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暴?戚洲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字了。
写字是他对世界唯一的交流方式,自己的视力特别好,从小就特别特别好,已经学会了很多字。爸爸、秦清叔叔、魏苍哥哥总是不放心,给自己写很多很多的字,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唯独没有给自己写过这个字。
听。
他们从来没写过这个字,仿佛这个字是一个忌讳,是一颗火种,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将自己的眼角膜灼穿。他们刻意避开它,或者是根本没有必要去写,总不能在纸上写,戚戚,你刚刚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所以戚洲对这个字的陌生程度,不亚于一个象形文字。只能看,却永远摸不透它的含义。
可是现在,杨屿却写在纸上了,他要带自己去听风暴。
戚洲立刻摇头,怎么可能听到啊,这不可能。别说是自己了,他们生活的环境提供了保护,也隔绝了沙漠的全部。所有自然气象都在穹顶之外,就算是听力正常的人也听不到啊。
可是他刚刚摇头,杨屿就捏住了他的脸。“穿上衣服,我带你去。”
他也不管戚洲能不能看懂口型,反正自己先把外套披上了。戚洲很不习惯这种交流方式,他习惯看本子,现在却要开始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再动脑子推测。确实很难,因为从小没有这方面的训练,文字、动作、意图,是分开的,无法联系。
他只能尽量去跟,杨屿穿衣服他也穿,杨屿套上黑色的军靴,他也跟着一起套。
只是他的速度慢了许多。
等到他全部穿好,杨屿已经悄悄拉开了宿舍的门。门外漆黑一片,像是戚洲完全不认识的世界,地面上的夜光涂料画出了线,一直指到走廊的尽头。
“走。”杨屿侧耳听了听,确定周围没有人才说,“我们走。”
说完他看向戚洲,头却朝着走廊偏了偏,做出一个指路的姿势。他没有伸手去拉戚洲,可是戚洲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像是被杨屿的目光拽出去的,一下子,距离好近。
他很高兴,两个人独处时,杨屿把自己当做了一个正常人。
动作、眼神可以代替文字,戚洲慢慢开始明白了。
走廊比杨屿想象中长,也比他想象中更安静。
学习看地图并且记住方向,对他而言不算难事。军校里教过,爸妈也教过,只是没有人告诉他带着一个小聋人行动到底有多难。戚洲听不见脚步声,所以不会像自己这样小心谨慎,很可能害他们露馅儿。
万一被指导员抓住,戚洲是戚斯年的儿子,最多只是被罚回去乖乖睡觉,自己就要被关禁闭室了。
越走越黑,戚洲开始害怕了。他一直都很听话,是爸爸的乖宝宝,在秦清叔叔和魏苍哥哥的保护下长大,但是杨屿现在带着他干的事是什么呢?是违反纪律,是军校的孩子都不会干的。
他竟然带着自己离开了房间,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开始他还抱有一线希望,可能杨屿只是随便写写,他也许只会带自己在建筑物里瞎转悠,只是睡不着所以想要出来走走。可是不是,杨屿一直带着他往外走,走到最后戚洲停下了。
“举……”他小声地叫他名字,想要拉他的手。
杨屿没有拉他的手,而是瞬间停下,转手抱住了戚洲的腰,将人压在墙角里。金属构成的墙壁到了夜间也随之降温,卡着他们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戚洲背后成片成片的冰凉,只有丝丝暖意从杨屿的掌心过来。黑暗里,他看向杨屿的眼睛,杨屿只是朝他摇了摇头。
于是戚洲没再挣扎,好像读懂了杨屿的语言,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杨屿的眼睛在黑暗里好亮啊,他真好看。
脚步声从身后而来,杨屿不仅压住戚洲、捂住戚洲的嘴巴,甚至还快速地压住戚洲的肩膀。马上就不止有脚步声了,还有手电筒的光柱,在这一刻杨屿只希望巡查的人是教导员,而不是听觉灵敏的哨兵。
他屏住呼吸,同时也希望戚洲屏住呼吸,如果戚洲不聋,他一定会趴在他耳朵边上“嘘”一声。可是直到脚步声离他们远去,杨屿也只是在戚洲耳边吹了吹气。
“走吧。”等到脚步声走远,杨屿才猫着腰站起来。
戚洲什么都没听到,但是看到了手电筒的光,瞬间有些沮丧。原来是有人走过,杨屿肯定是听到脚步声了,自己却听不到。
连脚步声都听不到,还怎么去听雷声?
