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陆濯从来不信一见钟情之说。
但这也不代表他就是“日久生情”这一派的。
不如说, 他实则还从来没有体会过强烈的喜欢。高中时期对隔壁班女生有过模糊朦胧的好感,但似乎都不足以支撑他采取行动,在得知追那个女生的人少说两只手都数不清时, 他的唯一感想便是,要竞争啊,好麻烦。
是的, 陆濯很厌恶竞争,大抵因为他太聪明, 很多事情只付出五分的努力, 也能有八分的回报。假如要他付出八分努力才能有十分回报,他便会觉得, 那算了吧,八分就挺好了。
是以即便晃晃荡荡懒懒散散的, 他也在高中时期维持住了班级前十名的成绩, 最后成功摸着录取分数线考入南城大学。
他学广告设计, 被梁素枝骂没出息, 这学了往后出来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就一个PS民工。
他也不很在意,因为清楚自己骨子里没那份能定下心做学问的吃苦精神, 像兄长熬抠了眼睛制图建模, 烈日寒风地下工地,他是做不到的。
他甚至也不很愿意出国,但捱不住梁素枝的连番催促,也就准备起来了, 然后托福一次便过,考了个够用的分数, 也懒得再去刷分。
去实习纯粹因为申请学校的需要,而不去大司, 取巧地选择ABP,当然就是因为偷闲的本能。
02
报到那天微信上联系了兄长的朋友叶青棠,对方叫他在楼下稍等,她派个人下去接他。
他单肩挎着背包立在楼下大堂里,应朋友的哀嚎上线帮他打一局渡劫局,正操纵刺客英雄满草丛神出鬼没地反野收割,KA数据一路飙升时,余光瞥见有人从电梯那儿走了过来。
黑色长直发,几分苍白的皮肤,瞧过来的目光是寒风吹过结了霜雪的松枝,声音也像是透明玻璃杯中的浮冰。
“你是陆濯?”她问。
他呆望了好几秒,屏幕上的英雄血条见底。
他没管,直接将手机一锁,丢进外套口袋里,笑说:“我是。”
“我叫伍清舒,ABP的创始人。跟我过来吧。”
报到的第一天,陆濯几乎没将注意力从伍清舒身上挪开过。
她和他从前认识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一种抽象而难以描摹的感受,有点像是他在荒寂无人的冰天雪地里走着,天将晚时,碰到了一个人。她在远处,比天地更要静默,像是凭空出现的,像是不存在于这世界上。她的缥缈叫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迫切想要走近她,验证她是否真的存在。
03
伍清舒一贯对异性的好感十分敏锐,因为历经得太多,他们注视她的目光里是否带有某种欲-望,她一眼便知。
叶青棠说,假如她是男人的话,注视她也会不免带有某种浑浊的情-欲,因为她显得太出尘,就会激发人性的破坏欲。渎-神焉知不是人类的一种本能。
伍清舒因此更加厌恶,她不喜欢莫名其妙就做了旁人凝视和幻想的客体。
陆濯对她当然是有好感的。
不过他的好感没有引发她的厌恶,因为她能瞧出来他的目光里不带恶意。
不如说,她已经很少见过这样的目光了,像还是在高中的时候,某个男生经过她的窗边时偷偷看她,在她看过去的时候,男生就会假装若无其事地摸摸鼻子。
陆濯经常假装若无其事。
她的审美喜好一贯是浓颜系的,对他这种盐系的长相很不感冒,但不得不说,这样自带几分厌世感的脸,在一开始就削减了她的戒备心。
他是干净的,带一点盐味的清爽海风。
只是,她是生在黑暗沟渠里的植物,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
第四届书展在即,伍清舒要负责大部分的设计工作,跑印厂,盯专色印刷。
陆濯是个好助手。
他很专业,至少不像别的实习生,CMYK和RGB都分不清,提到PANTONE色更是一脸茫然。
那天伍清舒和陆濯去印厂盯打样。
天热,厂房里闷,一股油墨味,她早餐吃的酸辣粉,因为腹痛而连带着胃也翻腾,一出门就蹲在路边吐了。
陆濯吓坏了,赶紧过去帮忙捞起她的头发,她脸色惨白,额头汗涔涔。
“怎么了?吃坏东西了,还是……”
“没事……帮我买瓶水吧。”
陆濯细心地替她将头发捋至耳后,又接了她的包,他刚要走,她几分晃悠地站了起来,“算了,我自己去,还得买别的东西。”
陆濯忙将她手臂一扶,“我一块买不就得了。”
她看他一眼,“我要买卫生巾。”
陆濯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你肚子疼?”
