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探查情况的沉璧将门牖推开一道罅隙,小身板挤了进来,面上喜不自胜,“女郎,你猜怎么着了。”
瞧着皎皎的嫩白的葱指将锦帕攥得有些紧,她想卖个关子。
赵清韫听到外头闹哄哄的声音也不禁蹙起了眉头,“可莫再促狭女郎了,你瞧她都着急成何样了。”
她自是晓得赵玙之素日就是个混世大魔王,开玩笑是最不知分寸的,何家来的几位姨婆又刁蛮泼辣得很。
瞧他们今日闹得阵仗,怕是与孙行者大闹天空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清韫便是赵玙之的嫡长姐,她父母康健、兄弟和睦、夫妻恩爱、儿女饶膝,是来做两家婚事全福人的最佳人选。
沉璧颔首,回答到,“是七郎君被裴家的傧相给绑起倒悬树上了。”她忙不迭地解释,“是何家的几位婆姨被策反了。”
话音甫落,满室哄笑。
皎皎面上的笑多的是释然,她悬着的心缓缓落下了。
终是裴昀过五关斩六将来了。
赵清韫捻着手帕掩在噙着笑意的嘴角边,安抚似地轻拍了下皎皎的肩膀。
她还是叮嘱到,“去院子里寻大学士,便说是我的意思,让他劝着些可莫让这些小辈玩太过了,一会如琢还要背皎皎上花轿呢。”
大学士便是她的夫君谢昶,身出魏晋名家陈郡谢氏,入集贤殿为大学士。
时人的礼制,新妇当由手足兄弟背上花轿,但何家两个兄弟年岁较小,在场的便只有赵玙之最为合适。
沉壁应喏,正准备推开门牖出去,便有傧相的声音大喊到,“新妇莫要再躲了!”声如洪钟,响彻云霄。
喜房里簇在一起的女眷无不蹙起蛾眉。
“竟将他都请来了。”赵清韫看着有夕阳透过的槅窗兀自说道。
他?
皎皎黑白分明的水眸中带着疑惑,里头潋滟出赵清韫的样子来。
赵清韫将皎皎面上覆着的垂丝金穗遮面略开半面,用鹅绒粉扑沾着香粉为她添补妆面,她柔声中带着几分欣慰,“外头说话的是端王的庶子李琅,日后端王爵位世袭罔替的继承人。”
她解释虽李琅是侍妾所生,但端王无嫡子亦无半女。
“李琅这人随在弄墨上缺些天分但在习武上却是天资禀赋,少时随父戍边便立了不少军功,行伍中常尊称他声小将军。而今不过二十出头便领了安东都护府的要职。”
“江陵府与安东都护府间隔迢迢,他与裴郎私交甚好,自是受了他的约才会来做他的傧相。而今想来,眼见也不一定是真的。昨日去裴府铺床时,裴昀兴许只是常年在府养病少有见客且性子清冷才会那般,决计不是故意端着样子不待见我们这些娘家人的。”
沉璧也跟着附和,“方才瞧见傧相中有好几个穿绯袍腰挂银鱼袋的朝廷正四品大员,正是他们个个能说会道,一番天花乱坠地乱夸才将何家的几个婆姨成功策反。由此瞧着,裴郎还是挺在意这门婚事,寻来撑场面的都是在长安享有声誉尊崇的人。”
皎皎微笑,却不语。
她心头清明。
与其说是裴昀看重,倒不如说是裴家看重。
思及一会被裴家的人迎出了府便整日都不能再进食,梳妆完未多久,厨房便端了碗百合莲子羹和合欢汤进来,寓在讨个吉利——
‘百年好合,合欢蠲忿。’
皎皎一样食了半份,丹唇上的口脂自是先抹了去。
现下赵清韫轻挑着她的下巴,用紫檀杆狼毫妆刷为她细致点染绛唇。
喧嚷的哄笑声渐歇,人声逐渐朝门窗贴挂满了囍字和红绸的喜房蔓延来。
门牖处先是响起了轻微的叩击声,几位慧心妙舌的傧相轮番着报了家门问了安,而后嘴边像是抹了蜜一般开始天花乱坠地夸房中的新妇——
