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就当不认识吧。


    又是这种话,又是这种灿烂的,刺目的笑容。


    沈常西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无限放慢,放慢到耳朵能听到氧气一点点钻进肺腔的声音。


    眼眸晦暗深重,仿若夜色下的霾。


    氛围降到了冰点。


    豫欢不敢再继续看他了。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她的手指正绞在一起,快要绞成一堆鲜红的烂肉。


    “齐屿?”沈常西怔了怔。


    他有多久没听过这两个字了?


    他都已经忘记了这烂泥般的名字,可为什么却忘不掉豫欢?


    是因为太痛了吗?


    痛到变成了记忆,时不时就要重复一遍。


    沈常西自顾自地笑了声,仿佛听到了笑话。忽然,他猛地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豫欢跟前。


    高大颀长的身体像一拢阴翳,从头到脚罩住了娇小的人。


    “齐、齐屿....你要做...”


    “闭嘴。”


    沈常西狠厉地打断她的话,“别再提齐屿这两个字,我不是他。”


    不再是被困在烂泥里,除了下坠,一无所用的人。


    不再是那个对她掏心掏肺却仍旧保护不了她的人。


    当然,也不再是那个被她戏耍的傻子。


    豫欢怔怔望他,脑子很迷糊。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名字如此抗拒?


    不是齐屿吗?那他是谁啊?


    沈常西烦她这般的表情,一把钳住了她的下巴尖,用几分狠劲,像捏住一只稚嫩的小翠鸟。


    豫欢吃痛,想都没想就呼出一声:“疼!”


    她被迫仰起小脸,一双纤丽美眸正委屈地瞪着他。盈盈一片,像春雾弥漫的湖面。


    “不疼你怎么记得住。”他的语气极其不耐烦,可话虽这么说,手上的力道还是松了几分。


    豫欢趁机挣脱他的桎梏,后退了两步,整个人惊慌失措,又委屈到了极点。


    下巴尖挂着男人的指印,时不时袭来残余的痛感。


    可她没有在意这点疼,只是说,“齐屿,你现在......”


    “他死了。”


    沈常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仿佛在说一根枯死的草。


    没有丝毫感情。


    “死了?”


    豫欢自言自语着,整个人混乱的很,“他死了,那你....?”


    就在沈常西想说什么的时候,豫欢忽然开窍了,想到这两天他的反常行为,似乎是理出了什么名堂。


    “我知道了。”她哽了下,小声开口。


    看着那双怯生生的眼,沈常西皱起眉。


    哦。


    知道什么?


    她这么笨,能知道什么?


    豫欢咬着唇,闷哼了一声,也不想看他,就把视线落在了那盆蝴蝶兰上。


    “是报复吗。”她小声问。


    诚然,这一问是用了绝对的勇气。


    “?”


    万万没想到她一杆直球入洞,沈常西点烟的动作一顿,手停在半空中,火苗久久没能冒出来。


    他被她幼稚的念头弄得好笑又好气,干脆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她,“你都沦落到打工了,我为什么还要报复你?我有病?”


    “是回来报复我当年对你的伤害吗?”豫欢喃喃自语。


    声音很细,像说给他听,又像在说给自己。


    话落,沈常西彻底顿住了。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五脏六腑郁结在一起,绞得他胸口疼。


    对她来说,他们那一段感情就是这样轻飘飘的几个字。


    她伤害他。


    他报复她。


    而已。


    这世界没有比她更尖锐的刀了,插进他胸口,刀刀致命。


    可用刀的人,偏是无知。


    男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那根烟被重重咬在嘴里,滤嘴里的爆珠迸一下破裂开来,酸涩的果橙香漫了出来。


    见豫欢唇瓣嚅嗫,似乎还想说什么,沈常西烦躁地撂下一句“你闭嘴”,随后点燃了那根烟。


    烧白色的烟灰落在空气里,带来灼灼的躁意。


    时间静止,过了好久。


    豫欢咬了咬唇,眼睛看着那袋甜品,欲言又止:“那.....”


    现在不是谈这些往事的时候。她要工作。她得养活自己。


    “你可以走了。”沈常西铁青脸,下了逐客令。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看见她!又矮又笨的玩意儿!


    笨嘴里吐不出象牙!


    自己以前怎么就看上这种玩意儿?


    见他要赶她走,豫欢急了,小声控诉:“可是你都还没买单,怎么就能赶我走呢?一共四百八呢…很贵的…”


    这顿她请不起啊!


    沈常西:“.......?”


