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身处市井之中,马近乎慢步行走,她四只爪垫毫发无伤地落了地。


    裴神玉却看得心惊肉跳,全无料到一时之间,向来乖巧的猫儿会作出这等危险举动。他面色肃然,疾呼:“小乖!”


    可明萝梦却如听不见一般,头也不回地往巷内奔去。


    在猫儿身影消失在巷口的那一刻,裴神玉的心遽然收紧。他匆而下马,将缰绳抛给白藏,提步追入了巷内。


    幽巷深静,两侧尽是白墙黛瓦,青石板路悠长,仿佛看不见尽头。


    一缕斜阳打来,恰好照在白猫身上,而小白猫正蹲坐在一个僧衣小童的脚边。小童面容淡然,手上悬着一枚铜铃铛。


    猫儿尾巴摇来摇去,双目炯炯,看起来对那只铃铛颇是喜欢。


    裴神玉微微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弄丢。


    适才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心中空落无比,有一种说不清的忧怕,仿佛心随着猫儿的消失一起空了一块。


    被一只猫完全牵动心神,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情绪。


    裴神玉俊眉紧拧,几步便走到小童面前,俯身将地上的小猫抄入怀中。可还未等他出口斥责,猫儿就一阵不满地抓挠,在他怀中喵喵挣扎起来。


    见明萝梦如此模样,裴神玉心中更是说不清的躁意。


    “小乖!听话。”


    小和尚却突然开了口。“小僧看施主,应是有缘之人。”


    裴神玉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僧衣小童。


    小和尚年纪不大,个头不过及他腰间,着一身灰色布衫,背着个小竹篓,脖戴一圈佛珠。声音犹带一股童稚气,眉眼间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老成。


    “你既说有缘,那你倒说说,如何有缘?”


    “施主的猫,喜欢小僧的铃,追来至此。”小和尚将腕上红绳取下,铃铛随之晃动,发出叮铃声响。


    他将铃置于掌心,递向裴神玉。


    “这便是缘。”


    裴神玉凝眉不语,单手接过铃铛,怀中的猫儿立马伸长了爪子去够。可他心中仍有火气未散,便淡淡抬手将铃铛移开,同时另一手更将猫搂紧。


    被扣在怀中动弹不了的明萝梦,只能‘喵喵’叫唤,控诉着不满。


    裴神玉又看了一眼怀中猫,这些天来,第一次见猫儿如此活泼。


    就这般喜欢?


    “这铃铛可否卖给我?”他复又回头,问道。


    “自是可以,一铃一金。”小和尚立声答道,仿佛早有所料。


    “这般贵?”裴神玉皱了皱眉。


    他虽贵为太子,却也不是不知民生之人。


    “师傅说了,缘法自然,”小和尚神情不曾变化,波澜不惊道:“施主若是觉得缘分未到,亦可不买。”


    “罢了。”裴神玉觑了眼怀中仍在焦急伸爪的小家伙,“我买下了。”


    “玄英,你领我的玉去。”


    若他不带回这铃铛,恐怕这只猫儿的魂也要落在这儿了。


    身后的玄英只好领命去换了一锭金,给了那小和尚。小和尚用牙咬了咬金子,方认真点点头,“多谢施主,施主必结善缘。”


    说完便背着小竹篓转身而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青石板路的尽头。


    裴神玉看着小和尚的背影消失,方一手拿铃,一手抱猫,回到了巷口。


    将猫儿重新置于马上,裴神玉低头沉默着端详了片刻,道:


    “还是得给你系个铃铛才好。”


    言落,他便将红绳绕过小猫的脖颈,轻轻打了个结。铜铃悬在白猫的颈间,花纹在日光下折射着奇异的光辉。


    “否则若下次你到处乱跑,孤都不知该如何寻你。”


    “喵呜。”碰到铃铛,明萝梦这才被安抚下来。


    然而毛绒绒的爪子才搭在铃铛之上,铜铃便一阵玎珰作响,而明萝梦的脑中同时也在嗡嗡鸣响。她失声:


    “喵喵……喵?”


    刹那之间,一切如流水溯源,涌入她的脑海。


    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眉眉,合香之法,贵在使众香咸为一体。麝滋而散,则挠之使之均匀;沉实质腴,则捣碎使之和糅合……你可记下了?”


    白色花瓣簇簇拥拥,琼花开了满树。而树底下女子长裙华贵,气质雍容。虽面孔掩在绿荫之下,却能感受到一种娴静安宁的美,无关岁月。


    女子朝她伸了手,柔声唤道:“眉眉?”


    “猫儿?”


    裴神玉给猫儿系上铃铛之后,却见猫儿起初安静了下来,却又恍惚得不似寻常,不由唤小猫一声。


    可他仍是心情不佳,便唤不出那个乖字。


    明萝梦缓缓抬头,对上裴神玉冷静如冰山的瞳眸。


    可她却不是一只猫。


    “喵!”