从她仙姿佚貌说到裴昀玉质金相,最后将两人先是比作地上的连理枝比翼鸟乃至玉京上的神仙眷侣。
“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众傧相攸而息声后,一清越的如丝竹管弦的男声蓦然响起朗声言出催妆诗。1
门牖吱呀一声被大敞开,门口挤满了俊逸清朗的面容,个个英姿勃发。但见屋内女眷面如春花,曳地的裙摆比春日的娇花还要斑斓。
裴昀端坐在轮椅上,逆着光,众女瞧不真切他的面容,但他身上的庄重的喜服衬得他十分挺拔。
因他行动不便,一行人便只能簇在门口等候。
“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装却,留着双眉待画人。”傧相起哄敦促的声音平息下去后,裴昀清冷如珠玉坠玉盘的声音再度响起。2
赵清韫便从鸡翅木妆奁中拿出一枚螺子黛在皎皎已然精心描绘得极好的远山眉上凌空虚画。
“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归自然。闻道禁中时节异,九秋香满镜台前。”3
是时,李琅中气十足能响遏行云的敦促声传入,“新妇莫再躲!再让你家郎君苦等,我们可硬闯了。”
晓得他是说来唬人的,赵清韫轻笑,面容闲适地从妆奁中挑出一枚海棠花钿仔细贴在皎皎姣美的眉心,而后不紧不慢地为她盖上了红盖头。
上面用金银线坠东珠玛瑙绣得鸾凤和鸣。浮光锦的面料,随着皎皎莲步轻移到了门口为夕阳所落,光彩动摇。
皎皎在曳长着数条修长人影的门口站定,笑闹声突息,沉寂了良久,才听到裴昀说道:“吾妻何皎皎,某裴昀,愿与尔瓜瓞绵绵,宜室宜家。”虽说的不磕绊,但像是未经彩排便上台的戏剧,带着准备不足的生分。
皎皎软声回应他。
...
喜庆的红和龙凤烛橘黄色的灯光笼罩下的婚房外又是另一番光景,余晖毫不吝啬地将万丈金光撒满了张灯结彩的每一处庭院廊庑。
皎皎贴靠在赵玙之肩背上,裴昀由李琅推着行在他们身边。
皎皎实然有些好奇她这个夫君的相貌。
原书中说他姿容既好,神情亦佳。爽朗清举,龙章凤姿。见者无不称其谪仙落世。
她偷偷偏过头去,垂着眼眸从盖头下的罅隙朝裴昀看去。
只能觑到裴昀的睫毛很长,眼眸深邃而含光,像是琥珀一般通透美好。
夕阳落在他的肩头和挺直的鼻梁上,犹可见暖黄色的绒毛光晕。
金光自盖头上的宝石上穿过,折射出绚烂的光芒,落入裴昀眼底。
他只觉有些晃眼,加之他感觉得到有灼灼地目光在自己脸上的中庭来回扫去,他摸了下有些发痒的鼻尖而后抿紧唇线偏过头去。
身后随行的女官是时跟了上来,小声提醒皎皎要注意礼制。
两人隔得如此近,饶是再小声,女官心中如何想的仍是一字不落地落入了裴昀的耳间。
他松开紧抿的唇线,狭长的凤目上扬,微微勾起嘴角,唇边终于漾起一丝温煦的笑意,和周围的喜庆热闹终于有了一丝丝融合。
李琅瞧见了他嘴边的笑弧,不禁暗自慨叹。
裴昀总算是成亲了,虽说是带着些阴差阳错戏剧性。但听说新妇温婉贤淑,就算日后两人无法鹣鲽情深,至少也可相敬如宾。
其实他也属实有些好奇,与裴昀交好多年,自是晓得他的性子,太过矜贵自持反而显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
如今都二十了还未曾有过通房,身边伺候的也多为男子。从前裴家塞了不少长安个大家闺秀的画册子与他瞧,无一不被他用来垫桌脚了。
...
