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的话虽然让云缨倍感心惊,但她暂时管不了那么多,嬷嬷不知是生了什么病,瞧着似乎很严重,如今没人可以帮她,云缨只能自己想办法。
白日时她便发现,皇宫里的防守弱了许多,靖元帝似乎调了很多人离开,虽不知是何故,却让如今的云缨有机可乘。
她小时候贪玩,哪里都要去摸摸碰碰,粘着满身树叶回院子更是常态,也因此发现了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
穿过长长的幽暗潮湿的密道,乔装后的云缨随着冬狩那日的记忆,直奔平民街。
偌大的京城里,除去高官府邸所在的街巷,其余地方因由靖元帝的横征暴敛,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饥寒交迫的百姓。
云缨匆匆一瞥,便收回视线,朝当铺行去。
她的手里没有现银,只能先去典当一些首饰再去医馆,至于那些饿肚子的百姓,她如今更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操心。
从当铺出来后,云缨把钱袋小心地揣进袖袍里,抬起双眸时,忽见一辆奢华精致的马车,缓缓行驶过这条脏乱的街道,轻柔的风微微掀起车帘,露出一小截月白锦衣。
云缨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便收敛心思急匆匆问路去了医馆。
周嬷嬷已经几乎无法下榻行走,云缨没办法把她带出来,也不可能把郎中带到宫里去,只能向郎中尽可能仔细地叙述嬷嬷的症状。
拿到药后,她一刻也不敢耽误,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再次路过一条小巷时,云缨瞥见几个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幼,看起来似乎是落难的一家人,其中有个女子羸形垢面,看不清样貌,但像是断了双腿,腿上布满了血肉模糊的伤痕。
她的脚步顿了顿,不自觉地摸了一下钱袋里剩余的碎银,没时间多做犹豫,把钱袋轻轻放到他们面前就离开。
回到宫里喂嬷嬷喝完药后,云缨想起嬷嬷之前说的话,从妆匣里拿出一串璎珞项圈,爱惜地轻轻摸了摸,神情有些黯淡。
这是阿娘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还记得初见裴忱时,云缨便是戴着它刚从宫宴回来。
倏尔,她蓦地回想起云侯也曾赠予她一串璎珞,还说这璎珞项圈在大昭颇受女子喜爱。
阿娘也是大昭人,如此便不奇怪了。
正想将它重新放回妆匣,云缨的手却忽地一顿,转而把它放到眼前仔细瞧了瞧。
镶嵌着的乳白色玉化砗磲上,极不明显地刻着一个小字,而这个熟悉的字样,云缨曾在云侯给她的那块玉牌上见过。
她又从玉匣里拿出那块玉牌,把它们放在一块儿细细对比,惊奇地发现这不止是同一个字,连镌刻手法似乎都出自一人。
阿娘同云侯,有什么关系吗?
云缨在心底胡思乱想着,脑海中又忽然浮现今日马车上的那一截月白锦衣,她赶紧兀自摇了摇头,将这些无稽的想法置之脑后。
又去看了看榻上形容枯槁的周嬷嬷,妇人的两颊异常瘦削,瞧着很是憔悴。
云缨按下心里的担忧,回屋去睡了。
一连数日,周嬷嬷的病情似乎都没有好转,云缨不知是郎中误诊了病,还是嬷嬷的病已经严重到无法医治,但无论是哪种,她都束手无策,只能在心底暗暗焦灼。
缠绵病榻数日,周嬷嬷吊着最后一口气,心里知晓自己已经无药可医,她亦不想再为小殿下平添忧虑。
于是在一个细雨濛濛的阴天,云缨端着药碗到周嬷嬷榻前时,便发现已然安详离世的妇人,或许是怕她难过,嬷嬷枯瘦的脸上还带着笑。
药碗“嘭”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满地。
云缨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就好像被人生生剜下一块肉,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
她后来找了一个偏僻幽静的地方,沉默地安葬了嬷嬷。
重回小院时,冰凉的雨丝滴落在她脸上,缓缓滑进嘴里,淡淡的咸涩味充斥着口腔。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院子里沉寂一片。
云缨莫名不想回屋,走到院里嬷嬷亲手给她做的秋千边上,慢悠悠地荡。
雨水洇湿她的衣衫,她沉默地面对着小屋,蓦然回忆起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隆冬,慈蔼的妇人便是站在屋门前,一脸担忧地望着她,怕她着凉。
那时幼年的小姑娘窝在秋千上,抬头看月明星稀的夜空,欢乐地伸手接住纷扬的雪花。
云缨亦坐在秋千上缓缓抬首,望见阴云密布的天穹,冰冷的雨水打在手心,仿佛沁透骨髓,满腹心绪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蓦然思及到或许远在大昭的家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
长明山。
“靖元帝这几日连续派兵试图攻上长明,但都被我们山脚下的人一一斩杀。”
“陆遂今日传来消息,靖元帝当年造反的证据已拿到手。”
“除此之外,城门的防守加强许多,据陆言之的消息,皇宫里的侍卫几乎都被调走,只留了一支禁卫军时刻跟随在靖元帝左右。”
李清正和樊胡萧对视一眼,“靖元帝这是要放弃皇城,只为保全己身。”
现如今,只等他们的大军全部集结,便可一举攻向京城。
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兵力,如今的京城就像是个脆弱的蛋壳,一敲就碎。只是他们筹备这么多年,总要确保万无一失,万不能功亏一篑。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樊胡萧觑着书案后男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
裴忱只“嗯”一声,便没了下文。
书房里鸦雀无声,樊胡萧与李清正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屏声敛息默默退下。
自从阿缨离开了,主子的魂仿佛也跟着她走了似的,日日把自己困在书房里,从未迈出一步。
两人走后,凝寂重新爬满了书房每个角落,清冷的月华从窗柩里透进来,在枯坐的男人身上镀了一层孤寂的暗银色。
书房里阒无人声。
良久,那鸦黑的睫毛才像是被惊到一般,蓦然颤动。
裴忱缓缓侧首,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半晌默不作声。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大仇将报,他不该为此高兴吗?
