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音在桑家住了几天,陪爷爷下棋,商庭之周五回来,到了周四中午,吃过午饭,背起琴盒,别过爷爷和家里的长辈。
“文音,多些回来,我们都念着你的,下次回来让老宋婶多做一些你爱吃的甜糕。”大伯娘拉过她的手,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没了儿时的婴儿肥,即使现在养得很好,还是太清瘦了,家里几个孩子,只有文音是个姑娘儿,大家都是打心底里疼爱的。
“好。”文音笑着点头。
桑重山送她到门口,穿过了门廊。
他站在屋檐下,没有再送了,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孙女儿,吃了半辈子的苦,无父,无母,患病,差点死去,好不容易活下来,捡回半条命,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在她活着的前半生遇见了一个爱她,护她,宠她的男人,现在这个样子才是真的活过来,像个人,桑家的人,背脊都是挺拔的,倒不下,他丢了十多年的孙女儿,找回来了。
有些痛已过去,人还要继续往前走,不能停下来,前面的路不管是好是坏,都要走下去,活下去,这就是人。
活着的人,纵使生活再痛,仍要抱着希望,不放弃生命,当年死去的人虽然死了,但他的后代还在延续他的生命,他的意志。
他的孙女儿,是好样的。
桑重山也不说别的,语气沉稳,吩咐她:“下次来,带上庭之。”
文音回眸,迎着日光,夏风,说道:“我会的。”
桑重山突然说:“你和庭之都很好。”
她怔了一下,爷爷是个沉敛的人,为她做了很多事儿,却从不说出来,不管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爷爷都会这样做。
文音眉眼很软,笑了起来,她单手握着肩上琴盒的背带,像很多年前那般,夏日午后的阳光如丝娟细地落在她身上,那样烂漫天真,她很温柔地说:“爷爷,我回去了。”
“回去吧。”桑重山慈祥地笑了笑,摆摆手,剩下来的路只能她自己走下去,在心底里的不舍涌起之前,先转身进屋。
文音看着爷爷回屋里的背影,忽然之间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脚步也轻快了一些。
她上车,一个人回去熙园。
明天商庭之就回来,这一天在家里,文音让巴嫂换上花瓶里的插花,插上新折的郁金香和红白玫瑰。也将卧室打扫一遍,虽然她不在家的这几天,佣人日日打理干净,不见纤尘,她还是不放心,要亲自打理才觉得好,巴嫂在旁边笑着看向她。
她问巴嫂:“我想换新的一套床上用品,窗帘也换一下,他喜欢什么款式,样儿的?”
巴嫂说:“太太喜欢的,少爷都会喜欢,太太尽管放心。”
文音便按着自己的喜好,换上深蓝色的床上用品,也换上新的丝绒窗帘,上面挂着珍珠串坠,开着的窗户从外面吹进来,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又有几分厚重感,很衬他的气质。一面墙壁上也挂上几张两人的一些合照,也有商庭之的单人照片,书房办公的镜头,在木房里雕刻的镜头,坐在沙发椅困倦睡过去的镜头,回眸看她的刹那,他每一个样子都极其迷人。
巴嫂在旁边看着她忙着布置,出声问道:“太太累吗?”
文音看着商庭之的照片,摩挲着相框,摇了摇头:“不累,我开心。”
巴嫂笑道:“那是好的。”
那确实是好的,文音笑了起来。
晚上的时候,她坐在书桌前,写日记,他不在的这些天,都是她自己记录。
第二天文音醒来后,便跑去楼下,在门口等了一上午,商庭之还没有回来,一直到中午,屋外停了车,文音顿时快步走出去,然而看到从车上下来的是随苏,脸上的笑容收起,淡了下来:“商庭之呢?”
随苏看向她,公事公办地回答:“老板在别的地方,让我来接太太你过去。”
文音问:“他在哪儿?”
随苏眉眼半垂,只说:“太太去了便知。”
文音认真看了他一眼,看得出商庭之没出什么事儿,应是真的只是在别处而已,也不问了,跟着他坐上车,随苏送她去机场。到了机场,除了她,还有迟来,他背着相机包,似是等候多时,见到文音,笑了笑,连忙走过来打招呼,文音点点头。
在看见他后,她就知道人一定是商庭之安排的,只有度假的时候,男人才会安排摄影师跟随。
她回头看了随苏一眼,这人口风严,套不出话来,转回去,出声问:“去哪儿?”
