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香抹掉徐盏脸上的血迹,挡在徐盏面前,指着萧景千苛责道:
“那可是你表弟!我三令五申的叫你端庄点,你怎么忍心对你表弟下手!人家千金你娘是怎么教出这样疏于管教的女儿的。”
“我——”
萧景千正欲解释时,徐将军匆忙扫过二人,眉目间怒气冲霄,最终目光还是落在萧景千的身上,面色冷如冰霜:
“去祠堂,当着你娘的面说这件事。”
真要当着……当着她娘亲的面吗?
“是。”萧景千眼底一丝失望流过。
是,她承认,毕竟是自己先动手打人,自己又是寄他人篱下,可是难道徐盏没有错误吗?
被人领到祠堂,寒气让萧景千的两腿直打颤。看到叶霜的灵牌之时,一种庄严之感油然而生,萧景千不由得低下头,竟觉得一种愧疚之感涌上心头。
原来娘亲叫做“叶霜”啊。
真是好听的名字。
娘,好久不见。
徐将军冷冷瞥了一眼身旁得意忘形的徐盏,下颌一点,一脚将徐盏踢地双膝跪地:“你也得给我跪!”
“我可不跪,”徐盏嘴角一侧向上牵起,朝着萧景千轻蔑一笑,“我可是被某个自诩正义的人差点断了腿呢。”
“说吧。当着你娘的面解释。”叶香双手环臂,挡在徐盏面前,一副要凌驾于他人之样。
萧景千睁圆自己的双眼,振振有词道:
“表弟怎么了?我认他作弟,他有认过我吗?血口喷人他倒是做得出来,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动手打他。诰命夫人的孩子都这么飞扬跋扈,无法无天了吗?夫人可有想过以后若是他欺压百姓,天下人不会指责徐盏吗?”
“黄口小儿,你竟然敢如此诋毁我儿!”
每当叶香要打断萧景千时,都被萧景千的话继续接上,叶香猛然站起,双腿忽然瘫软。她本是心脏不好,此刻又急火攻心,她紧紧捂住心口,整个人僵直地倒下去。
萧景千……可真是和她娘叶霜像的很。尤其是这副傲气的模样,真的与当年的叶霜一样,执拗、顽固、不听劝阻,这种性格从始至终就没有改变过。
“阿姊你收个什么徒弟——”
叶香恍惚间把萧景千认作当年的叶霜,忽然瞪圆了眼睛。
“大夫人!”
“夫人!”
身侧几位婢女眼疾手快,急忙搀扶住叶香的身体,将其扶出了祠堂。
离开门时,叶香双眼模糊,已是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叶霜还是萧景千,双手颤抖的胡乱指着:
“孽根啊……我们叶家怎么就……怎么就出了你这样的人。”
徐将军心觉眼前情势不好,只得作罢。
“今天先到这,以后要是还犯定不轻饶!”
坐在木制轮椅上的徐盏碰碰脸上的淤青,莫名放声大笑三声,大言不惭道:
“哈哈,血口喷人?阿姊呀阿姊,有些事情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啊。现在是一个人知道,未来就是三个人,再以后就是十个人,百人、千人、万人!到最后天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萧景千眉目淡然:“哦?那我就等那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天呢。”
“等。那你就好好等!!”徐盏缓缓被推出祠堂。
回音自墙体回荡。
世界本是寂静,萧景千却觉得无比喧嚣。
此时的祠堂里只剩下了萧景千一人。
“娘……”萧景千抹掉即将落下的眼泪。
日头自东方升起,那一点微弱的光芒打在生满青苔的石阶上。萧景千久久跪在叶霜灵位面前,一言未发,眼尾微微泛红。
到丑时了啊。
是时候该走了。今天也还要练那个要人命的疾徐疏数呢。
萧景千勉强挤出一点微笑:“再见啦,娘亲。今天小白也没争气。等以后争气了去看娘。好不好?你不说话我就当做娘同意了呀。”
回应萧景千的只有长久的缄默。
“我还要带着……我们萧家世世代代要守护的人,我会证明给娘看。”萧景千凝眸而望,紧紧握住手中的红绳,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
……
校场。
天色微朦,萧景千信步而行,偶有听闻将军府身旁几个人闲谈。
“听说两个月后皇宫有一个庆功宴。好像是大将军手下的一支队支援漠北有功。”
“哟嚯,大将军那边?!谁的呀。”
“好像叫什么萧的……哦,叫萧棠吧,听说是个挺厉害的少年。”
老棠这是到漠北了吗?看来老爹也安然无恙。
萧景千惊喜的回过头去,继续倾听。
其中一面黄肌瘦的人摇了摇头:“啊呀,咱是去不上了,但多少也能多分点赏赐吧。”
那……这庆功宴萧棠一定会去吧!萧景千耳廓微动。
萧景千拍上对方的肩将先前悲恸情绪尽数收敛,爽朗笑道:“哦,抱歉啊小兄弟,昨天答应分你热饭,今天补上哈。不过,我想问个事。”
“萧小姐随便问。今天难得圣上给赏。”对方憨厚笑着,眼尾的细纹都多了几条。
萧景千思忖片刻,漫不经心的地问道:“这庆功宴除了庆功还有谁去啊?”
