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回来的车……挺贵的。”
纪伟端着一个老式的保温杯, 看着刚刚回来,在门口换鞋的纪涵央。
身上的旧蓝POLO衫,条纹被洗的褪色。
纪涵央换鞋的动作一顿, 低着头,稍有些促狭。
上甫是座靠海的南方城市。
不像北方,南方的冬日没有暖气, 室内湿冷,很磨人。
而这破旧的居民楼里, 更是让人难以忍受,尤其刚刚从北方回来的纪涵央, 没忍住,就打了个冷颤。
“爸……”她看向站在沙发边的纪伟, 他的鬓角稍白, 但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我……”
父亲的裤管叠得整整齐齐, 熨得平整。
“央央。”纪伟打断她, 看着她, 很认真,“爸不在乎这个。”
纪涵央心口有些难受。
他手握拳,“咳咳咳”, 咳了好几声。
纪涵央见状, 要上去扶他,却被他止住了,“我在和你谈很重要的事情。”
纪涵央的脚步停住。
父女俩隔了一米的距离。
很不可思议, 父亲的身形佝偻了许多, 与童年印象里高大伟岸的形象相去甚远。
什么时候变的呢?
在她上大学的这些日子里?
又或者, 其实一直在变?
纪涵央心脏莫名有些疼。
“他是谁?”
纪涵央看着他,不回。
“我在问你话。”纪伟叹了口气,但语气依旧很温和,只是带了些无奈。
“一个……喜欢很久的男生。”
“那个圈的?”
“……是。”纪涵央不敢看他,低下了头。
纪伟又叹了口气,点点头,闭了闭眼睛,走回黄色的木制沙发。
“爸爸知道了。”
什么语气呢?很平静,就好像没什么事。
他伸手探了探沙发面,找了个结实的地方,坐下去。
纪涵央记得这个沙发很硬,她每次坐,坐久了都不舒服,中间还断了几根,所以掩人耳目地盖着个垫子,稍不注意就要一屁股坐空。
小时候的纪涵央想,她以后有钱了一定要换掉,因为这样招待客人的话,真的太磕碜了。
可是长大一些后才发现,他们家,众矢之的,谁来呢?
都嫌晦气而躲得远远的。
所以现在大了,想着好像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人们总说向前看向前看,可时下所做的决定,又无不由无数个曾经所决定。
满怀希冀的昨天,终究汇聚成了又一个失望的今天,可她依然得对明天有所憧憬。
因为她对这命运,还没服。
“央央。”纪伟弓着背,咳了好几声,“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爸爸还是想告诉你,我们没有那个有钱人的命,你也没有那个千金小姐的命。”
纪涵央喉间有点苦涩:“我知道的爸,我没这么想过。”
“但在爸心里,我女儿一直都是千金。”
纪涵央眼帘抬了抬,偏头去看他,鼻头有点酸。
“所以我女儿想要的,就去争取。”他开始剥桌子上的橘子,语气平和,一如既往,“就是啊……不能太执着,要学会放手,也不能把赌注压一个人身上,要看清人心,不然容易吃大亏,别像我一样。”
父亲一向是个很温和脾气好的人。
“你爸我……”纪伟叹了口气,仍在剥着橘子,“不能护你一辈子的。”
纪涵央觉得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不对了,可是她不敢问,她怕得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爸,我出去再买点水果。”她鼻头酸,转身就跑。
她听不得心里预期的那个结果,所以转身离开。
走到楼道里的时候,手机“叮”一声响,是廖喆。
【廖喆】:纪妹妹,这几个月合作愉快呀,你上司来给你发个分红,注意查收转账消息,不许说我欺负新人啊,期待下次合作!
纪涵央翻了翻银行卡的存款情况,有五万多了。
她原本翻搅压抑的心脏终于稍稍缓过神来。
她裹紧了外套出门,冷风飕飕,随便吹一下,脸就疼。
周遭安安静静的,冬日上甫的弄堂,一向安静。
只有飞不走的麻雀,叽叽喳喳,闹也不闹,静也不静。
各处都是矛盾与乱糟糟的。
她就在楼底看见了靠着车门的向考诤。
靠着黑色的兰博基尼。
又是超跑。
他像不怕冷似的穿着件立领的黑夹克,脸部线条依旧分明而立体,鼻梁高挺,英气逼人。
纪涵央曾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向考诤长了一张百搭脸,随便一个美女往他身边一站,就觉得能有一段佳话。
只不过高中的向考诤冷,天之骄子,没人敢打他主意,纪涵央也不敢。
纪涵央敢的事情真的挺多的,唯独碰上向考诤就不敢了。
到了后来,大学的情场浪子,哪哪都能有一段情史传唱。
他什么时候变的呢?
变得来者不拒?
是范苇珠和向西宴在一起的那一天吗?
纪涵央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天是突如其来的。
而她现在能感受到,向考诤对她不一样。
所以那些过往就让它过去吧,她也有往事,而且不乐意提。
没谁乐意听你的故事,你又不是什么名人,谁高兴浪费那个时间和心情呢?
