了,现在我已经保证不会透露今日之事,那……”傅吟惜语气有些弱,显然没有太大自信,“你能告诉我你在计划什么吗?”
“傅姑娘,此事与你无关。”
裴衍之果然没有让她“失望”,这一口一句“与你无关”倒让她听得越来越麻木,甚至已经不觉有多么难堪。
“你可以不与我说,我自知还没有资格让你分享秘密,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要提醒王爷。”
裴衍之顿了顿,嗓音微沉:“什么?”
傅吟惜见他肯听,稍微松了口气,说:“我不知你在计划着什么,但我希望你不要冲动行事。南山围场的防卫一直是禁军部署,我二哥平日里瞧着没有大哥稳重,可在公事上却和我爹一样严谨慎重,不通情面。你若是真的要做什么,只怕得不到什么好处。”
裴衍之一直沉默地听着,对面女子眼中的担忧与焦急一一落进他的眼底,他眸光微闪,仍是冷淡地打断了她的话:“傅姑娘,你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本王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傅吟惜一听,面色愈发急了一些,她一直以为裴衍之行事谨慎,也有听取旁人意见的宽容胸襟,可为何这次如此固执?她欲要再劝说什么,可这个时候,林外忽然隐约传来云珠的呼唤。
糟了,她差点忘了云珠会回来找她,若是云珠再这么喊下去,定会引起附近值守的侍卫注意。
傅吟惜不能再久留,只好抬眸看着面前的男人,匆匆道:“我必须得出去了,裴衍之,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但你万不可冲动行事!”她来不及多言,说完这句话便提着裙裾转身往回跑去。
傅吟惜跑得极快,衣袂与裙摆交缠着荡出一圈圈涟漪。
裴衍之凝着那抹身影,目光逐渐变得晦暗。
傅吟惜的那些话,虽然说得刻意模糊,但显然是中途过来,听了个半道,所担心的事与他的计划俨然是两件不同的事。
“王爷。”
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个身着暗色劲装的青年走到了裴衍之身侧。
“如何?”
蒋照抱拳回道:“都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一过,定能揪出那个藏在我们身边的眼线。”
裴衍之嗯了一声,抬眼看向被树冠遮挡了大半的银月牙。
蒋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想到他刚才在边上听见的对话,略显迟疑地说:“王爷,傅姑娘似乎误会了我们的行动。”
“嗯。”
蒋照一顿,看来自己的提醒有些多余,只是……
“那为何王爷不解释,若是傅姑娘同傅凌说起今夜之事,恐怕明日那出戏就不好上演了。”
裴衍之将视线从银月上收回,无意识地往之前傅吟惜离去的方向瞥去,启唇道:“她不会说。”
-
傅吟惜从林子里匆匆跑出,一抬眼就看见了在浅河边来回跑动的身影,她暗自松口气,稳了稳气息,快步走过去:“云珠!”
云珠听到声响,脑袋倏地回头望了过来,她明显一怔,而后像小兔子找母亲般飞快地朝傅吟惜这边跑来:“姑娘,你去哪儿了啊,你要是再不出现,奴婢都要去河底寻你了!”
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傅吟惜只好伸手抱了抱她,安慰道:“我这不是在这儿吗,你喊那么大声,就差大营那边的人听不见了。”
云珠的哭腔一滞,许是有些难为情,主动退出了傅吟惜的怀抱,擦着脸问道:“姑娘是进林子了吗,不然奴婢怎么哪儿都没瞧见?”
“……嗯,然后不小心迷路了,听到你喊我才找着方向。”
傅吟惜庆幸现在是夜里,没人能看见她眼里的闪烁。
不过好在云珠对她也从不怀疑什么,抖开手里的披风,转到她身后将其披在她身上:“算了,就当是长个教训,姑娘以后可别一个人往僻静的地方走了。”
傅吟惜低头自己系上带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对了姑娘,奴婢去取披风时撞见了厉王殿下,他还向奴婢问了姑娘在何处。”
裴琅谌?