“嗯。”“你先去车上歇着,凉快一些。”
陆濯扶着她到了车边,掏钥匙解锁,拉开车门,待她上了车,他递过车钥匙,“……你平常,用什么品牌的。”
他摸了摸鼻尖。
伍清舒一眼看出他的不自在,“……随便都行,应急用用。”
陆濯点点头,“那你等我一会儿。”
这附近不至于过分荒凉,走几步路便有超市。
陆濯去了十来分钟,提着一只黑色袋子回来,手里还拿着一盒药,布洛芬片,“不知道有没有用?你试试吧。”
“谢谢。”
他递过黑色袋子,“……问了一下超市老板,她推荐的绵柔,超薄……说比较透气。”他似乎努力使这番话的语气显得平淡。
伍清舒没忍住扬了一下嘴角,“谢谢。”
她拿水漱过口,吃了药,回印厂借用了洗手间。万幸今天穿的黑裙。
回到车上,陆濯问她,“好些了吗?”
生效没那么快,但她说,“嗯。”
回去路上,陆濯看她,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
陆濯顿了一下,平静地问:“你有男朋友,是吧?”
“算不上。”
“上回送你回家,等你家小区门口的人……”
伍清舒恹恹的,“我知道你说的是他。算不上。”
“那你们是……”
“这好像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陆濯微微抿唇,不再说话了。
“抱歉。”过了会儿,伍清舒出声,“我不想聊他。”
05
叶青棠生日的隔天,伍清舒感冒了,到中午有点发烧。
她交代了工作,原本准备一个人静悄悄回去,但陆濯发现了,说什么也要送她。
送到了楼下,她让陆濯回去,他不肯,泊了车直接过来绕到副驾,打开门,捉着她的手臂将她一提。
换平常她该骂人了,但今天实在没力气。
而且他皮肤微凉,挨着叫她热气也好像消退两分。
陆濯扶着她上了楼,又是买药又是烧水,她服了药,晕晕乎乎地躺在沙发上,说想吃冰淇淋。
“等你好了再吃。”
她好像觉得委屈,眉头紧皱,他摸摸她的额头,“我去给你买点水果。”
伍清舒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烧应当是退了,但四肢力气耗空。
她睁眼,看见的是陆濯坐在地毯上的背影,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T恤,肩膀平阔,他有种年轻男人的清瘦,但并不显得瘦弱。
她没出声,是因为懒得。
而没一会儿,陆濯便转过头来,可能是习惯性动作,确认她的状况。看见她睁着眼,他顿了下,“醒了。”手背探过去,温度相差无几的触感,“烧好像退了。”
“我想去洗个澡。”
伍清舒爬起来,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居家服,重回到客厅里。
陆濯递来一个插着吸管的椰子,“不太冰。你试试。”
她接过来抱在手里,吸一口,清甜清爽,好像瞬间没再那样难受。
“你还不回去么?”伍清舒放下椰子,平声问。
“赶我走吗?”他笑,“好歹是照顾你的功臣。”
“我想再陪你待会儿。”他转过头,不再看她,这一句没什么情绪,但又好似充满了情绪。
茶几上还放着洗净的草莓和车厘子,伍清舒拈了一个草莓送进嘴里,顺手拿起了一旁的电视遥控器和PS5手柄。
陆濯看一眼,“还真是你自己玩的?”
“不然你以为?”
“我以为是不算你男朋友的那人玩的。”
“他不玩这些东西。”伍清舒等主机启动,淡淡地说,“他玩吉他,键盘……女人。”
陆濯倏然转头看她。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下午,伍清舒打游戏,他陪着闲聊,没什么主题,也不深入的话题。
遇到卡关,他就会接过手柄替她玩一会儿,过了关再还给她。
快将傍晚,叶青棠过来了一趟。
而叫陆濯没想到的是,他将走时,那人也来了。
叶青棠叫那人“方绍”。
他那回送伍清舒回家远远地看过那人一眼,不大分明,面对面观察,只觉得他的气质阴郁又浑浊,分明留的是寸头,长相却有种偏于中性的俊美。
和他截然不同的类型。
陆濯走时不免有些不忿,但没有表露出来:他将伍清舒照顾好了,姓方的这时候跑来,跟捡成果一样。
但更多是一种无力感,因为叶青棠告诉他,这人是伍清舒的初恋,纠纠缠缠的前前男友和前男友。
他那时候心里想的是,啊,好麻烦,要竞争啊。但生平第一次,他没想放弃;生平第一次,已经投入了五分,却还想将剩余的努力一把梭-哈。
06
陆濯这样的性格,自然也从小没跟人打过架。
他懒得跟人计较,有时候遇到矛盾宁愿回避,真伤害到了自己的利益,他会用头脑,用迂回的方式讨回来,但绝对不会跟人动手。
那已经是书展结束后了,暑假几个高中同学从别的城市回来,大家组了个局去酒吧喝酒。
好巧不巧,那日驻唱的人就是方绍。
陆濯一晚上心情不爽,快离开那会儿达到了临界值——他去洗手间,经过走廊,恰好看到中途休息的方绍正跟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搂在一块儿。
他自洗手间出来,看了一眼,忽喊:“伍清舒!”
