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音仰起头,呼了一口气,抬手擦了一下眼睛,看完日记后,将手里的平安符夹在日记本里,合上,扶着床起身,放回到桌台上。
她光着脚走到一直架起来的大提琴前,伸手抚摸着琴头,一路往下,拨动琴弦,嗡地一声震响,心头也跟着一颤。
文音用脚勾过一旁的欧式洋椅子坐下,拿起琴油和琴布擦拭琴面,目光不由落在以前修补过的痕迹上,虽然已修复完好,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年寒冬大雪,她跪在雪地里,琴被摔坏了,断裂的琴弦打在脸上,像刀刃一般。
这把琴也在告诉她过去的遭遇,雪崩,被赶出家门,从那之后像行尸走肉,她也再没有灵气,心里一直藏着寒冬大雪里剩下来的恨意,绝望,悲痛。
她并不是真的想跟商庭之生气,只是一想到他什么都会,脾气就上来,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事儿难倒他,他完美,聪慧,无所不能,是一个天才,而他喜欢的大提琴她也不会了,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她感到了自卑,羞耻,距离,也是感到很累,像有什么压在身上,沉甸甸的。
纵使他包容,体贴她,她只要跟他在一起,这份差距永远不会缩短,如若不想被抛下,她就要拼命追上他的脚步。
她抿紧嘴唇,擦拭干净琴面,调了一下琴弦后,抬头看到琴弓,拿起来,拧紧弓毛,擦上松香,转过椅子,夹着大提琴,看着窗户外的庭院,她提起琴弓往琴弦上拉了一下,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再拉了,拧松琴弓,放回去。
文音到楼下,一眼就看到墙壁上挂着时星的那幅画。
她走过去,抬头看着画中的时星,只有她还在坚持梦想。
巴嫂见她下来,走过来说:“太太,厨房做好了早餐,有你最爱吃的番茄鸡蛋汤面。”
文音闻言,偏头问:“他做的?”
巴嫂笑笑:“少爷出门前给太太煮的,他说你最喜欢吃。”
“哦。”她淡声。
商庭之要出差十天,这个年节他都不在。
文音转回去,望向画:“巴嫂,你有梦想吗?”
巴嫂笑着说:“我哪有什么梦想,太太,我自小家里穷,我是最大的一个孩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只想攒钱养家,十六岁就出来打工,后来到了商家,老爷子人很好,帮了我很多,比起什么梦想,我都这个年纪了,不求别的,只要身体健康,幸福快乐就好了。”
文音安静下来,没问了。
这几天她都在家,她坐在阳台上,看着手机上查到的一些音乐会,她在购票按键上顿了顿,还是收回了手,将手机丢开。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抄起手机。
周日晚上,文音提着包和高跟鞋往楼下走去,巴嫂见她要出门,不由问道:“太太要出去?”
文音停在玄关,低头穿上高跟鞋,从衣帽架上勾下黑呢大衣穿上,淡淡地说:“跟喃喃约好,我十一点前回来。”
文音没有多说什么,拧起车钥匙,拉开门出去,一个人开车去栖城歌剧院。
二月末的天气还是很寒,带着雪融后的冷意,风带刺,刮过脸上的时候,如针刺人,有些疼。音乐会是八点开始,到十点结束,现在已经开始了,她迟了一点时间,文音双手戴着白色皮手套,抵在唇上哈了一口气,关上车门,快步往歌剧院大门走去,进到里面,安静入座。
歌剧院灯光辉煌,壁画,圆柱,雕刻,带着奢华古典的艺术人文气息,是中欧世纪风格的建筑,交响乐团就在台上演奏,激昂的命运交响曲震响了起来,如同海啸,如同狂风,席卷而来,汹涌澎湃。
文音脸色苍白地看着,叠在腿上的双手却不停颤抖,最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呼吸还是微微急促起来。
“这位小姐,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她睁开眼,看向走过来的工作人员,这个时候是中场休息,她摇摇头:“没有,只是听得陶醉而已。”
工作人员打量一眼她脸色,很苍白,脸上冒着薄汗,看上去不像她说的听得陶醉,而是像病了一样,他不放心,只好叮嘱一句,这才退开。
文音微微坐直身,这才发现四周的座位都有人落座,而她右手边的座位一直无人,只放着一束红玫瑰,每一朵都在盛开,怒放,她看了两眼,以前她跟陈晚去听音乐会的时候,好像旁边的座位也是空的,但会放着一束红玫瑰。
她收回目光,转回去,下半场演奏开始。
音乐会结束后,文音从歌剧院走出来,坐回到车上,耳朵一直嗡嗡作响,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十八岁那年她彻底放弃大提琴后,她就一直拒绝去看音乐会,去听别人的演奏,拒绝一切与古典音乐有关的事儿,这次她一个人来,强逼自己听进去,看完之后,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冒着冷汗,脸色发白,无人在她身边分散注意力,她只能一直听下去。
她难受得心脏拧了起来,有点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文音突然弯了腰,伏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回到熙园正好是十一点,巴嫂在等她,见她回来,连忙从厨房里端给她一杯热牛奶,一边说:“太太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文音喝着牛奶,平静地说:“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有点不舒服。”
“要不要吃一点药?”