成年人的世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占大多数。
他此刻嘴上叼着根烟,没点燃,只是怔怔地看着手上的打火机,新潮的钢制款式,“啪”一下点燃,火苗窜出来。
然后他大拇指一盖,火苗又“啪”一声被他盖灭。
来来回回好几次,他嘴里的烟仍旧处于未点燃的状态。
眼神弥散。
他好像每次回到上甫,都是这样,很不开心,很丧。
和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一模一样。
向考诤,你心里又藏着什么事呢?
她的步子微抬,踩断地上一截枯树枝。
向考诤的注意力被引过来。
他们的头顶有纷乱复杂的电线。
这深巷幽远的弄堂里,他与这一切那么的格格不入。
那副颓雅样,就像流落民间的贵族。
天上飘雪了,小雪,温温柔柔。
南方的雪细,上甫的雪很秀气,一落就软,化得细腻柔软,但消失得也很快。
只不过雪化的那刻,冷却都是一样的。
四目相对的那刻,两人好像都看到了他们中间有条似有若无的缝。
对方的眼里有什么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不知道。
很想知道。
可有些东西是不该问的。
比如说往事。
是需要自己主动提的。
礼貌吗?
或许说相互妥协更合适吧?
“你怎么来了?”她尽力挤出一个笑。
“想你了。”
“可明明才分开半个小时不到。”
“嗯,我知道。”
两人无言。
“站了很久?”纪涵央走上去,笑着问他。
向考诤点了点头,胸口缓慢起伏。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怕你忙。”他说,语气里有些小心翼翼的。
纪涵央听出来了,却不懂。
她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踮起脚,给向考诤系上。
“你忙吗?”他问。
“不忙。”她回。
他看她:“陪陪我,可以吗?”
纪涵央点点头,笑:“好呀。”
他朝她伸了伸手,纪涵央去够。
“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他问。
纪涵央没有立刻回,他的指腹粗粝,轻轻的摩挲着她的手心。
隔了一会儿,见她不回,偏头去看她,手里的烟拿下来,依旧没点燃。
良久。
“你陪我坐一下公交车好不好?”她的手被他牵着,很暖。
向考诤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好,哪一路?”
“973路转989路。”
向考诤愣了良久:“这个?”
纪涵央点了点头,很平静,“就这个。”
“那我们哪一站上车?”
“973路,上甫中学。”
向考诤不理解,但还是说“好”。
百色路上,公交平稳地开。
“如果我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你,就好了。”他坐在最后一排,把她的手揣口袋里。
姑娘的手很冷,他捂不热,干脆塞自己口袋里了。
纪涵央看着车窗外飞掠的景色,淡淡的“嗯”了一声,“那我们补回来好不好?”
向考诤笑了:“好。”
窗外街边的香樟仍旧四季如青,梧桐的枝干倒是空空落落掉光了。
纪涵央却觉得恍如隔世。
其实高中的时候,向考诤不常坐公交的,大少爷大多时候有专人司机,极偶尔才能被她逮到机会跟着。
那个极偶尔,是范苇珠不让他上车。
他高中就很惯着范苇珠,范苇珠坐他家的车,他从来不置一词,乖乖去坐公交。
973路转989路。
全程28.24公里,一小时50分钟。
上甫中学到朗庭公馆。
或许暗恋不是自作自受,可她的是。
她缩在最后一排怕他看见,可一次又一次后,哪怕她最后坐到他的正后方,他仍旧只会戴着鸭舌帽,遮住大半张脸,头靠着后椅,耳朵里塞着蓝牙。
他的冷淡成为她那一小时50分钟的车程里,全部紧张难抑的狠狠打脸。
自那以后,每一次的公交,她渐渐就变得安心又失落。
安心的是,向考诤真的不会对不在意的人放上一眼,任凭她在他面前出现很多次,他也都记不住,所以她不用怕会被他发现小心思。
失落的是,他为什么就是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而失落攒多了,就变成了失望,然后再不奢望。
整个高中,纪涵央对他的印象只有那么几个,向考诤的背影、向考诤的名声、向考诤如雷贯耳的距离,还有向考诤的白月光范苇珠。
“央央?”
“嗯。”她望着窗外,心事重重。
“没事。”他手环上她的腰,抱紧。
换成989路。
纪涵央想起来在这个地方,向考诤被几个外校的女生要过联系方式。
那个女生很漂亮,很素净的那种漂亮,而且内敛、安静,颇羞涩,是和纪涵央一种类型的女生。
但还是被向考诤拒绝了。
那个女生走得很失落。
而纪涵央不知为何,也挺失落的。
就好像……被拒绝的是自己一样,心脏有起鸡皮疙瘩的感觉,麻到痛。
是了,他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不、不对,他不喜欢除范苇珠外的女生。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
她发现她不喜欢上甫这座城市,尽管是家乡,尽管是超一线大城市,可是这里也给了她最多的、不好的回忆。
她看着车来,被向考诤牵着上车。
不是下班高峰期,人少了很多,她照旧、执意坐最后一排。
向考诤宠溺地说“好”。
“下一站,张江路站,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公交广播稳稳机械式的播音女音。
“阿诤……”她看着不远处的车站。
“嗯?”
“我送你到家了。”
向考诤,我送你到家了。
和那三年里的每一次,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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