“是王室的都得去吧。哦!我记得方才有一个女子见萧小姐不在,便说将请帖送府上了。”
花颜她也一定在王室的范围内吧。
萧景千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下一定可以看见花颜了!
“多谢!”
说时迟那时快,萧景千转身飞奔至将军府,身影逐渐隐没在人群之中,几个提着绛纱灯的侍女看着在回廊中狂奔的萧景千,紧接着面面相觑,纷纷回头观望。
跑得再快一点!
要再快一些啊!只要再快一点就能尽早的见到花颜了!
“哎呀,还有两个月嘛,还真着急。”士兵挠挠自己的发丝。
和一位身穿夜行衣的女子擦肩而过,萧景千停住脚步。
“又是你。”萧景千皱紧眉头。
“好久不见,”纪燕然放下请帖,嘴角牵起一丝弧度,柳眉一弯,“怎么,连送请帖都不欢迎?”
“除了送请帖,你就没有点别的事情要说吗?”萧景千偏头看向大步离开的纪燕然。
纪燕然脚步一滞:“确实是想要提醒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萧景千警惕的后退三步。
纪燕然用余光瞥过萧景千,轻蔑一笑:小姑娘警惕心还挺高的。罢了,姑且告诉她吧,就当做是在自己恶盈满贯的人生中还上一笔人情债。
纪燕然拍上萧景千的肩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有些东西有那么一刻留不住,以后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记得不要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何所谓重蹈覆辙?
一切本就明朗的事情开始扑朔迷离起来。
萧景千沉默良久,望着纪燕然离去的背景,轻启朱唇:
“多谢。”
……
大雁城。
萧景千已在军中待了三月有余,虽是苦累,但腿脚不知利索了不少。当他人跑两个时辰,萧景千夜晚多跑两个时辰,他人舞剑三个时辰,她就彻夜不眠。她又仗着自己漠北人的狂野与毅力,终于不是落在最后两个罚跑之一的了。偶尔还能在不出奇的比赛中拔得头筹。
在这三个月中,徐盏也没有无端生事,也不知徐将军对他说了什么,又或者是当初萧景千的临门一脚让徐盏长了记性,但愿如此。
逐渐与小兵们熟络后,萧景千也在军中小有名气。许多人感叹漠北少年的天赋。
萧景千本就受过训练,天生有当女将军的天赋,但漠北的训练和中原不同,没有如此繁杂,让萧景千受尽这里的苦头,但比起学那些繁文缛节,她宁愿待在这里。
……
终于要到庆功宴了。
是夜,萧景千辗转反侧依旧毫无困意,反复确认过上面清清楚楚写的是自己的名字,烫金的请帖在手中已是握了许久,被汗水浸透,都可见其中褶皱。
“明天我也许就可以见到她了!”萧景千心中窃喜。
天色迷离,月色甚好,伸手几近乎可见掌纹。萧景千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屉中拿出一把刻刀和雕到一般的木雕,熟练的翻上屋脊。
上次给花颜刻的木雕太丑了。这几个月刻的好看一些,然后再送给她吧。
“她的服饰是什么样子来着……”萧景千苦恼许久。
离开她太久,好像确实忘却了。
抹掉指尖新的血痕,抚上旧的伤疤,再呵出一口热气。萧景千将上邪剑放到身侧。翘着二郎腿,刻了整整一夜。
某一部分实在刻不下去,萧景千手下一顿。她抱紧上邪剑,眼中的希冀满溢,她喃喃道:
“娘亲,你也想看我们世世代代守护的人吗?”
可古剑怎么会说话,只是沉默不言。月光太冷,剑身又冰冷刺骨,萧景千的手却捂不热它。
现在的情景就好像是她当初在祠堂看见叶霜的灵牌一样。
漫天飞琼玉。
天地间,唯她孑然一人而已。
“娘肯定是想的,一定是想的吧……”
萧景千无由啜泣起来。
那可是萧家人世世代代的信仰啊。
她这么多年,被人指着说没有娘亲,被人讥讽着开国第一女将的梦想,萧景千就将那些声音一点点捏碎,直到没有那么多人敢言说,她便将这遥不可及的梦想放在的心底,等待能有人窥探出其中的冰山一角。
可萧景千自己心中的不甘,多年以来只有她自己知道的。
不知为何,萧景千抹掉眼角的泪痕,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声音略显沙哑:
“等我成为开国第一女将,就带娘去看看她,好吗?”
古剑沉默着,将所有人的心事也坠入深渊的蚌壳之中,成为沧海的一颗遗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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