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虽然心疼周稷, 可到底年事已高,听闻皇孙一时半会儿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她在心竭力尽之下, 被于嬷嬷搀扶着回了慈宁宫休息。

    留在内殿中的二人, 还不知太后早已察觉出了他们之间的私情, 所以并未听出太后语中的深意。

    太后口中的“堵”, 意思是让他们二人不要再隐瞒周稷身世,免得他在好奇生父的成长过程中,变成个叛逆、多疑的暴君。

    若真如此,他长成之后不仅会与沈浓绮与周沛胥离心, 甚至对江山、百姓也没有益处。

    可留在殿中的二人,却并未想到这一层,只以为这“堵”, 指的是他们不该不让周稷知晓刘元基的为人。

    沈浓绮抬起巾帕,拭去眼角的泪珠,“母后说得有些道理, 原是我们想错了,若是我们早些让稷儿知道刘元基是那样卑鄙无耻之人,就算他以为刘元基是他生父, 碰见之后也只会心生警惕,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们这贼人的动向,而绝不会受他蛊惑,现在还犯下了如此心病。”

    周沛胥面对稷儿忽如其来的病情,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尽力安抚着沈浓绮道, “你不必如此自责,就算是依你所说, 让他自小就知情又如何?

    世事无常,说不定还会另起其他的风波,眼下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我们万般权衡之下,作出的最好选择了。”

    事已至此,不能再往后望,只能朝前看。

    现在应该想接下来怎么办,如何能让稷儿赶紧好起来才是。

    周沛胥的话语声温然有力,犹如一颗定心丸般,瞬间让沈浓绮镇定了不少。

    她行至屏风后,坐在榻边又探了探周稷的病情,又担忧道,“我怎么觉得稷儿的身体又烫了些?额头上的汗也愈发多了些。胥哥哥,稷儿他肯定会无事的对不对?”

    这样的心跳脉象,若是五日之内得不到缓解,必然会命丧黄泉。

    太医们口中的暂无性命之忧,不过是想让三位主子们略略宽心而已,却瞒不过通医术的周沛胥。

    可眼见沈浓绮已经心慌意乱到如此地步,他怎么忍说出实情?只能隐下心中的伤痛,安抚道,“你放心,稷儿定会无恙的。”

    *

    周稷在塌上躺着,只觉得意识在混沌的梦境中不断下沉,不断陷落,浑浑噩噩地在儿时的众多记忆中快速穿梭……

    …

    他回到了四岁的生辰宴上。

    当时宫中下了帖子,邀请了诸多朝臣的家眷,多与他年纪相仿的童男童女,也随着官员藩王们入了宫。

    那时的孩童间还没有什么尊卑的概念,脾性相合之下,很快就达成了一片,甩开了随侍在燕雀湖边堆沙子。

    身旁的孩童堆着堆着,就开始和小周稷搭话,“方才那个穿着白衣裳的伯伯真好看,是你爹么?”

    爹?

    小周稷懵然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爹爹去哪儿了?你爹爹真狠心,你今日生辰都不来看你。是不是也同我爹爹一样,平日里只晓得在姨娘的院子里?”

    旁的话,小周稷没有再听进去,满脑子只留下一句——那你爹爹去哪儿了?你爹爹真狠心。

    是啊,为什么人人都有爹爹,他为何没有爹爹?他的爹爹真的这么狠心么?

    自那时起,小周稷便对爹爹生了好奇之心。

    他的爹爹是谁?长什么样子?有周沛胥生的好看么?

    ……

    眼前的画面被压缩扭挤,蓦然,他又稍大了一些些,约莫五岁的时候,母后觉得应该挑几个适龄的孩子,同他一起读书看书,相伴去翰林院听训。

    于是就在世家大族中,挑了几个天资聪颖,相貌乖巧的男童进宫来,让他挑做同伴。

    男孩子生性就好逞强斗勇,一言不和,便开始攀比。

    也不知是谁在冲撞中先起了个头,护着腰间缀满翠玉的的皮带,一脸紧张道,“这可是我爹爹亲自给我做的皮带,可别被你们撞坏了!”

