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婳沉默了一会,垂首道:


    “我娘见识浅短,不愿随我入宅,仍隐居乡野之中,女儿也不知她如今在何处。”


    宇文雄睥睨着她,忽而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在阴冷的石壁之间回荡,更显森然。


    过了一会儿,笑声才缓缓停止。


    “好了,本王的好女儿,快起来吧。”


    秦婳吃力地站了起来,她面色苍白,却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一身的泥泞血迹,对她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而江陵王对此也毫不关心。


    他缓缓走过来,面容松动几分,感慨道:“你是最像我的孩子……连宸儿,都不及你果决。所以我才对你寄望最深。”


    秦婳的长睫颤了颤:“女儿怎配和世子相提并论。”


    “这么晚才将你找回,本王也十分遗憾,若是你自小就在我身边长大,你定是承我衣钵之人。”


    宇文雄拍了拍秦婳的肩,意味深长道:


    “但本王知道,若是有朝一日本王登基为皇,你定是我最尊贵的女儿。”


    秦婳眼中闪过灼灼光华,她沉声:“请父王再给女儿一次机会,秦婳一定不负父王期望。”


    烛光映亮她的侧颜,如匕首藏锋,美人带刺。


    “好,好!本王相信你的能力……”


    ……


    秦婳披着一件淡薄黑袍,用手摸索着墙壁,步履缓慢地朝密道中走去。


    她方才如小死过一回,全身的冷汗和凝固的血液都黏在了一起,难受非常。牙关打战,可一双美目却如毒箭一般,不见半分软弱。


    江陵王说得没错,他们就是一样的人。


    野心勃勃,追名逐利,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而她也不会像她那懦弱无能的娘一样,只会忍气吞声。她会证明,她选择的这一条路并没有错。


    世间男人多薄幸。


    她却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这次她大意失手,她以美色为诱,无往不利,却是第一次见裴神玉这般全无为她所惑,而又心思沉着的男子。


    秦婳不甘地咬紧了牙关。


    裴神玉,你且等着——


    有朝一日,她必定会定报此耻辱。


    *


    地上的尸首衣襟大敞,然而他头上所戴的黑色帻巾,仍能看得出是军中头目的身份。他被一刀割喉,至死仍不瞑目。


    凶手是趁他情迷意乱之际下的手。


    “殿下,我等可要立刻追拿逆贼?”身后士卒请命道。


    “不必追了。”裴神玉用指尖探了探尸首的脖颈,容色冷淡:“如今已过去了四五个时辰,你们追不上她。”


    且如今,秦婳也已经没了价值。


    他们想要的讯息已经拿到,想必江陵王也已有察觉。再多的,也探不出来了。当务之急,还是要保全军力,以备冬日。


    有一场大战在即。


    然而敌军此战乃是殊死挣扎,背水一战之力,却也不容轻视。


    “去请诸位大人至议事堂。”


    裴神玉斩钉截铁命道。


    今夜,灯烛达旦方熄。


    东方隐见微光,黎明之际,空气分外寒凉。


    裴神玉才刚刚离开军帐,一路有鸟雀窸窣,草木间露水深重。


    他和楚星律等大将们商议了一夜的军防备战之事,此时方休。长时间的高度集中精神,让他如今也有些许疲惫。


    淡青色的天际边忽下起了小雨,雨珠从檐上滴答掉落。


    他才迈过门槛,抬眼便见着一个闭目安睡的小娘子,正孤零零地坐在厅堂正中央的太师椅上。


    乌压压的长发落了满身,她双手抱膝,头歪向一侧,鸦睫投下一小片阴影。


    蛾眉颦蹙,似乎睡得并不舒服。


    就像一只正在等待着主人归来的小猫。


    裴神玉心中如有一只铃铛被敲了敲,胸膛之间犹有余震回荡。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放轻了步伐缓慢地走了过去。


    他刚俯下身,准备将她抱起带回屋中之时。


    明萝梦的长睫却蓦地一颤。


    不知是他身上寒气过重,还是她已如此熟悉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总之,裴神玉靠近时,明萝梦如心有所感一般,缓缓睁开了眸子。