迟来说:“阳湖,那里高山流水很多,丹青水墨般,被摄影界称为高山上的仙境,五月天去,正好。”
文音知道阳湖,但没有去过,不明白商庭之回来后为什么跑去那儿,她也不多说,跟着随苏登机,迟来坐在她身旁。
他偏头看向她,文音一个人的时候很安静,也不吭声,望着舷窗外面飞机掠过的蓝天白云,过了一会,又拉下遮挡板,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迟来想起她在商庭之身边的样子,他微微坐直身,突然出声说:“商太太,商先生赞助我办摄影展。”
“哦。”她应声,没什么兴致。
“这个摄影主题与你有关。”
文音听进去了,这才睁开眼,转头看他:“是什么?”
迟来告诉她:“是《生命》。”
文音皱起眉头:“之前他一直让你跟拍,就是为了这个?”
“不是,是我先向商先生提出来,当时第一次在日照山为你拍照,我被你照片中的样子吸引。”
“你爱上我了。”她平静地说。
迟来呛了一下,别过脸,咳嗽了两声,脸都咳红了,他连忙喝了两口水才平复过来,回避她的话,往下说:“那时候在我拍摄到你,看见你闯入镜头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看得出来,你的过去很绝望,你的眼睛是空洞,麻木,冷漠,什么都没有,我便冒昧向商先生提起,想用你的照片办一个摄影展,不过他那时候并没有同意,只是让我跟拍。”
“你看我眼睛。”文音看向他,“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迟来看向她,声音轻了几分:“温柔,安静,快乐,自由,每一次再见到你,你都在变得更好,现在的你,很好。”
文音伸手摸自己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郁枝说的,摄影师的眼睛是摄影的灵魂,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迟来见她不出声,说道:“你一直坚强地活着,比很多人都勇敢,没有因为痛苦放弃生命,放弃希望,你渴望自由,你本能地渴望活着。”
“人的本能。”文音低声,“活着,活下去。”
“是。”
文音安静了一会,又问:“你想办展,怎么不来问我,我才是当事人,没有征得我同意,擅自用我的照片的话,是侵犯我的肖像权。”
“我知道,所以在筹办摄影展之前,我想先征得商太太你的同意,如若你不同意,我不会办展。”
“他怎么说?”
“商先生说你会同意。”
文音沉默了,她确实会同意,那个男人总能轻易猜透和琢磨她的心思,不过她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反而问道:“为什么?”
迟来听明白她的为什么,眼睛明亮,他很坦然:“我拍摄过很多人,那些照片中的人,有的已经不在世上,有的还活着,但活得很痛苦,我想以这个主题向全世界展示出来,让更多的人看见,知道你的故事,理解抑郁症群体,也希望不幸的人能坚强下去,勇敢面对,我们的生命很短,一生只有一次。”
文音听着他说的话,转回去,拉起毛毯盖在膝盖上,偏头望出舷窗外面,窗户上映着她的透明影子,她伸手抵在窗上,用手轻轻写了起来,一笔一画,写着一个名字,那样的珍重。
文音转头看他,神色平静,缓缓说道:“迟摄影师,我的故事很长,如若你愿意听,我告诉你。”
迟来微微笑道:“好。”
刚才她在舷窗上书写着商庭之的名字,他已看出来,两人的爱情故事也足以写一本传记,不是感天动地的绝恋,只是细水长流的平淡,如饮一杯水,明净,清澈。
两个小时的航程,飞机抵达阳湖,下机后,随苏带着文音二人坐上安排好的车先去酒店。
文音下车,进到酒店后,随苏给她一张房卡,严谨地说:“老板在等你。”
她捏在手里,冰冷的金属质感抵着掌心,有些凉,她低头看了眼房卡,便握紧,一个人搭上电梯,在电梯厢上升的同时,她心跳也渐渐加快,不由抬头看着慢慢上升的楼层数,有种越来越靠近的期待感,又有些紧张不安,即将见到商庭之的那股渴望在心里翻腾叫嚣,无法克制想要拥抱他的冲动,这是从不曾有过的迫切。
当电梯门缓缓往两边打开,男人站在门外的高大身姿也缓缓跟着映入眼帘,文音直直望出去,他等着她。
两人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商庭之站得笔直挺拔,定定望进来,看着她,唇边含着淡淡的笑,低低地叫她:“桑桑。”
文音也望着等在电梯外的男人,笑了起来,走出电梯,一下子跳到他身上,商庭之被她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又稳住身躯,她攀着他肩膀,双腿牢牢地盘紧在他腰上,人也跟着比他高了几分。
她微微低头,捧起他的脸庞,手指沿着他的眉眼描画下去,落在鼻子上,最后停在他的唇上,跟他的体温一般,又热又灼。
文音盯着他的唇:“你怎么在这儿?”