    “一根皮带有什么了不起?我爹爹还给我造了一柄小剑呢!锋利得很,让我拿着防身。”

    “我父亲还给我驻过弓箭呢。”

    小周稷自然也不肯认输,昂首道,“你们这算什么?圣父还给我造了个老大的风筝呢,整个乾清宫都放不下!可以从这头,飞到那头!可好看了!”

    可周围那些男童的表情都怪异了起来,“太子,首辅大人终究只是圣父,他不是你的爹爹。”??

    原来不能拿圣父当作爹爹看么?

    可圣父明明对他那么好,明明比这些人的爹还要好上千万倍!

    为什么呢,为什么圣父不能是他爹爹呢?

    自此,他开始努力探听生父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

    直到那年,他八岁时,宫中来了个外族皇子,外族人行事粗旷,不如晏朝人循规蹈去,周稷很喜欢同他一起比箭。

    这个外族皇子很崇拜周沛胥,说起周沛胥在射鸽赛上的表现,兴奋得两眼直放光,偶尔在校场上撞见了,说话都会激动地打结巴。

    “太子,要是我也有首辅这样的圣父就好了!不仅文采斐然,还武力高强,最重要的是人好有耐心。不像我阿汗,对我可凶了,动辄就要打骂我!哼!”

    周稷难得同他交了几分心,眸光落寞,“圣父待我耐心,那是要教我处世治国之道,而你阿汗打你骂你,那是一片舐犊之情。生父终久是生父,到底是谁都比不上的。”

    皇子知晓些内情,只撇了撇嘴道,“那还是算了吧!你那生父,还不如没有的好呢!”

    说完这句,皇子又忽然想起宫中切记不可提起咸礼帝的规矩,赶忙连连告罪,捂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了。

    ……

    小周稷在关于生父的记忆中来回穿梭,只觉得身体被四处拉扯,头痛得愈发严重,他在梦中捂着头不愿再去想,可梦中的那股力道却不愿意放过他。

    他又蓦然回到了景阳宫那日,面目狰狞的刘元基站在阶下,拔出利刃,直直就要朝阶上的母后欲下杀手!

    为什么?

    为什么他想要亲近的生父是这样一个人?

    为什么母后见了他就吓得发抖?

    为什么就连皇家亲卫的龙鳞卫,瞧见刘元基脸上都是嫌恶之色?

    他越想,越想不通,只觉得身体犹如被放在火上烤,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那些孩童的话犹如魔音般萦绕在他身周。

    “你爹爹真狠心。”

    “你没有爹爹。”

    “圣父不是你爹爹。”

    “你那生父,还不如没有的好呢。”

    那魔音愈演愈烈,言语越来越恶毒。

    “你都不知道你生父是谁,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还活着做什么,还不如去死。”

    “去死吧。”

    魑魅魍魉围绕他在身周,他一时也恍然了,只跟着那团黑影无意识地走,终于走到一条黑河之前,再朝前踏上一步,他就要掉入河中……

    可脑中却传来了母后焦急哭泣的声音,“稷儿,稷儿你快醒醒,母后再也不瞒着你了,你想知道什么,母后都告诉你。”

    ……

    周稷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随着沈浓绮的诉说,天空中落下来一个黑罩子,将他整个罩住卷着飞向天空,远离了那条黑河。

    他再睁眼时,又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好像是母后刚嫁入皇宫的时候……

    母后的眼神,比起现在要更稚嫩青涩一些,穿着大红色的凤冠霞帔,笑得一脸羞腆,身边站着的刘元基,在一声吉服的衬托之下,面目远也不如景阳宫那日阴鸷。

    随着沈浓绮的呜咽诉说,细数着刘元基的种种恶行,从不学无术、欲害母后落马、妄想给母后下毒、在庙堂厮混、暴虐嫔妃宫女、推母后入虎口、陷害外公舅舅差点折戟在沙场之上……

    这些画面犹如连环画般,一幕幕在周稷面前闪过,他感受着沈浓绮的愤怒与绝望,悲伤与怒火……

    最后,他听到母后在耳边哭得喘不过气来,“稷儿,你以前想知道关于咸礼帝的一切,母后通通都告诉你!你还想知道什么?母后都告诉你,只要你醒过来,母后只求你醒过来!”