    嘴里一口烟差点没把他呛死。


    “你刚刚说没有现金,那可以扫码支付吗......”她缓缓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收付款二维码,放到沈常西跟前。


    一张脸挤出礼貌又讨好的笑,生怕他不给钱。


    沈常西看着眼下放大的收付款二维码,彻底僵了。


    他这算是弄明白了,和豫欢说话,就是对牛弹琴,最终气的还是自己。


    他在这伤春悲秋,她他妈在这等他买单?


    好样的。


    五年未见,本事见长。


    “行。”


    男人眼底布满阴霾,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这个字来。


    豫欢的眼睛亮起一小簇星光,她弯起眉眼,有些讨好地笑着,尽量把声音放轻柔点,再轻柔点。


    她实在是怕他了。


    怕再惹怒这只随时能目露凶光的野兽。


    “那你扫这里吧。”她的声音脆得像一根芦苇草,只要面前的人再狠心一点,就能把她折断。


    沈常西沉沉吸了口烟,让整个肺腔充满了苦涩的烟草味。


    “我不扫别人。”他利落碾灭烟头,挥开她的手。


    什么叫不扫别人?


    豫欢的眉心蹙拢,很是不解,“可你不扫码,怎么付钱啊?我今天又没带pos机过来.....”


    沈常西懒得听她啰哩啰嗦一大堆,干脆的很:“你扫我,我转账给你。”


    说完,他拿出手机,迅速点开微信的二维码名片,长指把手机往前一推。


    豫欢还没反应过来,不经意看到了二维码下的一小行字:


    【扫一扫上面的二维码图案,加我微信】


    这怎么看上去像个圈套?


    “可我扫了,不就加你好友了吗?”


    豫欢把心里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这怎么看上去怪怪的呢?


    对于加他好友这件事,她很想,又不想。


    想的原因很复杂,她一时半会琢磨不出来,可不想的原因只有一个。


    她觉得加这个好友是错误的。


    就像五年前,她已经犯下一场错了,所以如今的她不能知错而错。


    “你不加我,我怎么转账给你?”沈常西冷笑着地看她,似乎到了忍耐的极点。


    看她那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样子就上火。


    怎么?还不情愿加他为好友?


    豫欢看着他嘲弄的眼神,一时间很局促。


    应该是她想多了吧。


    他现在从头到脚都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怎么可能绕这么大一圈就为了加她微信?他怕是没那么闲。


    “好吧。”


    豫欢扫了二维码,发送了好友申请,“那你通过一下吧。”


    “嗯。”


    男人低低应了一声,舒服地倚靠在座椅上。


    他拿起手机迅速通过好友申请,刚要转480,他想了想,又删除,重新输入数字。


    豫欢看见对话框里出现一条转账消息,转账金额是510。她一边点了收款,一边说:“你转多了三十,我退给你吧。”


    “不用。”


    “就当跑路费。”


    沈常西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的动作里饱含桀骜。


    跑路费.....


    豫欢的手指凝在了半空,笑容也僵住了。


    这般随意的三个字,却足够掀翻她所有隐藏的自卑和窘迫,让她想起无数不愉快的,痛苦的回忆。


    若这种羞辱就是他的报复的话,那她不得不承认,他成功了。


    是的,三十块对她来说很重要。


    豫家所有资产都拿去抵押拍卖的那段日子,她为了省钱,连一份三十的汉堡套餐都舍不得点。那些曾经夸赞她天之骄女的人,在一夜之间变了脸,纷纷对她避之不及,更甚者,还会落井下石。


    那次她去一家公司送货,董事长的女儿正是和她曾经玩在一起的姐妹。那日,女孩也在。女孩笑的格外恣意,接过豫欢手里的蛋糕,还多跟她给了五十块。


    豫欢窘迫地拿着那五十元现金,看着女孩得意地坐在沙发上吃甜品。


    女孩虽然坐着,却是高高在上的。


    “跑外卖很辛苦吧?欢欢。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只能多给你点跑路费。下次我还点这家的甜品,你多跑几次,我就多跟你给几次跑路费,就当照顾你生意了,好不啦?”