“随苏已告诉我,你来了。”商庭之淡笑,纵容她,有力的双臂一圈,稳稳地托着她,“桑桑,我得去接你。”
文音闻言,抿着唇角上的笑,收起手,用力环住他项颈,脸埋在他颈窝里。
刚刚看见他等在电梯外,那份悸动再也压抑不下去,在他怀里,被他深深地拥抱,仿佛拥抱了全世界。
这样确切的心动,她这一生也只有一次。
她爱这个男人。
商庭之带她进到往套房走去。
进到套房里面,商庭之用脚勾上房门,往里走去,把她放到沙发椅上,半弯着腰,双手撑在扶手上,将她困在椅子这方寸之地,低头看她,眼眸深邃,黑亮。
她仰起头,眼睛一直看着他。
两人只是十多天不见,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他忙起来甚至要出差一个月之久,都没有这一刻的急切。
商庭之低身,把她按在沙发椅上,不让她动,宽厚的大手抬起她的脸,仔细端量,出声说:“我不在的这些天,瘦了。”
“巴嫂说我长了些肉。”
“桑桑,我怕把你养得还不够好。”
“商庭之,你要把我养坏了。”文音说。
商庭之闻言,反而笑了:“能把你养得多坏,再娇纵一些,任性一些不是坏事儿。”
说着话的同时,两人靠得很近,目光在对方脸上游走,看了眼彼此的唇,又抬起眼,望着对方的眼睛。
文音双手搭在他后颈上,手指张开,抚着他的头发和后颈,又收紧了手,把他再拉近一点,他按住她的力度也大了一些,文音整个后背顿时陷在柔软的沙发里。
她哼笑出声,用指甲在他颈侧上抓了两下。
商庭之也不在意,纵容她。
文音在他唇角吻了一下,看了他两眼,便扶着他双臂微微坐直身,放松地靠着沙发椅背,把爷爷那边的事儿说出来:“这几天我在爷爷家,你知不知道,爷爷打了桑西延。”
男人坐在身旁,认真听着她说的话,他与桑西延是好友,问道:“是因何事?”
“桑乔两家联姻的事,你能不能跟乔家说一声,我的哥哥们都不想受此拘束,但两家的婚约是奶奶生前订下,乔家也比桑家高门第,推拒不过去,你出面,应能帮桑家推拒过去。”
商庭之沉思:“我所知道的,怀北打算跟乔家二姑娘联姻,你与他之间,关系如何?”
他的言辞很严谨,隐约带着一丝认真的考虑和斟酌。
文音平静地说:“我得告诉你,他虽然脾气坏,总是欺负我,但他爱我,我知道,我们从小就这般相处,我并不是真的恨他,也不是讨厌他,我只是不喜欢他说话刺人的样子,不肯对我说一句好话,他或许不够好,但他一定是最明事理的一个,最有担当的一个。”
商庭之唇边含笑,不语。
文音见他不说话,瞪他一眼:“你帮不帮?”
“当然。”他走回到床边,坐在她身旁,抱起她,大手抚着她的后脑勺,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难得你有所求,我会如你所愿,让你的哥哥们都不太受家族之间的约束,但我只能帮到这里,不能干涉太多。”
文音说:“这样就够了。”
商庭之也不说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她坐在他腿上,双手环着他肩膀,说起别的:“你回来,怎么来了这儿?”
“明后两天是六日,我有两天的时间陪你。”商庭之捏着她下巴,抬起,对上她的眼睛,低沉嗓音,“桑桑,我带你去看仙境。”
文音问:“有什么好看的?”