    慌张,害羞等复杂情绪,一齐闪过猫儿的眼眸,她躲开了裴神玉眼中的探寻。


    见猫儿扭头躲闪,又似有堕马之势,裴神玉拧眉,手一伸,便将不老实的小猫咪又牢牢箍在了怀中。


    “好了,不闹了,孤还有事。”


    **


    午后。


    明萝梦又缩成了雪团,栖在宽阔的木椅上,头朝墙壁,一动不动。


    元蒿惊异地观察着好若面壁思过一般的猫儿。


    自上午太子殿下归来之后,元蒿便见这猫儿转了个性子。虽不再蔫巴巴的了,却变得一惊一乍,似乎初来乍到一般。


    尤其是才一入门就从殿下怀中跳了出来,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殿下的怀抱。


    而殿下也只是落下手臂,淡淡看了眼猫,似乎心绪不佳。


    彼时。


    “小祖宗,您这是又闹哪出呢?”元蒿蹲下身去瞧猫儿,然而对上他的眼睛,猫儿头一扭,又往后挪开了几步。


    元蒿觉得新奇,也跟了上去,探头去看猫的表情。


    “喵喵喵……”地上小猫却顷刻像是炸了毛,又蹬蹬蹬踩着猫步跑开了几米。


    元蒿奇了,忍不住人的劣根性,又试了几次。果然他才一和猫儿对视,小猫就要受不了似的跑开。到最后,猫似乎是折腾不动了,便干脆在椅子上将自己团了起来,毛绒绒的尾巴遮着眼睛,头朝着壁,谁也不看。


    猫窝不躺,连惯常喜欢在殿下案头边憩息的老位置也不去了。


    “你这猫儿,今天这是怎么啦?”青衣小侍从疑惑地挠了挠头。“害羞啦?”


    他说得倒也没错。


    明萝梦睫毛一颤,眸中如池水被揉碎,波光粼粼。她懊恼地抖了抖耳朵,尾巴不禁扫来扫去。


    她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变成了一只猫,但变为猫之前为人的十几年记忆,却又零零碎碎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明萝梦想起了大部分的往事,她似是出身官宦之家,为家中嫡长女,名中有萝梦二字。


    娘亲以她眉妩,便给她取了小字唤作眉眉,而娘亲……


    娘亲却于她幼时早逝。


    思及此,清澈的猫儿眼中又浮现出无声忧伤。


    而自娘亲早逝之后的记忆,则更为混沌凌乱。她只记得自己大约是个喜华服爱俏丽的小娘子,身边俯首皆是琼瑰奇珍,却总是独自一人,冷冷清清。


    将往事过了一遍,这段时间以来的记忆,又渐渐清晰。


    她脑中不禁浮现起这些天来的画面。她起初是如何一只脏兮兮的小猫,是裴神玉将她清洗干净,后来摸她牙齿,抚她头顶。日夜为伴,而她惯常喜欢赖在他的怀中撒娇成眠……


    她猫耳渐红,烫得几乎要头顶冒烟。


    记忆回归之后,以至于哪怕和元蒿对视,明萝梦都会想起自己昔日威胁小侍从时霸道喵喵叫的模样。


    她记得自己本是端庄淑女,娘亲更是自小教导她要自矜身份,举止如仪。


    可如今变成一只猫,怎么就全忘了呢。


    漂亮的猫儿眸中闪过娇羞之色,明萝梦忍不住将自己藏在尾巴底下,埋得更深些,恨不能用蓬松的猫尾将自己全部遮住。


    ……


    晚间,裴神玉归来,顺口问道:


    “她可有好些?”


    “殿下,这猫儿精神好是好了,就是……”元蒿迟疑道:“不太爱理人了。”


    裴神玉抬眼看向桌边小猫,眼神微黯。


    明萝梦耳朵抖了抖,迟疑片刻,还是假装没有听见裴神玉回来的步声。


    可元蒿将食碟摆上桌后,她还是慢腾腾地跳上了桌边。动作极轻,尾巴也收拢着,猫爪子行走间都带着一分矜持。


    她虽变成了猫,却不可能不吃东西。


    明萝梦也还未忘记前车之鉴,只有和太子同桌而食,才能保证不会在吃食上被秦婳暗做手脚。


    往常,裴神玉都会先替她将鱼骨头处理干净,又分至小块,挑入小碗之中,才放到猫儿面前。哪怕忙碌之时,也会让元蒿代劳。


    然而今日的太子殿下却面色极淡,没有如以往一般纵容行事。


    “你既这般顽皮,孤也该给你个教训。”裴神玉语气微顿,淡道:“今日就不为你剔骨了,你自己吃吧。”


    “喵……喵呜?”


    明萝梦听得一清二楚,怔了怔。抬首却看见裴神玉冷淡如水的面容,又有些不知所措。


    两只蹲在身前的猫爪动了动,又缓缓落了回去。


    而裴神玉也没有动筷,气氛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元蒿虽不知为何故,却是见太子殿下第一次这般对猫生气,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明萝梦心中五味陈杂,说不清什么滋味。


    既是隐隐失落,因裴神玉第一次这般失了耐心,待她冷淡至极。也恼恨于她只是一只猫儿,处处都要依赖于他。


    如今她又恢复了作为人的记忆,更不能接受自己如动物一般以手抓食,弄得狼狈至极。


    最后,猫儿也只是望了裴神玉一眼。


    明萝梦心中涌上说不清的失落与委屈,转身就跳下了桌。


    猫儿的眼睛像是能说话一般。


    望着小猫离去的茕茕背影,裴神玉手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未置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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