傅吟惜心下一紧,忙问:“那你答了吗?”
云珠没发现自家姑娘的紧张,笑着回道:“嘿嘿,奴婢当然不可能答真的了,姑娘不爱与厉王往来,奴婢再清楚不过,所以奴婢就说姑娘也到篝火边跳舞了。”
“你这么诳他,不怕他怪罪于你?”
“奴婢何罪之有?”云珠眨眨眼,“奴婢走之前,姑娘确实是在人群里跳舞,可奴婢走之后,姑娘是继续跳还是离开就不是奴婢能掌控的,厉王就算扑了个空,他也找不着罪状罚奴婢。”
傅吟惜眉头一挑:“这时候你倒是胆大心细了。”
云珠一听这话,就知傅吟惜又要提刚才她乱跑乱喊的事,忙岔开话头:“姑娘还去不去浅河边散步了,再不去,我们可就得回大营了。”
篝火宴结束的时间已然接近,傅吟惜又因为裴衍之的事心烦,此刻自然没了兴致,她摆摆手:“罢了,回去吧。”
回到大营后,一直等到篝火宴即将结束,裴衍之才姗姗来迟。不过这个时辰,众人不是兴致高涨,就是醉意熏熏,除了裴衍之周围的几个兄弟还有傅吟惜,几乎没人注意到这点。
裴烨恒这次早早离席,自然,是带着奚鸢一起。至于温珍儿也不过比他们多待了一刻钟,维持着自己的体面离开了席位。
傅吟惜离席前,又一次看向裴衍之,这一回他仍是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旁人都在忙着离开,他却是不紧不慢地举杯独饮。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裴衍之放下酒盅,朝她侧眸望来。
傅吟惜猝不及防与他对视上,仓皇着下意识避开视线,转身道:“云珠,我们回去吧。”说话的时候,她都感觉到了自己嗓音里的轻颤。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偷偷看他,但却是头一回被他当场抓包。即使早就当面明示过心意,可这种暗自窥视,隐蔽的欢喜被发现时,她仍是感觉到了窘迫。
几乎是快走着回到营帐,帐外的侍卫见到她,恭敬地唤了声:“傅姑娘。”
傅吟惜不由停住急切的脚步,转头借着一旁的烛火,仔细地打量着他:“怎么是你在值守?”
营帐外的禁军虽然会轮值,但每次过来的人品阶应当都是并列的,可眼前这个人明显是高一阶的职务,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儿。
侍卫倒是没有隐瞒,抱拳道:“回姑娘的话,是副统领下的决定,从今夜起,围场各处防卫都将提高一级。”
“我二哥的意思?”
“是。”
傅吟惜略有所思,微微颔首后,转身进了营帐。
“姑娘,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云珠一边替她解下披风,一边担忧地问道。
傅吟惜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不安。”
“不安?外头换上了高手,不应该更加放心吗?”
傅吟惜不知该如何解释,也无法同云珠解释,只能敷衍道:“可能是今日太累吧,容易东想西想的。”
“那奴婢赶紧伺候姑娘歇息!”
傅吟惜任由云珠摆.弄自己的发髻与面上的妆容,望着镜台的目光逐渐涣散。
二哥怎么会突然改变围场防卫部署,难不成他知道了裴衍之的计划……可也不对,以她二哥对裴衍之的态度,若他真知道了所谓的计划,哪可能等着明日到来,定是在夜里便要弄出个结果。
傅吟惜想得入神,一举一动全凭着本能,连自己什么时候上了床榻都记不清楚,总之等她回过神来,营帐内已经熄了灯,云珠也已经在另一头的睡榻上歇下。
周围一片漆黑,帐外时不时响起虫鸣声,饶是傅吟惜心里藏着事,也不免困意四起,默默地打起哈欠。
罢了罢了,明日会发生什么还未得知,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
翌日一早,傅吟惜用过早膳走出营帐,原想着找机会见一见傅凌探探口风,可问了一圈,都道副统领天未亮就出了营帐,到现在不见人。
如此异常,叫傅吟惜心里愈发不安,可不论她是否担心,今日皇帝进林狩猎的惯例并不会改变。
“姨母还是不准备跟着进去?”