“不用,我在喃喃那儿吃过了。”她将杯子递回去,转身回楼上。
文音关上房门,走到大提琴身旁,坐在椅子上,抱着它。
她低头拿起手机,找到陈晚的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陈晚还没有睡,看到文音打给自己,他有些意外:“文音?”
文音说:“陈晚,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陈晚说:“好。”
第二天一早,文音是被一阵电话声吵醒的,睁开眼的时候,窗外落进来的白日光斜进眼里,格外刺眼,她不适似的半眯着眼,抬手挡住眼前的光束,整夜躺在地上的身体细微地蜷缩着,抱着大提琴的手收紧了下,偏过头,拿起地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是商庭之打来,她接通,便又丢在一旁。
手机滚在地毯上,电话那边传来他的声音,很低:“桑桑,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她声音带着刚醒的困倦:“没事儿干。”
那天他出差后,两人都没有联系对方,文音不想打给他,商庭之也许很忙,直到今天才打来,还是这个时候打来,他那儿有时差。
他出声问:“我是否吵醒你了?”
“我这儿才七点,你不会不知道。”文音睡不下去了,松开抱着的大提琴。
“我刚刚忙完手上的工作,空闲下来,抱歉,桑桑,我第一时间就想见你,忘了时差。”
文音没理他,支坐起身,提着大提琴放回琴架上,揉着头发,又在卧室里来回走动,梳洗完,她套上牛仔裤,白色圆领毛衣,又走到梳妆台化妆。
商庭之听着她那边的动静,问道:“桑桑,你要出门?”
文音回头望向地上的手机,冷淡地说:“出啊,我不想一直在家里,我会喘不过气来。”
商庭之闻言,沉默下来,外间的宋见敲门叫他,他缓了缓呼吸,平静地说:“出门要注意安全,知不知道,过两天我回来,给你带一份礼物。”
电话挂断,文音哼了一声,这才转回去,上完口红,走过去,捡起手机塞进包里,提着高跟鞋走出卧室。
九点的时候,她去了三哥哥桑木行的唱片公司。
桑奶奶是出色的歌剧家和钢琴演奏家,在文音出世后,奶奶就看出她很有音乐天赋,从小教导,常常带在身边,是把她当成桑家下一个女演奏家来培养,那时候文音也确实表现出极好的音乐天赋,奶奶是极疼爱她的,只是去世得早,在文音六岁那年走的。
他们这一辈人中,只有桑木行一直坚持走音乐的路子,少年时学的钢琴专业,大学读的音乐管理专业,也算后继有人。
他从爷爷那儿继承了百世鸟,它是国内顶尖的老牌唱片公司,当年是奶奶一手创立的,也是她的心血,名下签了众多艺术家,有着大量珍贵的录音,涉及古典音乐、歌剧、流行歌曲,而百世鸟无论是录制质量,还是推广和包装,都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是很多年轻音乐艺术家都想签约的高门槛。
文音很小的时候跟着奶奶来这儿玩儿,后来奶奶去世后,她再也没有来过。
她走进去里面,公司里的人都认识她,不用她出声,已有人领她去桑木行的办公室。
桑木行知道她来了,从办公桌后抬头看她:“桑桑怎么过来了,有事儿?”
文音拉过椅子坐在他对面:“我想在你这儿练琴。”
桑木行问:“在家里不能练?”
文音不耐烦似的:“商庭之快出差回来了。”
“你是不想让他知道你练琴?”桑木行还是隐隐察觉到她的意图,“为什么,他不允许你在家练琴?”
“他想让我重新拉大提琴,但我什么样儿,你也知道。”
“你是想把大提琴练起来再告诉他?”