这一次再往外摸索就很顺利了,周围没有人,只有两个偷偷溜出去的小孩儿。他们手拉着手,金属城市仿佛陷入了睡眠,散发着一层灰蓝色的诡异的光。但是地下肯定还有大型机械在运转,时不时发出嗡嗡嗡的动静,好像每块钢铁都在呼吸。
杨屿忽然想到,爸爸妈妈说基地的地下是列车通道,他们做任务的时候就会乘坐列车,抵达城市出口的舰桥。
但这些都不重要,杨屿这辈子都不要乘坐列车,才不要去打仗。他继续带着戚洲往外走,按照自己熟背的地图将戚洲带出去。等到拐了弯,杨屿推开一扇窗,拽着戚洲跳出去,在戚洲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又拉着他爬上了高耸的塔楼。
塔楼非常高,而且只有外部钢梯可以使用,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戚洲不敢往下看,只敢抬头往上,上面只有一片黑漆漆的穹顶,还有一个不断往上攀爬的杨屿。
终于,他们到了最高的地方。
最高的地方有一个小平台,其中有一根金属柱直通穹顶。这根柱子不算很粗,他和杨屿两个人合抱刚好合适。这也是杨屿第一次来,大概有30多层高,当他将手往上伸的时候,好像都能摸到头顶的圆顶,其实差很远。
好高啊,杨屿往下看了一眼,往上爬的时候不觉得,俯视时将整个军校尽收眼底。
戚洲紧紧地抓着杨屿的衣服,这里太高了。除了高,还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只有矮矮的围栏,如果两个人掉下去就完蛋了,秦清叔叔和魏苍哥哥都来不及接住他们。可是忽然杨屿抓住了他的手,不让自己抓着他。
“怕,怕!”戚洲这次不听话了,非要去抓,可是杨屿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拉着他,往一个地方拽。于是他更害怕了,倒不是担心杨屿将自己推下去,而是担心两个人站不稳一起往下掉。
“你别动!”杨屿在和戚洲拉扯的瞬间又恍惚了。
在天台上他没能将戚洲扔下去,但是现在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周围没有人,谁也不会看到是自己推他,到时候只要承认是两个人偷偷溜出来玩儿,然后戚洲爬钢梯时不小心就可以了。只要自己现在松开手,戚洲就再也不会出现。
就可以看到戚斯年痛不欲生的表情,或许还能听到他绝望的哭声,和自己爸妈一样的喊叫。
可是戚洲……就再也没有了。
拉扯就是在这一瞬间停下来的,命运等待着他的下一个选择。
戚洲紧张地看着他,小步小步地往面前挪。忽然之间手上的力道加重,捏得戚洲的腕口好疼。紧接着再一拽,他的身体就开始晃动,根本站不住了,杨屿像是要把他带到很危险的地方去,越来越靠近围栏。
全军校最高的地方,只有这两个小孩儿。
杨屿将戚洲的手压在金属柱的表面,已经全身出汗,像是在和什么巨大的力量做对抗,连吸气都不敢,生怕一时间意志薄弱再败下阵来。直到亲眼看到戚洲的小手扶稳了金属柱,这一场对抗才算结束。
“你听。”明明没费什么力气,可杨屿已经气喘吁吁,再把兜里的本子拿出来,还是那句话,听风暴的声音。
听?戚洲用力地“听”着。
基地之外应该正在经历狂风暴,爸爸和魏苍哥哥都告诉自己了,应该就在这两天。风暴的动静应该很大吧?肯定很大,不然基地的人不会这么害怕,都不敢去沙漠里生存。可是无论戚洲再怎么假装用力“听”,耳朵里都是安静的。
好安静啊,世界从来都是他一个人。