    裴神玉一怔,收回了手。


    小娘子一张面孔如玉软花柔,却因一夜未睡,少了几分血色。她用手轻轻揉了揉眼,不胜娇憨,引人生怜。


    明萝梦眸眼惺忪,声音带着一丝倦懒,如奶猫儿一般:


    “君玉哥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裴神玉出门之后,不知那人说了什么,她便见他一脸凝重地走了。她本以为不过去去就回,可直到两个时辰后,裴神玉仍未归来。


    明萝梦才后知后觉到此事绝非同小可,她也不免跟着忧心忡忡。


    外头的灯都黑了,她索性就在厅堂中坐着等他。可大抵是孤夜太过清冷,她无聊得紧,最后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直至裴神玉回来。


    裴神玉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一片柔软。他放轻了声音,想先哄她去睡觉:“不是什么大事,孤已经解决了。”


    “不早了,孤先抱你去睡觉?”


    睡不够的猫儿一身娇懒,眸中水雾氤氲,恐怕走上几步就要闭了眼睛,裴神玉生怕她走着走着就绊着了。


    “唔,好。”


    可明萝梦又反应过来,抿了抿唇:“不行……”


    她执拗地起了身。


    “我,我自己可以走……”


    小娘子从椅子上落地,兀自跌跌撞撞地朝书房走去。裴神玉只能亦趋亦步,在后边跟着她,却见她眸子半眯,眨眼快撞上柱子。


    他不由用手扶着她的肩,朝另个方向轻轻一带:


    “眉眉,你走错了,这边。”


    困得迷迷糊糊的小猫儿听话得要命,从善如流地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走去。她扯开青纱帐,软鞋一蹬,小被一裹,素白的小手落在枕边,就阖上眼睡着了。


    她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下躺着极为舒适的,是太子殿下的床榻。


    裴神玉看着她安宁的睡容,也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角边的微微上扬。


    他将窗合上,方转头朝书房中走去。


    天气渐渐转寒,小娘子自然是不适合再睡在竹榻之上了。


    **


    明萝梦睡了极安宁的一觉。


    梦中,仿佛有清淡檀香一直围绕在侧,滋养着她的神魂。她醒来之时,仿佛踩在云端一般飘飘然,以至于让她忽略了周边环境的迥异。


    明萝梦迷蒙地下了床,汲着鞋下意识地就要去寻裴神玉。


    午后的日光却并不刺眼,疏浅地在她的眼前流淌而过。穿着玄色金边衣袍的男子掀开帘子,见着她,微微一顿:


    “眉眉,你醒了?”


    明萝梦揉了揉眼:“君玉哥哥,你回来了。”


    她才后知后觉,噢,原来是他清晨回来了,才将她搬到床上去的。


    “下次,若是孤回来晚了,不必等孤。”裴神玉眉眼挂上一丝无奈。


    明萝梦垂下眼睑,心想,那她也睡不着呀。


    她扯着衣袖,低低道:


    “君玉哥哥,那你告诉我,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不许骗我。


    小娘子一字一句,十分执着:“我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裴神玉沉默了片刻,还是不想欺瞒于她,只能坦诚相告:“秦婳以色为诱,杀掉了一个将领,逃走了。”


    “孤准备要带兵出征了。”


    明萝梦惊讶地捂住了嘴。


    裴神玉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但她仍可窥见此中的刀光剑影。


    秦婳对于如今局势的影响已不再重要,但她的这一举动,无疑却像是一个信号,意味着二者之间的殊死一战,一触即发。


    明萝梦皱着眉,不觉捏紧了袖口。


    她突然感到内心一阵无力,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裴神玉温声道:“不必担心,孤有信心赢下这一仗。”


    他这般说,明萝梦虽无法彻底放下心中忧虑,却也好受了一些。


    可紧接着,她的念头又回到了秦婳身上。因为那个姽婳而心机深重的女子,她几次险些丧命,明萝梦如今想来,仍然心有余悸。


    她便又想起了一事。


    于是裴神玉便见面前的小娘子变了颜色,像是小猫突然竖起了尾巴,一脸娇蛮,闷声闷气地朝他道:“所以君玉哥哥,你是什么时候才发现她是细作的?”


    “你知不知,当时究竟是谁救了——”


    “孤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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