傅吟惜去到温珍儿营帐,原想着先请个安,可谁知春迎在外面将她拦了下来。
“娘娘昨夜里没歇好,今早天亮了一些才勉强睡去,况且……”春迎皱着眉,压低了声量说,“今日那奚妃也要跟着进林子,娘娘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
昨夜里,奚鸢并未回自己的营帐,和裴烨恒一同离席后就直接宿在了君帐中。君帐与温珍儿的营帐极近,恐怕半夜里宫人进进.出出的动静都被温珍儿听了去。
若是如此,一夜未眠却也能解释得通。
傅吟惜颔首表示了解,又叮嘱春迎好好照顾温珍儿,这才带着云珠离开。
大营外,已有不少王公贵胄到达,今日没有头一天那么多规矩,好些人都纷纷上马,就等着皇帝出现,领着他们冲进密林。
傅吟惜这一次不再似上回那般刻意落后,上了马后直接往最前边走去,不动声色等在一旁。
不多时,几位王爷从各自营帐出来,宣王身为长子率先上马,面色平和地对着牵马的内侍颔首示了个意。
傅吟惜的视线从他身上很快划过,准确地捕捉到在他不远处的裴衍之。
裴衍之今日穿了一身赭色锦袍,腰间坠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玉佩,意外地让他那冰冷的面容看起来温和了些。
往日傅吟惜发现这些细微变化,定能在暗地猜测许久他是否遇上了什么开心的事,可今日见他如此,她心底只剩下隐隐的不安。
裴烨恒与奚鸢来得比预定的时间要晚,不过即便这样,场上也无人敢露出不耐的神色。
“诸卿可都准备好了?”
裴烨恒一跃跨到马背上,动作利落干脆,反观与之一同而来的奚鸢,完全是被宫人搀着上马,其面色甚至比来时还要惨白一些。
傅吟惜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这时,宣王上前替众人答道:“禀父皇,儿臣等具已准备好。”
宣王话落,她立刻便听到了身后侧有人在窃窃私语。
“今日大王爷怎么看着与往日有些不同?”
“怎么说?”
“你看他如此主动上前答话,以往不都是跟在厉王后头吗。”
傅吟惜闻言,脑海里一下闪过什么,只是实在太快,她无法抓住任何信息。
裴烨恒抬手示意众人出发,内侍官一声喝令,众人便紧跟在皇帝后面策马进了密林。
傅吟惜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挤进了最前列,等稳住方向,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与裴衍之跑到了一处。她朝他迅速瞥了眼,对方却只是认真地策马扬鞭。
也好,离他近些,或许在发现情况不对时还能及时阻止他。
众人进了林子,就不再一味地紧跟在皇帝后边,一些身份低的人很自觉地往两边散去,到最后与皇帝一同深.入密林的除了奚鸢与诸位王爷皇子外,便只有像傅吟惜这般重臣亲眷。
傅吟惜虽无心狩猎,可更怕引起旁人注目,因此在余光瞥见一只灰色兔子闯进视野中后,她毫不犹豫举起弓箭射了出去。
“啪——”
箭矢顺利射.中,但除了她的箭以外,还有另一支长箭也在同一时间射.中兔子。
“哈哈哈,这两箭倒是心有灵犀啊。”裴烨恒注意到这边,难得大笑调侃道。
傅吟惜一愣,不由看向身侧马背上的人。
裴衍之显然也有些意外,看着那只兔子的目光里竟有些错愕。
来拾猎物的内侍为难地看着上头两支箭,不知该怎么算这只兔子记在谁的名头。