方绍霍然松开了那女人,抬起头来,朝声源处瞧过来。
倘若方绍不抬头,陆濯兴许还不见得这样生气。啤酒让他丢失理智,几乎没多想,提拳便照着方绍的鼻子挥过去。
那女人吓得尖叫。
方绍大抵觉得理亏,骂了几句,但没还手,他按着鼻子仰头,指缝里鲜血渗出。
陆濯大口喘气,这一拳并不叫他觉得痛快。
他甚至一句狠话都说不出,因为没立场,也不觉得言辞对这人有用。
他回家,倒头就睡。
黑暗里电话声响起,他摸过来费力睁眼,是“清舒”两个字。
隔着电话,伍清舒的声音更有一种无机质感的清冷,“方绍说,你把他打了。”
陆濯嗤笑一声,“他找你告状?我都还没跟你告状。”
“……陆濯,你不必管我的事。”
“我只是不懂。这种烂人值得你抓着不放?”
“因为你不了解我。我也没有多好。”
“是吗?你不好在哪儿?你也出去乱搞?你也跟人纠缠不清,不给名分不谈未来?”
那边沉默了。
“我是挺不想管你的,如果我能的话,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喜欢你。”
“……你喝醉了。”
“这不是你会说的话,你应该说你也配。”
“陆濯……”
陆濯自嘲一笑,“对自己好点儿吧伍清舒。有的人连伤害你一根手指都不舍得,你却任由你自己被其他人践踏。”
那边又是沉默。
“……我确实喝醉了。准备睡觉了,你早点休息吧。”
他挂了电话,继续睡觉。
再度被吵醒。
看时间却是四十分钟之后了。
伍清舒说:“我在你家楼下,你出来一下。”
陆濯霍然坐起身,然而另外一种情绪又使他暂且按捺不动,“我妈在家。半夜我出门会被骂。”
“随便你吧。我等你十分钟。不下来我就走了。”
陆濯一分钟也没让她等。
随意抓了件T恤套上,出门时主卧梁素枝被吵醒,恼怒问他大半夜的做什么,他没应声,拿了钥匙摔上门直接走了。
伍清舒站在树影下,像是一道幽灵。
他走过去,她抬眼,递过来一瓶冰水。
“你想说什么?”陆濯捏着水瓶,没打开,那冰凉的温度好像能使他冷静。
伍清舒抬眼看着他,和平日无二的目光,像是轻雪,“谢谢。”
“我不想听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
陆濯嘴角紧抿。
伍清舒轻声说,“……他是一个烂人,但他是……第一个为我打架的人。打我继母和前夫所生的那个偷窥我洗澡的弟弟,打琴行揩油的老板,打学校那些造谣说我一晚三百块的男生。”
陆濯心口发堵,“别拿我和他比。我不想为你动了手,还只是‘第二个’。”
“没有。”伍清舒摇头,“我只是想说,从十六岁起,我就跟他纠缠在一起。我们拥有对方所有的第一次,甚至曾经一度差点就领了证。好像血肉连着骨头,我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剔分开。”
“哪怕他现在这样羞辱你?”
伍清舒抿住唇,“……长痛和短痛,你会选哪一样。”
“我都不选。”陆濯语气很坚决,“我希望让你快乐。”
“你好自负。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样才会快乐。”伍清舒转过目光,看着夜色里的不知道哪一处,“……不过还是谢谢你。”
“你说谢谢,不如说试试。”陆濯走近一步。
伍清舒没有应声。
他又近一步,犹疑地去捉她的手。
指掌相触,她能感觉到他手心的薄汗,以及不知该不该蜷缩捉紧她的动作,他或许都没谈过恋爱吧,牵手都紧张成这样。
伍清舒绷住脸,一下抽开了手,退后,冷淡地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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