裴家的排场极大,乐官队一路吹拉弹唱的声音响遏行云,卤薄队举着悬有金玉旗坠的旌幡猎猎作响,吸引了不少的人驻足围观。
新人坐在六马合拉的九銮香车中,前头有一行穿着红衣的仆婢往两侧撒铜钱金稞子和喜糖,但都规矩的很,把脚下的钱物捡了便罢了,未有敢上前来拦车闹喜的。
一路畅通,车队行的甚快,不会便到了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裴府门口。
皎皎头上覆着红盖头,下轿撵后便由女官搀扶着,及至跨过了裴府的高门槛,跨过火盆之后,手中便被交付了一柔软的红绸。
盖头微微扬起,她垂眸瞧见随着自己的步伐缓缓移动的木质大轮旁边有一只精致的缎靴。
便晓得,另一头是裴昀握着的。
本当是去新搭的青毡里行拜天地之礼及奉长辈茶的,但由着昨夜方落过场大雪,裴昀身子骨也不算硬朗,便择在了正堂中。
迎入了洞房后,两人落座在了铺满了桂圆莲子等吉利讨喜物的新床上。
皎皎甫一坐稳,便有喜果金稞像是落冰雹一般向她砸来。
先前又未做好准备,她不由得整个人微微一颤,朝裴昀一侧躲去。
裴昀的臂膀感受到了身边娇人的微微颤抖,不由得偏过头去,眼见好几个喜果都砸到了她的额前头中。他又隔得极尽,听得到她头上珠玉轻微颤动的声音。
裴昀蹙了下眉,若是现下出声制止实然有些败兴头,再者旁的人便要以为他是多在乎这个面都未瞧见过的何氏。
两人袖襟上满绣了金合欢的大袖是交叠在一处的,裴昀犹豫踌躇了下,而后不懂声色地将大手虚罩在了她微微蜷缩挠着锦被的小手上,生怕她会抵触,他的手心始终未贴上她的手背。
皎皎的手指微微扬起,触到的是裴昀温热的掌心。她垂着的头微微抬头,瞧见裴昀沉寂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心跳顿快。
这一刻,她觉得,与他离得很近,却也隔得甚远。
到了揭盖头的时候,裴昀被人扶起在轮椅上落座,送来一只金玉秤杆放在他手心。
他握在杆上的手松紧了几次,心头忽的闪过一丝焦虑...
时人娶妻当娶贤惠端庄的,只有纳妾才会选择明艳动人的,他觑了眼圆桌下的踮脚册子,里头便是祖母的眼光...总之很是一言难尽。
这何氏不会貌若钟无盐吧。
盖头轻轻开。
一双带着笑意的桃眸与他相接,檀口轻开怯生生地唤了他一声夫君。像是他养的小猫撒娇时的嗷呜声,软绵绵的。
裴昀面容稍动,但他还未准备好。酝酿了良久沉郁俊朗的脸上才扯出一丝笑意。
对于他来说,现下回应她声夫人或者娘子都是极为磕绊的。他便淡淡答了声‘嗯’。
还好,不丑...裴昀松了口气。
只见那双桃花美眸中的笑意愈浓,其中潋滟的光全然是他的模样。两旁悠黄的灯火落在皎皎脸上,衬得她愈发美好,玉泽生光,所谓灯下看美人便是如此。
裴昀不忍地细细落了几眼,才看清,她应当是方及笄未多久,姣好的脸上还有几分青稚嫩,头上梳做的妇人髻以及上面繁重的簪饰与她的清丽甚不搭。
而皎皎心间窃笑。
书中诚不欺她,裴昀果真生得貌若好女,宛若天边谪仙。
看到他那端方自持实则很是禁欲的样子,她摸了摸掩在袖中的避火图,莫名安心,眼瞧是用不上了。
不过...这个金大腿她是抱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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