他开始有点小脾气了,身体有残缺的孩子都会忽然暴躁。他们的灵魂被困在失去感官能力的躯壳里,越听不到越烦躁,越烦躁越想闹腾。于是戚洲不干了,手也不听话地抬起来,想要挪开,可是他刚刚挪开,杨屿的手就压上来,覆盖着他的手背,不让他动。
他这样一闹,戚洲更不愿意,手又要掀开,但是被更用力地压上去。
一不愿意,戚洲就开始叫。
如同他从楼梯摔下去的叫声,听不到什么声音但是一定叫得非常响亮,嗓子里有地方在疼。小聋人一旦开始尖叫,那可是什么都拦不住,如同一个小疯子发泄情绪。
戚洲用力地张大嘴,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杨屿痛苦的表情,他皱着眉,像是被什么声音吵得耳朵疼。这一秒里戚洲有些嫉妒他,他是被自己的尖叫声吵到了吧,可是那声音明明是我发出来的,最后却只能吵到你。
为什么只能吵到你?不能吵到我自己呢?
戚洲开始疯狂地挣扎,多年来压抑在心头的痛苦开始溢出,化成叫声,要把他的声带撕裂。不仅双手挣扎,他的胳膊也开始挥动,撕开乖巧的外貌,露出连爸爸、秦清叔叔都压制不了的疯狂。
喊着喊着,可能是发音太过用力,戚洲的眼眶开始湿润。听不见,听不见啊,杨屿骗人,他根本就没办法让自己听到!一只手就在这时候掐在他的喉咙上,是自己的右手,杨屿将自己的左手压在金属柱上,将自己的右手压在自己的喉咙上。
他仍旧是那么用力压自己,这下戚洲的鼻子开始发酸,自己不仅被骗,还要被掐着喉咙不能出声。
忽然,他的左手像是震了一下。
戚洲瞬间不动了,还以为是做梦,或者气疯了产生的假象。但马上那震动又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从天边传递到他的左掌心里。
而这种震动,同样发生在他的右手当中。
“你听!”杨屿朝他喊,不管他能不能懂,“听见了么!基地外面在打雷,这就是雷的震动!雷声很大,你喊得也很大,声音是震动来的,你能说话!”
戚洲被双手的震动搞懵了,原来这就是听。
他听见了,风暴就在外面。
学校里放过狂风暴的幻灯片,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自己只能看到闪电,现在自己听到了。
那个雷声,通过震动的方式到了自己的手里,它在震,震得很明显,一定是非常大的声音才能在金属柱上传递,震这么远,又震得这么久。
自己的嗓子里也在震,是什么东西?是可以说话的地方吗?戚洲瞬间停止喊叫,嗓子里的震动就消失了,他再试着喊了几句,震动又来。
“啊……”他再尝试,通过触摸震动的幅度搞懂了一些事情,原来自己嗓子可以出声,还可以控制声音的大小。
左掌心的震动断断续续,他真的听到了,原来雷声不是持续的,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听……听。”戚洲笑了,泪水还在脸上,他又去摸杨屿的喉咙,却没有动。于是他歪了歪头,等着那里面震。
“听到了么?”杨屿刚刚快要被戚洲的叫声吵死了,他早就知道戚洲喊起来很难听,但是没想到这么刺耳,“咱们的头顶上,是风暴。”
“听,听。”戚洲用力地说着,观察杨屿的嘴型,他的耳朵在这一天开始“苏醒”,听到了声音的另外一种方式。
“听!”戚洲笑着点了点头,扑进了杨屿的怀抱。听见了,听见了,自己的世界开始有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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