裴衍之撇开眼,语气说不上喜怒:“将这一箭记在傅姑娘名上。”说罢,他便打马往前走去。
傅吟惜明知他是嫌麻烦不愿计较,可还是忍不住勾起唇角,双腿一夹,立刻跟上前。
就在这时,侧面几人突然发现新的猎物,纷纷转头朝这边喊道:“陛下,前边似乎有麋鹿跑过。”
这几日的猎物飞禽走兽皆有,可偏偏麋鹿没怎么遇见,裴烨恒闻言,立刻调转码头往侧面走去。
傅吟惜见状,也紧跟其上。
那人并没有妄言,几丈之外的一棵树下,却又一只纹路漂亮的麋鹿吃着草儿,走走停停。
“你们都别动,朕亲自来。”
裴烨恒眼中划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拉起长弓紧盯向麋鹿。
众人大气不敢喘一声,“嗖”,赤色箭矢飞了出去,那麋鹿似乎感觉到危险,匆忙之下咬着草儿直接撒腿要跑,只是裴烨恒即便射.术不如以往,可这一箭仍是射.中了那麋鹿的一条腿。
“啪”一下,麋鹿歪了身子倒在地上,就在众人恭贺,内侍要将其拾起时,麋鹿却又顽强地站了起来。
裴烨恒目光一暗,作势就要再射.出一箭。
“陛下且慢。”
一道犹如冬日寒梅一般清贵冷艳的女声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傅吟惜循声看去,就见竟是奚鸢拦下了皇帝。
“陛下,麋鹿素来有祥瑞之兆,此鹿又顽强可敬,倒不如就此放过它。”奚鸢一字一言,嗓音动听。
裴烨恒转眼笑看着她,心情不错道:“爱妃难得开一次口,朕没理由不应,这样吧,让人将这只鹿带回去好好医治,等后日一起回宫,就养在你那儿。”
奚鸢朝麋鹿望了眼,沉默半晌后:“好,多谢陛下。”
“哈哈哈,看来鸢儿是真的喜爱这麋鹿了,来,下去近距离先瞧瞧。”
裴烨恒说着,率先下了马,主动走到奚鸢马下,伸手欲要抱其落下。
傅吟惜看着奚鸢的神色,不知为何,明明她没有太多表情,可她感觉得到这位娘娘并不开心,甚至厌烦帝王如此的决定。
可她并没有任何反抗,在众人的注目中从容地将自己交到裴烨恒手中。
傅吟惜回过神,赶忙也跟着下马,她可不会忘记昨夜裴衍之说的话,今日的皇帝很可能会遇到危险。
若真是裴衍之所为……傅凌一定会联合刑部大理寺将此事一查到底。
傅吟惜匆忙下马,紧跟在皇帝身侧,一步一步缓缓朝着那受伤的麋鹿而去。
或许是少了马蹄轻踏的声响,再加上众人怕惊吓到麋鹿,刻意放缓脚步,一时间林子里显得格外安静。
“嗖——嗖——”
接连几道让人忍不住心颤的声响划破长空朝裴烨恒而去,众人猝不及防,高声呼喊道:“陛下小心!”
“护驾!护驾!保护陛下!”
场面一时混乱,足有四个方向射来长箭,四面八方的侍卫齐身而上,但仍抵御不住那不断飞来的箭矢。
裴烨恒护着奚鸢想要往一颗树后靠去,可就在这时,一支利箭再次穿破枝丫直直朝着裴烨恒的背部而去。
“陛下——”
傅吟惜正拿着长弓避挡利箭,余光一瞥,甚至来不及多想,直接朝着裴烨恒的位置跑去。
“噗嗤——”
利箭刺进身体的那一刻,傅吟惜的眼睛无意识地一抬,她看见了裴衍之持剑而来,也看见了他眼底的惊怔与错愕。
她还想再看看他是否会担心自己,可好痛,好累,眼皮再支撑不住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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