    刺耳的笑声在瞬间变得无限远。


    豫欢以为自己挺不过来,可现在也挺好的。


    所以,没有什么事是挺不过来的。只要足够坚强。


    豫欢收起手机,笑得很灿烂:“好啊,那谢谢老板的跑腿费。”


    猝不及防地看见她娇艳的笑颜,沈常西微怔。


    忽然,他的心口隐痛,那是惨烈的痛感。


    他不该说这种羞辱的话。他合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也是被人如明月一样捧在手心的女孩。


    她有她的骄傲。


    “那我先走了,甜品有任何问题可以拨打我们家的电话。谢谢您的光临。”豫欢朝他微微鞠躬,是标准迎送顾客的礼仪。


    在她鞠躬的瞬间,沈常西骤然收紧了指尖。


    想说什么,可终究一句话也没有。


    木质滑门缓缓拉开,女孩踏过门槛,连背影也无迹可寻。


    -


    踏出那个房间的瞬间,豫欢踉跄了几步,差点撞上茶台,她慌乱的去扶椅子,膝盖不小心磕在了桌脚。


    钻心的疼意爬进骨头缝里。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好像有什么可怖的巨兽在追捕她,直到进了电梯,她才稍微定了下来。


    这封闭的空间,带给她安全感。


    视线不知不觉被泪水模糊了,她去擦眼泪,可那不要钱的珠子越擦越多,越擦越没完没了。


    哭什么?她这是在哭什么?


    所有委屈的,心酸的,难过的,都在他说出跑路费这三个字时,如潮水般包裹了她。


    明明被曾经的好姐妹羞辱都没能让她流眼泪,可为什么他就能轻而易举的打败她所有的伪装?


    她大着胆子和他对视,说那些他是不是想着要报复她的幼稚言论,也不过是她这个笨脑子,绞尽脑汁才找出的一个能接受的理由罢了。


    不然她真的想不出,他为什么还要和她有交集。他该躲他远远的,或者冷漠旁观她的悲惨。


    他要报复,是她唯一能让彼此好过的理由。


    “豫欢!你真没用!”


    她小声的骂了自己一句。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拿出来一看,是店长发来的微信,催她快点回去。


    豫欢回了一个就来的表情包就点了退出,眼泪啪嗒掉落在了屏幕。不偏不倚,正好掉落在和scx的对话栏上。


    失神片刻,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了他的头像。


    那是一张黑白色调的照片,看周围的环境大概是某私人山庄,男人慵懒地坐在户外椅,一只帅气的金毛站起来,两只爪子搭在他的膝盖。


    她直愣愣地看着这张照片。


    楼层在飞速向下,很快就要到来g层,就在电梯“叮”的瞬间,豫欢下了决心。


    迅速删掉scx的微信好友后,她抬手擦掉奔涌而出的眼泪,大步朝外走去。


    -


    向鲤躲在隔壁房间,一个人埋首干掉了五盒甜品,然后心满意足地摊在沙发上,打着饱嗝。


    直到一声异响从茶室的方向传来,他这才迅速从沙发上爬起来。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飞快的掠过。


    “喂!”


    还没想好怎么说,电梯门开了又立刻阖上。


    他尴尬的站在原地,挠了挠脑袋。其实他也不想说什么,就想告诉她,那草莓味的泡芙还能再甜一点!果肉再多一点!这样就完美了。


    咦?


    刚刚他只拿了五盒,剩下一半都在少爷那,肯定一时半会吃不完。


    “少爷!我进来了?”向鲤走到木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半晌,里头才传来一声低沉的“进”。


    二十岁的男孩,像个初中生,走路都是跳的。向鲤脸上挂着笑容,蹦哒地进了办公室,可那欢快的步伐在看到一张布满阴霾的脸后,瞬间规矩了。


    “少爷。”


    向鲤假咳几声,又假模假样的认真汇报:“十分钟之前,沈绎少爷找过您,我说您正在接待重要的客人,所以就让他等了一会儿。”


    “那现在让他上来吗?”向鲤看着沈常西阴郁的神色,心头惴惴不安。


    沈常西没有抬头,视线一直落在手机上,他也没动,屏幕就这样干巴巴亮着。


    “他说找我做什么?”男人问。


    向鲤:“好像是关于华南区分公司的事。”


    “好,请上来。”


    说完,沈常西把手机握在手里,手指顿了顿,还是点开了女孩可爱的头像。


    女孩乖巧的依偎在懒人沙发里,怀里抱着一只布偶猫,尖尖的耳朵是卡其灰色。


    沈常西微不可察的勾起了唇角,脸色眼见着柔和了几寸。他又继续点开了女孩的朋友圈,网络很快加载完成。


    可豫欢的朋友圈像一片荒芜的沙漠,唯有一根明晃晃的直线在上面。


    沈常西愣了一瞬,随后手指用力往下拉拽,刷新过后,画面没有改变,还是只有一条线。


    他皱了瞬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眸色飞快的暗了下去。重新回到两人的对话框,他再三思索后编辑了一行字:


    “东西是不是送多了?”


    按下发送键的下一秒,界面出现了一条消息--


    【你还不是他(她)的好友,请发送好友验证请求】


    沈常西傻眼。


    这女人收钱了就秒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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