“这事儿谁都别说,不然我以后都不理你。”因为这事儿,她跟商庭之吵架了,文音实在不想他再看见自己无法拉琴的样子,那样落魄的样子,至少在她可以重新练起来之前,她都不想告诉他。
桑木行见她因商庭之一直变好,心里是高兴的,笑笑:“好,谁都不说。”
公司内部有自己的交响乐团,有独立的录音棚,演练厅,桑木行带她去其中一间演练厅,让助理跑去乐团那儿找来一把大提琴给她,让她一个人在这儿安静地练琴。
傍晚六点她跟桑木行说一声,便离开,经过蛋糕店的时候,买了一份火腿蛋三文治随意吃了几口,不吃了,拿过纸巾擦手,这才开车去音乐厅,因为年节,每一天都有音乐会,她去到的时候,陈晚已经在大门口台阶前等她。
她快步走过去,跟他一起进去音乐厅。
在落座后,文音一旁的座位依旧是空的,只有一束红玫瑰静静地放在椅子上,她从不曾见过对方,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在中场休息的时候,她转头问:“陈晚,你什么时候回校?”
陈晚看向她,笑得很矜雅含蓄:“下周六。”
文音说:“那到下周就可以了。”
“你一个人看没问题吗?”
“可以。”
陈晚点头,对她说:“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
文音没说。
几天之后,周五晚上,陈晚明天就回校,文音请他吃了烧烤,回到家已经十二点。
她进到屋里,发现巴嫂她们都应是睡下了,屋里很静,灯光幽黄,不是很明亮,她往里走去,下意识偏过头,望向客厅。
商庭之回来了,安静地坐在客厅里,脸色不是很好,整个人似是很疲倦地靠着沙发椅闭目养神,像睡了过去,穿着的黑色大衣随意地搁在扶手上,身上是浅灰色羊毛衣,头发没有了往日里的妥帖,有几许凌乱,在她回来的时候,他听见声响,缓缓睁开眼,坐直身,看了过来,那眼睛有些疏离清冷。
文音没吭声,只是看着他。
商庭之起身,拿起搭在扶手上的外套挂在臂弯,走去楼梯那儿,这才回头看她,淡声问:“都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文音平静地说:“跟喃喃吃宵夜。”
“是吗。”他上楼梯的脚步微顿,又往楼上走去。
两人回到卧室,商庭之随手放下外套,他神色沉静,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庭院,双手插兜,声线低沉:“巴嫂与我说,这些天你都出门去,很晚才回来,都跟喃喃做些什么?”
文音随口说:“逛街,喝下午茶,看电影,吃宵夜。”
“我已问过喃喃,她去了京北过年节,并没有与你约好出门玩儿,你到现在还要说谎吗?”他猛然转身看她,目光沉冷,有些薄怒,“我再问你一次,这些天你去哪儿,做了些什么?”
他很少跟她生气,文音见他这样,有些烦躁:“商庭之,你在怀疑我?”
商庭之冷淡:“桑桑,你一直说谎!”
文音冷声:“是,我是没有跟喃喃出去,我自己出门去的,不行吗?”
“你还要说多久的谎来骗我?”商庭之大抵感到了疲倦,极力克制着情绪,一直看她,声音压抑,“在我外套,桑桑,将衣兜里的东西拿出来,自己看。”
文音抿着嘴唇,看了他一眼,随即走去拿起他的外套,从兜里翻出来,是一个信封裹住的东西,她将信封里的东西往手上倒,一张照片顿时跌落到手里,后面跟着倒出来的照片她没来得及接住,全都散落在地。
她握着手里的照片,心头冰凉,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又连忙蹲身,胡乱地翻看地上的照片,都是这几天她跟陈晚一起看音乐会,吃饭,吃宵夜的照片,因为拍摄角度很巧妙,看上去两人很亲密暧昧。
文音猛抬头:“你什么意思?”
商庭之表情淡淡的,刚刚的微怒已压下去,看上去又似毫无表情:“这是记者拍下来的照片,报社那边不敢擅自刊登,先向我报备,是我让宋见立刻压下去,不然明天头条新闻便是商家豪门太太私生活混乱,半夜幽会神秘男子,桑桑,你在外面玩,也太不小心了。”
她心里一紧,丢下手里的照片站起身,对上他审视的眼睛:“我没有。”
“这些天你都跟陈晚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一起看音乐会,吃饭,吃宵夜。”商庭之看向散落了一地的照片,语气冰冷,“你们很年轻,也很适合,在一起也很浪漫,这才需这般瞒着我是不是,桑桑,我确实比你年长,有些事儿也确实比不上你跟同辈的玩一块儿。”
“我跟他毫无关系!”她急声。
商庭之看着她:“这些天,那你是不是真与他见面?”