那双平静的深眸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
又沉默静坐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裴忱起身踱步向前,临出门时,把桌案上摆放着的那张画像仔细收好。
夜幕低垂,裴忱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只能漫无目的地闲逛。
今夜下了雨,孟春将至,气温逐渐回暖,只是山顶上依旧很冷。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在赶回长明山的路上,满心都是那个快要及笄的小姑娘。
想到她,裴忱的眸色暗了暗,袖袍里的掌心微微蜷缩,像是想要抓紧什么。
回过神时,才惊觉自己正站在熟悉的屋门前,在月光下投射出一片斜长的阴影。
裴忱下意识地转身离开,嘴唇不自在地抿紧,微微发颤,像是被揭发了什么难言的心事。
很快他又停下,任由雨水沁透衣衫,岑寂的身影蓦然显得有些单薄。
在原地僵立许久,裴忱才敛下眉目,缓步迈入屋中。
他把湿透的外衫放在桌案上,目光却定定地看着角落里,孤零零瘫放着的竹青色香囊。
苍白的指节微颤,拿起香囊,轻置于鼻尖。
里面没有装东西,空荡荡的,他却仿佛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握着香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复又克制地松开。
指腹轻轻摩挲着布料柔软的香囊,角落处有线条微微凸起,他移开手一看,是形状有些怪异的,青竹刺绣。
睫毛忽地颤了颤,裴忱像被灼伤了掌心,把香囊快速重新放回桌上,挨在他衣衫旁边。
随后,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屋内冷清的陈设,最终停留在轻纱低垂的床榻上。
裴忱迈步走过去,像曾经那样,抬手轻轻撩开层层柔软的轻纱。
里面空无一人,他垂眸靠坐在边沿,鼻尖仿佛还有暗香缭绕。
阿缨一声声绵软的“哥哥”,和着那日犹带哭腔的“阿忱”交织在一起,响彻脑海。
裴忱的呼吸逐渐不稳,缓缓偃卧在阿缨睡过的榻上,眼眸微阖。
无边的孤寂涌来,他心中惘然若失,只觉这衾寒枕冷,甚是难熬。
……
翌日,晨光熹微,裴忱披上还透着湿意的外衫,拿过旁侧的香囊,轻轻握在手心。
推门出去时,却见这段时日避他不见的少年,懒懒倚在树干边,听到声响后偏头看他。
裴忱目不斜视,径直越过他,身后却骤然响起微哑的嗓音:“谈谈?”
他缓缓顿住脚步,淡淡侧眸看着谢锦荀,眼神平静。
“那日是我言辞过激了,我给你道歉。”
谢锦荀不带什么情绪地说完这话,忽而又道:“但是裴忱,你在怕什么啊?”
裴忱眉梢动了动,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喜欢阿缨。”谢锦荀冷不丁说一句。
“你喜欢她,却要把她赶走。”少年散漫地笑了笑,眼神却直直地射向微怔的裴忱,“喜欢一个人,难道不该想把她紧紧箍在身边吗?”
不想吗?
裴忱漆黑的瞳孔顿时染上晦暗,他看着谢锦荀,又似乎在透过他,注视着另一个娇小的身影。
腐烂的花在那片泥沼里迅速生根发芽,毅然冲破黑暗,将那觊觎已久的、温暖的光牢牢禁锢在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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