商庭之脸上是矜雅含蓄的淡笑:“那你得看一看。”
第二天早上七点,文音被他拉起身,她没有带衣物,商庭之给她准备好衣服,是一套白色运动服,穿上后,发现跟他穿的是黑色运动服,看得出来是情侣装,这男人可真行。
两人吃过早餐,便出发,迟来好随苏二人也跟着他们 。
阳湖仙境说的是一座山,迎风坡,正对着阳湖,当地人都能看到它的迎风的一面,山很高,陡峭,天上的云层很低,遮掩住半座山。白天的阳光直射在云层上,像漂浮着一片金海,风起时,金色的鳞光在云层间浮现,犹如仙人住的地方。
山下的人都想看一看山上的仙境,而从山下爬上去,要一整天。
他们会在山上住一夜,第二天再下山。
文音跟着商庭之走到第一级台阶前,仰起头,望着面前的天梯,笔直而上,穿过云霄,隐没了缥缈的云中,那翻涌的金色云海映入眼里,震撼人心。
商庭之握着她的手,完全拢在掌心,回头看她:“跟紧我。”
文音反手握回去,他笑了,带着她踏上天梯。
中间休息了几次,文音的体力没有男人的好,走到一半,她双腿打颤,有些走不动了,呼吸微微急促,纵使很累,也一声不吭,商庭之一直留意她。这时,他在她面前蹲低身,不用他说,文音已经爬上他的背,他背起她,又继续往前走。
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向这对年轻恋人。
文音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下巴枕在男人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说:“我是不是很重?”
商庭之说:“不重,很轻。”
“累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好。”
不过商庭之一直背着她,没有放她下来,文音不知不觉在他背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仍背着她走,一级一级踏上去,脚步很平稳,她没忍住,抬手抚着他后脑勺,手指在他柔软细短的头发间穿梭,有一点刺刺的。
商庭之偏头看她,文音也侧过头看他。
他转回去,望着笔直而上的台阶,唇边是淡淡的笑。
在日落时分,一行人抵达山顶,除了他们,停留这里的还有不少游客,稀稀疏疏的帐篷分散在四周,文音看了一会,转头回去,三个男人在搭建帐篷。
晚上吃完饭后,她便钻回帐篷里,拉开门帘,望出去外面,商庭之跟随苏交谈着事情,她没有去打扰,不过偶尔间,商庭之会侧眸看过来,文音与他对上一眼后,顿时落下门帘,彻底与外面隔绝。
在十点的时候,男人也钻了进来,亮着的灯盏映照着四周,灯光晃动,文音在旁边看着商庭之铺床被。
商庭之关掉灯盏,伸手拉文音过来,文音跟着他躺下。
一开始还枕在枕头上,过了一会,她转过身,头枕在商庭之的胸膛上,望向帐篷上方,左侧有一扇窗,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的夜空,只有一方格的大小,看到的夜空也只有一方格的大。
她数着星星,一边举起手指向天空:“好多星星。”
商庭之笑了笑,也望出窗外:“这是星河,今夜天气好。”
山很高,离星空也很近,仿佛近在眼前,文音侧过身,一只手抵在男人的胸膛上,眼里映着夜空中的每一颗星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依偎着身边的男人。
他的臂弯和温热高大的身躯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也不知道。
文音凌晨四点就醒了过来,走出帐篷,往外走了几步,望着山海的夜。
商庭之撩开门帘,压低身走出去,跟着走到她身旁,把手里的毛毯披在她肩上,文音看他一眼,转回去,拢紧毛毯,很温暖,带着干燥的热度。
两人没有出声,沉默不语,商庭之在地上铺了软毯,拉着文音的手,两人坐在毯子上,一起望着夜里的云海,这个天地沉寂,昏暗,他们在等天明。
文音坐在他身旁,头枕在他肩膀上,安静地看着从云海中露出第一缕日光。
她伸手,握住升起的太阳。
迟来也起来了,走出帐篷,站在两人的身后,举起相机,镜头中,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背影,在他们的远方,是翻涌的云海,它渐渐从黑夜中苏醒。
日光破开,风起,云涌,生命不息。
他垂下相机,被这一幕吸引,定定地望向两人。
商庭之从远方的地界收回目光,偏过头,低垂眼眸,看向她:“桑桑,你以前与我说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看着才觉得自己还活着,是否还记得?”
文音说:“记不得了。”
“没关系,我记得。”商庭之平淡地说,“现在我们在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你认真看,仙境上的日出,我要你记一生,你是活着的。”
文音听进去了,抬头看他,缓缓笑了起来:“我知道。”
他说你是活着的。
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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