    混沌中,周稷又感到身后的那团黑影又追了上来,这次来得更凶猛,他的手脚都被黑雾缠上,往那条黑河中拖拽而去……

    *

    周稷已经躺在榻上整整三天了。

    期间太医院开了些舒缓安神的方子过来,可就算煎了药,周稷也喝不下去,用汤勺送进嘴中,过了不多会儿,就又会被吐出来。

    莫说药了,水都送不进去,更莫要说粥汤了。

    周稷的身体由于脱水,体温也越来越高,身上发的虚汗越来越多,病情愈发严重。

    第三天时,太医们已经齐齐哭丧着脸地跪在乾清宫的庭院中,皆是一副束手无策,等待被发落的模样。

    太后狠狠哭了几通,见太医指望不上了,便又开始信起了神佛,将京郊的佛学大师们都请了来,在宫中开起了道场。

    而沈浓绮半刻都不敢离开,只一面在床榻旁,同他说着刘元基的生平,一面给他擦拭身体,汗巾都不知道拧了多少块。

    周沛胥整夜整夜地翻医术,甚至也亲自给周稷针灸过,可都没有效用…那般向来喜爱洁净的,如今已是几天都没有沐浴,腮边的青黑胡茬子都冒了出来,丝毫顾不上剃。

    到了第四日凌晨,暖阳顺着东侧的宫墙缓缓攀了上来,窜入景阳宫的窗橼,落在了周稷垂落在床榻上的指尖上……

    那指尖蓦然动了一下。

    沈浓绮已经熬了整整三个夜,人已经憔悴得不成模样,她很累,可丝毫都没有睡意,只趴在塌边照看着周稷的病情。

    周稷指尖第一下动的时候,沈浓绮自以为自己累得眼花了。

    直到那指尖又动了一下,然后耳边乍然传来了周稷嘶哑的嗓音,“母后……”

    沈浓绮乍然惊起,立即将他的指尖握在手中,眸中立即掉下了眼泪,慌忙回应着,“母后在,稷儿,母后在这里。”

    “快!快去将首辅唤来,就说太子醒了,快!”

    沈浓绮吩咐完,立即去查看周稷,只见他嘴唇瓮动,似是有话想说,却没有力气。

    沈浓绮立即命人将一旁时刻备着的粥汤端来,亲手执了汤勺,吹了羹汤,往周稷嘴中小心送服进去,直到周稷喝了小半碗后,面上的血色才稍稍好看些。

    此时正在与诸位太医商量对策的周沛胥,也闻讯而来夺门而入,立刻把了周稷的脉象,虽然脉象还是不甚平稳,可也已无性命之忧了。

    少年有了些气力,便主动抬手抓住了沈浓绮的掌心,他虚弱着道,“母后,您说的那些话,稷儿都听见了。”

    “母后,我的生父真的是这样一个人么?”

    “稷儿宁愿没有这样荒淫无度、残害忠良的生父。”

    语调虚弱低沉,语意却绝望到了极点。

    周稷说完这番话,将方才喝过羹汤才恢复的微弱体力,也消耗差不多了,只慢慢阖上眼,一副不想面对,又累极了的模样。

    沈浓绮泪如雨下,再也顾不上什么尊贵体面,也想不起之前与周沛胥的约定。

    她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不是的!稷儿。”

    “其实刘元基不是你的生父,你也不是刘元基的亲生孩子。”

    “你……你真正的生父,正是你眼前的圣父,你是母后与首辅的孩子!!”

    周稷缓缓侧过脸来,努力抬着眼皮,定睛瞧着眼前的二人,他想要努力去理解着一切,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圣父待他很好,以前他也一直拿周沛胥当生父看。

    可人人都告诉他,君臣有别,圣父就是圣父,不是他嫡亲的父亲。

    所以周稷当下心里并不相信,只以为这是沈浓绮哄骗他的说辞,只勉力扯了扯嘴角,“母后,若真是如此,那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稷的心理转变,还是非常有必要刻画的。

    今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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