文音无法否认,呼吸急促:“我是见了他。”
商庭之问:“桑桑,告诉我,你是否对他还余情未了?”
文音说:“我对他能有什么感情!”
“你嫁给我前,是跟他在一起,甚至想要嫁给他,我并没有忘记,当时你跟我在一起,只是想与我发生一夜情,然后再嫁给他,你对他可真用情至深。”他语气微嘲。
“商庭之,你怎可以说这样的话,你太过分了!”
“是否我过分,桑桑。”商庭之冷着脸色,离开窗前,大步走到面前,看她的目光有些失望,“在我出差的几天,你尚且这样,过分的不是我,是你。”
他不想再说下去,越过她,猛地拿起外套走出卧室。
文音反应过来,见他要走,连忙追上去,拉住他手臂,哀求他:“商庭之,你不能回来了,又走,把我丢下,你不能这样……”
在下楼梯前,商庭之回头,一个抬手,用力将手臂扯回去,文音被他这么一扯,一个不稳,整个人往后扑倒在地,她怔怔地抬头望向这个男人,他很高大,她只能狼狈地仰望他。
商庭之低垂眸,神色很冷,只是看她一眼,便转身下楼。
文音爬到楼梯口,看着他从大门走出去的背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两人吵架,声音很大,楼下也是能听见的,巴嫂披着外套走出来,便看见商庭之离开,又看向楼上,快步跑上去,将文音扶起来,带回卧室。
巴嫂是心疼的,擦着她眼泪,慈祥地说:“太太,有什么事儿是误会的,那说清楚就好了,少爷是会听进去的,今晚少爷也是九点多才回来,看上去很疲倦,明天少爷脾气就会下去,他不会真的生太太的气。”
文音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沙着声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巴嫂低声:“是因为在意。”
文音闭上眼,卷过被子侧过身,蜷缩成一团。
巴嫂拍了拍她后背,不再说,关掉房灯,这才轻轻带上房门。
这几天商庭之没有回来,文音只能打电话给他,联系上他后,却是宋见接的电话,她让他把电话给商庭之,对方有些为难,这时候她才知道商庭之又出差了,文音沉默,顿时挂断电话,没有再打过去。
三月中旬,下起了第一场春雨,外面响起湿湿沥沥的雨声。
文音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手机看了看,又放下,平静地走去梳洗,换了一袭淡蓝色春装长裙,系上一条红色薄围巾,穿着一双烟紫色高跟鞋下楼。
巴嫂问道:“太太,今天也出门吗?”
她淡声:“出啊,为什么不出。”
文音站在屋门下,仰望天空,今天天色有些灰沉,细密的雨飘落,风过来时,又寒又潮湿,身上也沾上了薄薄的水雾。
她撑着伞走出去,依旧去百世鸟。
桑木行给她准备的大提琴一直放在演练厅,她在里面练琴,这些天已经不再那么抗拒,能拉一点,在碰到大提琴的时候,肌肉记忆还在,但要重新捡起来,从空弦,音阶,琶音慢慢练起。
下午三点的时候,琴房门有人往里打开,外面一个老先生探头看进来,望向文音,好奇地说:“听说有人一直在这儿坚持练琴,你是成人学琴?”
文音看向他,淡淡地说:“以前学过,后来放弃了。”
老先生很和蔼:“为什么放弃?”
文音低头看琴,手指蹭了蹭琴弦:“一些事儿。”
老先生问:“这是你梦想吗?”
文音说:“以前是。”
“现在呢?”
“现在只是想再拉琴给他听,一次也好,他想听。”
老先生微微笑:“他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
文音没吭声。
那天之后,商庭之一直没有回来,电话也是让宋见接听,他不肯见她。
下午练完琴,离开百世鸟,晚上她又一个人去听音乐会,从歌剧院走出来,夜色很浓,外面的雨下得比白天密了很多,她撑着伞走下台阶,又挪开了伞,仰起头,看着深静的夜空,天上的雨水顿时淋在身上,凉丝丝的。
文音往停车场走去,突然把伞扔了,心里有股气,眼泪跟着流了出来,混着雨水滑过脸庞。她往前走,一边抬起脚摘下高跟鞋狠狠地扔在地上,走了几步,又跑了起来,双脚踩在地上的雨水,溅起了一地的水迹,裙摆都打湿了。
她跑到自己的车旁,又慢慢停下来,一下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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